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柔和的燈光灑下來,思諾系好腕帶后,又緊了緊鞋帶,抬頭,時間剛好是一如既往的十點(diǎn)零五分。一切都沒改變,她用的還是那只半舊的球包,還有草木香型的運(yùn)動香水,裝衣物的大包上面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劃痕,還是沒有換,她不算戀物,留戀的是這些身外物陪伴她度過的舊時光。物是人非這句話,她總體驗(yàn)得比別人深刻。
走出更衣室,阿楊快步迎了上來,接過她手里的球包,又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太陽鏡:“萬小姐你戴上吧,今天陽光很烈。”“好,謝謝。阿楊,你也研究生畢業(yè)了吧?””我畢業(yè)兩年了。現(xiàn)在專職在這里?!彼麤_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斑@么快……”思諾感嘆著,卻沒有看見他眼中的惆悵。
上次陪她來打球的是個畫家,滿口陰影、弧線、印象派、超現(xiàn)實(shí),她只是微笑著聽。心不在焉。教他打球卻是一貫地認(rèn)真,“身體要和地面垂直……腰,你的腰,轉(zhuǎn)過來一點(diǎn)……”她的兩手在他背后環(huán)過去,纖長的手指點(diǎn)在他的腿上,那長頭發(fā)男子忍不住轉(zhuǎn)身深吻了她。
一陣劇烈的心痛淹沒了阿楊的身體,聽到她喊才醒過來,“阿楊,阿楊,走了呀?!彼穆曇裟敲辞宕鄿厝幔鹑缟倥?,每叫一聲,他的心里就一陣翻涌。
心動離失去有多遠(yuǎn)
宋遠(yuǎn)總是笑瞇瞇的,看著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的思諾,他的笑格外加深了些。認(rèn)識了她三個月,倒有五回是在高爾夫球場上見面,她揮桿的姿勢好瀟灑,一桿揮出,脊背挺得筆直,目光跟著球一起飛出去,他的心也跟著飛了出去。
宋遠(yuǎn)喜歡驕傲的女人,喜歡她目不斜視旁若無人的神態(tài),直到他要請出球場的老板,來特地為他做介紹:“Abigale,這是宋總,你們是同行……”宋遠(yuǎn)打斷了他,伸出手來:“萬小姐你好,我是宋遠(yuǎn)。”
她的手沁涼如一塊象牙,從他手心滑過。思諾抬起頭來,看到了他的雙眼,那眼睛是一片溫柔的黑色海,她的目光是飄落在海里的羽毛。這熟悉的感覺猶如自嘲,又一次的動心,意味著又一次失去,可是即便如此又怎么樣?愛情本來就是人生的奢侈品,可以投資買全套的香奈兒,未必不能再投入一場未知的戀愛。思諾于是嘴角微揚(yáng):“叫我Abigale?!?/p>
9月的風(fēng)從他們身邊掠過,走著,談著,話語其實(shí)已經(jīng)沒有意義,有意義的只是這陽光綠茵下一對男女的相遇。跟她一樣,宋遠(yuǎn)是個熟練的球手,只是出桿后他習(xí)慣保持微微彎腰的姿勢。“我是老派人,很不會討人喜歡?!彼杆俚乜戳怂谎郏皠e人是不是喜歡你,有什么重要?”“但是我很在意你是不是喜歡?!彼贾Z聽了笑了起來,他調(diào)情的話跟球技一樣嫻熟。
阿楊看著他們,這是多般配的一對,婚禮蛋糕上的人偶也不過如此。她不是那些混跡在球場等待有錢人垂青的艷女郎,那些人來了走了,沒有人注意;他也不是她過去帶來悉心教授的陌生男子,對這項運(yùn)動既無熱愛也缺乏了解。他們旗鼓相當(dāng),合適的季節(jié),合適的年紀(jì),太過恰到好處,簡直叫人疑心這是否真實(shí)。
一次從球場出來,宋遠(yuǎn)約思諾晚飯,她推托自己沒帶合適的衣服,不想他竟然提出一只手袋給她,里面是一件銀灰色披肩和同色的鞋子,搭配上她黑色直身裙,無比妥帖。恩諾不能否認(rèn),這一刻她心動神搖。男人送女人花朵首飾多,送衣物就欠把握,要了解一個女人到相當(dāng)?shù)某潭?,才能選出確定適合她的衣物,而對女人來說,這樣貼心,幾乎等同于愛。
那家小小的日式餐廳情調(diào)很好,菜式精致清淡,他們喝了些清酒。思諾興致上來,湊到包問里原是擺設(shè)的一只鼓前面,拿了那黑紅兩色的鼓槌亂敲,聲音越來越大,宋遠(yuǎn)欠身過去,抓住她的兩手,一拉,她就勢伏在他的懷里,就這樣靜靜相擁,直到酒菜變冷。
寂寞的是心
早晨,思諾仍是提前半小時到辦公室,秘書把文件已經(jīng)整理好放在案頭,說Linda從香港回來了,她的項目盡可移交過去。思諾打開電腦,收到的卻是Linda群發(fā)給管理層的辭職信。她忍不住電話過去,請Linda過來談?wù)劇inda的樣子嚇?biāo)贾Z一跳,足足胖了10公斤還不止,妖嬈的尖下巴已經(jīng)變成雙下巴,雪白豐潤的臉上全是滿足:“生了兒子,就該辦移民了,等去了加拿大再生兩個小女兒,人生就沒有遺憾了。Abigale,你呢,差不多就行了,一個女人,辦公室越來越大,一個人能吃多少用多少?還是成個家吧。”
Linda賢妻良母的樣子已是再世為人。當(dāng)初氣焰囂張的客戶品牌經(jīng)理,升級時思諾唯一的競爭對象,居然就這么收手,還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勸著她、憐憫她。思諾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覺得這近10年的疲憊都緩緩地壓了過來。
深夜,思諾出了電梯,停車場已經(jīng)空了,自己那輛藍(lán)鳥孤零零地停在一邊,她翻出鑰匙開了車門進(jìn)去坐好,發(fā)動,上了地面,在后視鏡里看到一輛奧迪在她后面若即若離,那車是黑色的,冷靜,低調(diào),跟宋遠(yuǎn)這個人一樣。這算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主動。她在前面慢慢地開,他在后面慢慢地跟,街上車不多,燈光閃爍著,這城市已漸漸入睡,他們醒著但恍惚,不然這樣聰明的兩個人,何必玩這樣傻的游戲。思諾隨手扯過件衣服搭在肩上,是那條銀灰色披肩,細(xì)膩的羊毛撫過她的臉,像一個人溫柔的手指。
思諾走出車子,倚靠著門,宋遠(yuǎn)跟著停了車,出來,笑著看她。半晌,他才開口:“明天還去打球嗎?”“如果天氣好的話?!薄啊?,晚上好好睡?!薄昂?。晚安?!?/p>
她沒有邀請他上去,思諾108平方米的小復(fù)式里什么都有,唯獨(dú)沒有男人的剃須刀和睡衣。她是獨(dú)身女子,這樣努力地經(jīng)營生活等待愛情,寂寞的是心,不是肉體。只是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關(guān)于婚禮的夢,仍是在高球場上,綠茵婚紗雪白耀眼,蛋糕頂端有個奶油做的高爾夫球。
意興闌珊
第二天果然是好天氣,思諾走出更衣室的腳步比往常輕快?!叭f小姐,我聽到小安說,宋總有家有太太,他們在電話里吵架?!彼贾Z慢了下來。扭回頭看著阿楊那張焦慮的臉,他的眼中帶了幾條血絲,想來一夜沒有睡好。
“你這孩子亂說什么?”她恨這壞消息,連帶恨這個給她壞消息的人,雖然她知道她的球童對她感情非同一般,可是沒有可能的事情,也不值得多想。阿楊看著那輛藍(lán)鳥開出了他的視野,他的心跟著變小,變小,最后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消失不見。
在網(wǎng)上搜索了宋遠(yuǎn)的資料后,思諾把筆記本一推推到邊上,整個人倒進(jìn)床里,心緒如麻。她單純地把他當(dāng)做一個男人去交往,而他卻另有陰謀。行內(nèi)近三年最大的一次投標(biāo)在即,他正是剛從國外回來的競爭對手的新老總。他的資歷除了某跨國公司大項目經(jīng)理的頭銜外,還曾是該公司秋季高球賽的第二名。他對她一直就像是那晚開車,始終不超過她,跟住她,她被他看牢,卻對他一無所知。為感情欺騙女人,還算是有幾分情意,為了生意設(shè)這樣的局,未免卑鄙,思諾憤憤。
人生能揮幾次桿
宋遠(yuǎn)在交易開幕的酒會上很惹眼,那么多男人里,他是穿西裝比較好看的一個。思諾把手里的那杯酒往桌上一放,濺了幾滴出來。
“你為什么不見我,不接我的電話?”“這不是今后可以經(jīng)常見面嗎?宋總?!彼伦趾苤?。“我知道是我不對,還沒有辦完離婚就追求你……”“不,是你明知道我們在這個投標(biāo)上有競爭關(guān)系還來接近我。這才是最大的錯誤。”他苦笑一聲:“開始我的目的確實(shí)是想了解一下對手……可是,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覺得遇見你是個錯誤。”“宋總,我已經(jīng)把這次投標(biāo)移交給別人了,我不想在工作里也失去客觀?!薄癆bigele……”思諾再沒有回頭。
饒是周圍有多繁華熱烈,也不能擋住心里的那陣子凄涼。高球場上,所謂公平、所謂客觀她都好好遵守,只是她沒有料到。另有一條法則應(yīng)該是不要愛上你的對手,誰先心動,誰就輸了。
她不知道宋遠(yuǎn)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也有疼痛降落,他沒來得及告訴她,他上周已預(yù)定了郊區(qū)一套別墅,業(yè)主擁有專用的球場會員資格。他也會驚奇只是為了一個項目,他遇見這個女人,而為了這個女人,他忽然覺得那同床鼻夢的婚姻一天也忍不下去,為了她,他準(zhǔn)備在這座城市安家,想跟她一起,在每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出去打場球。只是一念之差,終究還是錯過。
他們曾是最好的球伴,卻不能成為一對最好的夫妻,人生跟高球一樣,揮桿前盡可審視觀察,調(diào)整姿勢,一旦出了手,就再也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