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韻
無意間的一瞥,我看見月光慘白,從窗前逃一樣一晃而過。我平靜地看了一下鐘表,凌晨三點(diǎn)。又是一宿沒睡,以前我說過我是屬貓頭鷹的,現(xiàn)在我果真成了只貓頭鷹。已經(jīng)3天3夜沒睡了,吃安眠藥、扎針,昨天醫(yī)生還給注射了冬眠靈,還是沒有一絲睡意,頭暈?zāi)X漲,想什么忘什么,我一下子理解了那些患憂郁癥的人,自殺的人, 尋死覓活的人。
妻子已經(jīng)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她也太累了。我睡不著,她也睡不好,生怕一覺醒來,我去了那個世界,伸手再也摸不著我了。我又瞥了一眼窗外,想再看一眼月光,什么也沒看見,我微微閉上眼睛假寐。這時,我聽見了一個聲音,走廊里似乎有人在問:王主任住幾號病房?王主任就是我,我那時在一家煤礦做辦公室主任。
我捅了捅妻子:好像有人找我。妻子睜開眼愣了愣說,還沒睡,又出現(xiàn)幻覺了吧?她正勸慰著我,走廊里的聲音又響起了這下我聽得清清楚楚,是我哥哥的駕駛員老趙的聲音。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起來,頭發(fā)也全豎了起來。哥哥在離礦上80公里的外地工作,他的司機(jī)這時候找我有什么事?況且哥哥下午剛來醫(yī)院看過我,是知道我的情況的;妻子也聽到了是趙師傅的聲音。她披衣下床,拉開房門,果然是趙師傅。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家里出什么事了?趙師傅說:王叔出事了,腦溢血,正在搶救。他說的王叔是我父親。下午母親、兄弟姐妹來看我,父親還打來電話說,他明天再來,怎么會說出事就出事了呢?妻子把我扶上了車,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停地流淚,三個人坐在車上誰也不說一句話。
只有40分鐘的路,很快就到父親家了。在小巷子入口處,弟弟攔住了我。
不等我開口,這么多年很少流淚的弟弟就緊緊抓住了我,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他說,哥,爸爸去世了……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到父親身邊的。親人們都到齊了,我是最后一個到的人。我摸摸父親,他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再也沒有一絲溫度。我放聲痛哭。哥哥阻止了我,他說,明韻,母親在南屋,還不知道,你不能哭,母親會受不了的。他勸著我,自己卻忍不住哭了起來。一屋子人低低地哭成一團(tuán),誰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把這一噩耗告訴母親。
弟弟說,父親突發(fā)腦溢血,他是第一個趕到的,母親給他打電話,他衣服沒來得及穿就給醫(yī)院打電話。救護(hù)車是和他同時到家的,但還是晚了。只40分鐘,父親就走完了一生的路。一生,從生到死,40分鐘。生命的燈盞,被不知哪來的風(fēng)一下子吹滅了。
天很快亮了。得到父親去世消息的遠(yuǎn)親近鄰,紛紛向母親家走來,再瞞母親也瞞不住了。而事實(shí)上,母親心中有數(shù)。弟弟妹妹把她扶離父親那一刻,父親和她已是陰陽兩界了。但此刻,母親還是不愿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shí)。我們排成兩隊(duì)向母親的房間走去。一隊(duì)是我們兄弟姐妹,一隊(duì)是我們的兒女。推開門,一句話也沒有,我們齊刷刷地跪下了。母親明白了這一切,她只哭了一聲就昏厥過去。我們搖著她,呼喊著她,掐人中,掐虎口,直到她醒來。母親沒有再哭,她對我們兄弟姐妹說,你爸命苦,不會享福,誰也救不了他。她說,我有兩句話要求你們,在單位工作都有點(diǎn)小權(quán)利,不要犯錯誤;第二句話是不要喝醉酒,太貪酒傷身體。我就這兩句話,你們看這些孩子多好多懂事,一家大人孩子平平安安地比什么都好。她拉住我的手說,明韻,你身體不好,在住院,不是你爸去了這樣塌了天的事是不會喊你的。我知道你是孝子,但不許你守孝,這點(diǎn)要聽媽的話。她又對我妻子和孩子說,照顧好他,他身體太虛弱了。我想說句寬慰母親的話,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流淚。母親一邊給我擦淚,一邊轉(zhuǎn)過臉去流淚。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要我把她扶起來。她說,還有一件大事,你的外公外婆馬上就要來了,你爸去世的事一點(diǎn)也不能漏,不然會要二老的命,她又對孫子孫女說,你們的老太爺要問你爺爺去哪里了,你們就說去新疆了。能記住嗎?孩子們點(diǎn)點(diǎn)頭。于是,一家人強(qiáng)吞淚水,商量著怎樣才能把這一消息瞞過兩位已到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外公外婆說來就來了。外公外婆一直住在鄉(xiāng)下,不是我們不孝,無論是他的兒女還是我們這些孫子輩的,都愿意孝敬他們,把兩位老人接到家中盡盡孝道。但外公堅(jiān)持哪也不去,他說他離不開那塊土地,一離開了心里就空空蕩蕩的,總惦記著莊稼和牛羊。其實(shí)呢,我們猜得出,我有個舅舅在鄉(xiāng)下以種地為生,他是心疼舍不得離開呢。在我們的軟纏硬磨之下,外公最后答應(yīng),每年冬天再到母親家過一段,春節(jié)過后大地春暖時就回去。我們都盼大雁南飛時,外公外婆到母親家小住。
外公是在快晌午的時候和外婆一起到縣城的。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外公就發(fā)覺有些不對勁。他沖著我媽說,閨女,你是不是病了,咋這么瘦呢?外婆也看著我說:明韻,你的臉色咋也這么難看,眼怎么都腫了?我和母親強(qiáng)顏歡笑著,答非所問。
中午這一頓飯是最難吃的。嫂子和妻子、弟媳、小妹在燒飯,哥哥弟弟在準(zhǔn)備碗筷,我在蜂窩煤爐子旁溫酒。外公最愛吃的有兩道菜:花生米和紅燒肉,只要有這兩道菜,其他的菜都可有可無。外公愛喝酒,中午晚上每頓3杯,一年四季不斷,但從不貪杯。一家人還沒有從悲痛中緩過氣來,就必須在臉上堆積笑容,那笑比哭還難受。斟滿酒,外公外婆幾乎異口同聲地問我,你爸呢?又沖著我女兒說,去喊你爺爺一塊吃。天,這怎么辦,到哪里去喊啊!我?guī)缀蹙鸵栠罂蘖?。我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爸他出差了。外公端起酒杯抿了抿,出差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往外跑,錢夠花不就行了嗎,兒女們都成家立業(yè)了,也該歇歇了,去哪里了?女兒茜茜一旁搭訕道:去新疆了。外公不再說話。只是悶頭喝酒,我看出他臉上有一絲不快。媽媽始終不敢坐下面對二老,一會佯裝端菜,一會佯裝接電話。外公不高興了,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說,你爸不回家,你媽不上桌,明天送我回鄉(xiāng)下吧!我就喊,媽,快過來!我看見母親躲進(jìn)了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我走過去我說,媽,不能哭呵??墒俏乙部刂撇蛔?,抱住母親也哭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母親不哭了。她說,孩子,咱們都堅(jiān)強(qiáng)些,一切都要面對,我們?nèi)ヅ隳阃夤馄虐伞?/p>
午飯過后,我說,外公外婆,路上累了,你們休息一會吧。外婆說,人老了覺少,晚上都不睡,白天哪能睡得著。唉,明韻,你的臉色咋這么難看昵?我說最近病了。我本來不想說,可是過一會護(hù)士要來給我輸液,我是無法瞞住她的。外婆說,你外公最疼你,看不得你受罪,一想到?jīng)]能給你治好耳鳴就直掉眼淚。我說,沒事,都這么多年了,早習(xí)慣了。正在和外婆說話,護(hù)士來了,她的白大褂上落滿了雪花,她說,下雪了,鵝毛大雪呢!我看著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下的雪,已經(jīng)在地上鋪下厚厚的一層。護(hù)士說,你要節(jié)哀,不要太悲傷,這對你的治療不好。我怕外婆聽出了什么,連忙說,外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要是明天來,這大雪可要封路了。正在說話間,外公來了,他把旱煙袋在門框上磕了磕,走到我的床邊坐下問,耳朵還叫得厲害嗎?看你眼睛紅得
像兔子眼睛,幾天沒睡了?我撒謊說,昨晚睡了一覺,很香,一覺睡到天大亮。外公說,你睡吧,我看著你睡。我閉上眼睛,淚水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用被子蒙住頭。若干年前,差不多8歲的時候吧,外公的母親去世,一家人忙著奔喪,我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沒把我這個出疹子的孩子當(dāng)回事,結(jié)果感染了病毒,小便解不下來,臉憋得像個紫茄子,眼看著活人要叫尿憋死。也是11月,大雪封路堵門,寸步難行,外公找了幾個力氣大的中年男人,硬是用板床深一腳淺一腳地把我抬到了一個離家120華里的南關(guān)醫(yī)院。病房里先我住著4位小朋友,排隊(duì)似的死,一天一個,第5位就是我了。昏迷了幾天幾夜,一天早晨,我突然睜開了眼睛,看見外公在哭一用嘴咬住棉襖袖子使勁地哭著,滿臉都是淚水,他已接到我的第二次病危通知書。醫(yī)生說,治也是疼死他,不治也是死,就讓他這樣在昏睡中死去吧。外公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母親又在住院,他不知怎么辦,只有死死地抓住我,一刻也不敢松手。我伸手去給外公擦眼淚,外公再也控制不住了;那個冬天冷呀,鉆心地冷,徹骨地冷,骨頭縫里都冷!我被抱出醫(yī)院后,外公把他的破棉襖脫掉鋪在地上,讓我躺在上面。他要去排隊(duì)去為我買一碗羊肉湯,讓我喝得暖乎乎地送我上路。可我只喝一口,就吐了出來。那天,當(dāng)那位在病房里打掃衛(wèi)生的“右派”好人,用100多根銀針讓我起死回生,外公在冰天雪地中向他的恩人下跪,跪成了一尊比漢白玉還潔白、還堅(jiān)強(qiáng)的雕像……
我在被窩里淚如雨下,盡管竭力控制著,外公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掀開被子,把一條毛巾遞給我,孩子,想哭就哭吧,憋著難受。他摸著我布滿刀疤的右耳朵說,外公不能給你治好了,這耳鳴能長在外公的耳朵上就好了,外公不能代你受罪,唉……外公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這耳朵,我怎么說呢,一個小小的膽汁瘤,一個小手術(shù),一個三刀兩錘子就能解決的問題,一個千分之一的失敗概率就降臨到了我身上。耳朵響得像蟲鳴,像口哨,像蟬夏日里無休無止的嚎叫。手術(shù)失敗了,是醫(yī)療事故,醫(yī)院要處分那位五官科女大夫。外公卻為她求情,算了吧,你處理了她,這孩子的病也治不好了。她是醫(yī)生,一輩子還救助過很多其他病人呢。外公常去看望這位大夫,直到她去世,外公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去看她,一是看看有什么好辦法再救你,二是怕她太自責(zé),她也是快70歲的老人了……
一天三頓總是要吃飯。一到端碗的時候,外公就嘮叨,你爸什么時候回來,怎么去這么久,眼看年關(guān)就到了,咋就不回家呢,錢掙多少才是多呀!我說,過幾天就來,在要帳,帳難要呢。母親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帳難要,這年頭欠帳的是爺爺,要帳的是孫子;外婆則是一言不發(fā),她似乎對所有的事情一無所知,又似乎早已明白了什么。又到了晚上,三杯酒下肚,外公的話多起來,他說,帳要不上來別要了,錢是人掙的,新疆那地方亂呀,別被人給害了。我說不會,爸當(dāng)過兵,建設(shè)兵團(tuán)有很多戰(zhàn)友,會照顧他的。外公說,你爸脾氣倔,別跟人干仗,硬干要吃虧。見外公老是提到我父親,我就尋思著繞開話題。這時女兒跑了進(jìn)來,手里拎著錄音機(jī)。她說,來,老太爺,這里面有劉蘭芳在說評書《岳飛傳》。她邊說邊打開,劉蘭芳抑揚(yáng)頓挫的聲音悅耳動人。外公外婆聽得入神,便不再提我父親的事。女兒看著我,一臉的得意。外公說,這個話匣子能送給我嗎?女兒說,當(dāng)然能。外婆夸獎道,這丫頭就是懂事。
父親剛剛辭世,問候的人絡(luò)繹不絕,問候的電話絡(luò)繹不絕,母親和親人的淚水一直在眼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不敢流淌出來,只有強(qiáng)忍悲痛,再一一咽回肚子里。特別是母親,晚年喪夫,沒了伴,心里的苦深深的,怕老人知道,怕兒女傷心,一旦躲過家人的視線,就一個人偷偷地哭起來。那天清晨,她無意間看見了父親帶著孫子孫女在河堤上玩耍的照片,不禁悲從中來,一個人在臥室里哭得天昏地暗,柔腸寸斷。不知啥時,外婆悄悄地走進(jìn)來了。外婆說,閨女,你爹糊涂我不糊涂,家里出什么大事了吧?你看你瘦的,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給娘說,娘頂?shù)米?。其?shí)后來我想,外婆已猜出是我父親出事了,她也怕,她也不愿捅破那層窗戶紙。母親說,娘,啥事也沒有,是生意上的事,帳要不上來,銀行催著還貸呢。再不還錢,就要拍賣房子,我心里急。外婆將信將疑,又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母親的房間。
有評書陪伴外公,外公安靜了許多。他像個愛看動畫片的孩子一樣專注于劉蘭芳的聲音,還說錄音機(jī)是個好東西,能說能唱,要能再見人影兒就好了。女兒用劉蘭芳的評書轉(zhuǎn)移了外公視線的事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我又給他借來了大鼓書的磁帶,外公聽得津津有味,還夸我用心、孝順。一連多少天都相安無事。又是周末,大哥從單位回來,他帶回了外公的化驗(yàn)結(jié)果:肝癌晚期。黑云壓城的天空剛剛露出一點(diǎn)亮縫兒,頃刻間又陰云密布了,這陰云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弟弟說,瞞著母親和妹妹,母親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打擊,而妹妹又無法掩飾住自己。我說,也只有這樣了,瞞一天是一天,直到瞞不住再說。哥哥帶回了鹵菜,晚餐很豐盛外公說,浪費(fèi),三個菜都吃不了,吃了不疼丟了疼,你們是沒過過苦日子。外公好酒,也懂酒,一杯熱酒下肚,他說,這酒是好酒。哥說,是茅臺,300多塊一斤呢!外公說,乖乖,夠咱在鄉(xiāng)下一家人買一年的油、鹽和豬肉也用不完,這一杯值幾十塊?哥說,是朋友從貴州帶來的,又不天天喝,另外一斤也孝敬你。外公說,我有老白干就行了,這瓶留給你爸喝。一家人正在有說有笑,一提到父親,心中立刻不安起來。我說,少不了他的酒,逢年過節(jié)都給他買好酒。外公說,明天給他拍個電報(bào),加急的,就說我讓他回來,錢不要了。我說我明天就去郵局拍,讓爸回來過春節(jié),外公這才不糾纏。
第二天,護(hù)士剛給我掛上鹽水,外公就說,今天別忘給你爸拍電報(bào),我想見見他。這本是一句正常的、平常的話,但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外公似乎知道了自己病得很重,去日無幾,想念親人的滋味更是與日俱增。快到中午時分,護(hù)士幫我起針,我正要佯裝去郵局拍電報(bào),妹妹叫住了我,她哭著說,哥,外公是肝癌后期,媽也知道了,是舅媽無意中說漏嘴的。天吶,這可咋辦,母親孱弱的身體能承受得了嗎?我是說她此時已是身心俱焚,哪里還受得住再失親人的打擊!我有點(diǎn)怪保密工作不嚴(yán),怎么竟漏了風(fēng)聲?我說,媽呢?妹妹說,你別去找她,媽以為你還不知道,知道你最疼外公,不讓告訴你呢!老天爺,屋漏偏逢連陰雨呵,我再也阻止不了自己,一路狂奔到西河大堤。一個人面對著蒼天、河流和一望無垠的大曠野,失聲痛哭著,把多少天來、多少年來積郁在心的悲傷、委屈、苦痛和不安一股腦兒全哭了出來,直哭得身子發(fā)軟,輕飄飄地癱倒地上。
我醒來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母親守著我。母親說,明韻,你是個男子漢,堅(jiān)強(qiáng)些,不能再添亂了,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我說,是,媽媽,我知道,我認(rèn)命,我們回家,不能呆在醫(yī)院,回家去陪外公外婆。我們回到家里,我一眼
瞅見外婆在向弟弟的兒子赫偉問話,外婆問:赫偉好乖,從來不說謊,告訴我你爺爺昨了?赫偉摸著頭,左顧右盼不知說什么。我女兒比他大幾歲,慌忙接過話題替他做了回答。她說,爺爺去了新疆,過幾天就回來。外婆說,這一家大人孩子都是地下黨,個個都瞞著我。她沖著我問,明韻,你說實(shí)話你說你爸去要帳了,可家里他的衣服、鞋子、平常穿的用的咋一樣都不見了。我一時語塞,在我們老家,人死了生前用過的東西都要燒掉。仔細(xì)的、一直在懷疑中的外婆還是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那一刻,我差一點(diǎn)就要撲到外婆懷里,聲淚俱下地告訴她,爸爸走了。可是,我不能,我知道這句話一旦出口,兩位老人,尤其是外公恐怕連一天也熬不過去。我不敢想象那樣將會是什么樣的災(zāi)難。我說,外婆,你別疑神疑鬼的,我剛?cè)ム]局給爸拍完電報(bào),這幾天車票難買,他下個星期就回來。外婆說,你讓他快點(diǎn)回來,再晚了你外公恐怕就等不了。她邊說邊扯著衣襟擦眼淚。
這天陽光很好,雪后初霽,風(fēng)和日麗,一些蟄伏的小蟲子躍躍欲飛,陽光暖融融的,連曬過的被絮上都沾滿了陽光好聞的味道??熘形绲臅r候,外公外婆被表弟帶去聽豫劇去了,是露天劇場。起初兩位老人不愿意去,說在家聽劉蘭芳說評書和聽聽大鼓書就行了,后又聽說是河南豫劇《朝陽溝》,就動了心,戴上圍巾棉帽子,棉衣裹身地去了。兩位老人走后,我找不到母親,我猜想她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哭。母親家有多間房子,我從東屋找到西屋,又從北屋找到南屋,不見母親蹤影。我明白了,她一個人鎖上門在衛(wèi)生間里哭。我在門前佇立著,我沒有驚動她可憐的母親。連哭也不敢哭的母親呀,放聲痛哭吧,讓淚水沖刷掉你心里的每一塊帶著尖銳鋒芒的碎片吧……
母親把一個個木凳子搬到了院子里,又泡了一壺茶。我知道,要開家庭會議了,趁外公外婆不在,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dāng)。舅舅來了,姨來了,叔叔、姑姑也來了,再加上我們兄弟姐妹,院子里坐滿了人。母親說,前一段左瞞右瞞總算瞞過了兩位老人,現(xiàn)在還要守口如瓶,老人家承受不起。母親說,明韻,你也成家立業(yè)了,外公最疼你,你也最孝敬外公,我不想瞞你,你外公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你要堅(jiān)強(qiáng),像我一樣堅(jiān)強(qiáng),生老病死不是誰能左右的,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母親說,春節(jié)也快到了,家家歡天喜地,我們一家人也要裝出高興的樣子,誰也不許哭。當(dāng)面不許哭,背地里也不許哭。實(shí)在忍不住,就把淚水往肚子里咽,讓兩位老人,特別是你外公在最后的時光里不受任何刺激。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說,這些你就別操心了,有我們兄弟姐妹呢,我們知道該怎么做。本來是留親人們共進(jìn)午餐的,弟弟還是提議讓他們都走。弟弟說,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出一屋進(jìn)一屋的,不免引起兩位老人的懷疑。臨走時,親人們相對無言,巨大的痛苦壓得每一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一直到午后,外公和外婆才從露天劇場回來。外公臉上陽光燦爛。他一高興就要找他的那根又長又漂亮的旱煙袋,煙袋窩子很大,能裝很多煙葉,外公干活累的時候、陪我看病的時候或是開心的時候,都會滿滿裝上又嗆又香的煙葉,吧嗒吧嗒抽得津津有味。我們平常也想給他買些好煙,他不抽,他說那煙沒勁,大老爺們不興抽那個。我耳朵開刀那會兒,他把家里人全趕走了,一個人陪我。半夜里,我常??匆娝粋€人坐在走廊里,孤獨(dú)地抽著旱煙。漆黑的長廊里,煙火一明一暗,讓我感到些許的溫暖、親切和蒼涼。外公有時還會把煙嘴送到我嘴上,說男子漢長大一定要抽煙,學(xué)會抽煙就算長大了。病床上的我,不想看書看報(bào),就愛聽外公講故事。外公曾對我說,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鬼子抓人帶路,他就摟著旱煙袋,往牛棚的一口棺材里一睡,嚇得鬼子的翻譯官哇哩哇啦地空放幾槍就嚇跑了;剛解放那會兒,土匪去村里搶糧食,他不給,土匪向他開槍,他身中兩槍也沒忘往土匪頭上砸一煙袋窩子;那一年鬧饑荒,他是生產(chǎn)隊(duì)長,別人放衛(wèi)星要高產(chǎn),他硬著頭皮種了400畝胡蘿卜,全村的鄉(xiāng)親一個沒餓死,而他才剛剛嫁出去的妹妹卻餓死了。掩埋了妹妹的尸體,他一袋接一袋地抽著煙,把遺漏在泥土里的胡蘿卜一個個找出來,分送給鄉(xiāng)親們。那桿老煙袋與他形影不離,用外婆的話說,就像是他的命根子!
我問外公,戲好聽嗎?外公說好聽,銀環(huán)和栓寶都唱得好,字正腔圓,你外婆都笑得跟菊花似的。我又說,過幾天給你換臺大彩電,在電視里看帶彩的。外公說,還帶彩的,鄉(xiāng)下電視收不到節(jié)目,一天到晚盡是晃來晃去的人影子。我又說,今天我陪你喝兩杯吧。外公說,不行,你還在打吊水,哪能喝酒,等你爸回來,俺爺倆喝,你爸酒量小,他喝不過我。見我不說話,外公說,給你爸拍電報(bào)了嗎?他怎么回的?我沒想到外公會突然問這個問題,有點(diǎn)語無倫次。我說,爸暫時不回來了,新疆下大雪,鐵路公路都不通,連電話也不通,等路通了才能回來……
外公用大拇指按了按煙袋窩子,猛地抽了幾口說,孩子,外公怕是等不到你爸了。他的聲音低低的,低得我?guī)缀趼牪磺逅谡f什么。外公說,你是個有種的孩子,那年你病得快要死了,幾天幾夜滴水未進(jìn),一直昏迷,醒了就給外公擦眼淚,我那時就看你是個小孝子。我說,外公,別這樣說,你不是好好的嗎?要是有病,就送你去醫(yī)院。外公擺擺手,你們都別瞞我了,我的病我知道,外公這輩子死過幾次都沒死掉,命大日本鬼子和土匪的子彈都沒能殺死我,現(xiàn)在我老了,到了該死的年紀(jì)天王老子也得死哪。毛主席當(dāng)了那么大的官做了皇帝不還是死了。我想阻止他,不讓他說下去,外公卻繼續(xù)說,我死了不要緊,關(guān)鍵是你媽,小時候家里窮,我又重男輕女,不讓她讀書,只讀了三年級我就不讓她上學(xué)了。她苦一輩子,累一輩子,這個家男男女女幾十號人,里里外外全靠她一把手。你們都大了,娶妻生子了,要好好孝順?biāo)?。你看她頭發(fā)又稀又白,臉又黃又瘦,要帶她去醫(yī)院檢查檢查。我說過幾天就帶媽上醫(yī)院,你別想那么多,你現(xiàn)在是四世同堂,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人老了,總是愛回憶,外公又說起我小時候的那場病。他說,要不是那個叫鐘瑞的老中醫(yī),你的骨頭都上黃銹了。他是個戴帽的右派,不敢在醫(yī)院里給你扎針,要扎好了好,扎死了他恐怕活不成。我就把你抱到醫(yī)院后面的巷子里,冰天雪地,你光著身子讓他扎,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吹窖粯拥男”阋坏我坏瘟鞒鰜?,我給他磕了三個響頭??衫咸鞝敍]長眼啊,這樣的好人后來竟被活活整死了,喪盡天良啊!我不說話,我無言,我的微不足道的生命飽含著多少人的愛的光芒啊一我的親人們,我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恩人們。我多次試圖用自殺解脫自己,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不是舍不得自己,是舍不得親人。父親去世那天早上,我們兄弟姐妹跪在母親面前,我就曾在心里默默地對母親說,媽,放心吧,從今以后,我決不再想去死的事。為了你,為了所有愛我的人,就是再難活,我也會咬緊牙關(guān)活下去?;畹嚼?,活到適當(dāng)?shù)哪挲g,活到死……
春節(jié)一天一天臨近,外公的病情也在一天一天加重。他拒絕住院,拒絕用藥。煙照樣抽,酒
照樣喝,一切似乎都按命運(yùn)安排的既定軌跡運(yùn)行著。為了增添家里喜慶的氣氛,哥哥把12寸舊彩電換成了18寸大彩電。外公說,這東西好,像看電影,人也好看,都上了油彩,那一笑就跟花似的。他不喜歡唱歌扭屁股的節(jié)目,專愛看戲曲小品。我也迎合著他,任遙控器在他手里不停地搜來搜去。但看著看著,還是出了問題。外公搜到了中央一臺,當(dāng)時正在播天氣預(yù)報(bào),電視里說新疆多云到晴天。外公看后記在了心里,晚上又看了一遍。吃飯時他摔了酒杯。他說,你爸到底咋啦,你們一家人連一句實(shí)話也沒有?小孩子們嚇得不知所措,我和母親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外婆說,電視里明明說是多云到晴天,你咋說大雪又堵路又封門,連電話也不通呢?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無言以對,我顯得有些慌張,語無倫次。還是母親急中生智,她說,新疆大著呢?有南疆和北疆,南疆晴天,北疆下雪正常得很,明韻他爸是在北疆。聽母親這么一說,外公不再說話了,把酒瓶拿過去,蓋了瓶蓋,說,我累了,回屋睡了。外婆也起身對我母親說,你也早點(diǎn)睡吧,好好休息休息,別想這個想那個的。外公外婆走后,母親的眼睛紅紅的。她說,明韻,日子怎么這么難。過去沒錢,日子難熬,現(xiàn)在你們長大了,有錢了,日子好過了,還是這么難熬,我是真嘗到煎熬的滋味了。我說媽,我小時用剩飯剩菜打發(fā)要飯的,你一邊給我講你逃荒要飯時的滋味,一邊把熱騰騰的飯菜遞到乞丐手里。我們一家人都積德行善,知恩圖報(bào),老天爺會開眼的,就像你說的,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第二天早晨,窗臺上有鳥叫,我仔細(xì)地看著,聽著??赡苁亲蛲硭帽容^沉的緣故,我感到這個早晨是一段時間以來一個少有的、親切的早晨。透過玻璃、防盜網(wǎng)和霧氣,我看見外公在抽煙。我走過去,外公看著天說,今天天氣不錯,路上沒有積雪了吧?我說全化了。外公說,能通車了吧?我說應(yīng)該通車了。外公把煙袋里的煙猛抽幾口,在鞋幫子上磕了磕,說,收拾東西,送我回鄉(xiāng)下。我說,為什么突然要回鄉(xiāng)下?外公說,我不能死在城里,我要回自己的家,你們我都見了,也放心了,,只有你爸跑到新疆那么遠(yuǎn),冰天雪地回不了家,我怕是見不到他了。等他回來讓他到我墳前去磕頭吧。我說,外公,大清早別說這樣讓人發(fā)怵的話,你不能走,要聽話接受治療。你想你走了,外婆怎么辦?媽媽怎么辦?我怎么辦?所有想你的人怎么辦?外公伸出他那寬大的手,撫摸著我的頭說,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治好你的耳朵。睡不著難熬啊。怎么等,天就是不亮。外公知道你表面上樂呵呵的,心里苦著呢!我說外公,我都人到中年了,能照顧自己,你不要為我擔(dān)心。外公突然抬了抬屁股,把板凳挪了挪,靠近我說,明韻,外公最后一次問你,你爸到底咋了?我總感覺你爸出事了。外公又問到了父親,不禁讓我悲從中來。外公啊,我多想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多想不再說出善良的謊言,可是不行啊,那樣你會受不了的;可我不說,讓你在生命的最后還蒙在鼓里,又多么于心不忍,一萬個不愿意啊!不能告訴他,不能告訴他,一直到外公閉上雙眼都不能告訴他。我說,外公,爸爸好好的,別往壞處想,他被大雪堵在了新疆,雪一化就會回來的。
春節(jié)到了,這個往日里舉家團(tuán)圓的日子,因父親的去世蒙上了一層陰影,更因外公外婆的不斷追問,變得格外沉重。我們誰都以為外公會在春節(jié)這天找父親,但很出乎意外,沒有。他一聲不吭,只是喝酒,給每人喝一杯,還給曾外孫、外孫女發(fā)紅包,每人一張嶄新的10元票子。我們看電視節(jié)目,放炮竹、禮花,吃年夜餃子和湯圓,仿佛一切正常,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但我看見,母親躲進(jìn)了廚房,在水池子前哭泣。她手里拿著碗,有人去了,她就佯裝在洗碗。那只漂亮的、好看的瓷花碗在她手里翻來倒去地洗著,仿佛不是瓷做的,仿佛里里外外沾滿了灰塵;我好幾次都試圖走過去,但我并沒有這樣做。有淚往肚里流,從不讓兒女擔(dān)憂,這就是母親。有時候我活得特別艱難,活不下去,我就會想到母親,就會感到羞愧和不安,也會因?yàn)槭悄赣H的兒子感到幸福和溫暖。
雖然我們?nèi)栽谧砸詾樘煲聼o縫地向外公外婆撒著彌天大謊,但還是出了問題,問題出在春聯(lián)上。外公早上起得早,拉開院門,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喊著外婆。他說,他爸還是出事了,大過年的沒貼門對子(春聯(lián)),連張紅紙也沒有;外婆說,他爸的衣物也連一件都沒有,他爸是出事了,都瞞著我們呢!老人的哭聲驚動了母親,母親說,門對子貼了,明韻貼的,昨晚風(fēng)大,被風(fēng)吹掉了。我也說,門對子貼了,我貼的,昨晚風(fēng)大,被風(fēng)吹掉了。外公停止哭聲,他抱住我母親說,孩子,哭吧,哭吧,別憋壞了身子,你長到100歲也是我的女兒……
春節(jié)過后三個月,外公去世了。臨終前,他把嘴巴往我受傷的右耳處貼了又貼,想說什么,終于沒說出來,只流下了生命中僅有的少得可憐的最后一滴淚水。那淚水幾乎是干的,鹽一樣滴在我四處裂開的傷口里。外公去世時,鄉(xiāng)下正在實(shí)行殯葬改革,到處提倡火葬。家里人想得開,人死如燈滅,唯愿他靈魂能升天。但村里人不答應(yīng),呼啦啦老老少少跪下幾百口子。他們都是當(dāng)年外公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長時救下的村民的子孫。他們集體下跪并長跪不起,向政府求情,要求讓“老隊(duì)長”土葬,回歸那一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政府答應(yīng)了。
外公下葬那天的當(dāng)晚,我居然在過度悲傷和疲勞中睡去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外公的雙腳剛踏入那個世界的門檻,就見到了先他而去并等候已久的父親。
責(zé)任編輯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