李星濤
麥子已跟著割麥人回家了,只剩下麥茬地默默地躺在陽光下,宛如剛分娩過的嫂子,幸福而疲憊。
臨近中午,陽光在麥茬地里越聚越厚,仿佛變成了光亮的液體,無聲地流動起來。那些麥秸兒也像是本來就飽含著陽光的汁液似的,正順著被割開的麥茬兒,汩汩地向外流淌著。
這時候,母親卻正在麥茬地里拾麥穗。她扎著黑頭巾,睜著昏花的雙眼,彎一下腰,拾起一穗麥子,拾起一穗麥子,彎一下腰,好像是在給麥茬地行一種古老而虔誠的謝禮。母親是一個左撇子,她左手撿起麥穗,再交給右手保管,右手拿不下了,左手也拿滿了,母親這才將兩只手里的麥子合在一起,扯根麥秸,麻利地一纏一繞一挽,一把金疙瘩似的麥把子便躺在身后的麥壟里了。母親在前面拾著,麥把子就在后面緊緊跟隨著,讓人覺得不是母親在尋覓著麥子,而是那些麥子在尋找著母親。那種執(zhí)著的追隨,就如同是一首漂泊的古詩在苦苦追隨著真正的主人。拾穗的間隙,母親偶爾也會直起腰,抬起頭望望遠方。遠方雖然沒有米勒《拾穗者》中的教堂,卻站立著一排排綠蔭掩映的村莊,綠色的島嶼一樣,在母親的目光里生動地迤邐著。
四周很靜,母親的身前是麥茬地,身后還是麥茬地,只有云雀在云影里唱著歌兒給母親聽。母親很喜歡云雀,稱它是麥地烏。拾穗時,母親發(fā)現(xiàn)了云雀窩,總會轉(zhuǎn)著圈兒,慈祥地看上一會兒。但是,母親從來不用手碰窩里的蛋。母親說,云雀只要一聞到蛋上的汗味,便不會來孵了。小時候,我親眼見過云雀蛋,大如麻雀卵,上面綴滿了斑點,恰似嫂子懷孕時臉上飛滿的蝴蝶。那時候,我之所以愿意跟著母親下田拾麥,純粹是想在麥茬地里捉到幾只幼小的云雀來喂養(yǎng),但終因母親的阻攔而未能如愿。在我的記憶里,云雀總是和麥地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以至于我每次看到云雀從麥地里快速飛向晴空時,總以為那生靈根本不是鳥,而是受神靈點化過的泥塊,是麥地飛翔的靈魂。
母親白天拾回了一大蛇皮袋子麥穗,晚上便將麥穗鋪放在干凈的地方,用棒槌輕輕地捶著。捶下的麥粒,再用簸箕上下顛動,揚去麥殼和塵土,放到樓房頂上晾曬。別看家里曬了麥子,但母親是從來不擔(dān)心雷雨會突然來到的。十幾年來,母親那條關(guān)節(jié)炎的腿就是準確的天氣預(yù)報,只要那條腿哪天晚上開始發(fā)癢生痛,并且里面像是有大群螞蟻在搬家,那么第二天天氣準會發(fā)生變化,不是陰天,就是下雨。別人都為得了這種病而痛苦,可母親卻為得了這種病而暗自慶幸——是這條病腿幫助了母親,讓她始終走在了雨水的前面。
從麥子開鐮到黃豆耩進地里,母親的日子一直都心甘情愿地被一穗穗麥子獨霸著。雖然每年一到麥季,我就會在電話里反復(fù)勸她不要再下地拾麥了,告訴她我一個月的工資就可買回一大堆麥子,但母親卻根本不聽我的話。她說,“黃金落地,老少彎腰”,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再說,買來的麥子能和拾來的麥子一樣嗎?因此,每年麥季過后,總會有五六蛇皮袋拾來的麥子堆碼在母親的床頭。
那些麥子讓母親彎過多少次腰,流過多少汗,我永遠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母親早晨出門時,身子是朝向麥茬地的,影子是朝向村莊的;傍晚回家時,身子朝向村莊,影子卻朝向了麥茬地。當(dāng)母親的身子和影子合為一體時,我知道,她老人家要么是幸福地睡在了可愛的村莊里,要么就會像父親一樣永遠沉睡在金黃的麥地里。但我相信,無論是睡在村莊里,還是睡在麥地里,只要有金黃的麥子相伴,只要有美麗的云雀鳥歌唱,我勤勞善良的母親就一定會睡得很踏實,睡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