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建
因為要進行隨班就讀情況摸底,我乘車顛簸了幾個小時后來到了膠州市最偏遠的一個小山村。這里寥寥幾戶人家,房舍低矮,炊煙繚繞,讓我這個久居城市的人頗感新奇。“鄭——老——師!”一聲含糊而費力的呼叫驚擾了我的情趣,緊接著,一雙笨拙的大手摸索著拽住了我的后襟。驚愕之余,我扭身看去,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張黝黑的長臉,兩只渾濁的大眼珠骨碌著,歪斜的嘴巴因驚喜而艱難地顫動著,嘴角的口水毫無遮攔地拉出了長長的一條……“姜飛!”端詳片刻,我終于認出了這個昔日的學(xué)生,而記憶的車輪也迅速載著我回到六年前那段無奈的往事……
那時,聾校與輔讀學(xué)校剛剛合并,形成了以聾教育為主、弱智教育為輔的辦學(xué)局面。我當(dāng)時負責(zé)弱智學(xué)生的招生工作。一天,我接待了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特殊孩子。說他特殊,不僅是因為他智力偏低,更是因為他外表和行動奇特:瘦長的臉,扭曲的身子,走路蹣跚踉蹌,右手很難抓住物品,失禁的口水經(jīng)常不自覺地染濕胸前的大片衣服。見慣了弱智孩子別扭長相的我對此并沒有太多的詫異。我試著了解他的情況,知道他叫姜飛,會下象棋,正就讀普小四年級,每次考試語文能得四十分左右,數(shù)學(xué)也在三十分上下。這樣的成績相對于當(dāng)時在校的其他弱智學(xué)生來說,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經(jīng)過謹慎的智力測驗,我毅然決定將他留下來。于是,姜飛就成了輔讀部唯一的住校生。
然而很快,姜飛在自理能力上的不足便暴露出來:他不能穩(wěn)當(dāng)?shù)囟似斤埻耄?jīng)常把菜湯倒在衣服上;他吃飯過于邋遢,飯粒粘得滿臉都是;他不會按要求疊被,搞得床鋪皺皺巴巴;偶爾,他還有尿床的毛病,弄得宿舍臊氣熏人。同室的聾生避之唯恐不及,誰都不愿接近他。值班老師早已習(xí)慣了餐廳、宿舍的干凈整潔,對由于姜飛的住宿而帶來的各種麻煩充滿了嫌棄。而眾人的排斥也讓首次離家在外的姜飛更加想家,他動不動就會嗚嗚大哭。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幾經(jīng)勸說無效,對此也牢騷滿腹。各種怨言匯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個共同的意見:姜飛不適合在這里接受教育。但作為全校唯一的弱智教育專業(yè)畢業(yè)的老師,我對姜飛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試圖讓大家明白生活能力的培養(yǎng)和文化知識的學(xué)習(xí)都是弱智教育的基本目標,不能顧此失彼,有所偏廢。但令人遺憾的是,我的努力收效甚微。
由于自己任課不多,也就很難與姜飛有頻繁的接觸。不過,只要一見面,我便會通過一個友善的目光、一個和藹的微笑、一聲親切的問候,向他傳遞我的關(guān)心。碰到姜飛哭泣的時候,我或者苦口婆心地勸慰,或者掏出自己的手機讓他給家人打個電話,以此消除他想家的念頭,幫助他盡快適應(yīng)學(xué)校的生活。很快,我的好意就換來了姜飛的信賴。他愿意主動上前和我打招呼,認真完成我布置的各項任務(wù)。有時上課鈴聲響過,呆在墻角哭泣的他,任憑上課老師怎么勸說也無濟于事,可只要我稍微提醒,他便會像只聽話的小綿羊一樣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姜飛正在擺弄棋子。我深知,對于這個游離于眾人之外的弱智孩子來說,象棋可能是他排解寂寞的唯一途徑。我決定忙里偷閑,陪他下一會兒棋,給他一個展示技藝的機會。姜飛走棋很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讓我不得不全神貫注地認真對待。不過他的缺點也很明顯,他套路單一,只重進攻,缺少大局觀和縝密考慮,很容易讓對手抓住漏招而一步將死。對弈中,他笨拙的右手很難將棋子定格在目標位置,不得不落子后再三調(diào)整。只要發(fā)現(xiàn)我的漏洞,他就會狠狠地把自己的棋子殺將過來,而每每此時,他的棋子非但難以準確定位,還會三番五次地丟子,又五次三番地撿起來。這些不尋常的舉動讓我的惻隱之心又添加了諸多的感動。說實話,我并不是象棋高手,但殺敗姜飛還是綽綽有余??墒?,為了不打擊他的士氣,鼓勵他繼續(xù)自己的象棋愛好,并從中得到快樂的體驗,我經(jīng)常會有意露一些破綻,讓他贏上一兩盤。贏棋的姜飛表情異常興奮,笑得合不攏嘴,連滴下來的口水也忘記了擦拭。他對我更加親近了!
有一天在課堂上,早已寫完作業(yè)的姜飛突然手持一張紙條努力晃動著,嘴巴一張一翕地說著什么,臉上顯出十分迫切的神情。我趕緊上前接過紙條,定睛一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鄭老師,我喜歡你!??!”字寫得雖然不漂亮,但比平時要規(guī)范得多,而且筆畫很硬,足見他寫得非常用心,特別是那三個夸張的驚嘆號,讓我既覺得好笑,又能從中品味出他對我的好感與謝意。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關(guān)于姜飛的抱怨聲音并沒有平息。我肩頭的壓力越來越大,終于在姜飛又一次尿床的情況下,不得不在他的去留問題上做出妥協(xié),同意讓他離校了?;丶夷翘欤w很高興,因為相對于學(xué)校這個依舊陌生的環(huán)境來說,家顯然是他更加向往的,而從此失去的上學(xué)機會以及由此可能給他的人生帶來的影響,是此時的他難以體會到的。臨走的一刻,姜飛拉著一臉憂郁的母親,最后一次來到我的辦公室。他一邊叫著“鄭老師”,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那一兜棋子,似乎是希望我以后能夠找他下棋。唉,幼稚而可憐的孩子,這種機會恐怕再也不會有了!
姜飛的離去,讓我悵然若失,內(nèi)心布滿陰霾。我既感慨于弱智教育的任重道遠,無法給像姜飛這樣的孩子提供適合的教育環(huán)境,更嘆息于教育公平的舉步維艱,受教育的權(quán)利難以平等。贊可夫說過,漂亮的孩子人人都喜歡,而愛難看的孩子才是真正的愛。在特殊教育內(nèi)部,相對于頭腦靈活、手腳勤快的聾生來說,弱智孩子才是真正的弱勢群體,更需要老師們視他們?nèi)缤撼?,投入真情實感,給予傾情庇護,完全地包容他們的缺點和過失,友善地施以愛護與幫助、教育與矯正。特殊教育是為了一切特殊學(xué)生,拒絕厚此薄彼,反對優(yōu)勝劣汰,任何嫌棄、冷落甚至諷刺打擊的行為都有損師愛的偉大,有違教育的公平!
闊別六年,又見姜飛,難得他一眼就認出了我。學(xué)生的心靈總是最純潔的!望著這張比我更顯蒼老的學(xué)生的臉,我倍感愧疚與酸楚,但愿他能和他的父輩一樣,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安身立命,一路走好!
【作者單位:膠州市特殊教育中心,山東膠州,266300】
責(zé)任編輯/吳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