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尤
繪圖穆林
6月中旬,正值紹興的梅雨季。在咸亨酒店品味了久負盛名的黃酒與茴香豆,天已很黑了。繞過古老的鳳儀橋,一個人,撐把傘,徘徊在倉橋直街窄窄的石板路上,兩側(cè)的老屋有兩層或三層的,瓦和柱是烏黑的,檐和門是錯落的。墻上斑駁的青苔,使白色粉墻幽暗而古樸。偶有三兩支雨傘擦肩而過,飄來老婦與姑娘的吳依軟語;或有臨街的花格小窗,在雨霧中透出離合的光。路西老屋的后窗,似乎還有條同樣的街,但下面不是石板鋪就的,而是一條靜靜的小河……
從大禹治水奔波,沉睡于會稽山麓,到勾踐誤國,臥薪嘗膽于龍山;從款款走出的西施,與睿智的范蠡佐越王成大業(yè),而后泛舟五湖;到徐渭不侍權(quán)貴的狂草詩畫;從王羲之邀群賢于會稽山流觴曲水,醉書《蘭亭集序》,到陸游與唐婉邂逅于沈園,題纏綿悱惻的《釵頭鳳》于墻上,從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到魯迅自百草園走入三味書屋;從蔡元培、周恩來的祖屋,到巾幗秋瑾就義的街頭;從范文瀾、馬寅初,到錢三強、竺可楨……倉橋直街的石板路上,我感覺,這蒙蒙細雨下了四千年,密密的織出了溝通古人的情愫。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古越國,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山陰,孕育了多少英杰?
我行走過平遙古城的街巷,那里雖有晉商的遺風,但商鋪林立,人頭攢動,有些浮躁了。我也行走過麗江大研古鎮(zhèn)的石板路,那里雖有雪山融水潺潺于路旁,納西古樂隱約奏響,但酒吧林立,燈火闌珊,也已商化了。唯有倉橋直街還保留著古樸,它靜臥于府山東側(cè),鬧市之西,北起城市廣場西南角,南至魯迅西路的鳳儀橋。寬不過3米,長3里有余,雨巷里挑著幾面“老酒”或“茶樓”的杏黃色幌子,間列著尋常人家半掩的黑褐色臺門。偶有西拐的橫巷,寬不及2米,走上十六、七步就到了河沿,兩三臺階,可下到水中。側(cè)頭看時,都是監(jiān)水的窗,兩岸的屋墻直入河中。而隔水臨窗的人們,可倚著窗盡情地聊,或一步跨入行來的烏篷船中。
我索性退了如家酒店的客房,搬到了古街上的“倉橋客?!?。這倉橋客棧的前門正對著東去的橫街——后觀巷。后門的回廊臨水,并可拾級而下上船。進得二樓房間,打開窗簾,下面就是那條靜靜的小河了。細雨打不出漣漪,只是讓兩岸屋檐的倒影輪廓茫然。
出得客棧門,就已在古街上了。向南走上兩三百米,路西呈現(xiàn)一片空場,走近看時,有一石拱橋跨在河中,橋面石階間鉆出些綠草,三兩的鄰居正在橋頭寒暄,而橋下的河沿上,一位花白頭發(fā)的阿婆,雙手夾一支飄著青煙的香在胸前,面對著河水閉目呢噥。
身后響起一陣吆喝聲,但見一中年菜販,蹬著一車青菜順石板路而來。他慢悠悠過了空場,停在了一扇街門旁。我緊走幾步,想借機跟進院看看??伤患保紫聛睃c上一支煙,在旁邊的石頭雨篦子上彈著煙灰。我只好自己上前輕輕推開了黑漆門。走過“臺門斗”,見庭中一株蓊郁的老樹下,一少婦正摟著木盆洗衣服,并與身后二層樓廊上做著針線的老婦,一句半句地聊著什么。南墻幾乎被青藤整個覆蓋,青藤下的石頭上端坐一小男孩,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本書,花格木窗下一把舊藤椅……出了臺、_,我對幾天來在游歷蘭亭、沈園、禹陵、府山時,一直揣摩心中的詩句“鑒湖越臺名土鄉(xiāng)”似乎漸漸有了些感悟。
入夜,枕著河躺下,卻聽見窗臺上凝聚的水珠,漫無節(jié)奏地滴入河中,給窗口大小的“水墨畫”添了一首古箏曲。不覺浮起了一段悠遠軼事:被譽為“天下奇男子”的南宋詞人劉過,在杭州西湖隱居時,曾以《沁園春》婉言謝絕了紹興府辛棄疾的邀請。詞說:“斗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仙老,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照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傳杯。白言天竺去來。圖畫里、崢嶸樓閣開。愛縱橫二澗,東西水繞:兩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不若孤山先訪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他豈知,紹興的水、橋、酒,也不遜于杭州西湖的風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