螻 冢
1.梗概
圍屋是客家人的代表建筑。這個我是知道的。但對這個屋里的人卻一無所知。我只是隱約地意識到湯厝語中的客家語成分跟客家人有某種堅定的維系。換而言之,這里,這個房子跟北方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
我設(shè)置了一個敘述者,他是唯一留下來的人,是這座圍屋唯一的最后的見證者。故事是他講給我聽的。我僅是這個故事的轉(zhuǎn)述者。這樣似乎保證了敘述的在場,只是沒有讓他出來說話。
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沉默著。
2.
照人體歷紀(jì)時法,大概在麻姑第九次來紅的那會兒,燒瓦塔節(jié)前后,發(fā)生了一件使柳上元終生難以忘懷的事情,那年他八歲。
莊子上很安靜,日光穿過空氣,從水藍的天空照射下來,照得莊河對面的雞叫也一清二白的澄亮,貓在柴垛上竄來竄去,大花狗在墻根下曬太陽,收割后的莊稼地里見不到走動的人,只有牛在上面走來走去,偶爾也叫一聲,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柳上元對他母親說要出去。
正在圍屋的天井里擂茶的母親扭頭說了一句,別太晚了。丈夫柳在修理谷倉,她對丈夫說,這孩子要到哪去?她丈夫沒有吱聲,埋著頭,斧子敲著木榫,撞擊木榫的聲音,一點一點掏空著莊河上空的寧靜。
2.1
柳上元去后山。那里有他們家的菜園子,離他們家的土樓也不遠(yuǎn),站在菜園子里可以看他們家的三層土樓,這土樓是柳家祖上留下來的,黑黑的瓦屋頂,繞成一個圓圈,我們這的人又叫它圍屋,圍屋的天井中,有一棵直挺挺的梓樹,從他們家圍屋的院子里沖出來,整個莊河都能看到它,圍屋的墻上有大大小小的洞,趴在洞口能看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卻很難看得到里面,昕柳上元的爺爺說,這是當(dāng)年用來打蛇族用的,柳上元問他爺爺蛇族是什么,柳上元爺爺也說不大清楚,只是祖上的老人都這么說罷了。
土樓有些舊了,說不上有多少年沒有翻修了,但卻顯得比較結(jié)實,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磚塊和石頭。原先,土樓里住著柳上元爺爺和柳上元爺爺?shù)男值埽偲饋聿幌掳侔芽?,后來都建起了房子,分了家。圍屋有唯一進出的門,從門里出來的那條雞雞歪歪的石子路通到莊上的巷子,能看到柳上元爺爺那家藥鋪的幡子。
2.2
柳上元走進園門,站在他家的坡地上。他們家有兩個菜園,后山的這個是側(cè)園,因為是朝陽的坡地,缺少黏性,又是黃土,并不怎么肥沃,蔬菜很少種這邊,只種種地瓜,黃豆,還有花生什么的。收了之后,就荒蕪了,收過的地面還高低不平,長滿雜草。菜園西邊的角落種了百合,柳上元經(jīng)常過來這邊看望它們,挖一些回家煮著吃,特別粉香,開花的時候也好看,像個大喇叭似的,風(fēng)一吹,搖來晃去的,像麻姑的那幫樂手們在吹打音樂。
柳上元朝著種百合的那個角落走去。離角落幾步遠(yuǎn)的地方,他突然站住了,因為他看到,無數(shù)的蛇在那里,它們攪?yán)p在一起,身體發(fā)著鮮亮的光,水淋淋的,柳上元嚇得差點涼了過去,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跑,口里大聲嚷呼著:阿……家……卻沒能呼出聲音來,那些蛇仿佛聽到了他的叫喊,馬上跟過來,在柳上元的脖子后面,伸著蛇信,直到柳上元跑到他母親身邊,才涌出了一聲媽,而他幾乎已經(jīng)暈厥過去了。
蛇婆……蛇婆,柳上元向他的父親和母親說,伸出慘白而修長的手指,指著坡地的方向。
柳上元在母親背上,他父親在前面,拿著鳥銃,還帶了炸藥。一會兒,他們就到了菜園的那個角落,他們走到那什么都沒有看到,那些枯萎的百合花苗桿在風(fēng)中輕輕的搖晃。
柳上元躺在床上,被驚醒了好幾次,他看到自己的床架,床腳,被子,都爬滿了青綠發(fā)光的蛇,吐著長長的信子。第二天,柳上元還真的病了。上關(guān)女和丈夫柳商量著,宰了一只剛要下蛋的雞,把雞血撒在菜園子的那個角落,雞頭也留在了那。
下午又去下關(guān)莊請了麻姑過來。
3.
麻姑是本地最大的巫婆,麻姑原來收養(yǎng)了一個兒子,叫原,后來出了大山,至今還沒有回來。
麻姑順著那條石子路一搖一晃地向柳家的土樓走來,可她拄著拐杖,居然還扭得那么好看,她經(jīng)過的地方,風(fēng)生水起,花柳著色。
麻姑一進來就向上關(guān)女要了柳上元的八字,又捏了孩子的骨相,欲要開口,上關(guān)女便迫不及待地問,阿婆坐下來,“命沖,克己克物,必須寄身換名。”柳上元的母親問麻姑寄什么好。阿婆說:“寄來人又唔搜滴開銷,最甫是寄來樹和畜生?!?/p>
“樹么?”柳上元的母親試探著問。柳在一旁看出了點名堂,就說,“阿婆,假老人家在行,是樹還是畜生,都可以。別個唔擔(dān)心?!?/p>
阿婆盯著柳,馬上說,“寄給家個才是關(guān)鍵個,假門可以隨便!”阿婆的話難倒了上關(guān)女和柳,也不知道麻姑要賣什么藥。阿婆也看出來了,“哈路還咣到鼻畔和嘴巴,話唔多諏嗎嘎?不過了,元元命大,是該寄幣大嗲過哉?!?/p>
上關(guān)女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暗暗地聽著,照麻姑的意思去做。
4.
莊河的人,尊敬地稱呼柳上元的爺爺為“先生”或族長,稱先生乃因洋氣,莊河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先生這兩個字,稱族長是因為他是莊河的一族之長。
但柳上元的母親偏偏稱他老廢物,柳上元被蛇嚇了,一直還沒有跟柳先生打招呼,上關(guān)女不讓柳去通知那個老廢物。柳上元六歲的時候,發(fā)高燒,長了一身紅豆一樣的皰疹,確定是天花。上關(guān)女第一個去找的就是先生,先生說什么是痘花呀,這有什么,別急。老廢物一把銀針使得出神入化,他聲稱,先生治病只用針,這世界上的病沒有他治不好的,除非天要滅人。他見上關(guān)女慌慌張張成的樣子,他就覺得一幅女人樣,哼了一句沒給好臉色。可是這次先生差點要了柳上元的命,原因是先生只用針,不用藥,而柳上元死活不肯讓他扎自己,見著先生那尺把長,發(fā)著光的銀針,幾乎就嚇暈了過去。
柳上元怕先生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見先生用一根細(xì)細(xì)的銀針從人的眼角慢慢地插下去,竟然不出血,也沒有見著人家叫疼,可這樣的事情只要想一想,都是令人發(fā)抖的。眼看著柳上元越來越不行了,先生說,等他睡熟了再說。結(jié)果被柳上元聽到了,不肯睡去,上關(guān)女和柳則急了,要去另外找醫(yī)生,遭來先生的一頓臭罵。先生叫上關(guān)女熬碗米湯給柳上元喝下,上關(guān)女馬上去了。熬好之后,一勺一勺喂著柳上元吃,吃到最后又全部吐了出來,連胃里的黃水都吐了個一干二凈。上關(guān)女急得火燒似的,先生說:“甫了,吐嘎了,當(dāng)一哈馬上臥如過?!?/p>
果真,柳上元睡了,先生在他的耳朵后邊扎了一針,幾乎讓柳上元永遠(yuǎn)睡去,然后又在其他的地方扎。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柳上元三天后按時醒過來,全身的紅豆全部消失??伤⒉恢朗窍壬哪菐赘植赖尼樉攘俗约海踔吝€有些洋洋得意,自己終于倔過了先生。
5.
天還沒完全亮,上關(guān)女就把柳上元從被窩里面撬起來,扔給他一套嶄新的衣裳,還能聞到布料上的香味,也可能是棉花或者陽光的味道。柳上元蹦跳起來,兩下三下就穿上了,“阿媽,今晡又到家亞甫?”
上關(guān)女嚴(yán)肅地說,“今晡又聽臺,莫眲闊?!?/p>
“肚饑?yán)稀?,柳上元說。
“嘎儺哈有飯哊,當(dāng)佷舉來個時候甫甫過哊囃?!?/p>
“佗多又到家亞甫?”柳上元又問他的母親,上關(guān)女呵斥他。
上關(guān)女背著柳上元跟在柳后面,柳上元家的長工柳石在前面舉著一把松木火,向祠堂走來。自從柳上元不吃奶之后,他的母親很少背他了。一次,上關(guān)女背著柳上元去開會,老廢物講個沒完沒了,在大庭里,七歲的柳上元大喊一聲:媽媽,我要吃奶。大廳里的人笑得幾乎絕倒?;貋碇?,他母親狠狠地抽了他一頓屁股,看你以后還丟不丟人現(xiàn)眼。
柳看見了,大叫,不能抽屁股,你沒看到,下關(guān)莊的那女的,就是因為打屁股打出毛病來的,成天傻乎乎地笑。而柳上元的父親要打柳上元就更絕了,拳頭一捏,該凹下去的凹下去,該凸出的凸出來,專門敲柳上元的腦殼。上關(guān)女一見,火來了,說,那也能打嗎?八成你媽那活,就是這樣把你整成一木瓜的。
不管他們怎么吵,沒有奶吃,忍不住了,柳上元就哭,一哭就靈。上關(guān)女馬上把衣服撩起來,柳上元一撲就撲到了他母親身上,捧著那一對白鴿子似的白白胖胖的奶子,使勁地吮吸起來。
奶是香的,這是母親的奶留給柳上元最后的印象。
6.
柳氏祠堂聚滿了人,有燒水的,有做飯的,還有擺設(shè)各種器皿祭品的,一幫人正在殺豬,他們都是為柳上元的這次寄名而來。祠堂在上關(guān)莊和下關(guān)莊分界的地方,也可以反過來說,在兩個莊子交融的地方,祠堂是兩莊公用的,他們本來就是一家。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下關(guān)莊那邊也會有人來參加,互通友好。
上關(guān)女把柳上元領(lǐng)到阿婆面前,阿婆親切地說,“列嘎啦,嗯,今晡聽臺?!卑⑵偶?xì)滑的手在柳上元的臉頰上似觸非觸的碰了一下,就是這一下柳上元印象深刻,他覺得自己好像空虛了,變得飄蕩起來?!耙吕我惶б裕⒍囫R上開始。”
柳上元不知道他們所謂的開始是什么。太陽還沒有完全起來,山的輪廓已經(jīng)看得清楚了,背陰的地方仍然一團漆黑,填滿了墨水似的,一聲慘烈的豬叫從那墨水中暴發(fā)出來。
祠堂前頓時更加忙碌起來。
太陽起來了,豬頭放在一個黑漆漆的木盤子上,麻姑帶來的樂隊敲敲打打,旁邊插滿了香,阿婆跳起了舞,其他的人在后邊觀看,大家都很神秘的樣子,都在等待發(fā)生點什么。阿婆一會兒跳舞,一會兒拿著尖刀向著太陽指指點點,烏乎哀哉,仿佛心都落到了地上,阿婆示意上關(guān)女把柳上元領(lǐng)到豬頭這邊去,面朝著血紅的太陽跪下。
阿婆顫巍巍地端起酒碗,繞著柳上元和豬頭轉(zhuǎn)起圈來,一邊跳舞一邊用酒水澆了一圈,再捏了個指訣,在豬頭上彈了幾滴酒水,把碗里剩下的酒仰天喝下,瀑地一下,噴灑在那把尖刀上,太陽正冉冉上升,越來越刺眼,尖刀在霍霍的光線中時隱時現(xiàn),阿婆噴出的細(xì)沫,在早晨的陽光中形成彩虹,突然,阿婆尖銳地大吼,一刀朝柳上元劈下來,鮮血有如打碎了的杯子,濺開來。柳上元嚇得連忙用雙手護向眼睛,提起一條腿,起身要跑,卻被他母親死死地摁住了。四面一片呼聲,鼓掌聲,嗩吶和鼓更加熱烈了。
阿婆的尖刀砍在豬頭上。
阿婆說,“賜名太保!”
她像天神一樣傳送著自己的每個音符,元音響亮,鑼鼓喧天,三尺來長的水牛角,黑乎乎的彎在吹奏人的腰間:“嗚——嗚——嗚嗚——”一聲比一聲長,沖破拂曉,籠罩整個村莊,豬頭被阿婆劈成兩瓣,血從盤子的邊沿流下,阿婆摸著柳上元的頭,說:“元元,從今晡以后,偎是衣牢個崽老!”
柳上元并不在意自己叫什么,驚駭?shù)纳袂樯形聪?,他抬起頭,人群中一雙大大的眼睛正看著他,閃著鉆石一般的光澤,他被這光澤罩住了,霎時感到莫大的震撼與隨之而來的快慰,母親的,奶的,那種香的感覺在身上擴散,是香的,是穌的,是甜的……柳上元的臉上綻開一道笑的光芒,使他原本稚嫩的臉顯出平靜的深邃,但他沒有看清楚那鉆石般的光澤是由誰的眼睛發(fā)出的,一閃就消失了。
一兩年后,柳上元家的那個菜園子荒廢了,沒有再種東西,那塊原本種百合的地上,壘起了一個土屋子,仿佛大地上某個靈魂的棲所,上關(guān)莊和下關(guān)莊的人們都知道,柳上元有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名字一一太保,也就是太陽之子的意思,而且是在祠堂進行的,取這名的人是下關(guān)莊最后一個巫婆——麻姑。
7.
柳氏祠堂建筑在上關(guān)莊和下關(guān)莊交融又分界的地方,兩條河在這相遇,形成一個丫字。北邊是上關(guān)莊,南邊是下關(guān)莊,太陽總是從兩河交叉口的上方升起。上關(guān)莊架了一板木結(jié)構(gòu)的風(fēng)雨橋,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紅橋;下關(guān)莊架的是一石板橋,又稱板凳橋。兩座橋無一例外都通向柳氏祠堂。上關(guān)莊的那條河叫北莊河;下關(guān)莊的那條叫南莊河,兩河匯流之后就是莊河了,灶兒巷就在莊河的邊上,像一條臥食桑葉的春蠶。這地方,按著柳上元爺爺柳先生的說法是“三臺玉帶”,祠堂這地方則是“陰陽之樞紐”。當(dāng)然,這是祖上的叫法,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分劃的。
8.
在柳上元的眼里,莊河是封閉的一只大桶或者說他家的土樓,抬頭看,太陽升起的地方是連綿起伏的山,太陽下山的地方也是山,而那條河就仿佛是山的隧道,在山與山之間拐了幾拐就不見了。莊子上從來沒有人說起過南北莊河的源頭在哪里,也沒有人說起過眼下的這條河將流向何方。
柳上元的爺爺說,山的上頭很遠(yuǎn),幾乎沒有人走到過盡頭,大家相信他的話,因為他去采過藥。在柳上元的爺爺去世之前,柳上元跟他去一個叫九淵壇的地方采過一回靈虬,這是后來的事情,當(dāng)然那地方離天邊仍然很遠(yuǎn)。至于莊河的下流,出去的人原本就很少回來,更加不知道了,原就是一例。
8.1
柳上元爺爺也說過,很久很久以前,這里的人們不記歷史,過去了就是歷史,哪怕剛剛離開的那一秒。所以莊河的事情都是以故事的形式流傳的。柳上元爺爺說,原來的莊河只有下關(guān)莊的人,他們是這里的土著,住木架子屋,身上畫滿了蛇,以蛇為美,裝飾自己,所以大家就叫他們蛇族(猜想是今天南方畬族),柳氏的祖上逃難到了這里,建筑起了圍屋土樓,他們也跟著建筑圍屋土樓。上關(guān)莊這邊,原來是荒蠻之地,柳家來到這里之后,開荒種地,帶來了糧食種子,不但種上大米,玉米,蓖麻,還種各種蔬菜,很快發(fā)展起來,超過了對岸畬族土著力量,聽說在一次畬族的節(jié)日上,柳家武裝吞并了畬族,并讓他們改為柳姓,他們這才有了名字。
“這等于給陽光下的生物編號?”柳上元問他爺爺。
“也許是吧”,柳上元的爺爺說,“但是百千年過去了,上關(guān)莊和下關(guān)莊的人都相信這些傳說?!?/p>
8.2
柳上元望著藍藍的天空發(fā)呆,天真藍啊,幾乎沒有一絲雜色,它包容著太陽低下的一切,也像那鉆石的光澤一一天空是天空的眼睛,他忍不住撲通一下跳進了河里,那藍帶來的愉悅就立刻進入了他的身心,慢慢地擴開,持久地不再消失;水,是柔軟的,像母親白白胖胖的奶子,也像光,這些都可以讓柳上元暈眩地浮在上面。他浮在水面上,沒有和同伴戲水。
下關(guān)莊的一幫孩子也來了,他們提出打水仗,雙方各派出三名代表,被擊敗的一方喝對方的尿。上關(guān)莊的看著對方的人,說話了,告你們的頭,有本事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