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假如中國真有決心和措施清除假貨,只需幾年甚而幾月即可奏效。要想肅清偽貨,用上百年也未必告捷。偽物,偽人,偽事,偽口號,偽知識,偽學問,偽見識,偽文化,偽成就,特別是偽才子,偽精英,偽名士,偽大師,已近于鋪天蓋地,層層輩出,尤其是已成為世風和時尚,治偽何其難哉!
有人認為假和偽是同義詞,認為兩者所指的是同一種東西,不對!識假是較容易的事,連智商不高的人或十足的文盲,只要細心一點都可以判斷出假貨,而辨?zhèn)蝿t要難多了。包括聰明人或“大文化人”,有時也在偽貨面前犯猶豫,犯糊涂。為什么?因為偽是經(jīng)過加工、添彩、上釉、包裝的假。有時,連作偽的人本身,久而久之也幻覺般地(甚而由衷地)把他的偽品當成真品了。你認為他是在騙人么?不!他首先是在騙自己,騙自已騙慣了也就把偽品看成真品。例如,他本人明明是偽貨,起初他很可能是明白的,一經(jīng)吹牛成了慣性,別人又成群成伙地吹捧他,他也就鬼使神差地認為自己是真人、卓人、奇人、圣人了。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比方說,一瓶兌了水、摻了假的酒,任何愚人、文盲式的酒徒只要喝上一兩口,就會高聲罵道:“呸!這是什么操蛋酒?假的!”
好,給他換一瓶。酒還是那種酒,只是換了瓶子,而瓶子又像白玉制成的或瑪瑙制成的,連酒的名字也像皇上喝的御酒、貢酒,酒徒也就當了真。反復品嘗幾番,很可能覺得此酒“果真是好酒”,若是旁邊再來了一位冒牌的“品酒大師”,嘮嘮叨叨地大講此酒有怎樣的來歷、珍藏史,有什么樣的特殊釀制工藝,有何等特殊的養(yǎng)生價值,已有醉意的酒徒即使出于顯示自己是“老酒仙”的目的,也會搶著說:“這才是真正的好酒,我懂!”其實他喝的卻是十足的假冒偽劣之酒。
假,往往假得赤裸,假得俗淺,假得直接騙人,因此能識破的人也較多。而偽則常常偽得有本領(lǐng),有技巧,有文化,有學問。
中國的偽人偽事之多,由來已久。即使連老百姓,也有偽百姓,更不要說名人了。當年,江青就常常四下里宣布“我是小小老百姓”。但被不少人熱烈歡呼的“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果真是老百姓么?恰恰相反。
即使百分之百、徹頭徹尾的老百姓,一經(jīng)被升格為“革命群眾”,或被加封為“用革命理論武裝起來的工人階級、貧下中農(nóng)、革命闖將”,就本能地挺起了胸脯子,像打了雞血、吃了興奮劑、喝了高度酒一樣,便發(fā)昏般地真把自己當成“戰(zhàn)無不勝”的英雄了。結(jié)果如何?只能越發(fā)落得既愚且窮。那樣的偽,偽在哪里呢?偽在“紅袖章”式的標簽上、符號上。
那時最滑稽的事,要數(shù)以“文化”名義弄出的“大革命”(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了。權(quán)且不說“無產(chǎn)階級”是大工業(yè)生產(chǎn)形成之后才出現(xiàn)的社會群體,在中國的“小農(nóng)汪洋大?!敝心睦飼纬墒裁础盁o產(chǎn)階級”,即使以文化而論,讓一伙文盲、半文盲、文痞去搞“文化大革命”,也是世上第一流的胡鬧!由愚而野,由野而刁,由刁而偽,必將成批量地冒出“紅色”濫文人。
什么“批儒評法”,什么“批《水滸》”、“評《紅樓夢》”,什么濫捧秦始皇,都是文化上的發(fā)瘋式作偽!即使靠此而出了名的“紅秀才”,有幾個真懂(包括真讀過)儒家經(jīng)典、法家學說?有幾個真讀遍、讀通《水滸》、《紅樓夢》和《史記》中有關(guān)秦史的原著和后人的詮釋、評注?文盲、半文盲對上述的古人古事濫批濫捧,濫喊口號,濫說的和濫寫的話至多只能叫假貨。而文人們?yōu)轱@示其能而寫出的東西,則叫偽物!
什么叫偽物?從根本上說,就是對原來“創(chuàng)生物”的謀利性復制、偽造、濫銷。與老老實實地寫出對原創(chuàng)品的說明書、注釋書、介紹文章不是一回事。比如說,孔子的《論語》(后人代為收集的語錄),特別是老子、莊子的學說(后來成書為《老子》、《莊子》,以及唐詩、《三國演義》、《紅樓夢》、《聊齋志異》等等,都帶有認識度上的或是表述上的極強原創(chuàng)性。后來有很多忠實的讀者和詮釋者,也都值得尊重。為什么?人家老實,述而不作,即:只探究原著原意的本身,沒有去干賣弄式的“六經(jīng)注我”勾當。真正的好書是干什么用的?只是為了讀者去讀的,而不是為了去演講的,不是雇人去替讀者讀的。更不是為了在聽眾面前顯示自己高明,而借原著來兜售自己的雜七雜八“搭配物”。什么是注經(jīng)者、詮釋者的真本領(lǐng)?我看頭一個本領(lǐng)就是有能力激發(fā)讀者精讀原著的愿望。有人大肆講一氣,使讀者誤認為聽講勝于閱讀,尤其是認為聽某人的誤講、曲解、怪見、戲說、打諢比自己讀原著更有價值,這是最大的誤人!
某些學者、名人本身未必精讀過原著,也不屑于甘當原著的忠實解說員,而熱衷于吃古人,吃死人,吃前人,且又胡亂地以古解今,這也是“心術(shù)不正”的典型標志。
古就是古,昔就是昔,死去的人和事就是尸體。挖掘它,解剖它,包括進行DNA鑒定,首要的目的無非是探掘古人、古事、古理尚未通透的東西,而不是故意提升“古”的炒賣價格。
今天,吃古人、吃死人、吃前人的風氣頗盛,對“今”的實際發(fā)現(xiàn)頗可憐,這是悲哀。若是以此而沽名釣譽,就有戲臺上的丑角意味了。一個民族,一個社會,一個時代,對歷史的反芻絕對是必要的,但這不等于讓古人、死人、前人還陽,或敬尸為仙。
即使吃古、吃史,也有個吃的本領(lǐng)問題,也有個“會吃”與“胡吃”、“善吃”與“濫吃”的問題。當年有個詞兒叫“百家爭鳴”,能否真的湊夠百家?這就要看一個社會有沒有相應的思想生產(chǎn)力和相應的允許度。名曰“百家”,其實都是依照“一家”的模式作“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狀,有什么意思?至于“爭鳴”則尤為可貴,“百家”必須“爭鳴”起來才叫真正的文化繁榮。不能只由一個鳥或幾個鳥站在高枝上自鳴得意,既不愿聽聽異聲也沒有勇氣和多鳥對鳴(包括對斥、對喊),這叫什么本事!
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百家爭鳴,是在相互爭吵、相互否定中形成的,那才叫真“家”、真“鳴”、真文化。后來的某些名家去“吃”前人前事,也不乏真正的會吃者。如唐代的柳宗元,之所以比韓愈品位高些,就在于他否定當時很威風的儒典。例如他寫的《非〈國語〉》、《六逆論》等文,就狠狠地“吃”了一下古人的傳統(tǒng)定見。而且人家會吃,嚼得很透。今天的“百家講壇”,大都是各說各的,沒有“爭”的余地,當然也包括缺乏“爭”的應有勇氣和本領(lǐng)。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也就更無“辨?zhèn)巍钡谋臼隆?/p>
近來,“揪”出了一個又一個“偽國學大師”,將那樣的丑角模樣予以曝光,而且大都屬實,這樣的好事,社會早就該做了!
當年魯迅談論“國學”的時候,從未使用“大師”一詞,至多只是提及“懂國學的人”。而且魯迅認為連“懂國學的人”也極少,無非是王國維、章太炎一二人。此外某些大講“國學”的人,魯迅認為他們無非是胡鬧而已。
今天,將任何接觸一點古知識或四下里大講古書籍的人升格為“懂國學”,繼之又被哄抬為“國學大師”,這樣的事多了起來??尚?、可悲之處在哪一方?其實各方都不例外。
甲方的丑角模樣在于:自己很希望戴上“大師”的帽子,或希望別人給他戴上“大師”的帽子,而且心里格外美滋滋,當了真;乙方的丑角模樣在于:自己心里空蕩蕩,發(fā)悶發(fā)慌,一定要捧出一個或一伙“大師”才過癮。
眼下造出的各類“大師”不僅太多,而且有與日俱增趨勢。好像名人一旦死了就必然被追封為大師,有時索性推銷活人,將某些因作秀(包括作假)有術(shù)而出了名的人授銜為大師。實際上,那些“大師”無非是某業(yè)的小業(yè)主或暴發(fā)戶而已,離真正的貴族相距甚遠。例如,某些演戲的,唱曲兒的,說相聲的,說評書的,演魔術(shù)的,無非只是出了一點名的演員而已。但一經(jīng)由于此人死去或年老,或有一點授徒經(jīng)歷,便可能躍升為“藝術(shù)家”,甚而越位為戲劇大師、音樂大師、相聲大師、評書大師、魔術(shù)大師了。必須承認,真大師是有的,但上述的人不是。
另如寫了一點文學作品或?qū)W術(shù)作品的人,被稱之為作家、學者就應當滿足了。若是沒有太多的高于同行之處,虛領(lǐng)“文學大師”、“學術(shù)大師”之銜,與挨罵無大區(qū)別。
但是位居臺下的觀眾、聽眾、讀者,某些人也有當丑角的慣性,好像他們的主要興趣就是鼓掌、喝彩、吹捧,并將此當成自己的“文化品位”。
這樣的事,已很可悲可憐了。如此世風,就尤可憂可怕!
有句話叫作“一睹大師風采”,這句話仔細玩味起來挺有意思。有些人,本無實實在在的情采、文采、辭采,跑到臺上只是為了享受別人的“睹”。這種人越是眉飛色舞,作名人態(tài),出言超深奧或超俗陋,連長的模樣或奇高、或奇矮、或奇丑,都能產(chǎn)生非同一般的“睹價”。至于臺下的人,一有“睹名人”的機會便一窩蜂地奔了過去,近于形成了“睹癮”。
兩者的共同悲哀之處在哪里呢?在于迷信“價格”而不講求“價值”,致使“貴人”與“賤人”的屬性十分模糊,混為一體。而他們?nèi)ジ傻氖?,最終必然把名副其實、德智雙馨的真正大師逼得走投無路,沿街乞討。
中國的天災人禍很多,其一便是“大師”災、“名人”災,和沽名之禍,吹牛之禍,以及騙與被騙之禍。騙人者是丑角,被騙者也是丑角。因此,治世離不開治丑。
看一個民族是否具備應有的理性,看一個時代在文明程度上是否達標,我認為首先要看社會舞臺上最活躍的角色是什么人,以及臺下看客中的喝彩者是什么人。如果兩者都有基本的文化素養(yǎng),社會氣氛必然清馨。反之,一出戲以丑角為主,以打諢賣俏為主,臺下的看客主要心思是花錢買笑,別無它趣,這樣的社會也就近于變成了另一種俱樂部。
社會也像人的身體一樣,真健康與偽健康的區(qū)別之一就是:對藥劑是否有依賴性。藥劑有很多種,其一便是興奮劑(包括亢奮劑)。健壯的人是不吃興奮劑的,但不健壯又故意裝成健壯模樣或夢想一下子成為大力士的人,是離不開服用興奮劑的(如同古代想長生不老的帝王常吃所謂的“仙丹”一樣)。社會不太健康時,文化也會依賴(或制造)三種興奮劑,用以提神兒。這三種興奮劑是:一,因行時而爭榮的文藝;二,因媚政而得意的學術(shù);三,因嘩眾而取寵的名人(包括“大師”)。
當年魯迅首用了“民族興奮劑”一詞,主要指的是某些“藝星”。她(他)們在日寇侵華、民族危亡之際,仍然大搞庸俗的游戲活動,并稱之為“愛國”。正式軍人只是潰逃,棄槍卸甲,而女藝人卻穿上軍裝,舉著槍,在戲臺上大搞“模特表演”式的亮相。正所謂“雄兵解甲,密斯托槍”,換取的只能是國民的“偽興奮”。
那時的文學界也有此類現(xiàn)象,莫說有人寫的抗日作品,最高品位無非是告訴讀者當外國人的奴隸不如當自己人的奴隸好,而且有的文人(如周作人)索性當了漢奸。連文帶人,都當了另一種“民族興奮劑”,那樣的興奮劑也包括鴉片。
在新中國成立前后,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學術(shù)作品也不少,它們是提高民族素質(zhì)的營養(yǎng)而不是興奮劑。但文人基于心之偽、利之誘而寫出的東西,即使以“忠于革命”、“愛國利民”名義而寫出的成名之作,也有推銷“興奮劑”之嫌。而且社會的苦難越多,這樣的興奮劑也會越容易出手,古今皆然。即使以今而論,六十多年的“當代文學史”中,作品和作者的名字可以有一大串,但有再認識和復讀價值的人和文近乎難尋,或是越來越陌生。是什么造成的?“心之偽”是主要原因。今天的趨時作家、詩人、學者,雖然喊出了“只有我自己是最真實的存在,我只追求真實”之類的口號,但將個人功利視為帥旗的人,擺脫種種“偽化”行為也是根本不可能的。無論作品的雅俗,都與偽雅、媚俗沾邊兒。
這樣的例子實在不少。例如上世紀五六七十年代中,中國的種種“運動”已經(jīng)越來越將國家推向國窮民愚境地,但文人、藝人照樣寫《荔枝蜜》、《金光大道》那樣的歌功頌德作品;藝人們(尤其是唱歌的、說相聲的)也照樣唱或說“形勢一片大好”。這樣的偽貨,其實都是為了掩飾民族羸弱的興奮劑。
到了“改革開放”年代,為了單一地謳歌“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全然不理會精神文明的重要性,一味去吹“大款”、“富翁”以及“個人主義的合理性、神圣性”,將任何俗昧的丑陋當成賣點。到后來為了強調(diào)“文化”、“知識”的重要性,又將偽學問、偽名家、偽大師推向文化市場。好像這樣的事物和人物一經(jīng)有了興奮劑作用,就等同于政治活躍、經(jīng)濟騰飛、文化繁榮。而真正文明、真正先進的國家或社會,肯定不是這種模樣。治國需要的是真君子和真才子,而不需要各式各樣的油子、戲子、混子、賴子,更不需要被胡亂地哄抬起來的騙子!
偽有時是一種才氣,一種本領(lǐng),一種智能,這話不假。但偽就是偽,它只能強化各種事業(yè)的負效應。興奮劑也畢竟是興奮劑,用之于實實在在的益人、益世、益時是絕對不成的,因為它往往和社會上的各種災難互為形影!
去偽,是真正文明的第一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