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佳
摘要:自由是近代西方政治文化中的核心價值之一,美國政治文化史學者費舍爾教授通過對自由一詞的起源的梳理。探討了西方自由的兩個傳統(tǒng),即強調(diào)個人獨立、互不隸屬的地中海式自由(Liberty-as-separation),以及強調(diào)與生俱來的平等的、共同體內(nèi)每個成員平等的北歐式自由(Freedom-as—belong-ing)。英美政治文化不僅在語言上繼承了西方自由的兩大基因,而且在其近現(xiàn)代政治發(fā)展過程中,不時反映出兩種自由傳統(tǒng)的內(nèi)在緊張與沖突,
關鍵詞:地中海式自由;北歐式自由;傳統(tǒng)
中圖分類號:D08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1502(2009)03-0031-04
自由是西方主流政治哲學的關鍵概念,不論是右翼的保守主義,還是左翼的社會民主主義,更不用說共和主義、自由主義,幾乎都將自由視為核心價值之一。但是,如何認識和理解自由,卻有多種的解讀方式。也正因為如此,如何界定自由內(nèi)涵,就成為西方所有政治哲學家進行政治研究的一個起點。從近代的洛克、孟德斯鳩、盧梭、康德、密爾,到現(xiàn)當代的柏林、哈耶克、羅爾斯,大多從規(guī)范的意義上來討論自由的政治意涵。但是,美國的政治文化史研究者大衛(wèi)柏·漢科特·費舍爾教授(David Hackett Fisher)認為,要認識理解自由,不僅要從這些理論家的抽象解釋中去尋求,而且還應該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具體說就是從社會習行、信仰、傳統(tǒng)和民間風俗等,來體悟西方社會中一般大眾對自由的認識,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那些宏大歷史事件背后的真正精神動因。這一學術(shù)傳統(tǒng),其實始于19世紀的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托克維爾就曾經(jīng)從這樣的角度討論過,認為美國的自由似乎源于人們的內(nèi)心習慣(Iiberry and freedom as habits 0f the heart)。正因為如此。后來托克維爾曾經(jīng)比較過法國、美國革命中自由觀的某些差異。他說,在美國,自由習俗創(chuàng)制了一個自由的政治制度,而在法國,則是由自由政治制度創(chuàng)造自由的習俗。而費舍爾認為,這樣的學術(shù)傳統(tǒng),并未得到很好的繼承,而托克維爾本人的過早辭世,也使得他原來有關自由起源的探求無法完成,費舍爾所要做的就是以美國政治文化歷史為藍本,來重新審視自由的意義,從而完成托克維爾的未盡的學術(shù)使命。
為此,費舍爾在"liberty and freedom"一書序言中,他以一段學術(shù)史的典故作為開頭。1 843年。一個名叫梅林·張伯倫(Mellen Chamberlain)的年輕學者為研究美國獨立戰(zhàn)爭起因,而尋訪還健在的歷史證人,他見到了當年參與列克星敦第一槍的已經(jīng)81歲的老者卡普廷·李維·普雷斯頓(captain Levi Preston),開門見山地問,你們?yōu)槭裁匆磳τ?,是不是因為英國在北美殖民地的印花稅和茶葉貿(mào)易壟斷政策所引起,老者的回答出乎意料,他們不是因為什么茶葉,也不是因為印花稅。接著,年輕人又問,那你們一定讀過哈林頓和洛克等人的自由理論的書,老人的回答又讓他沒有想到,他說他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這些人,他們讀的書只有圣經(jīng)、教義問答、圣歌、贊美詩和日歷。年輕人非常疑惑,繼續(xù)追問到底為什么,老者答道,我們之所以要趕走這些英國軍官。是因為我們生來就是自由的,而他們不愿意尊重我們的自由。在這段對話中,每個回答都變成了另外的一個問題,比如,生來自由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們所理解的自由是不是和我們所理解的一樣?這種觀念一直以來改變過嗎?費舍爾干脆將這些問題命名為卡普廷·普雷斯頓式的難題(the Problem 0fCaptain Preston)。為解開這一謎底,費舍爾對自由的歷史文化起源進行了深入地考察。
費舍爾的探究從語言開始。他發(fā)現(xiàn),在古代諸文化的語言中,惟獨西方語言中有自由一詞。盡管有些民族語言,比如在著名的漢莫拉比法典中就有奴隸一詞,但是其對應的不是自由,而是主人。就中國傳統(tǒng)看,盡管也有自由一閱,但是,卻并無西方的意義,自由只是儒家知識分子的理想精神狀態(tài),并未將自由擴展到政治和法的領域。在這個基礎上,他又進一步看到,在西方語言中,有兩個詞用來表達自由,一個是Liberty,另外一個是Freedom,其中的細微差別恐怕現(xiàn)代西方人自己也不一定明白,更何況置身于西方政治文化之外的人。通過考證,他將Liberty界定為地中海世界的自由概念,而將Freedom理解為北歐世界的自由概念,兩者在很多方面存在著顯著的差異。
具體來說,所謂地中海世界的自由,即Liberty,源于拉丁文Livertas,意思是指不受限制和約束,或者說就是免于限制。同義字是solutus,源于動詞solve,意思是去掉約束。這些詞又類似于希臘文的eleutheeria,這個詞的意思也指一種獨立、分立和與眾不同的狀態(tài)和情形。希臘人用這個詞來形容自治城市、獨立部落,以及不依賴于任何其他人意志的單獨個人。而這些基本意涵直到今天還依然存在。也就是說,Liberty一詞意味著主體之間互不隸屬的狀態(tài),費舍爾稱其為Liber-ty-ah,-separation。
而北歐世界的自由,即Freedom,則起源于北歐語言的大家族中,英語中的free一詞,與挪威語中的fri、德語中的frei、荷蘭語中的vrij、芬蘭語中的vrig、凱爾特語rrheidd和威爾士語中的rby dd有關,它們居然有一個共同的詞根,都源于印歐語系的priya或friya,以及riya,意思是親愛的、可愛的,所以在英語中的free和friend,德語中的frei和freund,都有共同的詞根。在北歐人理解中,freedom意思是某個人通過血緣聯(lián)系和享有的共同體的權(quán)利成為自由部落的一個成員??梢姡cLiberty所強調(diào)的獨立性不同,在這里更多強調(diào)的是平等的自由人之間的聯(lián)系,費舍爾將其命名為Freedom-as-belonging。
現(xiàn)代學者對地中海世界的羅馬法中的Livertas一詞所蘊涵的獨立和解放觀念,有過長期的研究,但是對北歐世界的Freedom的內(nèi)涵研究卻相對較少。費舍爾從北歐原始民族的活動中,找尋最初的意義。7世紀時。部分挪威人為逃離壓迫,避難來到冰島,他們在這個新世界中,按照他們自己理解的權(quán)利和責任。在這里確立了一套自由的風俗。對他們來說,自由(Free-dom)意味著法治,有權(quán)選擇首領,統(tǒng)治和裁判的權(quán)力來自于地方議會。11世紀的日爾曼歷史學家曾經(jīng)就此描述說,“在這里,沒有國王,只有法律。”當時,大多數(shù)冰島人生來自由,自由作為與生俱有的權(quán)利為所有自由人所分享。其他北歐世界的人也大多如此,盡管他們每個人所擁有的權(quán)利、財富和地位各異。
但是。在古代羅馬,情形剛好與此相反,正如我們所熟悉的,在羅馬,自由(Liberty)意味著不平等,人們
根據(jù)他們的條件被準予不同的Liberties。有些人多,有些人少,有些人根本沒有。即便共和國時期,羅馬公民的政治參與權(quán)利也因為階級地位不同而有所區(qū)別。元老院的議員可以發(fā)表政治演講,一般公民可以聽講和投票,而奴隸則什么權(quán)利也沒有。也就是說,自由在羅馬不是與生俱有的權(quán)利,而是根據(jù)其社會地位授予的。在斯多葛主義的哲學家和羅馬法學家那里,羅馬的自由是個人的某種獨立狀態(tài),由此,自由成為某種特權(quán),可以被授予,也可以被剝奪。不過,費舍爾也看到,盡管地中海世界的自由比起北歐世界的自由受到了更多限制。但是它可以使更多的人享有這種自由,而且可以擴展;而在北歐。自由則被限定在一個較小的血緣部落的共同體中。
從法律的角度看,二者的區(qū)別也是非常明顯的。生而自由的北歐人將這種自由看成是一種權(quán)利,英語中權(quán)利(Rights)一詞,基本意思是正當?shù)模_的,好的。當權(quán)利一詞成為法律上的專有名詞時,權(quán)利就是指那些具有正當性的事務(rishts as a matter 0f risht)。這種權(quán)利與個人地位、財富等后天性的東西無關,它只關乎權(quán)益的正當性或合法性。而在古代地中海語言中。沒有一個詞能與北歐語言中的權(quán)利一詞比較精確地對應,在拉丁文中,最接近權(quán)利一詞意思的是Jus,意思是某種為法律許可的東西。因此,在羅馬法中,Lib-erty不是天生的權(quán)利,而是羅馬法賦予的各種權(quán)利的總和。而且,在古代羅馬更為流行的還不是與rights意思接近的Jus,而是Privilegium或Immunitas,Privi-legium意思是先天的私有的法律,Immunitas意思則是免除某種義務和責任。這些特權(quán)與Liberty相關,被授予某些特定的社會階層或團體??梢?,特權(quán)與權(quán)利截然不同,特權(quán)是一種可能給予的法律權(quán)益,而權(quán)利是必定得到的法律權(quán)益。
進一步分析,費舍爾還指出了二者背后的社會義務觀的差異。在地中海世界里,個人的社會義務是與某種強制聯(lián)系在一起,擁有不同自由的人,根據(jù)自己的角色來履行其義務,如同亞里士多德、柏拉圖一直強調(diào)的那樣。社會各階層的人各司其責。在北歐世界中,每個人生而自由,但同時每個人都有義務全力支持這個部落或民族共同體,保持這個自由民族的習慣。并尊重其他自由民族。
隨著后來西方世界的基督教化,自由一詞和宗教信仰之間也建立起了某種聯(lián)系。在福音書中,尤其是在約翰書中,耶穌告訴猶太人?!叭绻忝靼琢苏胬?。那么真理會帶給你自由。”圣經(jīng)的英語翻譯者金圣·詹姆斯將自由用Free來表達,但是在早期的其他文本中,希臘文使用的是eleuthers一詞,拉丁語中使用的是liber一詞,其原意都是從原罪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的狀態(tài),后來,羅馬天主教會稱其為基督徒的自由(Christian liberty)。不過,基督教教義在北歐地區(qū)采取了不同的發(fā)展路向,它轉(zhuǎn)化為精神的自由,并把基督教和個人在塵世間的工作建立起了連通性,也就是說,基督徒的個人自由就是為基督在塵世而工作,從而接近他,甚至最終與基督成為一體。這樣,就為信仰帶來了巨大的世俗責任。中世紀后期的新教改革也正是在北歐地區(qū)這樣的精神氛圍下展開的,這一點,后來也為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所強調(diào)。馬丁·路德就認為,自由是一種愛,將信仰者和上帝喜歡的禮物結(jié)合在一起。英國的清教徒表現(xiàn)得最為極端,直接稱這種自由為靈魂的自由,也就是說,這種自由是上帝和個人精神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靈魂的自由是上帝賜予人類的禮物,任何人間的權(quán)力都不能將此權(quán)利剝奪。這樣,基督教信仰就與傳統(tǒng)的西方思想奇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
可見。北歐傳統(tǒng)的自由觀中心是將自由理解為將自由人民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平等權(quán)利和某種所有物的形式,并隱含著某種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和特定共同體的成員資格。而地中海世界的傳統(tǒng)自由觀則更多強調(diào)獨立和分立,與社會等級相關,是一種由更高的權(quán)力給予的多樣化的特權(quán)。
費舍爾不僅區(qū)分了自由的兩個來源,而且還發(fā)現(xiàn),在西方語言中,唯有英語這一種語言同時接受了表達自由的這樣兩個詞匯,比如在德語、荷蘭語和斯堪的納維亞語言中,只有Freedom,但是沒有Liberty;而在西班牙語、法語和意大利語等語言中,則只有Liberty,沒有Freedom。其實,其他學者也注意到了這點,哲學家Hannah Pitkin為此寫道:“英語民族有這樣的獨特的機會,他們可以有選擇地使用Liberty和Freedom這兩個詞,而任何其他歐洲語言。無論古代還是現(xiàn)代的,都未能得到這樣的機會?!辈贿^,也許正是因為在英語中自由的這兩種表達。也使得英美國家在其政治發(fā)展中,兩種傾向的自由價值觀難免沖突,甚至緊張。
這種緊張最早可能見之于1215年的英國大憲章,一方面它賦予貴族階層某些特權(quán),這些應該屬于典型的等級制的Liberty;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人與生俱來的自由權(quán),比如著名的第三十九條就明確規(guī)定,除非經(jīng)過公正的審判,任何自由人不得被囚禁、驅(qū)逐,財產(chǎn)不得被沒收、毀壞。這種情況在17世紀中葉時再現(xiàn),霍布斯在寫作《利維坦》時,將兩者作為同義詞來使用,并沒有明確地加以區(qū)分,他或許太專注于他的抽象世界中。
同樣,這兩者的緊張關系也持續(xù)存在于北美新大陸上,而費舍爾這本以這兩個詞作為書名的大部頭著作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分析兩個世紀以來自由的兩個傳統(tǒng)在美國的此消彼長的過程,以及二者在美國大眾社會生活中的表現(xiàn)。的確,一方面,自由的傳統(tǒng)深植于北美殖民地。成為社會習俗、信仰甚至生活方式。但是,另一方面,無論在獨立戰(zhàn)爭期間,還是內(nèi)戰(zhàn)時期,以及20世紀以來的現(xiàn)代美國政治,都可以隱約看到,在不同時代與不同社會階層中,人們對自由一詞的理解各有側(cè)重。比如,大陸會議期間,革命者強調(diào)更多的是杰弗遜式的個人自由權(quán)利,并以此作為革命戰(zhàn)爭的理論依據(jù);但是在制憲會議期間。聯(lián)邦黨人的自由則似乎更多強調(diào)作為一個整體國家的共同體的自由觀。杰斐遜在一封信中也從地域的角度討論過北美十三殖民地人民南北性格的差異,他在論及自由時就指出,北方人“注重保護自己的自由,也尊重別人的自由”,南方人則是“熱心維護自己的自由,但蹂躪別人的自由”。換句話說,北方人的自由比較接近北歐式的自由,一種人人平等的天賦自由,南方則是建立地中海式的自由,是那種在特權(quán)之上的不平等的自由。就最近的發(fā)展看,9·11事件后,新保守主義者強調(diào)的自由似乎又回到美國自由民族的政治神話,強調(diào)個人作為共同體成員應該承擔的責任,結(jié)果卻相反,那種個體獨立性的自由則有所削弱和限制。不過。這種情形可能在剛剛結(jié)束的2008年的總統(tǒng)選舉后又可能會有所矯正,民眾特別是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對布什政府以反恐名義對個人自由的肆意踐踏早已心存不滿,結(jié)果不出所料,民主黨人奧巴馬贏得總統(tǒng)大選。但是,如何平衡兩個自由之間關系,依舊是擺在美國政治人物面前的難題之一。
費舍爾對自由的兩個傳統(tǒng)的發(fā)掘,使我們能有機會看到自由這個抽象的概念背后所隱藏的歷史與文化的內(nèi)涵。從一定意義上看,地中海式的自由與北歐式的自由的劃分,似乎要比以賽亞·柏林的那種抽象的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的劃分更為真切,更具歷史感。而對于全球化過程中的非西方國家來說,大多即無Liberty-as-separation的傳統(tǒng),也無Freedom-as-belonging的歷史,因此,要使自由成為托克維爾所說的那種民眾的內(nèi)心的習慣(The habits 0f the hearts),而不僅是少數(shù)精英和知識分子頭腦中抽象觀念,實在是一個需要孵化的漫長過程。其實,對西方國家也是如此,人類走向自由的過程,還僅僅是一個開始,而絕非福山所謂的“歷史的終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