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之讀書者

有隋一朝，有一個非常著名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做楊素。不論是在評書演義還是正統(tǒng)的歷史書里，此人在大眾的心目中永遠都是以大白臉的奸臣形象出現(xiàn)。說起楊素的奸，在民間來說比較簡單，從來就是搜刮民財、欺男霸女之類的老一套。而在正統(tǒng)的史書里，楊素的奸就比較復雜，按照隋書里面的說法是“專以智詐自立，不由仁義之道，阿諛時主，高下其心。營構(gòu)離宮，陷君于奢侈：謀廢冢嫡，致國于傾危?！边B隋朝滅亡的責任都推在了楊素的頭上，奸臣的帽子算是鐵板釘釘了。不過，當奸臣能奸到傾覆社稷的程度總算也是不容易，楊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楊素其實是一個極有才學的人，他出生在官宦世家，祖父官及魏國的輔國將軍、諫議大夫，父親也是北周的汾州刺史、臨貞縣公。他從小就好學，熟通經(jīng)史，文章寫得極好，還有一手漂亮的草隸書法。當然，我們說他文章寫得好，那么好到什么程度呢?當時的北周武帝讓他起草詔書，楊素“下筆立成，詞義兼美”，讓北周武帝都極為贊嘆，可見楊素的才學。

有了這樣的才學，再加上顯赫的家世，楊素走上仕途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們知道在隋朝以前沒有后世所熟悉的科舉制度，當時不論南朝還是北朝，盛行的都是門閥貴族的制度，也就是做官喜歡論出身，祖上當過大官的話后人想做官就不難，再加上楊素本身很有才華，困此很快就坐到了禮曹加大都督的位置?？墒牵驮跅钏卮猴L得意的時候，卻差點給自己惹下一場殺身大禍。

這場禍事是怎么來的呢?這要從楊素的老子說起。楊素的父親楊敷當時是北周鎮(zhèn)守邊境的封疆大吏，可是他的運氣很不好，剛上任汾州刺史就遭到齊將段孝先的攻擊。當時齊兵有五萬之眾而汾州城內(nèi)卻僅有兩千人馬，楊敷身先士卒親當矢石，苦撐了數(shù)十日保城不失?？墒钱敃r北周齊國公宇文憲率領(lǐng)的救兵畏懼段孝先，遲遲不敢進兵。結(jié)果城內(nèi)彈盡糧絕，士兵死傷半數(shù)以上，最后能戰(zhàn)者僅數(shù)百人，不得不出城突圍，楊敷最后力戰(zhàn)不支被俘。由于楊敷守城的出色表現(xiàn)讓北齊覺得是個人才，依然想要任用此人?？墒撬毓?jié)不屈，最后憂郁死于鄴。按楊敷的表現(xiàn)來說，不論戰(zhàn)前還是戰(zhàn)后，都可以稱之為忠臣，朝廷應(yīng)該予以嘉獎，追贈官職?？墒潜敝艹s什么都沒做，讓楊素極為憤憤不平，因此連連上書要討回公道。這樣就惹惱了北周武帝宇文邕，當朝要斬殺楊素。楊素當時估計也是豁出去了，并不畏懼，反而破口大罵：“我保的是你這個無道昏君，也的確該死!”你別說，這句話居然合了皇帝的胃口，不但追贈楊敷為大將軍，謚曰忠壯，還封楊素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漸漸地得寵起來。

當然，中國從古到今文人不知凡幾，如恒河沙數(shù)，像楊素這樣水平的也是成千上萬。如果僅僅是文采，楊素這人并不值得我們在這里提起他。楊素比文采更厲害的是他能打仗，不是一般的能打，而是極其能打!

當時的北周武帝宇文邕是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最終完善了府兵制和胡漢合流的關(guān)隴集團建設(shè)。他滅佛興儒提高了國家的經(jīng)濟實力和政治實力，最終一舉兼并了本來比北周強大得多的北齊，統(tǒng)一了中國北方?？梢哉f隋朝最終能夠一統(tǒng)天下，還是宇文邕奠定的基礎(chǔ)。就在宇文邕發(fā)起滅北齊的戰(zhàn)役之時，楊素主動請纓，也要隨軍出征。楊素這樣的行為我們很容易理解，他和北齊不但有國仇更有家恨，不積極要求參戰(zhàn)那才是怪事。北周武帝挺理解他，就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把他分配給了齊王宇文憲。這個宇文憲想必大家很熟了，就是此人救援不力使得楊素的父親城破人亡。這次換楊素跟著他也沒好到哪里去，一開始打得還不錯，因為有功被封為了清河縣子爵，食邑五百戶，后來又被封為司城大夫。可是好景不長，第二年北齊后主高緯率大軍親征，宇文憲居然嚇得連夜逃竄，軍隊被齊兵一陣猛揍，損失大半。結(jié)果苦命的楊素沒辦法，只得親率十余騎敢死隊殿后，拼老命護得了宇文憲的周全。看到這里也許大家會奇怪，楊素一個文人出身，要說指揮指揮軍隊還情有可原，畢竟文人也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墒乾F(xiàn)在楊素要跟敵人真刀真槍地白刃相擊，他是如何做到的?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從東漢末期以來的政治制度說起。

前面已經(jīng)說過，當時無論是南朝還是北朝，盛行的都是門閥貴族制度?？墒窍鄬τ诎矊幒推降哪铣?，民族相互仇殺、戰(zhàn)亂此起彼伏的北朝所形成的門閥貴族勢力，則是以強悍著稱的關(guān)隴軍事貴族集團。所謂軍事貴族，自然就要會帶兵打仗。這些人從小就經(jīng)受著嚴格的軍事訓練，手下也均有自己的部屬，像楊素就是帶著部屬上的戰(zhàn)場。這樣的風氣一直延續(xù)到唐朝。雖然在唐朝門閥貴族的勢力受到很大打擊，但是當年軍事貴族文武合一的作風卻依然流行。因此，我們縱觀南北朝和隋唐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名將很多都是文人出身，卻極能打仗。這并不是因為他們比別人多讀了幾本圣人書，更多的是得益于從小受到的熏陶與訓練。可是，這種現(xiàn)象卻被后世所歪曲，結(jié)果由宋朝開始盛行什么“文臣領(lǐng)武事”，到明朝臻于極盛，隋唐時期“文武合一”的精神早已丟失殆盡。這樣一來皇帝是安心了，可是這仗卻越打越爛，中國的疆土也越來越小。

話題拉回來，楊素逃得此劫之后居然一發(fā)不可收拾。隋唐評書里面形容隋朝的功勛大將總喜歡用一個詞那就是“平南陳滅北齊”，這個詞用在楊素身上真是極為恰當，一絲一毫都沒有夸大。

在隋文帝楊堅的精心治理下，統(tǒng)一北方的隋朝國力空前強大。在開皇八年(公元588年)十月，隋朝終于發(fā)起了最后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這次較量最終決定了整個中國的歸屬，而楊素在其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是時，晉王楊廣出六合(今屬江蘇)，秦王楊俊出襄陽，清河公楊素出永安(今四川奉節(jié)東)，荊州刺史劉仁恩出江陵，蘄州刺史王世積出蘄春(今湖北蘄春)，廬州總管韓擒虎出廬江(今合肥)，吳州總管賀若弼出廣陵(今江蘇揚州)，青州總管燕榮出東海(今江蘇連云港市)。各路隋軍合總管九十、雄兵五十一萬八千下江南。楊素不但數(shù)次為隋文帝楊堅計劃平南朝陳方略，并且在永安打造了一支史上空前的水軍艦隊。他所造的“五牙”巨艦樓高五層，高百馀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能載戰(zhàn)士八百人，在中國的造船史上劃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楊素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就把不善水戰(zhàn)的北方軍隊打造成一支鐵軍，率千艘戰(zhàn)艦縱橫長江、往來無敵，將南朝水軍掃蕩一空，南朝最有戰(zhàn)斗力的軍隊就統(tǒng)統(tǒng)葬送在他的手里。此時的楊素已經(jīng)有足夠的資格以水戰(zhàn)名將之姿昂首排列在中國名將榜中了。

腐朽的陳朝早就走到了歷史的盡頭。在隋朝的斬首戰(zhàn)略下，陳朝的首都建康一鼓而下，陳后主被俘，陳朝宣告滅亡。陳朝雖然被輕易擺平，可是并不代表分裂了數(shù)百年的江南人民就如此輕易地服從隋朝的統(tǒng)治。不久江南便處處烽煙，大規(guī)模暴亂起義此起彼伏，隋朝所任命的官員紛紛被殺。此時，善后工作又落到了楊素的身上。這工作說說容

易，可做起來卻無比地困難。就拿當時一個叫高智慧的浙江賊帥而言，楊素從揚州追到永嘉，又從永嘉追到會稽，千里追殺，最終平定了這股亂軍?？梢哉f隋朝在數(shù)百年后最終能統(tǒng)一全中國，楊素是居功至偉的。

隨著隋朝統(tǒng)一大業(yè)的順利完成，統(tǒng)一的中國對北方草原上突厥汗國的大反擊也就勢在必行。最終在開皇十九年，隋朝以漢王楊諒為名義上的大元帥，分兵三路攻出塞外，與突厥人決戰(zhàn)于草原之上，楊素也在此戰(zhàn)中寫下了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篇章。

眾所周知，中國歷史上每每與塞外游牧民族交鋒，在騎兵方面多少會有一些劣勢。強大的王朝往往會克服這個困難從而發(fā)展出強大的騎兵，無能的王朝卻經(jīng)常喜歡回避這個問題來發(fā)展一些以步制騎、以車制騎的歪門邪道，楊素面對突厥鐵騎的時候也面臨著這樣的選擇。當時，隋朝通常的戰(zhàn)法是戰(zhàn)車、步兵和騎兵混雜在一起，然后四面擺放鹿角擺成一個大規(guī)模的方陣，騎兵在當中。楊素則完全廢棄了這種保守的戰(zhàn)術(shù)，他讓手下的軍隊以騎兵為主，騎兵作為主力單獨使用。當時的突厥達頭可汗聽說楊素這樣干，高興得跳下馬仰天而拜，喜道：“天賜我也!”可見突厥人對隋軍騎兵作戰(zhàn)能力的蔑視。

氣勢洶洶的十余萬突厥騎兵殺過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場的形勢并沒有像達頭可汗想象的那樣進行。上儀同三司周羅喉當即趁著突厥陣容不整之際，率領(lǐng)本部精銳騎兵逆襲突厥軍，楊素也率主力隨之掩殺。突厥人大敗，達頭可汗重傷逃走，死傷不計其數(shù)。此戰(zhàn)一舉打掉了突厥汗國的銳氣，而后隋朝開始扶植突厥的啟民可汗，使東突厥汗國與西突厥汗國分庭抗禮。到了仁壽二年(公元602年)，楊素再次出塞進攻突厥，轉(zhuǎn)戰(zhàn)六十余里，對突厥人窮追不舍，終于在夜里只差一點點便可追上。楊素怕大軍嚇跑了突厥人，于是親自率領(lǐng)兩個騎兵和兩個突厥降人悄悄地與突厥大部隊并行，大軍遠遠尾隨。等突厥人駐扎的時候發(fā)出信號，讓后面的大部隊立刻掩殺，于是大破突厥，使得整個漠南突厥人都不敢有王庭。所謂“平南掃北”，楊素當之無愧。

如此文武全才，真可謂是一時的人杰?？墒且粋€人如果太過優(yōu)秀，就很難不讓君王顧忌。楊素是一個深諳政治斗爭的政治家，為了不讓君王疑忌，他在平時就表現(xiàn)極為大大咧咧。例如周武帝讓他起草詔書，他才學極好，詔書讓北周武帝看了很滿意，于是對他說，“你好好干，不要愁沒有榮華富貴。”而楊素呢，反而說：“我是不貪圖什么榮華富貴的，不過富貴自己來逼我也沒辦法?！痹俸髞碚讨约旱牟艑W不把滿朝文武放在眼里，史載他“恃才矜貴，輕侮朝臣”，可見為人輕狂到什么樣的程度。可是就是這么樣的一個人，卻每每在關(guān)鍵的時候決不站錯隊，例如隋文帝楊堅篡奪北周之前，楊素就和他勾結(jié)在了一起，作為其打手沖殺在前。到了隋文帝下一代爭奪帝位的時候，楊素又早早地和楊廣結(jié)交，為其奪得帝位立下了汗馬功勞，政治嗅覺實在是一流。當然，能證明楊素眼光優(yōu)秀的不僅僅是這兩次，他一生中曾經(jīng)看中過兩個姓李的，李密最后成為隋末大亂里的頭號反王，而李靖則成為大唐的不世名將，功績尤在楊素之上。

當然，不論楊素如何優(yōu)秀，大隋朝終究是亡了，而且就亡在他一手扶植起來的楊廣手上。楊素的兒子更是個空有野心而無能的廢物，造反不成反被滅族。這兩點使得楊素生平功績被一筆勾銷，成了不論是在史家還是民間老百姓眼中的白臉大奸臣。中國古代有所謂的“立德，立言，立功”，德行最重要，功勞不算啥。此種風氣愈演愈烈，結(jié)果到了明朝就有皇帝直接禁止下面的臣子讓他學習唐太宗李世民，理論是什么呢?因為他沒有殺兄逼父，所以比李世民賢明得多。和這些人相比，無論玩陰謀詭計還是沙場搏命都樣樣出色的楊素，實在當?shù)闷稹坝⑿酆脻h”這四個字。

“舉酒一觴今古，嘆息英雄骨冷?！逼鋵嵱⑿酃怯趾螄L會冷，冷得不過是國人靈魂中的那股英雄氣罷了。

(編輯筆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