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寧
摘要:游仙詩發(fā)展到曹魏時期,是個重大的轉折,曹氏父子首先借重道家的外衣與內核,將游仙詩由敘事的轉為抒情的,由不葺的轉為整齊的,由樸野的轉為文人的,直接影響了后世游仙詩的寫作方向。郭璞及曹唐的游仙詩都可在這里尋到源頭。
關鍵詞:游仙詩;文人游仙詩;郭璞
中圖分類號:I22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1—0134—03
曹氏父子的游仙詩中,也還是較多的繼承了漢代仙詩的體例與內容,詩中對仙道多有反映。如曹操《陌上桑》與《氣出倡》諸篇,曹植《五游詠》、《飛龍篇》等篇。但此時的游仙詩已經越來越顯示出迥別于漢仙詩的風貌。在此方面,曹操起了啟蒙者的作用。在他的率領下,曹氏父子借重道家的與世無爭,以激賞的態(tài)度大力渲染真人的生活,在游仙詩的發(fā)展中起了重要的轉承作用。
一、由敘事的轉為抒情的
漢代游仙詩帶著強烈的功利性,是世俗仙道觀的體現(xiàn)。其體例以敘寫游仙為緯,詩中充滿了對神仙的全心景仰與信任。敘事主人公模糊,個體意識不鮮明。漢仙詩中對仙境的描寫缺乏變化,重在記敘游仙過程,并從中得到心理的滿足。
在曹操手里,游仙詩的表現(xiàn)力開始豐富起來。曹操選擇了樂府這一詩體,而且獨重相和歌辭。相和歌辭本“里巷謳歌”,善敘悲情。雄才偉略的曹操首先賦予了游仙詩濃郁的抒情色彩,將強烈的個人感受注入了游仙詩,完成了由偏重敘事的漢仙詩向長于抒情的魏晉游仙詩的轉變,為此后的曹植、郭璞開辟了道路。
朱堂在《樂府正義》中說:“凡魏武樂府諸詩皆借題寓意,與己必有所為?!贝藶橹Z。曹操的詩作充溢著強烈的個體情感。撇開政治家身份的曹操,更是一位多情多思的詩人,身處動蕩離亂之時,遭逢興廢替代之世,親身參與了諸多重大的歷史事件,就手建立了一個嶄新的王朝,其生命之思,感慨之情定當甚于常人。尤其當年齡漸邁,事業(yè)初興卻未完全進入正軌,兒女為了繼承權暗露機鋒,漢世名流未肯俯首,子孫姬妾,榮華富貴一樣也拋閃不下。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最偉大的情思有時恰恰來自最現(xiàn)實的原因。在生死問題上,偉大的曹操陷入了和常人一樣的困頓之中。作為一位時代的實行者,他深知永生無滅不可求,不奢望成為長生不死的神仙,但又希望通過服食餌藥可以延年益壽,沾溉子孫。因此反映在其游仙詩中,對富貴的無限眷戀,對長生的汲汲以求,對兒孫的殷殷關切溢于言表?!稓獬龀菲涠崃业叵蛲?“萬歲長,宜子孫。”其三又曰:“坐者長壽遽何央。長樂甫始宜孫子。常愿主人增年,與天相守?!?/p>
但在熱烈的向往中依然掩蓋不住對事實的認定。其《精列》篇反復詠嘆“厥初生,造劃之陶物,莫不有終期。莫不有終期。圣賢不能免,何為懷此憂?”
時日將逝,富貴難留,古來圣賢皆不能幸免,我斯獨誰,焉得不心憂?解決的辦法是謁見神人,企求賜長生之藥。這樣的困惑彌漫著曹操的生死極限,這樣的感慨充斥在曹操詩中,但并不讓人感到沮喪,其深沉真摯的情感,反而激發(fā)了人們對現(xiàn)實生命的思考,并進而增強了努力去把握它的意識。
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說:“借樂府寫實事,始于曹公?!辈懿俚挠蜗稍姴辉偈菙憘髡f中或臆想里的求仙歷程,而是要直書胸臆,排遣心中的積郁,高歌歡宴的暢快。所以,曹操的游仙詩一改漢人在神靈面前的全心信服和軟弱無力,充滿了昂揚的意志和積極把握的自我意識。在曹操那里,游仙詩首先卸去了煩瑣的神道外衣,直用來抒發(fā)感慨。
曹操不僅將深沉而真摯的個人情感帶入了游仙詩,并首次將“我”明確地作為了游仙詩的主人公,以自己求仙的過程為線索,將個體的經歷感悟淋漓盡致地披揭出來,并每每直言自己的感受與心得,使得游仙詩具有了濃烈的真我色彩。
其《氣出倡》與漢代仙詩《董逃行》對神仙境地的描寫頗為類似。不同之處在于曹操將自己求仙的行程作為敘事線索,而本人則成為敘事的主人公。傳統(tǒng)的第三人稱敘述轉為了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角度由內視角改為全知視角,個體艱難求索的歷程以及登臨仙境之后的欣喜快慰,對富貴長生渴求又患得患失的矛盾心情撲面而來。較之漢代仙詩以第三者角度敘寫整個過程的客觀心態(tài)多了感性的色彩。
二、由不葺的轉為整齊的
曹魏游仙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貢獻,即在體式上促進了游仙詩從長短不葺的樂府古體向五言發(fā)展。
漢仙詩《前緩聲歌》從字數(shù)看,全詩三、四、五、六、九言均有。長短不葺,參差錯落。從句式看,主謂句(水中之馬必有陸地之船,心非木石)、偏正短語、復句(不在大小,但有朝于復來)、單句交錯運用,極其雜亂。而且多是散句,沒有統(tǒng)一的韻腳,全靠自然的語勢貫穿,界于韻文和詩歌之間。到《王子喬》和《董逃》諸詩時,句子開始變得較為整齊,但也還是有散句入詩。而且韻律不夠講究。
曹操使用《樂府》來寫游仙詩,促進了游仙詩向著整齊格律的方向發(fā)展。因為樂府是用來配樂演唱的,所以對句式有一定的規(guī)格。而且,對韻律的講求自然而然促進了句式的整齊。
如前所引曹操的《氣出倡》從每句字數(shù)看,依然不夠整齊。三、四、六、七、十言交錯使用。但從全詩結構看,已經出現(xiàn)了變化。首先,在小的單位里,句式比較整齊,而且構成一致,形成對偶。如“駕虹霓,乘赤云?!薄帮嬽啡?食芝英?!辈⑶页诙M句群外,其余五組均為“三言+三言+七言”的形式。每一對應句構成形式相同。為“三言(動賓短語)+三言(動賓短語)+七言(四+三)”。在小的短語里也已經很注意一致性。如“駕虹霓,乘赤云?!弊鲑e語的兩個名詞均為偏正式,且修飾語一為“虹”、一為“赤”,均系表明顏色,用語已是相當考究。
其次,全詩已經有比較統(tǒng)一的韻腳。分別為:云、門、君、門、神、蘭、元、翩、千、愆。
如果說曹操的詩句的講求是出于詩人的直覺,仍屬天籟。那么曹丕、曹植兄弟就已經是有意為之了。曹丕樂府,雜題各半。四、五、六均有,他的《大墻上蒿行》直接影響鮑照,且被目為歌行始祖。到曹植更是進行了廣泛而豐富的探討,對各種形式都進行了嘗試與探索,以格律整齊,詞采華美的五、七言,為后世文人所稱羨,摹擬。丁晏說其《當事君行》“一句六言,一句五言合韻,別是一格?!盵1]曹植最后選擇了五言詩作為重點,其辭采華茂,語句精警促進了詩歌在體例上向文人詩愈加成熟的階段發(fā)展轉變。
曹植現(xiàn)存游仙詩十二首,除《桂之樹行》,全是句式整齊,音韻鏗鏘的詩作。這其中,除《飛龍篇》為四言外,其余均為五言。以《飛龍篇》為例:
晨游泰山,云霧窈窕。忽逢二童,顏色鮮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長跪問道。西登玉堂,金樓復道。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
可以看出其重修飾的表征是顯著的:
1.句式更加整齊,動賓短語和主謂短語交錯使用,韻律和諧,讀來朗朗上口,有回環(huán)反復之效。
2.偶句壓韻,句式更加流利緊湊。韻腳為:窕、好、草、道、道、造、腦、老。
3.句中平仄和諧。
《五游》、《遠游篇》、《仙人篇》諸篇不僅代表著曹魏游仙詩的高峰,也是曹植五言詩作中的佳篇。標志著文人五言古詩發(fā)展成熟。我們僅以《仙人篇》為例。全詩除具有上述幾個特點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突破,既全是兩句一聯(lián),構成相對獨立的一個表意單位。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古體詩以全篇為表意單位的格局,是和它敘事詩的體例相適應的。反過來說,當詩歌以全篇為一個表意單位時,抒情是很受限制的。它必須在合適的位置以合適的形式出現(xiàn),不能破壞全詩敘事的完整性。所以,在古體詩中,敘事與抒情的部分往往是各自獨立的,難以做到水乳交融。即使在曹操的詩中也還有這樣的問題。而到了曹植的時侯,由于表意單位縮小到兩句,使得表達更加靈活。思維的跳躍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可以這樣說,游仙詩給了人們解放思維的空間。詩歌的發(fā)展又促進了游仙詩的發(fā)展。
三、由樸野的轉為文人的
由曹操的古樸到曹丕的便娟,再到曹植的華美。游仙詩或者說詩歌一步一步從民間走向文人,從質樸走向華美。曹魏游仙詩帶有過渡期的一切特點。這是一個莊嚴時代的最后絕唱,是樸野的古詩的最后一鳴,所以別有一種極致的美。
曹操詩歌均為樂府古體,但已流露出了較多個體感受。到曹丕樂府、雜體各半。《燕歌行》、《善哉行》諸詩無論從文辭還是情緒都已是文士作風。陸機《文賦》中說:“悲時日之代序,感秋葉之紛飛,喜柔條于芳春?!闭怯捎诿翡J的感受力,使得詩人對生命有一種深刻的體驗。這種體驗反過來又影響他對外界的判斷,外界環(huán)境的自然變化往往引起其內心強烈的波動。這就是文人情懷的特點??疾觳茇А渡圃招小?、《丹霞蔽日行》、《芙蓉池作》、《于玄武坡作》諸詩,都是由樂景轉哀,生命的美好短暫,景物的瞬息萬變,都足以引起詩人內心的強烈變動。這憂傷惆悵并非由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打擊引發(fā),而是來自生命本身。由于內心情感的豐富細膩,所觀之物,所發(fā)之思,必然細微纖巧。而此種婉轉的情致勢必要精細的結構才能相稱。所以,從曹丕始,詩歌無論從文辭,還是手法,都已轉而追求華美的文人趣味。這種風尚在他的游仙詩中不是最典型,但已露端倪。如《芙蓉池作》,開篇極言夜游的逍遙。月色下,一切如詩如畫,極盡華美之致。如果在美景中陷入昏亂,便不是文人。曹丕以詩人的“多愁善感”在華美陷落之前預先感知了生命的脆弱,美好的事物短暫難流,快樂的時光總是匆匆流逝,即使以帝王之尊也無力操縱。人在歲月面前感到了渺小無助。所以,曹丕禁不住要求助于神仙。但這不同于漢仙詩的真心信服,在企求之后獲得精神的自欺的滿足。而是聊做自寬,但意識又清醒地知道無望。所以,這幽思是“明明如月,不可斷絕”的,是須臾不可離的“大塊之悲”。
曹植是曹操到郭璞的一個重要橋梁。也是游仙詩從世俗的轉向文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他的游仙詩文辭之綺麗自不待言,此外還營造了一種瑰麗、神奇的仙境,使得游仙詩更其華美。其《仙人篇》和曹操的《氣出倡》都以游仙為緯,敘述抵達上界與仙人同游的經過,但得出的結論大不相同。曹操在一番神游之后,完成了求仙的目標。其結局是皆大歡喜,“坐者長壽遽何央。長樂,甫始宜孫子,當愿主人增年與天相守”。至此,求仙以圓滿而告終。曹植在經歷了同樣的過程之后卻無奈的發(fā)現(xiàn)“不見軒轅氏,乘龍出鼎湖。”他仍然不能忘懷人間的不快,因此也就無從超脫。曹植屢次表達這種不遇明主,不被任用而至年歲虛度的痛苦。在《升天行》、《游仙詩》、《仙人篇》諸作中,曹植一無例外地反映了在現(xiàn)實壓榨下個體的痛苦抑郁之情。
在曹植筆下,宗教氣息更為淡漠,而抒情氣息更顯濃重。尤其是其后期作品,拋開仙真,直抒胸臆,向屈賦回歸,但更具時代氣質。屈原生活的時代,還處于人類歷史的幼兒時期。由于生產力的相對低下,人們必須依靠群體的力量才能生存,故人們對群體的關注壓倒一切。集體的利益是個人奮斗的最高目標。人們評價個人價值的標準是是否利于社會的發(fā)展,是否利于維護整體的鞏固。所以,《趙氏孤兒》、《荊柯刺秦王》等故事弘揚的正是這樣一種集體意識前提下的英雄主義。到了漢代,隨著社會財富的積聚,人對個體的把握相對增強,對群體的依賴性逐漸減弱,個體意識開始覺醒。傳統(tǒng)社會的等級標準、道德理念開始重新解構、組合。比如關于個人與統(tǒng)治集團的關系,不再認為個人有義務無條件參與其發(fā)動的活動,并一概付之熱切的認同。個體尤其是士人開始有了獨立的評判事務的標尺,不再僅僅以公行的原則為尺度,更多的集中于個人際遇的感嘆。
曹魏對文士的關注超過前代,文帝甚至把文學提到了“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高度,許多文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優(yōu)待,這些都極大地激發(fā)了他們的自信心和個體意識。另一方面,文士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鉗制與壓抑,不肯對統(tǒng)治者屈服膜拜的文人被毫不留情的鏟除。這一切又刺激了文士們敏感的心靈,迫使它們向現(xiàn)實之外尋找一個寄托痛苦靈魂的所在,誠如魯迅所說:“魏晉是一個意識覺醒的時代,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期?!痹谶@樣的背景下,我們仔細辨析曹植的詩就會發(fā)現(xiàn),在其詩中,更多的是對個人際遇的感慨,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苦苦追問。曹植出身帝胄之家,但其悲慘的遭遇,使得他在精神上更向文人儒生靠攏。反映在游仙詩中,充滿了生命易逝的焦慮,功業(yè)難就的焦灼,以及才情被壓抑的憤懣和怨懟,其文人氣質十分明顯。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平原侯杜》序云:“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頗有憂生之嗟?!贝藨n生之嗟即惟恐個體生命價值無從實現(xiàn)的憂慮。
在曹氏父子的詩中尤其是游仙詩中,這種文人特質體現(xiàn)得很充分。陳祚明說:“二詩(曹丕《雜詩》二首)獨以自然為宗,言外有無窮悲感,若不止故鄉(xiāng)之思。寄義不言,深遠獨絕,詩之上格也?!盵2]曹氏父子尤其是曹植推進了游仙詩的發(fā)展。在這些作品中,曹植憑豐富的想象,假琳瑯的韻律,以華美的言辭,婉轉吐露了文人獨特的內心情致,從精神氣質上逐漸擺脫了世俗仙道觀的束縛,標志著文人游仙詩的正式形成。
參考文獻:
[1]清·丁晏.《曹集銓評》[M].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
[2]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
Poetry of Cao and his sons of about immortals of the role of transfer
Huang nin
Abstract:poetry about immortal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ei period, was a major turning point, first of all rely on his son Cao Taoist coat and core, will be poetry about immortals by the narrative to lyric, from not repair to the neat, Ueno Park, the switch from for the literati, and a direct impact on the future direction of writing poetry about immortals. Guo Pu and Cao Tang poetry about immortals can find the source here.
KeyWords: Fairy poetry, scholar immortals, poetry Guo Pu
(責任編輯/石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