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克坤
一九八五年我讀了新版的錢鍾書先生《談藝錄(增訂本)》,書中有幾處論到清代蒙古族詩人法式善的《梧門詩話》。其時我因教學(xué)需要,正在研究法式善的詩文,知道他還有一部詩話著作,系鈔本,到當(dāng)時北京柏林寺的原國家圖書館古籍部也沒尋覓到。錢先生既然在書中談到這部“詩話”,心想他一定知道此書的下落,便冒昧地寫信向錢先生求教。出乎意料,幾天以后收到復(fù)函:
堯坤同志教席:奉書敬悉?!段嚅T詩話》經(jīng)眼者,憶亦是轉(zhuǎn)鈔本,三十余年前借閱之,不憶在何處。草草摘錄數(shù)節(jié)即還,初未知至為難遘之罕籍,亦以鄙見于時帆之詩才詩學(xué)均不甚許與也。無以塞明問,歉歉,即頌近祉。鍾書上 二十四夜
據(jù)信封上郵戳,此信系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夜寫就,次日發(fā)出。或許是我原信中的姓名字跡潦草,或許是老先生燈下未能看清楚,故回信的信封寫成“馬堯坤”,信箋抬頭也寫成“堯坤”,好在地址寫對了,我所在的學(xué)校系科只有我的姓名與此相近,故還能如期收閱,否則難免有“遺珠”之嘆了,幸甚。
法式善(一七五三—— 一八一三),清朝內(nèi)務(wù)府蒙古正黃旗人,姓烏爾濟氏,初名運昌,據(jù)《批本隨園詩話批語》載:“因用國書(拼音滿文?)書之,與‘云長同,奉旨改今名。”字開文,號時帆,清乾隆四十五年進士,官至侍講學(xué)士,國子監(jiān)祭酒。著有《存素堂文集》、《清秘述聞》、《槐廳載筆》、《梧門詩話》(稿本)等,編輯或參編有《湖海詩》、《熙朝雅頌集》。
《梧門詩話》鈔本到底藏在何處呢?九十年代初,我供職的學(xué)校圖書館購進了臺灣省文海出版社出版的《清代稿本百種匯刊》,中有藏于臺灣“中央圖書館”的《梧門詩話》,我總算得見“廬山”真面貌。但是既然藏在臺灣,錢鍾書先生怎能借閱呢?其時我已不研究法式善了,就沒有再深究,也不便再為此事寫信打擾錢先生。近讀張寅彭、強迪藝編校的《梧門詩話合?!芬粫?,這個謎解開了。
原來,據(jù)張、強二先生在該書“前言”中的考證,目前存世的《梧門詩話》鈔本主要有兩種:一是十二卷“進學(xué)齋藏鈔本”,今藏國家圖書館,近年影印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詩文評類;一是十六卷鈔本兼修訂本,今藏臺灣“中央圖書館”。今有臺灣廣文書局《古今詩話續(xù)編》及文海出版社《清代稿本百種匯刊》兩種影印本。據(jù)對勘,臺灣本是在國圖本基礎(chǔ)上修訂的。
此外,存世的還有楊亨壽鈔本,現(xiàn)藏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但是“除文字偶有訂正外”,與國圖藏本完全相同。楊亨壽在“鈔本題記”中云:“《梧門詩話》十四卷,梧門先生手篡,藏之詩龕,未會剞劂。至其曾孫玉昭,尚能克保先澤。玉昭沒,后人不能繼繩武,又遭光緒庚子之亂,梧門所蓄菁華一朝盡矣。先生手定《詩話》原本歸葉蘭臺樞部家,吾友高竹坪所得,是為副本,中間脫落數(shù)卷,且寫本荒率,舛錯頗多。余手鈔一通,度已失必難劍合,乃正其誤謬,定為四卷,并將先生自撰詩話例言補之卷首?!保ㄞD(zhuǎn)引自《梧門詩話合?!贰扒把浴弊⑨孾三])
錢鍾書先生信中提到三十年前借閱的《梧門詩話》是不是其所在的研究所的藏本呢?《談藝錄》572頁中述及《梧門詩話》時,云:
……楊亨壽訂本法時帆《梧門詩話》卷一、卷三各摘震亭兩句,稱其“頗得宋人三味”,“時有拔俗之致”,以示“隨園不喜震亭詩”之非公道?!?/p>
據(jù)《梧門詩話合校本》,錢先生所轉(zhuǎn)引的兩句在“國圖”本《梧門詩話》的卷二、卷六而非他所說的卷一、卷三。蔣寅先生在《楊亨壽重編本法式善梧門詩話跋》(載《差異》雜志第一輯,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二○○三年九月)一文中說此本四冊,分題四卷,今與國圖本逐卷對勘,知其冊一即國圖本卷一、卷二,冊二,即國圖本卷三、四……(轉(zhuǎn)引自《梧門詩話合校》“前言”注釋[五]),從錢先生引文中的卷數(shù)標號,可見錢先生所借閱的當(dāng)是此楊亨壽本。
另,《管錐編》一九七九年版第四冊第1532頁中說到“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二、楊亨壽錄本法式善《梧門詩話》卷三皆稱英夢堂《詠雪》:‘填平世上崎嶇路,冷到人間富貴家”?!侗苯娫挕肪矶_有此引詩,但是遍查《梧門詩話合?!穮s無,不知何故,尚祈方家有以教我。
錢先生在給我的信中說:“鄙見于時帆之詩才詩學(xué)均不甚許與”,確為高見。但是《梧門詩話》仍在詩學(xué)史上有一定價值。書中記載了作者所見所聞的數(shù)百位詩人及其詩作,摘引了一些名句,特別是錄存了許多“邊省”少數(shù)民族的詩人,正如其《梧門詩話例言》中所說:“余近年從北中故家大族尋求,于殘觚破篋中者,率皆吉光片羽。故是編于邊省人所錄較寬”云云,有意別于袁枚的《隨園詩話》“雖搜考極博,而地限南北,終亦未能賅備”。從這個角度看,此書有助于更全面了解清乾隆時期的詩壇狀況,包括詩人交往及詩學(xué)思潮。現(xiàn)存的兩種鈔本反映了作者從初稿到修定,傳鈔者佚失、校補的過程,有同有異,有增有減,不便細讀。張寅彭、強迪藝二先生花了很大工夫,以臺灣所藏十六卷本為底本,校以北京所藏十二卷本,整理出一個較為完整的文本,無論對于閱讀還是研究都是有益的。
(《梧門詩話合?!?,[清]法式善著, 張寅彭、強迪藝編校, 鳳凰出版社二○○五年版,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