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飛舞
一
2006年1O月,因為鮑家樂車禍入院,我不得不提前終止了在美國的學習,待我打點好美國的一切趕回青島,距他出事入院,已過半月,我從機場直撲醫(yī)院,鮑家樂的哥哥正在為他辦出院手續(xù)。
鮑家樂的哥哥曾在電話里知會我,鮑家樂外傷不是很嚴重,斷了肩胛骨和手臂骨,但是,他仿佛顱內(nèi)受了重創(chuàng),有點失憶癥狀。
可是,當我站在鮑家樂面前,才知道,不是有點失憶現(xiàn)象而已,而是完全失憶,不再記得我是他結(jié)發(fā)8年的妻,我滿眼是淚的看著他,撫摸他打了石膏的胳膊:家樂,我回來得有些晚,對不起。
他茫然地看著我:你是誰?
我的心很酸:家樂,我是小夢啊,我們結(jié)婚都8年了,兒子也5歲了。
鮑家樂死死地看著我,仿佛在拼命地去想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但,怎么也想不起來讓他漸漸焦躁,他抬起手,一下比一下更重地拍打自己的腦袋。家樂,家樂,你不要這樣。我哭著抱住他的胳膊,忽然地自責難過,如果不是我執(zhí)意爭取到公司派往美國進修一年的名額,或許,他就不會為排遣夜晚寂寞而混跡于酒桌,如果沒有混跡于酒桌,這一切也就不可能發(fā)生。
事已至此,悔已無益,我只能默默地飲下這杯因為要強而釀下的苦酒。
二
為照顧鮑家樂,我又向公司請假一月,把兒子從母親家接了回來,當兒子蹦跳著撲向家樂時,他有些納悶地看著兒子,眉頭微微皺起,我滿心歡喜地寄希望于活潑可愛的兒子能喚醒他的部分記憶。
事實證明,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兒子不僅沒喚醒家樂的記憶,反而使他更煩躁了。當兒子喊他爸爸時,他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好像我是個騙子,從外面隨便弄了個小孩來騙他,而且,在他的意識里,我和兒子,和他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他驚恐地看著我們,仿佛自己正在掉進一個巨大的圈套。
他無緣無故地發(fā)火,亂摔家里的東西,經(jīng)常把兒子嚇得哇哇大哭,動輒就打開大門,讓我這女騙子帶著兒子滾出去。我不走,他就開始乒乒乓乓地砸東西,我只好把鄰居叫來,讓他們跟家樂說一下,我真的就是他的妻子,不是騙子。
鄰居的到來引起了鮑家樂更加瘋狂的暴怒,他反指著鄰居的鼻子大罵,說他們是被我這騙子收買了的同謀。把鄰居弄得既尷尬又沒辦法,只好訕訕走了。
我不想讓小小的兒子承受這急風暴雨般的變故,便流著淚把他送回了母親家。
只要我不對鮑家樂說我是他的妻,他的情緒還算平穩(wěn),他不看書不看報,因為他忘記了所有的文字,每天坐在電視機前,像個孩子似的傻呵呵地笑,趁他心情好,我就搬出以前的影集,讓他看我們在一起的那些美麗時光,他不肯看,被我逼急了,就輕描淡寫地瞄一眼說:假的。
我把結(jié)婚證拿給他看,他認真地看了半天,又看看我,然后站起來,走到鏡子面前,對比著鏡子里的自己看結(jié)婚證照片,再把結(jié)婚證扔給我:這上面的男人比我?guī)浂嗔耍皇俏摇?/p>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向他解釋說我們結(jié)婚時,他體重才120斤,而現(xiàn)在,他都快140斤了,所以看上去有點不像。
他也不和我爭執(zhí),繼續(xù)看電視,他無動于衷的樣子讓我崩潰,我一邊哭一邊把照片擺滿了地板,領(lǐng)著他的手,讓他看我們以前曾是多么恩愛多么甜蜜。
他一張一張地看得很仔細,我欣喜地等待他做出反應(yīng),他卻突然地發(fā)了狂,甩開我,瘋狂地把照片劃拉成一堆,坐在地上拼命地撕,一邊撕一邊發(fā)出嚇人的尖叫,表情非常痛苦,我也是一邊從他手里搶照片一邊哭。
三
我不相信鮑家樂的人生就此完了,他曾是當年的高考狀元,是本市某機關(guān)最年輕有為的處長,我不能讓他的人生就這樣聽之任之地毀了。
我?guī)ケ本┤ド虾?醋钪哪X科醫(yī)生,一切檢查,看不出異常,面對這種狀況,那些束手無策的老專家給我的建議是寄希望于時光,或許,他會在以后的歲月里慢慢恢復,究竟什么時候能恢復,他們也給不出具體答案。
我?guī)еU家樂一次次地滿懷希望上路,滿心蒼涼而回。
在去外地求醫(yī)時,當我在酒店開一個標準間,他會很詫異地看著我:你是女人。
我說我知道我是女人。
他就拿起我的東西,鄭重地說:請你自重,另去開一間房吧。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我就知道,他真已徹底忘記了我是他的妻。甚至,在家里,他都不肯和我同室而眠,說他不是那種隨便的男人,并主動說,如果我喜歡睡他的大床,他就去睡客房的小床。我只好抱著枕頭,滿臉是淚的去客房睡。
就這樣,我和鮑家樂風風雨雨地過了半年,他的病情沒任何好轉(zhuǎn)跡象。
有時,他會很認真地問: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點頭:我愛上你都有十年了。
他就笑了,說:又騙我。然后,又搖搖頭說:你別這么癡情,你不是我喜歡的女孩子類型……除了妥協(xié),我能和他計較什么?他是個患了失憶癥的病人。
四
為了維持家庭生活,我不得不回公司上班,單位把鮑家樂的病假無限期延長,什么時候恢復了記憶什么時候回去上班。
了解我家情況的朋友都勸我,既然鮑家樂這樣,不如和他離婚算了,反正他已不拿我當愛人,更要命的是他的腦袋已經(jīng)被失憶清洗成了一張白紙,和廢人沒什么區(qū)別,和一個這樣的人過一輩子也實在沒什么意義??墒?,我做不到,我無法忘記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美好,也做不到在他最危難的時候撒手而去。
每天早晨離開家前,我會把他叫起來吃早飯,把午飯做好放在微波爐里,設(shè)置好了加熱時間,告訴他按哪里就可以加熱,什么時候可以拿出來吃。
他笑嘻嘻地聽著,等我晚上回來,中午飯總是孤單地寂寞在微波爐里,因為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們從微波爐里拿出來。
我問他中午吃了什么,他會搖搖頭說忘了。
看著他消瘦的樣子,我的心,難受得不行,又沒辦法,維持這個家是需要錢的,我不可能不上班。實在沒轍了,我去家政服務(wù)公司請了一位鐘點工,每天中午來家給他做飯,可,只兩天,鐘點工就不干了,因為鮑家樂不讓她進門,還說她是我雇來的另一個騙子……
我徹底崩潰,哭著問鮑家樂: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
鮑家樂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好像我說的是胡話,剎那間,我真的灰心了,真的想,既已如此,還是放手吧。
五
為了幫助鮑家樂恢復記憶,我讓鮑家樂的哥哥和姐姐經(jīng)常打電話和他聊聊天,鮑家樂每次接了他們的電話就是:誰的哥哥?要不就是;誰的姐姐?別騙我了。
時間一久,鮑家樂的哥哥和姐姐也灰心了,不愿意再給他打電話。
鮑家樂的世界里,就剩了我一人。
有天,我正在加班,突然接到
廣州同學青青的電話,她問鮑家樂怎么了?因為她剛才給我家去過電話,是鮑家樂接的,鮑家樂張口就問她是誰,她說我是青青啊,你不記的了?他頓了頓,說啊,就是睡小夢下鋪的那個……然后就胡言亂語起來。
我愣了一下,是的,青青在大學時睡我下鋪,鮑家樂去寢室找我時,我們總坐在她的床沿上聊天……
我告訴青青鮑家樂患了失憶癥,她恍然大悟著說怪不得呢,又安慰了我一陣,便扣了電話。
而我,卻疑惑了起來,既然失憶了,他怎么會記得青青是睡我下鋪呢……
想著想著,我就被自己的猜測嚇壞了。
回家后,我若無其事地陪他看電視,并引誘他回憶過去的往事,他愛搭不理地繼續(xù)看電視。
周末,我榨了些新鮮的蘋果汁,倒給鮑家樂一大杯,平時,他最愛喝蘋果汁,然后,帶他去我們戀愛時經(jīng)常去的森林公園。
進園時,我又買了兩瓶飲料帶著,打開一瓶遞給他,我們邊喝邊走,我給他講我們在哪里約會,在哪里第一次接吻,他像聽笑話似的看著我笑。
果然,進園沒多久,鮑家樂就說他想去廁所,森林公園里只有一處裝修得像棵大樹似的公廁,不熟悉的人很難找到,我故意拼命都想不起廁所在哪里了。正值周末,公園里到處是人,我只好說:你找個隱蔽角落解決問題得了。我知道這不是他的作風,認為這是很沒公德的行為,果然,他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跑了。
我悄悄尾隨在他身后,然后,我看見失憶的鮑家樂輕車熟路地穿過一片樹林,轉(zhuǎn)過三四個拐角,沒詢問任何人就準確無誤地扎進了男廁。
然后,我倚在一棵樹上,淚流滿面。
再然后,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個人。
傍晚時,警察給我打電話,說在森林公園撿到了迷路的鮑家樂,他們根據(jù)我縫在鮑家樂外套上的電話號碼找到我,希望我把他領(lǐng)回來。
我告訴警察他們搞錯了,我不認識鮑家樂。
六
晚上7點多,警察把鮑家樂送回來,我關(guān)在客房里,沒有出來,當聽見他在客廳里對警察嘟噥:對,我認識這個地方,我經(jīng)常坐在沙發(fā)上看那臺電視。
我突然覺得這一切荒誕極了,淚水刷刷地落下來。
次日,我去郵局打印了他的手機詳單,然后,看見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在我上班不在家的時段,被頻繁撥打。
晚上回家,我拿過鮑家樂的手機,自從出事后,它就閑置不用了,基本是完全關(guān)機狀態(tài)。我打開它時,鮑家樂很納悶地看著我,目光坦然,我知道,這坦然肯定是他早就刪除了所有能被我捉到的痕跡。所以,我沒有徒勞地去查所謂的短信與來電去電號碼,而是,徑直撥上那個號碼,當我聽到一聲甜美而嬌柔的歡呼后,把手機遞給了鮑家樂。
鮑家樂疑惑著接過電話,然后,臉色煞白。
我起身,去書房,起草好離婚協(xié)議,拿出來,推到他面前:我的字已簽好了,如果你忘記了怎樣寫你的名字,可以按個手印。
鮑家樂定定地看著我,什么都沒說。第二天早晨,我看見了兩份簽好了名字的離婚協(xié)議,他的字,還像以前那樣剛勁有力,龍飛鳳舞。
我們一路沉默地去了街道辦事處。是的,我沒有揭穿他的失憶騙局,他只不過是有了新歡的男子,卻又不知以怎樣的理由向我提出離婚,而那場意外的車禍,啟發(fā)了他,讓他患上了莫須有的失憶,他一直在試圖用冷漠把我驅(qū)逐出這場婚姻,爾后,身家干凈地奔向新愛。
當所有的挽留都變成了一場荒誕的鬧劇,我不再執(zhí)著,除了成全無路可走。
因為,他真的患了失憶癥,是選擇性失憶,被選中忘記的,是我們曾經(jīng)的愛情,徒剩一具軀殼的婚姻,不值得挽留。
(摘自《現(xiàn)代婦女》
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