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義
詩意“窺視”,包孕中的懸想
——讀蘆花“白鞋”
蘆花,原名蘆哲峰,男,1978年生于黑龍江省尚志市,現(xiàn)居沈陽。著有詩集《無羽之鳥》,出版隨筆集《醉愛紅樓》,并有多部詩劇。
錢鐘書在《管錐編》說,史學研究應該“遙體人情,懸想事勢”,推及到詩學中來,明了詩歌寫作在留白處、包孕處,也不妨多留下些“懸想”:咫尺之間,想入非非,卷軸之內(nèi),節(jié)外生枝。
蘆花這首詩寫得異常干凈,甚至干凈得有些發(fā)白。在簡潔的場景記敘中,不過記錄了對砸陽臺一雙鞋子的規(guī)律性變化,每隔幾天就會出現(xiàn)在那里,靜靜的曬著太陽?!办o靜的曬著太陽”從側(cè)面透出白鞋子主人一種溫柔、恬靜的美。和“我”對“對面”發(fā)生的一切默默關注,一種秘而不宣的情感,在無聲中悄悄對流著。
一個極為普通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一雙充滿高度關注點的“白鞋子”。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敏感的捕捉能力,那是富有詩意的“窺視”。在正常倫理范圍內(nèi),詩人常常養(yǎng)成“窺視癖”,在“窺視”中制造豐富的包袱,欲露不露,留一條尾巴,撩逗讀者懸想。
在常人看來,事情很簡單,不過是曬曬鞋子而已,但在詩人眼中,“那鞋”肯定不是一雙普通鞋子,至少,是一雙充滿生命力的鞋子。那么安詳、靜謐,那樣準時出現(xiàn)在相同的位置上,不能不讓詩人感受這一“景物”,仿佛附麗著一個靈魂、一種精神,由此引發(fā)我們對“白鞋子”的經(jīng)歷和“白鞋子”主人的聯(lián)想:這是一雙什么款式的鞋?運動鞋?白舞鞋?普通白皮鞋?這雙“白鞋子”對主人有何特殊意義?為什么要這么有規(guī)律進行清理?它隱藏著什么故事?一連串的問題纏繞在讀者心中,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或許一次車禍,主人翁高位截癱在輪椅上,但頑強的他(她)依然按部就班堅持他(她)的生活“目標”?;蛟S一次不測,主人翁的親密伴侶留下唯一信物,轉(zhuǎn)化為隔三差五的追思儀式;或許是父母特殊鐘愛,變成周而復始的叮囑與箴言?甚至可以具體到是一位兩耳失聰?shù)纳倥?,為芭蕾舞圓夢而做的不懈努力,在足不出戶的8平方米里,展開令人扼腕的故事;或許根本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只是日常慣例中的一次清潔活動罷了。
“答案”藏在“包袱”后面,不像相聲,到最后必須抖開,而是將謎底一直藏匿到底,讓你在半明半白中“百思不得其解”,從而收獲“懸想”的愉悅之果。
古人云:“寄興無端”,“神游象外”,可以看作是詩歌特有的包孕功能。經(jīng)由物象的興頭。刺激現(xiàn)象界外的神游,是讀詩寫詩一大樂事也。身陷生存的各種的圍城,為緩減壓力,尋覓日常生活——任何細微的縫隙——都潛伏著無限可挖掘的詩意,我們何妨出入其間,做無中生有的漫游呢?
附:對面/蘆花
對面二樓的窗臺上
放著一雙白鞋子
每隔幾天
如果天氣晴朗
它就會出現(xiàn)在那里
靜靜的曬著太陽想象,就是要給人驚奇、錯愕
——讀胡續(xù)冬“風之乳”
胡續(xù)冬,本名胡旭東。1974年出生于重慶,北京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畢業(yè),現(xiàn)為北大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出版詩集有《水邊書》《風之乳》《愛在瘟疫蔓延時》等。
這首詩的發(fā)光點,來源于揮霍性的鋪張想象。
馬策判斷說,該詩是寫學院生活的深度焦慮,借清風喚醒身體里殘存的混沌;“乳”因此不可避免地具有情色慰安的隱秘之美——“風之乳”實為焦慮緩解劑。這樣的說法有一定說服力。
但本文不想探討胡續(xù)冬的寫作動機,是否真切指涉生活(具體為某人某事),而想專門欣賞——由風之乳所鋪張的想象,如何戛戛獨造。
首先風之乳真是個上好比喻,風與乳互為本體、喻體,它產(chǎn)生“水乳交融”的全方位效應,通過“遠取譬”的短途傳遞,“乳”所攜帶的有關乳房、乳汁、乳香、乳味之類的信息,甚至于“吮吸”的潛在影象,統(tǒng)統(tǒng)包涵潛入其中。這僅僅是想象長度的一個良好開端。
接下來是三個人物,帶來連續(xù)性的想象稠密。第一個寫高個子的“愁”:“臉上還留有一兩只水母大小的愁,左右漂浮”,古今中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用水母——潮潤、略帶透明薄軟和動態(tài)的漂浮,來寫“愁”的,對此,李賀會不會有點兒不服氣?第二個寫短頭發(fā)?!皠倓幵趬糁衼G下斧頭。被他剁碎的輔音,在烏鴉肚子里繼續(xù)聒噪。這是對苦讀后的戲謔性想象:在夢中用斧頭剁碎輔音。夸張卻不失準確,那種攻讀的痛苦無奈,被鋒利地揭示了出來。第三個寫黑臉胖子幾乎是滾過來的,“口臭的陀螺,在半空中轉(zhuǎn)啊,轉(zhuǎn)”?!翱诔舻耐勇荨?,將味覺與視覺進行通感,同時機智地讓“口”與接下來的口哨、“吸乳”——“接上頭”。胡續(xù)冬在文本里,地下的交通聯(lián)絡工作做得挺縝密的。
人物肖像完成后,該風出場了。是一個擬人化比喻:單腿蹦著(給人一撥一撥的感覺),腳尖在樹梢(是不見動感的動感形象,是不著一字,盡見動像的“風流”)。擬人的想象繼續(xù)推進:風在樹梢上踩空一顫,受了傷。于是,這三個人乘機打劫,如狼似虎,一連串動作劇,平添了想象的整一性、連貫性:首先是全體用口哨截住它;然后一個用噴嚏抖落它身上的沙塵;一個揪住狠狠地擠;再一個從耳朵里掏出塑料袋去接。隨后,他們喝光了風乳里面的,大海、錒、元音和閃光的,電子郵件。動作形象的活靈活現(xiàn),加上具像與抽象、大與小、虛與實的交融。寫出了“風乳”營養(yǎng)的豐富,更是生動刻畫出這群饕餮之徒的嘴臉。如果說風乳是對副題所指人物的一種隱喻,我們說在全詩里隱蔽得十分出色,不露痕跡。如果不是,則是一起出色的“想象游戲”。
不過,我還是要指出,結尾似乎不太理想,雖然繼續(xù)擬人,但只做了一個意料中的交代(他們誰也沒問對方,是誰,是怎樣得知,風在昨晚的傷勢)。結尾部分的想象跨度看起來忽然萎縮了(憑著前頭想象力的蓄勢,本來是完全可以寫得更出奇的)。但整體上看,這首詩的最大優(yōu)點是,具有相當完整、貫穿如一的想象長度,而期間的各個頻度又構成相當精妙合理的布局。
我挑中這首詩就是看中它的想象力。維柯在17世紀指出:詩的最高工作就是使無知的事物具有知覺和情感。這個最高工作無疑是要運用想象,改變對事物知覺和情感。詩歌只有憑著想象,才能帶給人們驚奇、錯愕。20世紀布萊克接著說:人類的真正宗教才是想象。前者針對思維技術層面,后者針對精神層面,但都擊中要害。
詩人的天賦之一就是杰出的想象,要是在這方面,先天有所欠缺,而在后天訓練中,又沒多少長進,恐怕得主動撤離詩歌,另尋出路。
附:風之乳——為姜濤而作,胡續(xù)冬
起床后。三個人先后走到
宿舍樓之間的風口。
個子高的心病初愈,臉上
還留有一兩只水母大小的
愁,左右漂浮。短頭發(fā)的
剛剛在夢中丟下斧頭,
被他剁碎的輔音
在烏鴉肚子里繼續(xù)聒噪。
黑臉胖子幾乎是
滾過來的,口臭的陀螺
在半空中轉(zhuǎn)啊,轉(zhuǎn)。
不一會兒。風就來了。
單腿蹦著,腳尖在樹梢
踩下重重的一顫。只有
他們?nèi)齻€知道風受了傷:
可以趁機啜飲
風之乳。
他們吹了聲口哨截住了
風。短頭發(fā)的一個噴嚏
抖落風身上的沙塵,個子高的
立刻出手,狠狠地揪住
風最柔軟的部分,狠狠地
擠。胖子從耳朵里掏出
一個塑料袋,接得
出奇地滿,像煩躁的氣球。
他們喝光了風乳里面的
大海、錒、元音和閃光的
電子郵件。直到散伙
他們誰也沒問對方
是誰,是怎樣得知
風在昨晚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