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救人,丈夫死了。因為他一生清白,妻子馮巧娟執(zhí)意要還清丈夫生前的欠債。一位收入微薄的弱女子要償還丈夫數(shù)額不菲的欠債談何容易,可她義無反顧執(zhí)意前行。她到底有何招數(shù)?
一
風(fēng)貼了地從場坪里漫過來,將雷杰洪的遺像掀起一只角。馮巧娟拈著糨糊過去,揭開那角狠抹了幾刷子,然后用手按按,又連拍了幾下。拍打聲似乎驚動了像片上那人,男人微笑著,不動聲色。馮巧娟倒退了幾步,感覺到指尖膩膩的黏,但她沒顧那些,瞇了眼看丈夫的那張像,端端正正,不偏不倚。風(fēng)還漫起,但已經(jīng)無濟于事,丈夫微笑著,一如生前。馮巧娟滿意了,她抹一把額上的汗。聽得寂靜里咚的什么響了一聲,是婆婆,盲瞎了兩只眼的婆婆又把什么碰倒了。馮巧娟回過頭來,看見女兒小鳳牽了婆婆。婆婆眨巴著渾濁的眼睛,站在墻角黑地方努力而徒勞地往這邊張望。小鳳才五歲,不諳世事,她說著話。
“婆把盆給碰了,媽?!?/p>
“碰了碰了……婆眼看不見……”
“爸在墻上,爸那么大的臉,爸看著遠(yuǎn)地方……”
馮巧娟說:“嗯,爸看遠(yuǎn)地方……”馮巧娟覺得一股酸酸的什么涌上來,忍住了沒讓淚滾落下來。好在女兒小鳳沒再說下去。隔墻漫來了一陣豬的慘烈嚎叫,那聲音吸引了小鳳。她撒開婆的手跑了出去。婆現(xiàn)在扶了那竹椅坐了下來,婆沒說話,這老人向來寡言少語。馮巧娟扯過條凳坐在婆的身邊,她想跟婆說會兒話,才要張口,感覺兩指間黏糊的有些不適,輕步去了墻角,那兒有盆水,她把手放水里濯洗著,發(fā)出“嘩啦”的細(xì)碎水聲。豬的嚎叫已經(jīng)停歇,那邊叮鈴當(dāng)啷的什么響著。
那是老貴他們在忙碌,老貴是村長,老貴說:“杰洪是為大家死的,得像老輩人樣做場酒,請四鄉(xiāng)八鄰的人都來祭祭?!弊鼍剖强图胰艘?guī)矩,老輩上有身份人過世,都做酒,大家聚一起祭奠。
馮巧娟說:“杰洪他不喜歡聲張?!?/p>
老貴抬頭看了她一眼,“!這不是杰洪的主意,這是全村人的主意哩?!?/p>
“杰洪生前不聲張,難道就不能聲張一回?這種事情,是英雄壯舉,要大張旗鼓聲張?!崩腺F說。
馮巧娟就不作聲了,她知道說什么也沒用,做就做一場吧。她想,村長說得也對,丈夫堂堂正正了一生,也就讓他張揚一回吧。
馮巧娟來到場坪上,幾個男人在井邊忙碌,那個剛屠的豬被刮了毛呈一種人的白來。馮巧娟踏著那邋遢的豬毛站在那兒,死豬脖頸刀口地方還在滲著血,血水拉出幾根紅道道。她愣了一下,眼前涌一片渾濁。馮巧娟小心地跳著,跳過那些血糊,弄出很響的聲音也跳出一種好看的姿態(tài)。她想有人會跟她說句什么,可沒人跟她說話。那些男人埋著頭聚精會神于手上的忙碌。她覺得那些血糊有些礙眼睛,不只是礙眼睛,簡單就是一把針,被人扎在她的心上,她皺了皺眉頭,用手在半空里拂了一下,幾只蒼蠅嗡一下飛起。馮巧娟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看四周,沒吱聲,把那只提桶拎起來,將桶繩的一頭一下一下纏在自己的右掌上,她做得很從容,甚至拉了拉試試那繩的松緊。然后將桶放下井去,在離水里尺多的地方將桶顛了幾下,那桶斜扣在水里,傾側(cè)了一下,滿滿就一桶水了。馮巧娟用力將水拎了出來。嘩一下倒向那些血污。
男人們放下手里的活看著這個女人的動作,水沖蕩著那些血道道,紅紅的血就稀釋了,成了淡紅的一汪水,水順著微斜的井臺流入那道溝渠里,瞬間就沒了蹤影。
男人們還是沒作聲,默默看著那女人忙碌。他們的視線里,女人喘著氣,胸脯起伏著,有汗從額角滲出來,漸凝成一些珠珠,豆粒一樣墜下。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那不只是汗,那是淚珠兒,淚不斷地從女人兩眼里涌出來,默無聲響地掉下來,摔碎在堅硬的水泥井臺上。
男人往老貴那邊看。
老貴憋不住了,老貴“咣”一下把手里那刀扔在屠案上。
“娟哎!”老貴喊了一聲。
“你沖不凈的,弄完了事再沖不遲?!彼f。
“哎哎,要沖我們來沖,我們來收拾?!彼呗曊f著。
馮巧娟沒有說話,她依然做著她的動作,很執(zhí)著的樣子。
“嘩!”一桶水又潑在井臺上,濺起一汪白色水花。
馮巧娟終于把那井臺沖得干干凈凈,她有些累了,站在那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把頭昂起來,看著那片天空,那片天很藍(lán)。
二
那時候天不是這么個樣子,那時候天像一塊沉鉛。雷杰洪看了看那天,對馮巧娟說:“我看不牢靠,我看有雷暴,俊才的那些貨放那地方不牢靠。”丈夫年初弄了輛車跑運輸,才接了人家一批貨,說是送到城里去,看這天,是動不了身了,動不了身貨不能讓雨淋著呀。丈夫雷杰洪最看重信譽名聲,他二話沒說開始搬那貨。先是搬一樓屋角,搬了幾包就覺得不妥,又改主意往樓上搬。雷杰洪的顧慮不無道理,那雨說來就來了,是大雨,水開始還是珠,一串串地砸在地上,后來就成了一汪一汪的涌,像天破了個口子,水從那口子里涌出來,傾倒在這么個地方。傾盆的雨很快就成了山洪,眨眼間就漫上了河堤。老貴的鑼聲響著,“哎哎……”老貴在喊,雨聲中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雷杰洪說:“娟,你帶了孩子和媽去高處,我搬完這幾包貨就來。可雷杰洪沒搬完那幾包貨。那會兒雷杰洪扭頭看見鄰屋的萬老倌在門里往外探著腦殼,他想起萬老倌正患著腳疾;就是腿腳方便,怕是看著那大雨萬老倌也不敢出門。雷杰洪就放下那些貨了,他跑到萬老倌那兒,二話不說就背了人往坡上跑。把人放在那處高地方,顛顛地又跑向村子,雷杰洪知道村里萬老倌這樣的孤寡還有六戶。雷杰洪當(dāng)然沒跑六回,老貴和幾個男人一起加入了背人的行列。他們把那些老倌婆佬都背到安全地方。幾個人都笑了,說狗日的這雨怕是百年不遇的呀。這要是再下個個把鐘頭,村子都要給淹了。雨沒有再下下去,水恰好淹進(jìn)屋雨就停了,一村人都把揪著的心放下了,幾個男人在潮濕的天氣里撳燃了打火機,他們點起了煙,吧嘰吧嘰在那抽著。誰都以為沒事了,可事偏偏在那時發(fā)生了。坡上一塊大石頭,雨水松動了坡土,那塊石頭松垮了,往坡下滾來。雷杰洪喊了一聲,“快離開那兒!”眾人慌張中往兩邊閃躲。雷杰洪也閃躲開來,但回頭看見萬老倌了,萬老倌腿腳不好,呆呆地立在那兒茫然四顧。雷杰洪就是那時撲過去的,雷杰洪把萬老倌推開了,那塊大石頭就從雷杰洪的身上滾過去。老貴他們趕過去時,雷杰洪的五官身軀全走了樣。老貴把衣服脫了,把走了樣的雷杰洪包裹了起來。
馮巧娟趕過去時,只看見那些血道道,雷杰洪鮮紅的血在坡上歪扭出幾根血道道。
直到入殮前,老貴才讓馮巧娟看雷杰洪,老貴專門從城里殯儀館請來師傅,給雷杰洪那臉還原成生前的模樣。老貴說:“娟,你想哭就哭吧!”馮巧娟沒有哭,馮巧娟看了看雷杰洪的臉,說:“他像睡了哩,他累了,就讓他歇著吧?!?/p>
馮巧娟沒哭是假,只是沒在人前哭。記得雷杰洪生前就那么個倔勁,什么事不屈不撓,艱難委屈甚至大小冤屈打碎了往肚里吞,臉上風(fēng)平浪靜。雷杰洪說:人活活個什么?不就這點精氣神?
馮巧娟知道雷杰洪信這個,馮巧娟想我不能在人前哭,我不能讓雷杰洪看見臉上的淚,她獨自一人關(guān)了門扎扎實實哭了一場,出來時兩只眼紅得像爛桃。
三
老貴叫人在祠堂場坪上擺了二十八張桌。然后叫幾個后生去四鄉(xiāng)八鄰送“訃告”。老貴喊那東西叫訃告,說城里有頭有臉的人死了都有個治喪委員會,咱也給杰洪弄一個。老貴就張三李四地點了幾個后生的名,說我是主任,你們幾個就是委員了。后生們忙不迭地應(yīng)著。好好,老貴叔你吩咐。老貴就有條不紊地給大家派事情,搭靈堂點香燭,往四鄉(xiāng)八鄰跑送“訃告”,然后是送雷杰洪“上路”,諸事都做得利落。送葬回來的那個下午,老貴說殺豬,后生們就忙了屠豬;老貴說下網(wǎng)起魚,后生們就跳到塘里張網(wǎng)撈魚;老貴說打魚丸肉撮做八大碗,后生們就下廚各自忙碌;老貴說搬桌子搬桌子,坪上就擺滿了桌子長凳……
擺酒當(dāng)然是為了祭奠,但老貴卻有另一層想法,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腦殼常常轉(zhuǎn)得與別人不一樣,常會生出新點子。他想,把村人召集在一起,把周邊四鄉(xiāng)八鄰有頭有臉人物召集一起,他有個事想跟大家說。老貴是一村之長,他得為村里人著想,雷杰洪畢竟是為救村人舍去了生命,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個馮巧娟瘦瘦小小,小的才五歲,老的瞎著病著。這么個家今后怎么撐下去?老貴的心思在于,弄這么個酒席,讓大家明白這一切,其實大家何嘗不明白?老貴就是想讓大家捐錢。鄉(xiāng)里已經(jīng)表示,要給雷杰洪的家人一筆撫恤,畢竟是見義勇為,這種行為要鼓勵。但鄉(xiāng)里縣里那些撫恤有限,老貴就想讓大家也都出一點,但出一點得要氛圍,這么個酒席能有好作用。老貴就是那么想的。
老貴坐在首席上,那兒有鄉(xiāng)長什么的頭頭腦腦的人物。那也擺了一副空碗筷。八大碗都上了桌,熱氣拂起,撲面的一種香味。
老貴站起來,往杯里倒了一杯酒,“大家倒上酒。”他說。
眾人也站起,有人往各人的杯里倒?jié)M了酒。
老貴把酒杯舉過頭頂,眾人都盯看著老貴手上的那只杯子,老貴的杯子從他的額頭掠過他的鼻尖而后是下巴緩緩移動,繞了自己的腰間呈半圓往地上灑著,嘴里叨叨:“杰洪呀。你安心上路,家里事有我們大家,你放心!”眾人黯然,都默站在那兒。老貴說:“鄉(xiāng)長,你給大家說幾句吧?”鄉(xiāng)長說:“我不說什么了,雷杰洪是你們村的驕傲,也是我們鄉(xiāng)的驕傲,我們紀(jì)念他就是要向他學(xué)習(xí)……我倒是想看看他的家屬馮巧娟哩,她人呢?”
老貴往四下里看去,沒見著馮巧娟,他想,是呀,巧娟哪兒去了?老貴往小民那兒使了個眼色,小民顛顛地離席去找馮巧娟了。
老貴跟鄉(xiāng)長說:“馮巧娟怕是悲傷過度歇去了,我看我們吃我們的吧。”
鄉(xiāng)長說:“哦,歇去了,那就讓她歇歇吧。我們吃我們吃。”
這酒喝得有點那個,當(dāng)然這不是純粹的白喜事,白喜事是上年紀(jì)老人過世做的,活到一定歲數(shù)是喜事呀,可雷杰洪還年紀(jì)輕輕。村人都不明白村長老貴為什么要堅持做這場酒。酒這東西一悶喝就喝不出名堂,也上不去量,喝平常三分之一也就暈乎起來。最早顯醉態(tài)的是老貴,老貴說:“喝喝!杰洪不在……記得不,杰洪好酒量,杰洪要活著哪你們這樣喝的?喝喝……”又喝了幾盅,老貴牙齒就像上了膠,說話含糊不清了。
“杰洪是為了村里人把命丟的是吧?……杰洪要是不喊那聲,今天喝酒的里面就少了十幾個也難說的了……”老貴說這話時眼紅紅的,村人沒見過老貴這樣,老貴的酒量是村里最好的,他怎么就像喝高了?再說沒人見老貴哭過。他是哭還是醉了?人們想。
“人得有良心是不?……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走了,可家小還在……”他說。
“頂梁柱不是?……安洪呀,你說哩,一座屋沒頂梁柱不行是吧,一個家沒個男人,這日子就過得艱難了……”他說。
叫安洪的那男人點著頭,他茫然地看著老貴,其實眾人都大了眼茫然地看著老貴,覺得老貴非同尋常。
老貴是不是真醉了?老貴今天怎么了?人們看見老貴從兜里掏哇掏的像掏著什么,半天掏出一沓錢來。
“啪!”老貴把錢拍在桌上,“我給杰洪捐上些錢,是我老貴的一點意思?!?/p>
鄉(xiāng)長笑笑,說:“好好,社會主義大家庭,就是要有這風(fēng)氣,互幫互助,和諧社會嘛……更別說咱們的雷杰洪還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不能讓英雄流血家人流淚……我也來上一份?!?/p>
鄉(xiāng)長還真掏出些錢來,“這是點心意,鄉(xiāng)上還會給雷杰洪家專門一筆撫恤金,還會向縣上給雷杰洪申請見義勇為稱號。”
有人明白了,老貴執(zhí)意要辦酒席其實為的就是這個,人們中有人心里嘀咕著,他們不是不愿意,他們想著自己的心事。但到底老貴和鄉(xiāng)長都帶了個頭,又是這么個境況,人們都多少掏出些錢來。
老貴說:“好好!大家把錢擱自己碗邊,安洪呀你們幾個拿個本來……計個數(shù)計個……”老貴說著,突然就把話停住了。他看見馮巧娟了。
馮巧娟出現(xiàn)在祠堂老墻那兒,老墻墻根處長滿苔蘚,像人刷上的一層黑綠。馮巧娟站在那兒往墻上張貼著一張紙,腳下還墊了一張凳。
老貴朝馮巧娟喊:“哎哎娟呀,你過來,你干什么呢?過來過來?!?/p>
馮巧娟跳下凳來,她看了看墻上那張紙,不歪不斜的很端正,放心了,才回過頭來朝老貴點了點頭。
“你過來你過來……”老貴喊著。
馮巧娟走了過來。
“你看,大家給杰洪捐錢,大家的心意……”
馮巧娟搖著頭。
“杰洪為大家把命都舍了,大家這幾個錢不算個事,只一片心意,你收下!”
馮巧娟堅決地?fù)u著頭。
老貴還想說些什么,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那人指了指墻上馮巧娟貼的那張紙,那人才從墻那邊來,他過去讀了紙上的文字,忙不迭就來找老貴了。老貴眨巴著眼,看那人神情蹊蹺覺得不對勁。他走了過去,走到那面墻旁讀著紙上文字。然后走了回來,朝馮巧娟搖了搖腦殼,“呀,你看你……”他坐了下來,端起杯往嘴里倒了一杯酒。
鄉(xiāng)長走了過去,走到那面墻邊,后來村人相繼都走到那面墻旁,他們看見那張紙上的文字,臉上現(xiàn)出驚愕的表情,有人嘖嘖著,有人臉上表情高深莫測。
那是一張通告,上寫:“各位鄉(xiāng)親好友,如有與死者雷杰洪生前有經(jīng)濟來往賬目者,即日起請與其家屬聯(lián)系,以待清理解決。”下面署著馮巧娟的名字和日期。
馮巧娟說話了,馮巧娟說:“各位鄉(xiāng)親,你們把面前的錢收起來,情義我全收下了。你們也知道杰洪的,杰洪從來不收別人的錢,我也不會收的。不僅不收,你們也都看了墻上那紙上的字了,那紙上寫著的,杰洪借過大家的錢,杰洪走了,但人死賬在。我老公生前欠了人家的錢,我會一分一厘都還清的?!?/p>
四
老貴是最后一個離開場坪的,他招呼幾個后生將那些桌椅碗筷收拾了。有人說明天再說吧,明天收拾不遲。老貴說:“凡事要圖個清爽,杰洪是個清爽的人,他不想看到這個?!边@么說,人家就無話可說了。
到把一切弄好,也近半夜了。六月天氣里的夜也很清爽,月半明半昧地吊在半空間,云若有若無,也許根本不是云,是山腳溪潭里拂起的霧幔。老貴沒理會那些,他被那酒弄出幾分醉意來。我沒喝幾杯的呀,根本就沒喝個什么酒的,怎么就有幾分迷糊?
老貴站住了,他在兜里掏出一包煙拈出一根叼在嘴上,摸打火機時發(fā)現(xiàn)兜里沒那東西。鬼喲,他想,也許掉桌上了。這讓他有些沮喪,這時候他想抽支煙,不知道是為了消乏還因為什么,反正他想抽根煙。想想無奈,抽不成。他站在那兒想了想,考慮著是把半截?zé)熍聛?,還是仍然那么叼著。他選擇了后者。
幾個老倌就是那時現(xiàn)身的,園子邊有一截斷垣。老貴從那過身,突然就有幾個黑影橫了過來,老貴嚇一跳,差點沒叫出聲來,嘴角的那根煙掉在了地上。
“村長,我們候你多時了!”一個聲音在濁夜里漫滲過來。
老貴認(rèn)出是業(yè)子老倌他們。
“是你們幾個呀,嚇我一跳?!崩腺F說。
“不跟你說我們睡不著的,我們得跟你說?!睒I(yè)子老倌說。
“哎哎!等會兒,等會兒說……你們誰有火機?”
有人遞過只打火機,老貴接過撳燃了,蹲下來小心地把那根煙從草棵里找出來,在嘴邊吹了吹重又塞進(jìn)嘴里,點了,吸了兩口。
“我想不出什么事這么急……”老貴說。
“不能這么的,不能……”業(yè)子老倌說。
老貴愣了,老貴說:“你們說我錯了,給杰洪擺幾桌酒錯了?”
業(yè)子老倌說:“是杰洪婆娘,這種時候她不該那么做?!?/p>
“嗯?……她還老公的債有錯?”
“我們是說老公才入土,尸骨未寒,就提說債的事,是對死者大不敬……”
“我看沒什么不敬?!?/p>
“這不合規(guī)矩吧?關(guān)下祠堂幾百年來沒有過這等事……”
老貴抽著煙,老貴想說一句重的,什么規(guī)矩,一個女人,能說出這話做出這事不容易,你們老糊涂了,還講什么規(guī)矩?可他沒說,畢竟是長輩,跟他們說話要有個講究和策略,也就是這講究和策略讓老貴在村長的位置上坐了十年雷打不動。
“再說大家也是真心要幫她,她不該那么不給人面子。”一個老倌說。
“過了過了,那么做就有些過分了是吧?”另一個老倌說。
“再說她說是那么說,她真能還了那債?”有人說。
老貴從兜里掏出那包煙來,給幾個老倌發(fā)著。
“鄉(xiāng)長給的,這煙還夠勁?!彼f,然后他給每個長輩都點著火,“你們說鄉(xiāng)長這人怎么樣?”
業(yè)子老倌說:“人沒得說的,要不人家怎么當(dāng)鄉(xiāng)長?”
“嗯,就是呀,鄉(xiāng)長跟我說沒想到呀真沒想到……”老貴把語調(diào)提高了些。
“鄉(xiāng)長說,沒想到你們村里有這樣覺悟的女人,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不僅只在建幾座新屋,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人的素質(zhì)上,我看巧娟就不錯,是個典型……”老貴說。
“鄉(xiāng)長是這么說的?”
“當(dāng)然,我還敢亂編亂造的嗎?這是鄉(xiāng)長的原話?!?/p>
業(yè)子老倌他們就啞了聲,規(guī)矩是規(guī)矩這不錯,可鄉(xiāng)長是領(lǐng)導(dǎo),在鄉(xiāng)民看來,領(lǐng)導(dǎo)有話了,那規(guī)矩就不算個什么了。
“面子的事大家就不必計較的了是吧?”老貴說,
“噢。”
“一個女人家才失了老公,擱誰誰不心里瞀亂?言行難免有不當(dāng)和過分的,這沒什么的?!崩腺F說。
“噢噢?!?/p>
“她還不了她還不了去,一個女人,有這份心就難得的了,不是嗎?”老貴這么說。
“噢噢噢。”
老倌們身上什么消泄了,他們覺得心里那些枝枝杈杈的什么,叫老貴這通話給捋平展了。事情就是怪,鄉(xiāng)長村長什么的,說話就是那個,什么事他們說起來總是帶理,老倌們弄不清這是怎么回事情。他們沒話可說了,他們想,回去睡去,憋了一肚子話叫老貴這人四兩撥千斤給弄個光光。
可是老貴不輕松了,老倌們的話讓他的醉意全無。他進(jìn)了家門,將鞋踢飛了橫身在了床上。婆娘橫了老貴一眼,以為他又是爛醉了,沒跟他說話。爛醉的人耳朵叫鬼扯了去,說了也白說。婆娘起身在門角落里把他的那兩只鞋找著,很整齊地擺在床邊。又給老貴脫去外衣,那有些費事,但老貴沒吱聲,老貴裝睡。
那一晚,老貴其實沒合上眼,老在想著馮巧娟還債的事。他不相信馮巧娟能做成這事,一個婦人真就能扛起座山?扛不起連雷杰洪的名聲也影響了呀。
老貴翻來覆去想著的就是這事,他想他老貴得幫幫這女人,責(zé)無旁貸。我是他叔我還是一村之長,我得想辦法。
五
馮巧娟在清洗那車。水漫進(jìn)村子時,帶了些黃濁泥水,將那車弄成了個泥身。馮巧娟先用小鏟鏟,泥漿子風(fēng)干了粘貼在了車身上,直接用水沖有些困難,得先鏟了然后用抹布一點一點抹。這事做起來有顯繁雜,也是個力氣活。馮巧娟和小叔子雷建洪在那兒細(xì)心地做著。小叔子才從職高畢業(yè),學(xué)的就是汽車駕駛。小叔子初中畢業(yè)后要回村,雷杰洪不肯,雷杰洪說家里再窮也得供你讀書。父親過世那年,雷杰洪那時才從隊伍上復(fù)員回家,跟人在采石場做活養(yǎng)家。雷建洪看見哥一個人支撐家覺得心里過意不去,決定放棄學(xué)業(yè)回家。雷杰洪說:你個不爭氣的,怎么會有這種念想的?你發(fā)狠讀你的書,讀到什么時候上不去再說。家里有我,不用你操心。雷建洪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料,他沒讀到什么時候,就讀到初中差不多到頂了,高中沒能考上。雷杰洪這次沒罵弟弟,暑假的時候,雷杰洪帶著弟弟去了一趟縣上。雷杰洪從不求人,那天找到戰(zhàn)友的家里。戰(zhàn)友的父親在教育局任個職,他托戰(zhàn)友跟他爸說一聲,讓雷建洪去那個職業(yè)中學(xué)。戰(zhàn)友是個熱心腸,三年睡一起吃一起交情沒得說?!拔业冒涯氵@事落實了我才安心?!睉?zhàn)友說。
戰(zhàn)友真就帶雷杰洪找到那所職業(yè)中學(xué)的校長,好說歹說把雷建洪給塞了進(jìn)去。
雷建洪學(xué)的是機械修理,實際學(xué)的就是修汽車摩托車什么的。雷杰洪三年前就想著能弄輛車搞運輸,他跟馮巧娟商量,馮巧娟沒說什么,從箱底拿出她的那幾樣嫁妝換了錢。雷杰洪沒跟娘說,可娘也拿出了自己的那些“積蓄”“私房”,雷杰洪和馮巧娟都很疑惑,婆成精了哩,眼瞎心卻豁亮著。雷杰洪當(dāng)然不肯動娘的那些東西。他說:“娘,你那些東西就留了,我有辦法的?!?/p>
雷杰洪的辦法就是借錢。雷杰洪為人口碑好,無論在村里還是隊伍上,沒有人說他閑言碎語的。但雷杰洪一般不向人開口。那天雷杰洪站在父親的墳前把決心下了,他跟墳里的那個男人說:“放心,我能把一切都掙回來,我亮亮堂堂地做人,我不會欠人一分一毫。”其實他是跟自己說的,他想給自己鼓勁。雷杰洪無論在村里還是在隊伍上,都是不怕苦累甚至不怕死的人,可開口向人借錢他有些那個。他自小好強,什么都不肯在人下,也從不求人,是那種寧肯舍命而不丟臉面的男人。對借錢,他有些誠惶誠恐,心里七上八下,言行就有了些異樣……他給自己鼓勁,然后是承諾。一開口他就有些云里霧里,說話就難得流暢了有些結(jié)巴。其實他不必說那么多話的,可他跟每個人借錢都要說那句話。我雷杰洪以我人格擔(dān)?!f。借你的一分一毫都會如期地還給你,我雷杰洪你還信不過嗎?是吧?是吧?……
他小小心心說著話,努力把每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不僅如此,每一回借錢他都把馮巧娟也帶上,有時候還把老貴給扯上。馮巧娟明白丈夫的用意,雷杰洪是想讓人相信他的信譽。其實雷杰洪有些多余,誰不相信他呢?雷杰洪當(dāng)然也很認(rèn)真地寫著借條,每個字也寫得很清楚。對方說:算了,你還真當(dāng)個事呀,你雷杰洪的信譽誰不知道?有人就是不收那張紙。雷杰洪說,啊啊,不行不行親兄弟明算賬。
雷杰洪這么說,有人就將欠條收下了,但也有人怎么也執(zhí)意不肯,說丟他臉面呀。
雷杰洪滿是感激,臉上那么笑著。
馮巧娟親歷著那一切,聽了雷杰洪那調(diào)調(diào),看著丈夫那種表情,覺得心里一種酸東西悄然漫起,走出門時眼圈紅紅的。
雷杰洪瞄見了,雷杰洪說:“巧娟,你怎么了?”
馮巧娟說:“有些話……你不必說的……”
“可我想說,說說好,說說我輕松些……”
“你說話的樣子和調(diào)調(diào)我聽了難受……”
“看你……”
“你可以不那么的……你從來不那么說話……”
“嗯,是從來不說,可我覺著該說的?!?/p>
“你不說也一樣……”
“不一樣……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人家明白我一定會兌現(xiàn)的。”
“你不說人家也知道你人品,人家放心你?!?/p>
“那不是一回事……”
“我聽了心里酸酸的說不出個味……”
“嗯嗯?!崩捉芎榘疡T巧娟抱住了,他拈了塊紙巾給馮巧娟抹了一下臉,其實馮巧娟臉上沒有淚,可雷杰洪就是要那么個動作。馮巧娟覺得很溫暖。
雷杰洪就這么把錢籌齊了,他買了輛二手“東風(fēng)”。他想用不了兩年,他能把債還上,他能賺上錢,他是那種想做什么就能做出點名堂的男人,他有這份自信,也有這個條件。果然才開上那車他就看到了希望,雷杰洪就憑了那信譽和口碑,活一單一單接過來,人們都覺得雷杰洪可靠。雷杰洪很勤奮,早出晚歸,那些日子,馮巧娟用紅絲線織了只紅符掛在雷杰洪的駕駛室里。馮巧娟不擔(dān)心日子紅火不起來,馮巧娟擔(dān)心雷杰洪在路上的安危。
雷杰洪出車在路上沒出過事情,連丁點的小事也沒有過,卻沒想到會被一塊石頭給砸了。
風(fēng)掀起些草屑在堤上打著旋,忽而漫擁過來,馮巧娟頭上額上汗水漬漬,一些草屑就粘連在臉額上了。窸窣的什么響,馮巧娟抬起頭,愣了,小鳳什么時候來了。小鳳遞一方毛巾給娘,說:“婆婆讓你擦擦臉?!瘪T巧娟接過女兒的毛巾抹了一下臉,抬頭往那方向看,婆子坐在大樹陰影下的竹椅上,半仰著臉,婆的那臉晦暗不明。馮巧娟莫名地瑟縮了一下。
馮巧娟說:“小鳳聽話,陪著婆婆,娘就來。”馮巧娟看著小鳳顛顛走遠(yuǎn),彎下腰拎起一桶水,“嘩”一下往車身上潑去。她連潑了幾桶,支著腰在那兒喘粗氣。
雷建洪說:“嫂哇,我看有這樣可以了,車一上路灰呀土的就來了。”
馮巧娟說:“不行,你哥生前干干凈凈,這車在人面前也得干干凈凈?!?/p>
雷建洪瞥了嫂一眼,嘟噥了一聲。
事情似乎進(jìn)行得還不錯,雷建洪開上了他哥那車。這是第七天的事,老倌們說應(yīng)該出了三七才妥,馮巧娟說多一天就多掙一份錢。
雷建洪開上那車后車就沒閑著,馮巧娟沒收人家的捐款,但村人以另一種方式幫助這個女人。這是老貴起的頭,他跟人說:有貨先盡了雷杰洪他們家那車喔,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模T巧娟掐指算去,也用不了兩年,那些債能徹底還清。
六
俊才有些難為情,他把那紙?zhí)统鰜碛秩M(jìn)去。好像那不是一張紙,是個燒紅的炭。他掏著,還只掏出一截,卻又趕緊塞回去。這張紙讓他莫衷一是。來回的那么,巴掌大一張紙讓他弄得皺里巴嘰的。他想他得找個人商量商量。他心里沒底,有點六神無主的樣樣,覺得懸浮空落,按說他不想這么的。雷杰洪尸骨未寒,就上人家屋里要債,就是豬皮厚一張臉也拉不下來的呀。要不是婆娘逼得緊,俊才打死也不會在這事上動心思,更不會首當(dāng)其沖。
但婆娘上勁,俊才就不能不另作考慮了。
就這樣,俊才在村口攔住了老貴。他把那條攥著,嘴上說:“巧娟說的那話當(dāng)真?”
老貴看著這個后生,愣了半天。說:“你當(dāng)真那當(dāng)然當(dāng)真!”
“我嗎?……”
“哦哦!”老貴嗤一下笑了,“我說的就是你?!?/p>
俊才苦笑了一下,“是我婆娘的主意?!?/p>
“我就知道是這么個事?!?/p>
“那你得給我出個主意?!?/p>
老貴也笑了,“這事你讓我給你出主意?我能有個什么主意?我只告訴你,這事巧娟說是說了,但人家一個婦道,撐起那么個家已經(jīng)不容易,你個男人就有臉子上門討債?”
俊才臉就紅了,他是那么個實誠人,他當(dāng)然沒這個臉子,更沒這份心。按他所想,這點錢也就算了,人家雷杰洪生前幫過自己多少回了,哪回算過細(xì)賬說過錢的事?可他那個厲害婆娘不好說話,何止是不好說話,簡直有些不近情理,女人的兩只眼都讓銅臭給蒙個嚴(yán)實,整天繃得緊緊像塊冷鐵。
“你得把那些錢要回來,你得趕緊,人家馮巧娟發(fā)話了要替夫還債,這事得趕個先?!迸苏f。
“人家說還了,那你急個什么?”俊才說。
女人的臉就是那時黑成鐵的,“你個沒出息的,她說還就能還了嗎?”
“嗯?”俊才眼瞪大了,他有些不明白。
“啪!”婆娘很響地在他額上來了一掌,他火燒火辣地痛。
“你個鬼!你個鬼腦殼是泥巴糊的?她說還就還得起了嗎?那么多的債,她一個女人能還得起?”
“還不起就更不能去要這個錢了,人不能昧了良心辦事?!?/p>
“你個鬼!你說我昧良心?”婆娘橫歪了眼,伸手捏住俊才胳膊上一塊肉,狠擰了一下,那肉轉(zhuǎn)了個三百六十度,轉(zhuǎn)出個旋旋。
“我沒說……”
“誰昧良心了,她說了還錢的……是她自己說的!”婆娘說。
“就這點錢,她反正要還人的,她還給別人也是還,但還完了就沒得錢還了,她想還也沒得錢了……”婆娘說。
“你搶個先,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后下手瞪眼……”俊才的婆娘這么說。
“是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
“遭殃倒不會,就是瞪眼,你看著別人從她那兒拿走了錢,自己卻兩手空空你不瞪眼?”婆娘說。
“走吧,我不跟你說了,時間就是金錢,你得搶先……”婆娘說著,一把把他推出門。一出門,陽光遮罩了他滿臉,但俊才的臉卻愁黑了一大截。這事讓他很犯難,雷杰洪沒借過他家的錢,婆娘說的債就是那些讓水淋了的貨,是一批石灰。這一帶的石頭不錯,能燒出好的石灰。關(guān)下就有很多石灰窯,多是幾家人合開了一處窯,燒出石灰就運到城里工地上。那天正是俊才幾家出窯,把石灰裝了車,還沒出車那雨眼見就要來了。雷杰洪正往高處轉(zhuǎn)移那些貨,洪水說來就來,人命關(guān)天,當(dāng)時大家都想著的是把老小們往高處送,雷杰洪是去救萬老倌的,誰還顧得到那些石灰?再說就是雷杰洪不去裝車,這窯貨也是廢了的,洪水后來將那窯浸了。再說那車貨是幾家人的,人家不去要這“債”,要我去,我俊才怎么開得了這口?你看你看……其實不是要債是向人索賠。他手上捏的那紙也不是什么欠條,其實是一張貨單。雷杰洪是個清爽的人,每運一批貨就要給人一張單子,呈明貨的數(shù)量及運送地點收貨人諸等。就憑這向人家孤兒寡母的要“債”?
但他不能不挪動他那兩條腿,往雷杰洪家的方向走去,越走近那屋子,心就越像往冰洞洞里進(jìn)去一截,有片刻俊才直想哭,他死的心都有了。他想,就是叫我俊才赴湯蹈火也不愿為這事去雷杰洪家。
有人拍他肩頭了。他回過頭,是劉會多。
劉會多二十來歲,一副游手好閑的派頭,他晃蕩著肩,臉總涎著個笑?,F(xiàn)在他就那么朝俊才笑著,“俊才,晃子那邊三缺一……”
俊才說:“我不去,我沒時間?!?/p>
劉會多說:“我又沒叫你去,晃子不是個明白人,玩起來賴賬,沒人去那兒跟他玩,他缺一缺二的我們管它呢……你看我不是也躲他遠(yuǎn)遠(yuǎn)的?”
“嗯,躲他遠(yuǎn)遠(yuǎn)……不管它不管它……”俊才說。
“你這是去哪兒呢?”
“我去……我去老貴那兒有點事……”
劉會多還那么笑,詭詭的眼里閃著東西?!肮?,你不是去老貴那兒,老貴家在東面,這是往北邊走哩?!?/p>
“老貴在榨坊那兒了……”
“算了,你別跟我東拉西扯的了,你扯謊都扯不圓……”劉會多說。
“跟你說吧,你和你婆娘的話我都聽到了?!眲嗾f。
俊才看了一下劉會多。劉會多還那么嘴角吊個零碎的笑,“我都聽到了?!?/p>
“聽到了聽到了?!?/p>
“你不跟我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也許我能幫你大忙?!眲嘌垡恢倍⒅〔拍敲凑f著,這個人是有些痞氣,但腦殼卻還管用,有時就生出些鬼點子來。
俊才笑了笑,說:“會多,你幫不了的,這事你幫不了,又不是去打架,用得上蠻力氣?”
“看你俊才說的,我就只有個蠻力氣?……”
俊才搖著頭。
劉會多說:“你那事交我辦吧,我知道你俊才臉皮薄,我劉會多別的什么不行,就是臉皮厚一點,人前不好說的話我能說?,F(xiàn)在這是一本事,城里多少人就憑了這臉皮厚發(fā)了財,說那是什么黑呀厚的什么學(xué)來著?!?/p>
俊才說:“不是什么臉皮黑呀厚的,是厚黑學(xué)?!?/p>
“對,就那個學(xué)問……城里不是有中介,還有專門的討債公司,我們?yōu)槭裁床粚W(xué)學(xué)人家?”
俊才不得不另眼看劉會多了。
劉會多說:“這事交我辦吧,你給我個委托書就行,辦妥了我抽兩成行不?”
俊才想了想,覺得這事還真是個辦法,真是車到山前自有路的呀,“兩成高了,一成?!?/p>
劉會多說:“一成就一成,你給寫個字?!?/p>
俊才真給他寫了個委托書,簽上自己的名。然后就去了鎮(zhèn)上,他有他的主意。
七
鄉(xiāng)里的撫恤金來得很快,鄉(xiāng)長被馮巧娟那天的舉止感動了。他回到鄉(xiāng)里如何如何地跟鄉(xiāng)里的干部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說著這事。縣里有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說:“見義勇為的行為本來就要大張旗鼓地表彰,不讓死者流了血生者還得流淚。更何況這個女同志的覺悟非同一般,誠實守信,中華民族的美德,好好,要鼓勵要弘揚要樹典型……”
“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不只是屋新院新村容村貌新,重要的是人的素質(zhì),是精神面貌新。好好,對于這樣的家庭,我們就要特事特辦?!鳖I(lǐng)導(dǎo)說。
領(lǐng)導(dǎo)一發(fā)話,事半功倍,要花上一月兩月辦的事一天兩天就辦完了。縣上的撫恤金下來了,一共五萬六,鄉(xiāng)里又格外拿出一萬,湊足六萬六。村人說六六大順,鄉(xiāng)長是不是這意思呀。鄉(xiāng)長當(dāng)然不是這么想的,鄉(xiāng)長就是想著要表達(dá)一個意思,就是鄉(xiāng)里的意思或者就是他鄉(xiāng)長本人的意思。這一萬塊錢不算什么,就是個意思和姿態(tài),這很重要。
馮巧娟拿到這份撫恤,真就按她的承諾開始替夫還債。公告貼出幾日,并沒人上她家的門,只是那些天,馮巧娟家周邊的村人多了,他們把牛拴在離馮巧娟家不遠(yuǎn)的溪岸放牧;也有人在周邊的某個角落挖土;更多的人是有事無事從周邊的什么地方走來走去。他們有時互相看著,眼里的那東西很微妙。他們的動機很明白,有人確實也想要那份錢,可卻不想起這個頭,他們在觀望。他們想,這種事不能落在后面,但也不能走在前頭。走在頭里那多難為情,眾目睽睽,槍打出頭鳥;可走在后頭他們也都憂心忡忡,擔(dān)心馮巧娟那錢還完了。
雷建洪站在那側(cè)身往門外看去,對娘說:“那幫人良心都叫狗吃了,還真探頭探腦往這邊覷。”
婆子不說話,只吸著鼻子,臉上表情晦澀不明。
雷建洪輕嘆了一口氣,看嫂,馮巧娟正在那兒浸黃豆,每天早起馮巧娟要磨幾升豆子做成豆腐挑到街子上去賣,錢雖然不多,但多少能湊些數(shù)。雷建洪想,嫂肯定聽到我說的那句話了,可她不吱聲。
雷建洪有些累,他想到床上瞇一會兒。從早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跑了兩趟城里了,他把賺來的錢都塞嫂子手里,一共是六十二塊一毛五。馮巧娟從里面拿出五塊錢來說雷建洪你買包煙抽。錢交到嫂手里雷建洪身上就像抽空了一樣。他懶懶地接過那五塊錢,進(jìn)了自己屋子,一側(cè)身鼾聲就漫了起來。
其實六六沒大順,那天發(fā)生了不少事情。
馮巧娟沒讓雷建洪睡多久就把人扯了起來,錢有了,她要去還錢,她跟雷杰洪一樣,一定要扯著雷建洪一起去。她拉著雷建洪的衣角,雷建洪黏眉糊眼地嘟噥。馮巧娟有些不忍,差點就放棄,可一想,今天是第一回,這可非同一般,一定得讓雷建洪一起去。她生拉硬拽還是把雷建洪從睡夢里拉了出來。馮巧娟讓雷建洪換衣。雷建洪睡眼蒙,說:“換衣?”
“是換衣!”馮巧娟拎著那身新衣,等著。她自己穿的是件新衣,頭發(fā)和臉收拾得干凈整齊。
“又不是年節(jié)……”
“你穿上你穿上?!?/p>
“是去還人家債,還當(dāng)是好事喜事不成?”雷建洪嘀咕著,雷建洪正式駕車那天,嫂子把那車和他都弄里外一新,讓雷建洪開著車在村里轉(zhuǎn)了幾圈才上路。雷建洪理解嫂子的意思,那是圖個吉利,那是想讓村人看看我們雷家還紅紅火火亮亮堂堂??山裉焓侨ミ€債,還穿得像過年一樣?
“建洪,你換上,聽我的你換上?!?/p>
雷建洪看看嫂子,看到馮巧娟很執(zhí)著的眼神,只好把那衣服穿上。
馮巧娟和雷建洪走出了家門,有人注意到了兩人的裝束,愕然了一會兒。竟然有很重的咳聲響起,那聲咳嗽有些含糊,顯然是有人刻意那么的,一下喚起那些村人心底的一點什么,他們琢磨著,很快就琢磨出了點名堂。馮巧娟肯定是去還債的了,他們想到這點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說什么卻不約而同漸圍攏了過來。
他們夾道在那條石板古道兩旁站著,臉上表情蹊蹺含糊。讓人看了說不出是種什么感覺。馮巧娟自顧走著,她沒往兩邊看,雷建洪也學(xué)著他嫂子的樣子,旁若無人地跟在馮巧娟的身后。人們以為馮巧娟會跟誰打招呼,馮巧娟和雷建洪都沒有,甚至不跟人對眼神。那些人頓時沒了主張,那些人有些納悶,剎那間方寸大亂,有點不知所措,尷尬像塊臟抹布那樣,被什么敷在了臉上。他們想笑一笑,才咧嘴就現(xiàn)出難看,于是趕緊把那絲笑收了回去。
馮巧娟和雷建洪不管不顧,腳踏在硬硬的石頭上,扎實地往前走。
他們一直走到安奇的家。
安奇的家在村子西頭。村子西頭都是老屋。這些年村人陸續(xù)搬出了老屋,村西那地方就顯出些荒敗跡象來了,有些老屋屋塌瓦陷,成了些斷垣殘壁。有人在老屋里種了些菜,老屋里有百年的老泥,據(jù)說那泥肥,果然種的菜和別處的不一樣,青翠可人。也有人在老屋里圈養(yǎng)著雞鴨或豬,老墻沒人住就殘破得不成樣子。墻角鳳尾蕨和苔蘚瘋長無度,那些往日里氣度非凡的果木,失去了先前的風(fēng)采,枝杈蔓生,弄出幾分陰森和幽靜來。
安奇家沒搬,安奇家就被這些殘破荒敗還有雜亂的草木包圍遮罩。
馮巧娟和雷建洪走過那些斷垣和樹陰走到安奇家院門口時,安奇正在砌墻,那場大水浸漫過的老墻讓人有些憂心忡忡。安奇往墻角砌著石頭,然后再用幾根木頭支著墻。這活有些費勁,安奇把上衣脫了依然大汗淋漓。他干得有些投入,沒注意有人到來。直到那條狗在他腳邊不住地扯他的褲腿,他才意識到有熟客到來。抬頭,看見馮巧娟和雷建洪站在那兒,臉倏地紅了。一伸手抓過那褂穿在身上。
“呀!你們來也不招呼一聲?”
馮巧娟笑著,馮巧娟說:“本來也不必來的,可安奇你不是上門的呀?!?/p>
“上門?”
“我都貼了公告了,我都給全村人說了?!?/p>
安奇說:“嫂子,你說的是還錢的事?”
馮巧娟說:“是呀是呀,我們把錢帶來了?!?/p>
安奇有些倉皇,“呀呀!不急的不急的……你們雷家遇這么個事,一家老小得過日子。”
馮巧娟笑了笑,其實她笑時心里嘆著一口氣,“我的家是有老有小,可關(guān)下這地方說難的哪有難過你們家的呀?杰洪上你們家借錢,我一想起心里就不好過……”
安奇說:“嫂子,你說錯了,杰洪從來沒上我家借錢,是我找去你們家的?!?/p>
“對對,不錯,是你安奇把錢送上雷家的……”
“杰洪哥不肯收,我還真動氣了,跟他黑了臉子?!?/p>
“嗯嗯,是,他不能收的。誰家的錢都能借,可不能借你們家的?!?/p>
安奇家也想修棟新屋,村西只剩下安奇一戶人家了,住著不安穩(wěn)不舒服不說,人前人后的安奇臉上也不自在。安奇一直在攢錢,他在鎮(zhèn)上石場打過石頭,在城里工地搬過磚,還跟人去廣州深圳闖蕩過。苦吃過不少,錢也多少賺了些。去年,安奇揣著那筆錢回來想做棟新屋,正趕上雷杰洪四下里籌錢買車,安奇說:“杰洪哥,你先把我那點錢拿去用,這屋還能住個一年兩年的?!崩捉芎椴豢希财嬲婢驼疑侠捉芎榧?,說不讓他借錢就是看不起他,臉黑得像你借了他的谷還的是糠。雷杰洪當(dāng)時想,借就借吧,也就幾月的工夫錢能回來,錢回來了第一筆就將安奇的錢還上??衫捉芎楹婉T巧娟都沒想到會出現(xiàn)意外。
雖然出了意外,但還錢的事不能再意外了。
馮巧娟從貼身衣兜里掏出那包,小心地打開,那是一沓百元的票子。
“這里是六千塊錢?!瘪T巧娟說。
“說了不急的?!卑财嬲f著抓起那沓錢就要往馮巧娟手里塞。
馮巧娟沒有躲閃,馮巧娟只說:“安奇,你聽我說句話。”
安奇手就懸在那兒了,他愣看著馮巧娟。
馮巧娟說:“雷杰洪活著的時候惦著你的新房,這是雷杰洪的意愿,雷杰洪想看到新屋立起來,他想看到這個?!?/p>
安奇把手縮了回來,他無話可說了,他說:“好好,我把新屋砌起來,我立馬就開始做這事?!?/p>
雷建洪立在一邊一直沒說話,現(xiàn)在才小小心心地說了一句,“安奇哥,我?guī)湍憷希阌惺驴詡€聲,我?guī)湍恪?/p>
安奇眼就濕了,“建洪長大了,建洪成個男人了,建洪能支起這片天的……”
雷建洪小聲說:“我能的哩?!彼行┬咔?,但聽得出他的信心。
八
小鳳擺好了碗,“一只兩只三只……”婆子說:“鳳呀,你給你媽送條毛巾去?!毙▲P聞聲就飆起,在架上扯下條毛巾往坡下飛跑。娘果然就在坡下溪岸上往家走,小鳳至今還迷惑不解,婆婆眼瞎,可她總是能在一里之外知道娘的行蹤。娘說那是你婆婆耳朵聽到的,眼瞎的人耳精明。小鳳半信半疑,她總想從婆婆口里知道這秘密,可婆婆不說話。自雷杰洪死后,婆子更是寡言少語。婆子整天只忙于兩樁事,一是做飯,二是拜佛。
馮巧娟和小鳳進(jìn)屋時,婆子已經(jīng)將飯菜擺上了桌子。馮巧娟端起碗,扒了兩口,又放下了。她笑了笑,想讓自己的話顯得輕松點,“娘,這粥能照鏡了。”
婆子不說話,嘴在吸吮著粥水,弄出很響的聲音。
“娘,說了不在乎這幾個錢的,不能苦了你和孩子。”
小鳳說:“我不餓?!?/p>
屋里靜靜的,只聽得筷子碰觸碗沿的聲音。
劉會多就是那會兒來的。婆子支了一下耳朵,沒一會兒果然一個腦殼從門洞里伸了出來。有東西砸在桌上在寂靜中弄出很響的一聲。是小鳳,小鳳被那突然伸出的腦殼嚇了一跳,手里碗掉在桌上,桌角就被粥濕糊了一片。
“是你?!會多……你把鳳妹子嚇著了?!瘪T巧娟有些奇怪,劉會多這時候上門來。
“哦哦,正吃飯哩?!?/p>
“你吃過?”
“吃過吃過……”
“你有事?……”
“嗯,有點小事……你們吃你們吃,不急,我抽兩口煙?!?/p>
“那你屋里坐,喝口茶……”
劉會多笑著,“我抽煙,煙熏人……我在院里等你……”
劉會多真就坐在那廢棄的石磨盤上,他掏出煙慢條斯理地點了,悠悠地抽了幾口,看著煙從嘴里緩緩?fù)鲁?,在額角上方細(xì)碎的棗葉和枝杈處飄成一個模糊的圖形。他想著那圖形能是另外一種樣子,可小鳳過來,那些煙就散了。他有些小小的沮喪,但很快這沮喪就像那煙被風(fēng)一下子吹遠(yuǎn)了。他往來路看了看,還有幾個人在那兒,影兒捉摸不定。你們那么也白費勁兒,要了臉子要不到票子。他想。他轉(zhuǎn)動著腦殼,他覺得這很好。但今天這事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劉會多想著自己呆會兒怎么跟馮巧娟開口,開了口后怎么把話說下去。這些話他一路反復(fù)在心里說著,但他覺得還是牢靠些的好。
馮巧娟很快出現(xiàn)在劉會多的身后,她手里端著杯茶。
“難得會多兄弟來上我們家門的呀?!?/p>
劉會多將那煙屁股扔了,在自己的屁股上拍了幾個。
“嫂……我是給人幫忙來了?!?/p>
馮巧娟笑著:“哦哦?!?/p>
劉會多就遞上那委托書和運貨單,“俊才他有事,托我來找你……”
“唉唉……其實這錢不該來要的,誰都見水把那車貨浸了,可俊才婆娘心痛那貨,這婆娘……”劉會多說。
“我說算了算了他們不依,他們說別人的還得我家的還不得?”劉會多說。
“俊才婆娘那嘴你是知道的,我看別的可以慢點還,這錢我看得給她,就算堵她那張嘴吧……”劉會多這么說。
馮巧娟說:“會多兄弟,你不必多說了,這錢我要還的,你拿去吧。”
馮巧娟點好錢,將錢塞到劉會多手上,會多有點愕然,他覺得會有些口舌的,得繞些圈子,沒想到馮巧娟很干脆就把錢掏出來了。他走了幾步,突然才想起個事,他說:“嫂子,你拿紙筆來,我給你寫個收條?!?/p>
劉會多從馮巧娟家出來,斜了眼看那些人,看見一些人盯盯地看他的眼神。劉會多就在溪岸那兒停住了,他說:“哎哎,你們該回家吃飯了吧,肚子不餓?”
眾人不住地看他,一臉的疑惑。
“我去巧娟家請建洪給我到城里捎個東西,這有什么稀奇的?”劉會多說。
眾人就互相那么看了一眼,然后往雷杰洪家的方向看去,覺得事情還是有些棘手,三三兩兩的人就離開了那地方。
他沒跟大家說實話,見到俊才時,他跟俊才說:“別說我今天去巧娟家是幫你要債?!笨〔趴酀財D出個笑來,“我那么蠢嗎?我家里那婆娘還不生出是非來?他饒不過我?!?/p>
俊才沒跟任何人說叫劉會多幫討錢的事,是劉會多自己說的。
劉會多到雷天恒家串門子。那時候雷天恒和婆娘也因欠條的事陰沉著臉,他們看去像吵過一場。其實雷天恒和婆娘從不吵架,他們只慪氣,用時髦的話說叫“冷戰(zhàn)”,他們互相沉著臉,不說話,讓屋子里滿是一種陰沉氣息。兩公婆慪氣也是因為要賬的事。雷杰洪來天恒家借錢,天恒雖然跟雷杰洪同年,可輩分上大一輩,雷杰洪要叫他叔,侄有個難處上門借錢,叔哪能有理由搪塞。其實天恒根本就不想搪塞,但婆娘是個小氣鬼。不過天恒還是拿出六百塊錢遞到雷杰洪的手里。就這,還讓婆娘叨叨了很長時間。天恒說,“錢放家里也放著,幾個月人家就還你?!逼拍镎f,“錢不在手心我就心懸懸的?!碧旌阏f,“人家雷杰洪白紙黑字寫了條的?!笨蓻]想到那天水漫進(jìn)家里,那張條在抽屜里讓水泡了。他們想口說無憑的呀,怎么向人家馮巧娟開這個口,不開口嘛這六百大票就丟水里了。兩公婆愁的是這個。
劉會多就是那會兒來的,天已經(jīng)黃昏,可屋里沒亮燈。劉會多看去有點賊頭賊腦,可他就是那么走進(jìn)了雷天恒他們家的院子。他當(dāng)然不是賊,至少今天不是,他大聲大氣地喊著,“天恒!天恒!”。
天恒從小窗探出個腦殼看著劉會多。
“呀!天恒,你在家呀,你看你燈也不開!”劉會多說。
“他們說你在家,我還不信,黑燈瞎火的……”劉會多說著走進(jìn)門來。
天恒婆娘把燈拉亮了,天恒眨著眼,看著劉會多,有些愕然。
劉會多訕笑著,兩只小眼四下里脧?fù)艘煌ā?/p>
“你們沒開火?”他說。
“正好正好,我請你們下館子?!彼f。
“算了……”天恒說。
劉會多涎著臉,“走走!也是趕得巧,知道老弟我有喜事你們沒開火?就等著我來請你們?……”
劉會多生拉硬拽,把雷天恒和他婆娘扯到村西那間小館子里。他給雷天恒灌了幾盅酒,就把那事說了出來?!拔医裉鞄涂〔庞懟貍?,人家巧娟就是撇脫!像個人物?!?/p>
天恒婆娘眼亮了,天恒沒太那個,俊才是俊才我是我,他想??谡f無憑,人家要是不給反而讓人笑話。他心里想。
劉會多說:“聽說杰洪也借你們的錢了?”
天恒兩口子沒吱聲。
“要了面子,丟了票子……顧了面子,又不丟票子,要兩全其美,眼下只有一條路可走。”
“嗯?會多老弟你說說。”天恒婆娘說。
劉會多笑笑:“不如也交我來辦吧?省你們多少事?!?/p>
雷天恒說:“可是欠條讓水浸了……”
劉會多說:“我試試,我試試看……”
劉會多又拖著那雙破鞋,叭嘰叭嘰地去了雷杰洪的家。他舉著雷天恒給他寫的那紙條依然那么笑著,不緊不慢地跟馮巧娟說,“你看,你家天恒叔找到我了,你看這事……”馮巧娟點了點頭,二話沒說也把錢交給了劉會多。
劉會多又賺了一筆,那時候,已經(jīng)陸續(xù)有村人上雷杰洪的家門要債了,但有些人還是覺得有些難為情,再說那天很多家都進(jìn)了水,欠條被浸或遺失的事也不是一家兩家。俊才和天恒這事上開了個頭,大家覺得找劉會多代理也未嘗不是個辦法。就有不少人找劉會多了,懶散的劉會多那幾天倒成了個忙人,整天嘴笑得像撕開口的煙盒再也合不攏了。
九
老貴坐不住了,老貴老抓自己的頭皮,一抓,就抓出幾根頭發(fā)來。他舉著頭發(fā)對著陽光看了好一會兒,急急喊著婆娘的名字。婆娘顛顛地跑來,以為老貴有什么急事。老貴說:“你看看我頭發(fā),是不是白發(fā)又多了?”婆娘說:“你個鬼老貴,五十多的人了,白發(fā)不是一天多似一天還會一天天少下去不成?”老貴說:“我是說這兩天是不是多了?”婆娘踮起腳認(rèn)真地看了看,含糊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老貴說:“哎呀,你個婆佬,到底是不是多了?”他想沖婆娘吼兩句,后來一想,也是,頭發(fā)拉雜亂蓬的一堆,能看得出多少?就沒吼。
老貴急的是雷杰洪家的這事,捐款的事沒弄成,倒是上門要債的人不斷了有。馮巧娟手里的那六萬多塊錢那不一下子就散失了?這事整的。還有那個劉會多,平常游手好閑,可這些天忙不迭地在村里躥上跳下,人前人后張揚。好像村長是他,好像關(guān)下如今最春風(fēng)得意的是他。他想,我得去找雷杰洪婆娘談一次。去之前他坐在檐前的樹影下想了想,到底馮巧娟做的是對是錯,說實在他有時也含糊不清。按說借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夫債妻還,是難得的好事,再說馮巧娟是為了雷杰洪的清白也是為了自己的清白,清清白白做人,這有什么錯?是好事呀,是當(dāng)下要提倡的好事哩……他想著,腦殼就有些黏糊了,像塞滿了草。
老貴決定先去找雷春平,雷春平是村里的會計,算賬滴水不漏。老貴想,會算賬的人對事情權(quán)衡得要比一般人準(zhǔn)一點。他把雷春平扯到茶室里,找了個角落,要了一壺婺源新茶。雷春平有點詫異,心里七上八下,以往老貴總是有要緊事才這么找他,一這么找他接下來好些天準(zhǔn)是他雷春平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所以他皺著眉頭,喝茶也失去了分寸,牛飲那般,一口一杯地下肚。
“你看你喝茶不品茶?……”老貴說。
“你找我什么事嗎?你說你說。”雷春平說。
老貴把自己的意圖說了出來,雷春平笑了,“我當(dāng)什么事呀,這事你非得請我來喝茶說?”
老貴說:“在我這是個大事,你看這事把我弄得,白頭發(fā)都多了一蓬?!?/p>
雷春平說:“巧娟做得當(dāng)然對,可她有些過了?!?/p>
“嗯?”
“欠債還錢是天經(jīng)地義不錯,可得有個期限是吧,還得看個能力,盡自己所能……”
“嗯嗯……”
“總不能勒著褲腰帶讓全家人受苦……”
“嗯嗯嗯……”
“巧娟有潔癖,我看是一種精神潔癖?!崩状浩秸f。
“她這么做是得了口碑不錯,可讓家人受苦了。”雷春平說。
“你看她這么做的客觀結(jié)果?老實人吃虧了……有點良心的都不去討債,事實上是吃了虧不是?像劉會多這樣的人倒能起來了,得意得什么似的……”
老貴沒嗯了,他點著頭,他眼瞪得老大點著頭。
“唉!何必呢?現(xiàn)在這社會,欠債的是兒子,債主倒成了大爺了,別說妻債父債,就是自己欠的債賴著不還的也多的是。關(guān)前村那寡婦,老公去世還不出三個月就改嫁了,老公生前欠人一屁股的債,婆娘一嫁人,一筆勾銷……”雷春平說。
其實雷春平說的那些他心里都一清二楚,他找雷春平其實不是為請教個什么而是要求得個印證。雷春平是村里的學(xué)問人吧?他這么說,說明我想得沒什么錯。老貴這么想。
他就去了雷杰洪的家。他選了個吃午飯的時候去,他有意那么的,一來大家吃午飯,沒人上雷杰洪家來索債,二來人說馮巧娟家里喝的是清粥就鹽菜。他得來看看。
馮巧娟對老貴的這時候到來有些吃驚,前些日子老貴常來家里,但索債人上門的這幾天老貴沒來過,馮巧娟知道雷杰洪也在老貴那借過錢,數(shù)目不是太多,但總歸是有筆債的。她想,這時候老貴來還能有別的事?她把手里的粥罐放下了,用圍巾擦了擦手。臉上笑著,說,“貴叔呀,我昨天去過你家的,你家沒人?!?/p>
老貴擺著手,老貴沒說話。
“謝謝村里鄉(xiāng)里縣上,給我們及時送來撫恤,我把雷杰洪欠的債大部分都還了,還有幾萬塊的債挺挺勁年前能還個干凈……”
老貴還是不說話,他走到粥罐前,揭開了瓦罐,一股熱氣冒上來,老貴拂了拂,用勺在里面攪了攪,舀了一勺出來喝了一口。臉上笑凝住了,繼而像一塊布一樣抽了個干凈,板得像塊冷鐵。
“跟你說,雷杰洪是個眼里容不得沙的好漢,但雷杰洪要是活著,不會想看見他娘他家妹子還有她婆娘兄弟受苦。”老貴說。
馮巧娟揉著衣角,眼光閃爍不定。
“不錯,雷杰洪是個潔身自好口碑好講信譽誠信的男人,你想想,這么個男人去向人借錢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你們能過上好日子?”
里屋什么響了一聲。
馮巧娟眼紅紅的,朝老貴使著眼色,老貴好像明白點什么,他朝馮巧娟擺了擺手,示意到外面去說。他們就來到雷杰洪家的菜園子里,老貴幫著馮巧娟清著茄子地里的草,一邊說著話。
“是你家婆婆?”
“嗯,她執(zhí)意要省錢,她說那幾年都沒餓死,這半年一年的更不會死人?!?/p>
老貴嘆了口氣,“看來我是錯怪你了,我得跟老人家談?wù)??!?/p>
馮巧娟說:“那就有勞你了,我正要為這事找你,你就來了?!?/p>
“有事你打我電話,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有事,事多哩?!?/p>
“你說你說!”
“我家那片煙田,不是你叫人去鋤的吧?”
老貴說:“沒有哇!”老貴想,看來還是有人惦著這家人,看來有人比他想得還要周全。是呀,雷杰洪生前還種了一片煙田,曾指望出些葉子賣錢,雷杰洪走了,那片田一個女人家哪能伺弄得過來?
“你別叫城里那些記者來找我了,該說的我都跟他們說了,再讓我說我也說不出來,總不能讓我瞎編吧?話說十遍狗都嫌,說的那些我自己都聽煩了。”
老貴想,這事可不好答應(yīng)也不能答應(yīng),馮巧娟替夫還債,鄉(xiāng)上縣上都看作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人的素質(zhì)提高的一個典型,再說,這種事也不是丑事壞事,大張旗鼓地張揚也是應(yīng)該。
老貴跟馮巧娟說:“這事我可不能答應(yīng)?!?/p>
老貴回到家里,他把今天的事跟婆娘說了,婆娘說老貴呀你說那事你不能答應(yīng)?老貴說是呀是呀,我說不讓記者采訪的事我不能答應(yīng)。婆娘白了他幾眼厲聲喝道:老貴呀鬼打你腦殼!老貴蒙了,呆呆地看著婆娘。我說錯了嗎?我沒說錯的呀。他想。婆娘說:你這不是把人家馮巧娟往火坑里推?老貴翻白眼了,他想不出他怎么把人家馮巧娟往火坑里推了,他一切不都在為馮巧娟著想的嗎?婆娘看他那樣樣有些上火,在他后腦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老貴喲地跳了起來:“哎呀呀!你把我拍疼了。”婆娘說:“拍疼了呀,我還想擰下你這木腦殼,長在脖子上只是個擺設(shè)?!崩腺F揉著后腦,直著眼聽著婆娘大聲大氣地跟他說話。
“也許馮巧娟還著還著就會想通點,會緩下勁來……”老貴婆娘說。
“是呀,緩下來緩下來,是好事……可你拍我?”老貴說。
“可報上電視上一張揚,馮巧娟人家想緩可就緩不下來了,人家是典型了,她能緩下來嗎?”老貴婆娘說。
“那么多雙眼盯著她了,全鄉(xiāng)人的眼全縣人的眼全省人的眼也許全國人的眼哩,人家馮巧娟下不來了,只有死撐硬頂……苦了馮巧娟也苦了一家人……”老貴婆娘這么說。
老貴后腦上又很響地那么了一下,這回是老貴自己拍的,“是呀是呀!我豬腦殼,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些呢?”
老貴沒耽擱,他覺得事情很緊急,他顛顛地去了鄉(xiāng)上。在鄉(xiāng)長辦公室門邊扶了門框扯著長氣半天說不上話。
鄉(xiāng)長說老貴呀什么事那么急?
老貴把他婆娘說的那些倒出來如實說給鄉(xiāng)長聽。他以為鄉(xiāng)長也會像他一樣拍一下腦殼,可是鄉(xiāng)長沒有。
鄉(xiāng)長愣看了老貴老半天,“你的意思是記者會把馮巧娟給害了?”
老貴用婆娘的話回答:“那么多雙眼盯著她了,全鄉(xiāng)人的眼全縣人的眼全省人的眼也許全國人的眼哩,人家馮巧娟下不來了,只有死撐硬頂……苦了馮巧娟也苦了一家人……”
鄉(xiāng)長說:“哎呀呀!這是你老貴的話嗎?這像是個婆娘說的,你老貴就這點覺悟?”
老貴想:鄉(xiāng)長就是鄉(xiāng)長,怎么就知道是婆娘家說的?
鄉(xiāng)長說:“你就只有從馮巧娟的角度來想問題,眼光太狹隘了些吧?”
老貴從鄉(xiāng)長的話里覺出了事情的斤兩來了,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話,就讓鄉(xiāng)長三兩句給堵住了,他抱著那杯茶悶聲不響地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往肚里吞著茶水。聽著鄉(xiāng)長滔滔不絕地說著那番道理。
“你看你就只看見馮巧娟一個人或一家人……”鄉(xiāng)長說。
“你就沒想到這不是她一個人一家人的事,這也不是你關(guān)下一個村子的事,甚至不是我們一個鄉(xiāng)的事,這是整個縣甚至是整個市面上說不定還是一個省的事哩……”鄉(xiāng)長說。
老貴想了想,覺得鄉(xiāng)長的話也有道理。
鄉(xiāng)長說:“你從全局來看,馮巧娟受點委屈不算個什么,只有反差大了,只有風(fēng)風(fēng)雨雨才能顯出她的精神品質(zhì)來,才能顯出典型人物的典型意義來……”
老貴想,也有道理的。
鄉(xiāng)長說:“現(xiàn)在提倡八榮八恥,構(gòu)建和諧社會,我們需要這樣的典型。要大樹特樹,所以輿論要做大,不張揚這些我們張揚什么?記者不是去多了,而是去少了,不是采訪得細(xì)了,而是深入得不夠,這樣的典型要深挖,要挖出感人的故事和細(xì)節(jié)……”
老貴大著眼睛看著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笑了,說:“哎呀老貴,你那么看我做什么?跟你說吧,我才從市里開會回來,不是我說的,我理論水平?jīng)]那么高,是省里領(lǐng)導(dǎo)說的。”
“哈哈,人家領(lǐng)導(dǎo)就是不一樣,看問題看得深看得遠(yuǎn)看得透徹?!编l(xiāng)長說。
“老貴,你明白了嗎?”鄉(xiāng)長說。
老貴點著頭。他確實是明白了,可一進(jìn)村子看見雷杰洪家那屋影,看見馮巧娟的背影,一進(jìn)家門看見婆娘的那張臉,他就覺得不明白了,他想這事怪了,這事讓人想不清楚。
那天老貴喝了些酒,然后悶聲不響地早早倒頭睡了?!拔也幌肓宋蚁氩磺濉比胨八止玖艘宦暋?/p>
十
煙田一片碧翠,煙田在坡上,經(jīng)了那場雨,煙田沒受什么影響,倒是因了雨水和肥的緣故,煙葉長得很舒展。
馮巧娟埋頭在煙田里,她勾著腰,寬肥的煙葉將她掩了個嚴(yán)實。她有意來煙田的,一來她總覺得有誰在悄悄地幫她做著煙田里的活計,她想,她這么也許能把那個悄悄幫雷家的人找著。二來,馮巧娟要躲避些什么,馮巧娟想圖個清靜。還有,煙田里有一種特殊的氣息,雷杰洪生前很喜歡種煙,馮巧娟常跟雷杰洪在煙田里勞作,有時候,雷杰洪就會在這種氣息里坐著跟她說話。馮巧娟覺得這很好,當(dāng)初老貴他們給雷杰洪選墳地,選在不遠(yuǎn)的那片凹坡上,馮巧娟一下子就同意了。
這時馮巧娟探出個頭來,她看著丈夫的那個墳包,那新土在一片綠色中很顯眼。她想,也許雷杰洪此刻正看著她哩。她想,雷杰洪一定很滿意。我會把債全還清的,你放心。她對著那個方向小聲說了一句。
那時,雷建洪正開車駛在往市里的高速公路上,他覺得兩眼有些迷糊。他想也許有些累了,他想也可能是餓的。
他把車停了下來,在路邊那家小餐館吃了飯,稍稍地歇了會兒。覺得眼睛還是有黏糊的讓人很不舒服,但他還是把車開動了,他想,這批貨要及時送到貨主手里,信譽重要。他送完那貨就再也開不成車了,他眼睛像被一層霧紗裹著,看不真東西。
車是人家跟他開回來的,那時馮巧娟還不知道這些。
馮巧娟做著自己的活,突然她聽到什么響動。抬起頭,卻看見白亮的一道在眼前閃了一下。她嚇了一跳。一群男女站在那里,是城里來的那些記者,有幾個馮巧娟認(rèn)識。馮巧娟皺了一下眉,但還是擠了個笑出來。她沒想到他們會找到這兒來,馮巧娟來煙田就是想躲著他們的。
記者們亢奮起來,他們向馮巧娟提著那些問題。
馮巧娟有些倉皇,結(jié)巴了,她說:“我都說過了……我沒什么太多的想法,就為了我老公,就為了他,雷杰洪口碑一直很好,如今人剛死,如果不還錢說不定就會遭到人的口舌。”
“雷杰洪活著的時候最擔(dān)心的就是欠人債的事,他是個講信用的人,男人一字千金?!彼f。
“雷杰洪活著的時候沒人說過他只言片句,他不想死后人家說他一字半字的?!彼f。
“我就為這個,別的我沒想太多,真的沒想太多?!彼f,
記者們不依不饒,馮巧娟想哭,她忍了忍,沒忍住,兩行淚就珠串一樣顯現(xiàn)臉頰上。她真的哭了出來,她兩唇顫了幾顫,想說什么沒有說,她覺得說已經(jīng)沒有用,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這事了結(jié)。有些無可奈何,她想跟他們說求求你們了,你們放過我吧,我給你們下跪。她那么想著,雙膝軟軟的,真就要跪下去。
要是俊才不趕了來,馮巧娟說不定真就跪下去了。俊才跑了來,俊才臉上汗?jié)窈邋?,喘著急氣??〔耪f:“馮巧娟呀,你快去看看雷建洪。”
馮巧娟回到家,她看到了雷建洪,雷建洪卻看不真她了。大家?guī)土笋T巧娟把雷建洪送到縣上醫(yī)院,醫(yī)生說雷建洪得的是一種罕見的眼疾,這病不好治。也許這眼疾是遺傳所至,婆子那年不是也突然的就雙眼失明。
雷建洪的眼睛壞了,他開不了車了。這讓馮巧娟還債的努力受到不小的打擊。那車停在離院子不遠(yuǎn)的溪灘上,怎么看都讓馮巧娟覺得有點走了樣,先前看那車像只可愛的大蟲蟲,現(xiàn)在看,怎么看都有些齜牙咧嘴的。馮巧娟走過來走過去地卻總是瞥見那車,她側(cè)著臉,她不看那車,可那車?yán)鲜歉√谘矍?,一會兒是雷杰洪坐在駕駛室里,一會兒卻是雷建洪。
老貴又來找馮巧娟了,老貴表情凝重。老貴也看那車,他是特意去溪灘上看的。他在那兒細(xì)細(xì)地看了那卡車好一會兒,然后往馮巧娟家里走來。那時候馮巧娟正在晾曬煙葉,蒲扇大一片片煙葉串著掛在篙子上,被風(fēng)拂動,晃動著一片片的金黃。老貴從那兒走過,拂動了一大片煙葉澀澀的氣味,他吸動了一下鼻子,跨進(jìn)了馮巧娟的家門。
他們寒暄了幾句,然后老貴入了正題。
“我看這事可以了結(jié)了?!崩腺F說。
馮巧娟大著眼睛看村長,不明白這話怎么個意思。
“你不要那么看我,看得我心里亂亂的……我想了一天,想出個幾全其美的辦法?!?/p>
馮巧娟好像明白村長要說個什么了。村長到這來能說什么呢?還不就是還債的事,村長說了結(jié)啦?怎么個了結(jié)?我早說過杰洪家里的債得自己來還,不能讓別人插手,別人好心善心那不錯,可杰洪在九泉之下會怪我的。馮巧娟想。
可她沒說什么,她看著老貴。
“建洪眼睛那個了,那車成了擺設(shè),我給你想了兩個主意?!崩腺F說。
“一呢,這車讓人家包了,每年有些錢用來還債……二呢,干脆就轉(zhuǎn)給別人,也能用轉(zhuǎn)來的錢把債還上了……”老貴說。
馮巧娟淚水溢滿了眼眶,可她沒讓眼淚掉下來,馮巧娟不想人家看見她哭,可是她想哭。把車包給人家,那能有幾個錢呢?還不是老貴他們有意那么的,還不是大家變著法子把錢塞到雷杰洪家里來;車轉(zhuǎn)手出去,這更是不行,杰洪活著時就希望這車能給家里帶來好日子……就算是轉(zhuǎn)手了錢是還了,可杰洪要看見的那些好日子哪去找?沒了車沒有那好日子,杰洪會怪我的,我不能讓杰洪失望。
馮巧娟對著老貴搖了搖頭。
“怎么?你不同意?兩樣你都不同意?”
馮巧娟又堅定地?fù)u著頭。
老貴說:“馮巧娟呀,你也太固執(zhí)了,杰洪死了,建洪又成了這么個樣子,你家要這車作擺設(shè)?”
馮巧娟再一次搖著頭,把老貴搖出了一頭霧水,這個女人,到底是個什么意思?老貴沒把話說下去,馮巧娟搖了頭,老貴知道說也沒什么用,至少現(xiàn)在說沒用。
那天夜里老貴沒睡好,想了一整夜也沒想穿馮巧娟到底是個什么意圖。
沒想到馮巧娟卻找上門來了。
馮巧娟說:“村長,那天我就想跟你說的,可我當(dāng)時沒想好,昨天我想了一整夜,我想好了?!?/p>
老貴心里一亮,“噢噢你同意我那意見了?”
馮巧娟搖頭。
老貴眨巴著眼睛,眼里一大把的問號勾勾。
“我要出趟遠(yuǎn)門,我們家里的事請村里幫忙照應(yīng)一下?!瘪T巧娟說。
老貴啊呀了一聲,老貴說:“這種時候你要去哪兒?去娘家?”
馮巧娟搖著頭。
老貴說:“巧娟呀,你能不能把事情跟你貴叔說明白?”
馮巧娟搖著頭。
老貴想,巧娟這幾天是吃了城里人叫搖頭丸的那種東西了,總是一個勁搖頭?
馮巧娟說:“貴叔你就不要問了,到時你會知道的……家里勞你費心了?!?/p>
老貴說,“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不放心的是你呀?!?/p>
馮巧娟笑笑,說:“貴叔,你放心就是?!?/p>
老貴那心放不下,老貴那二十五天里心懸懸的。老貴也曾派人去找過馮巧娟,他們在馮巧娟的娘家沒得馮巧娟的消息,甚至還去了城里許多地方,都沒見馮巧娟的蹤影。那些日子馮巧娟倒是隔三岔五的有電話來,打探家里的情況,可老貴問起她的情況就含糊其辭的了。
“巧娟哎!你到底去了哪兒呀?”老貴說。
“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你們就知道了?!彪娫捘穷^的馮巧娟說。
到時是到時,可是現(xiàn)在我一無所知。他想。再說到時是幾時呀?他想。
馮巧娟的離奇出走讓老貴憂心如焚,他想,馮巧娟能去哪兒呢?她去干什么?老貴作了無數(shù)猜想,可是猜不出。
他想,巧娟躲記者?躲縣上鎮(zhèn)上那些領(lǐng)導(dǎo)?也是,那些臉總是笑著,那些人也不完全是私心,而且可能完全出于公心,出于為巧娟好,他們要“挖掘”更多的一些東西。其實巧娟很單純,她就那么個動機,能讓她再說出更多的什么來?逼她說逼她做,巧娟是不會依的。所以,往往事與愿違,讓當(dāng)事人心里說不出一種感覺,有時候甚至覺得是受罪。巧娟會不會是躲避這些?
他想她也可能弄錢去了,可一個女人上哪去弄錢?像巧娟這樣年輕標(biāo)致的女人來錢快的活計只有一樣,城里到處開的洗頭房按摩室什么的……
可老貴很快罵了一句自己,鬼喲老貴,巧娟能上那種地方?
十一
那天老貴在坡上拔花生,到六月天氣了,天漸熱起來,那種叫六月爆的花生熟了,這種花生長得不是很高,貼著地的一層綠。那是馮巧娟家的花生,這地方人家家都種有這種六月爆,這種花生籽小,產(chǎn)量低,但嚼起來很香。這一帶客家人就種了自家做年貨用。這塊地是馮巧娟家的,馮巧娟不在家,地里不能荒了,老貴和俊才還有幾個后生在那忙碌著。馮巧娟家煙田里的“謎”,也是叫老貴給破的,老貴那個月夜去看水,經(jīng)馮巧娟家煙田聽得有細(xì)碎的響聲,以為有野豬拱煙哩,猛喝了一聲,那聲音就止歇了。他想不會有人來人家馮巧娟家偷煙吧?“哎!出來,不出來我放銃了喔!”,果然就從煙田里拱出個黑影。是俊才。老貴明白了,說:“原來是你呀,你偷著在馮巧娟家煙田做活?”俊才說:“我悔斷腸子了,我不該聽婆娘的,讓會多去杰洪家收什么債,現(xiàn)在弄得我人前沒臉子了,現(xiàn)在弄得我欠杰洪家一大筆的心債的了……”老貴說:“你不欠誰的,你這樣很好。”
老貴帶人義務(wù)給雷杰洪家?guī)凸?,俊才自然加入到其中了?/p>
他們拔著花生,老貴覺得耳邊風(fēng)送過來什么聲音。他站起,看看村子那邊。看見小鳳老遠(yuǎn)的從那邊顛顛地跑過來。
風(fēng)送來的是小鳳的喊叫聲。
“呀!小鳳什么事呀,你來這地方?”老貴說。
“別跑別跑,小心摔著?!崩腺F說。
小鳳跑到老貴跟前,她歪仰著頭,眨巴了幾下眼睛,說:“會多叔找你哩……在我們家?!?/p>
老貴罵了一句:“這會多能了哩,找我自己來呀,讓人家小鳳來叫?”
有人說:“就是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要見村長差人來叫……”
有人說:“不去不去!老貴村長你別去,讓他自己來!”
老貴說:“不去不去,我忙著是不?他有事他來找我呀,是不?”
“就是就是!”大家那么說。
后來,他們就聽到了哭聲,他們扭頭看,小鳳用手抹著淚,哭得什么似的。
小鳳說:“我答應(yīng)人家了,我答應(yīng)了……你不去他們會說我沒叫你……”
老貴沒辦法了,老貴拍了拍雙手,又把那雙手往褲子上蹭了蹭,“你個鬼會多哎,鬼打你腦殼!”他憤憤地罵了一句,拉著小鳳往村里走去。
劉會多在客廳里跟雷建洪說著話,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他蹺著腿,指縫里夾著一根煙,時不時將煙夾到嘴角,那么抿一口瞇一下眼,連著瞇了那么幾下,吐出一大口煙來。他望著煙,煙在他額前升騰拂蕩,組合出一種神秘圖案,讓劉會多看出許多的興奮來。
劉會多那會兒正看著一縷煙,那煙的圖形突然的就亂了,會多抬頭,看見村長老貴站在門口。
“就知道是你,你走路如風(fēng),你看煙亂了形我就知道是老貴你。”劉會多說。
老貴說:“你找我?”
劉會多說:“是呀,我找你,有個事情非你在不可?!?/p>
老貴說:“什么事?”
“不忙不忙,你來了就不急了,我以為你去了城里,你在就好……來先抽支煙?!眲嗾f著,給老貴遞了根煙。
老貴看了看那支煙,“哦哦,中華呀,領(lǐng)導(dǎo)抽的?你行呀你個會多,能耐了?!?/p>
劉會多笑笑,“還真多虧了巧娟呀,不然我真就沒得路了?!?/p>
劉會多說的是真話,劉會多替俊才他們討了債,就方圓出了一點小名。劉會多腰里也多了幾沓錢鈔,有時候他會在屋里拿出那沓錢反復(fù)看,這么多年來,劉會多走過許多“路”,但都沒找到來錢快便當(dāng)安全的門路。走正路種田養(yǎng)殖什么的他吃不得那苦;做生意他受不得那些累不說也沒個本錢呀。歪路他也走過,賭錢偷摸差點就把自己弄到牢子里去了,他沒了這個膽。他想他就這么個命了,窮光蛋的命。娘過世時連買副棺板埋人送娘上路的錢也沒有?,F(xiàn)在卻沒想到錢來得容易,他就想到了這是個活兒,或者說也許是個賺錢的好營生,他想這可以當(dāng)作個事來做。他別的沒本事,但臉皮子厚。眼下大家經(jīng)濟來往家常便飯,生意上往來很多,你欠他他欠你的事也層出不窮司空見慣。為什么不把這當(dāng)個事來做,替人收賬,也許這還真是個來錢快的營生。劉會多這么想著真就開始做這事,這簡單,不要本錢也不必弄什么繁雜的準(zhǔn)備,說干就干了。借了上馮巧娟家要債得來的名聲,劉會多真就干上了這事情。沒想到還真是個好事,才做了一月半月的,賺來的錢不少。他給自己添置了些東西,然后揣著錢來到雷杰洪家,他把老貴找來了,他說他要辦個事。
老貴說:“你找我辦事?是讓我來看你顯擺的吧?你劉會多能了,洋裝穿上了,好煙抽上了,你到村人面前顯擺來了。”
劉會多笑了,“村長,你看你想哪兒去了,我找你真有正事,你看你說的……”
“你說?!?/p>
劉會多還那么笑,“你看你村長,你把我想得那么壞?”
“你說就是……”
小鳳那時叫了起來,小鳳說:“我沒紙了!”
小鳳正在畫畫,她連畫了好幾張,大人們在談著事,她聽不懂,她畫畫。娘走后她想娘,叔叔雷建洪帶她哄她,哄不住就說教小鳳畫畫。雷建洪說你畫那邊的山給叔看,小鳳就畫了,雷建洪說好呀好呀小鳳成畫家了。雷建洪說,小鳳你畫那邊的屋子叔看,小鳳就畫了,雷建洪舉了那張紙,他當(dāng)然什么也看不真,嘴上卻說啊呀呀小鳳了不得。
小鳳真就迷上了畫畫,她剛剛又涂抹了幾張,沒紙了。
雷建洪說:“小鳳你太費紙,明天叔叫人到鎮(zhèn)上帶紙給你?!?/p>
小鳳說:“我現(xiàn)在就要畫哩?!?/p>
雷建洪說:“現(xiàn)在哪兒去找紙呀?”
小鳳又叫了起來:“我知道哪兒有紙了?!?/p>
小鳳跑進(jìn)屋,很快又跑出了屋子,跑出屋子時手里捏著個筆記本本。
老貴接過那本子看了看,看出那是個記賬的本子,老貴認(rèn)出是雷杰洪的筆跡。老貴翻著,看出那上面記著賬,雷杰洪生前將借人的錢,一筆一筆在那兒記得清清楚楚。
劉會多說:“那是什么?”
老貴說:“你話還沒說完哩,你把話說完?!?/p>
劉會多從兜里把那沓錢掏了出來,“沒別的事,我娘過世時我沒錢埋娘,是在杰洪手里借的錢……”劉會多說著眼圈就紅了。
“杰洪沒讓我跟人說,我也不愿意跟人說……”劉會多說。
“杰洪把錢借給了我,說你就說是你娘留下的,你娘給自己準(zhǔn)備了的,你個男人,娘死了連這錢都沒,你臉往哪兒放?”劉會多說。
“杰洪說你還不還都不要緊,關(guān)鍵是不要讓你娘在那邊也放不下心?!眲嗾f。
“這錢我能不還嗎?我劉會多一顆心也是肉長的,我跟杰洪說我會還的,一分一毫不少,我是那么說的?!眲嗾f。
老貴心里嘩啦的一下,他很震驚??蛇@些話千真萬確是從劉會多的嘴里說出來的。
“杰洪死了,我有時一個人夜里看著屋頂也那么想,反正沒個欠條,反正沒人知道這事,人死賬爛……可天一亮我就罵自己天劈雷轟,我會多能做那種事嗎?”劉會多說。
“你就為這事找我?”
“嗯,你點點,巧娟不在,建洪眼睛也不好,只好找了你村長來,你點點,一千九百塊錢,一分不少……村長你做個證……”劉會多說。
“過去沒想太多,這回巧娟做出了樣樣,這回我跟人跑債才覺得人其實活個臉子……”劉會多說。
“我就想把欠人的錢都還了……我就想跟巧娟那樣堂堂正正做人……你點點……”劉會多說。
老貴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眼也潮潮的。他沒點錢,他突然想起什么,他翻著那個本本。
劉會多有些詫異,但很快他就明白老貴的意圖了。他說:“杰洪記那了嗎?”
老貴沒吭聲,他聚精會神地翻看那本本。雷杰洪確實沒記在那兒,那里只有欠人錢的記錄,一筆筆記得很細(xì),卻沒人欠雷杰洪錢的記錄。老貴說:“弄個算盤來!”沒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劉會多給他找來一個算盤。老貴噼啪地那么那么撥了一會兒,莫名地?fù)u了搖頭。
劉會多說:“怎么了?”
老貴說:“沒什么沒什么?!?/p>
老貴站起來,他從兜里掏出那盒煙,往劉會多面前伸去,劉會多愣了一下,朝老貴擺了擺手。老貴皺了一下,心想:非得我抽出煙來遞你給你點了嗎?老貴真就抽出一根來遞了過去。劉會多接了,老貴掏出打火機,但劉會多沒讓村長點煙。他倒過來給村長點了煙?!霸趺茨茏尷腺F叔點呢?!?/p>
老貴朝劉會多點了點頭,他沒說什么,他在心里想,有必要開個全體村民大會,他有話跟大家說。他想也許明天也許后天,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他有話跟大家說,他憋不住。但他沒這么做,他想這事得等馮巧娟回來再說,他想這事最好能讓馮巧娟在場。
可是馮巧娟會去哪兒呢?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老貴心里沒個底。
十二
馮巧娟沒去哪兒,她揣了僅有的千多塊錢去了縣上,她找到那家駕校。駕校那個姓秦的教練正站在樹下抽煙,他剛才帶十幾個學(xué)員練倒樁,都是些娘兒們,學(xué)起車來費勁。那些教練都不愿意帶,都往秦昆南這邊塞。秦昆南四十歲,三十歲時喪妻,就一直打光棍?;锇閭兙驼f老秦呀,給你機會喔。老秦知道那幫同事的心思,機會,哪能有什么機會?能來這學(xué)車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名花有主,沒主的也都來頭非同一般。秦昆南有自知之明,他只埋頭教她們學(xué)車,心思絲毫沒往那方面想。
他教這些女人總得有許多反復(fù),所以比別的教練更花力氣?,F(xiàn)在他有些累了,他想歇一歇抽支煙,他說:“你們練你們練,我上下廁所?!彼辉趲蛄藗€轉(zhuǎn),然后找到這么個地方。這里有棵樹有一片樹陰,樹陰下有塊平展的大石頭,秦昆南就坐在那塊石頭上抽煙,他覺得這很愜意。他想,這地方僻靜,沒人會來打攪他??伤脲e了,他才那么想,就有個黑影豎在他的身前。他想這人找他一定有什么事,他沒有回頭,等著那黑影開口,可那影子沒個聲息。
“哎哎,你擋我眼睛了,我得看他們練車。”秦昆南說。
影子不吭聲。
秦昆南這才看了看身邊的影子,是個女人,一身碎花布衣服,不像是城里人。臉上看得出隱約的惆悵,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站在他跟前干嗎,問路?
“我說你擋我眼睛了……”
那影子開口了,“這么說你真是教開車的師傅?”
“叫教練……你有什么事嗎?該不是想請我教你學(xué)車的吧?”
馮巧娟說:“是呀,我想拜你做師傅學(xué)開車?!?/p>
秦昆南笑了,心想,開玩笑,這一幫娘子軍就夠我受的了,又來個長奶子的,哈。他沒說出來,他搖了搖頭。
“你就收下我吧?!彼牭媚桥寺曇羧崛岬恼f著。他想,我不能軟心腸,這么些就夠我受的了,看這個女人更好不到哪兒去,我不能收,再收就收了我命了。
他沒理睬馮巧娟,把手里的煙頭拋了,然后往練車場那邊走去。他走到那些女人身邊,張三李四地叫著她們的名字?!澳愠缘娘堖€是吃的屎呀!眼睛長在……長在胳膊上了?”他本來想說眼睛長屁股上了,可一看面前站著的是女人,就改用胳膊了?!斑@標(biāo)桿讓你們給蹭的,要是個人,早死一百回了?!彼鸬?。“重來重來,每人三遍?!彼f。
那些女人臉卻笑著,他們早摸透了秦昆南,再罵得兇罵得狗血淋頭也就那樣,一轉(zhuǎn)身就是個笑臉。再說這姓秦的教練心眼都在學(xué)員身上,就應(yīng)了打是親罵是愛那句話。
秦昆南把幾個失誤明顯的女學(xué)員留下來,一直練到天黑才說,“好了好了,明天要再這樣,就別吃飯了?!?/p>
秦昆南肚子實在餓得不行了,他往場外走,有學(xué)員說要請他吃飯,他說不行不行,你們考完了再請。他就這么個男人,憨直得有點那個。秦昆南走著,一抬頭,看見路邊的那個女人了,女人站在路燈下。
“師傅!……”馮巧娟說。
“啊呀!你還沒走?”
“我想跟你說個事,我想……我想請你吃個飯?!瘪T巧娟從包里抽出一樣?xùn)|西來,竟然是一條煙。
秦昆南擺了擺手,他自顧往前走,走走,聽得身后那聲“師傅”有些異樣,他聽出一種悲哀意味來。他就受不了女人哭,也許他不停下步子那女人就會哭出來,他受不得這個。秦昆南站住了,回過身。
“你一定沒吃飯吧,那就一起吃?!彼炖锾鲞@么句話來,讓馮巧娟有些吃驚。
他們坐在路邊的一家小餐館里吃著飯,就那時,馮巧娟把自己的處境和想法跟秦昆南說了。這男人坐在馮巧娟的對面,愣著眼看了馮巧娟好一會兒。說:“你想學(xué)車就是為了還債?”
馮巧娟說:“不只是還債,是想讓杰洪保個清白,讓我自己也保個清白?!?/p>
秦昆南有些感動,那時候他還對馮巧娟沒個什么想法,那時候他只覺得馮巧娟不簡單。他說,“你要真是這樣,我老秦不得不幫你了?!?/p>
馮巧娟說:“那謝謝師傅?!?/p>
秦昆南說:“你明天來找我吧?!?/p>
馮巧娟第二天早早地就來到練車場,秦昆南帶她去駕校辦了相關(guān)報名手續(xù),馬不停蹄就開始掛擋油門腳剎手剎離合什么的教上馮巧娟了。那個上午,秦昆南格外用心,他抬頭,看見幾個同事站在場子邊,眼光溜溜的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馮巧娟。
“哈,老秦你行呀,眼力不錯。”有人說。
“哈哈,我說老秦今天怎么一臉的得意?!庇腥苏f。
“請酒請酒……”有人說。
秦昆南側(cè)過臉看著那幾個人,他們嚇住了,他們看見秦昆南眼里的異樣。那些同事,成天在日頭底下教學(xué)員,單調(diào)煩悶,總愛弄些黃段子及玩笑來打發(fā)疲累。他們總愛拿老實巴交的秦昆南當(dāng)笑談,秦昆南從來都愿打愿挨地由了人家說??山裉觳灰粯?,今天秦昆南目光刀子一樣看人。他們從沒見過老秦這樣,幾個人趕緊走開。
馮巧娟那時有些笨拙,其實練車之初誰都顯出笨拙來。秦昆南說:“你坐正,踩住離合,放手剎……”
馮巧娟手忙腳亂。秦昆南說:“你先別急,我先把一些原理講給你聽?!?/p>
秦昆南就講著相關(guān)理論,馮巧娟眉頭跳了幾跳,她有些不耐煩,但她忍了,她不想讓秦昆南看出來。
“哎哎!你聽沒聽我說話?”秦昆南不是看出來的,是他感覺到的。
馮巧娟驚得跳了起來,臉上有東西掛不住,要哭的樣子,“我……我想早點學(xué)會,越……早越好……盡早……”
秦昆南說:“誰都想早點學(xué)會,可這事急不得的?!?/p>
馮巧娟說:“有二十天夠嗎?”
秦昆南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很快他就釋然了,他覺得這事上不必對這女人太認(rèn)真。
“我想早點把債還上……”馮巧娟說。
“那得加夜班?!?/p>
“加就加,我吃得這苦?!迸苏f。
秦昆南側(cè)臉看了看女人,覺得那眉目間全是嫵媚,一些淡淡憂郁沒給那臉帶來灰色,倒是更增添了一種誘人的東西。那時秦昆南沒多想什么,只是覺得這女人漂亮清純,跟她在一起讓人覺得心里熨帖。
從那天起,秦昆南就給馮巧娟開上了小灶,夜里,他讓馮巧娟練車,超出常規(guī)給馮巧娟加碼。馮巧娟很感激,其實馮巧娟并不知道這男人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秦昆南想:也許這女人練練就自動放棄了,你跟她橫說豎說費盡口舌也沒什么用。你讓她練去,她吃不得這苦就打退堂鼓了,別說加班練,就是一天練個把小時,學(xué)員里還有人直嚷嚷累呀苦呀要了命呀什么的,有些人練了半年才考上照的也有。二十天,做夢了吧?以為什么呀,這比在鄉(xiāng)下做農(nóng)活還費力氣。什么叫不撞南墻不回頭?他想,也就是三兩天的事,這女人準(zhǔn)就扛不住。
可秦昆南想錯了,馮巧娟挺住了。不僅挺住,而且學(xué)有所獲。秦昆南覺得很驚奇,一個女人,看去嬌小的一副樣子,竟然能挺下來。那個晚上,秦昆南請馮巧娟去吃夜宵,馮巧娟說,“應(yīng)該我請才是,你是師傅?!?/p>
東西端上來,是鴿粥。秦昆南覺得這東西好,能補些力氣。可熱騰騰的鴿粥上來時馮巧娟竟然將手里的勺掉在地上,掉一次也沒什么,但馮巧娟掉了三次。這讓秦昆南想到什么,他抓過馮巧娟的手,看見了兩手手心上的那些血泡。
秦昆南那時覺得一顆心怦然而動,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他本來想長嘆一口氣的,然后搖搖腦殼,一般師長在學(xué)生面前遇有這種事都那么個樣子,然后是語重心長。可秦昆南沒有,他心那么動了一下。
第二天秦昆南安排馮巧娟學(xué)理論,他現(xiàn)在覺得這個女人說出的話能夠做到,他一個男人必須幫他做到。他想他得跟馮巧娟談一次。晚上馮巧娟執(zhí)意要去練車,秦昆南同意了,他在那車的方向盤上纏了一圈棉紗,那東西軟,多少有護(hù)手的作用??赏砩像T巧娟剛坐進(jìn)駕駛室,車才開出百來米,秦昆南就急喊了幾聲,“停下停下!”馮巧娟把車停下了,她一臉的疑惑:“怎么了?”秦昆南搖著頭,竟然有些倉皇。他說:“我抽根煙?!彼槌鰺?,點火的手有些抖。他想起剛才的情形,他坐在馮巧娟的身邊,車開動后一顛一顛的,每顛一下他就不自覺地往馮巧娟的身上挨一下,挨著挨著他就覺得不自在起來,他覺得自己很不地道。他知道自己真心喜歡這個鄉(xiāng)間來的女人,可他不能這么占人便宜。他娘,他心里罵著自己,他對自己說你不能往她身上靠的,可她身上就像有磁場鐵。顛一下他就順勢靠一下,感覺觸碰讓他心尖上觸電一樣。他想他做不成這女人的師傅了,他想他得跟馮巧娟談?wù)劊F(xiàn)在就談。
秦昆南說:“馮巧娟哎,你信得過我嗎?”
馮巧娟說:“怎么信不過?”
秦昆南說:“那好,跟你說吧,我覺得你不必這么的,一個女人吃這份苦……我是說我那兒還存了些錢,足夠你還債的,你先拿去吧?!?/p>
馮巧娟說:“原來你說這呀?”
秦昆南說:“你不必覺得難為情,你也不必心里有什么。”
馮巧娟說:“不是呀……要說用別人的錢還債我早還了,那么杰洪在那邊會不安心的,杰洪不想看到這些。”
秦昆南沉默了,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最后,他還是說了那四個字:“好吧,上車。”
秦昆南咬著牙堅持把馮巧娟的師傅做了下來,他每天也要忍許多東西,這有些難,這難跟馮巧娟的難不一樣。馮巧娟能忍,他想他也應(yīng)該忍,他們就都忍下來了。他們就那么練了二十來天,到底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馮巧娟把本本拿到了。當(dāng)天,馮巧娟就要回去。秦昆南把馮巧娟送到汽車站,秦昆南本來想開車把馮巧娟直接送回關(guān)下的,可馮巧娟執(zhí)意不肯。秦昆南說那我送你到車站,臨開車那男人伸出手跟馮巧娟握了一下,他本來也想忍著不那么的,可發(fā)動機一響他就忍不住了,跑去往車窗邊的馮巧娟伸出那只手。
馮巧娟握住了秦昆南的那只手,馮巧娟看見秦昆南眼里閃爍著的東西,馮巧娟感覺到那目光詭詭的羞羞的。
秦昆南說:“巧娟,我有話跟你說。”
馮巧娟知道秦昆南要跟她說什么,“你不要說了,讓我到時跟你說吧,到合適時候我會跟你說的,師傅。”
她喊出那聲師傅車就開動了。
十三
老貴等了些日子終于等不住了,那些天他有些坐立不安,婆娘說,“你看你,就像公豬吃了催春藥,在欄里閑不住七上八下地躥?!?/p>
老貴說:“你個婆娘,話也不好好說說,看我撕爛你那張嘴!”
婆娘看老貴的兇相就啞了嘴,婆娘覺得很奇怪,結(jié)婚幾十年了,很少見老貴這么。上次還是三年前,村里計劃生育任務(wù)沒完成,老貴咬牙切齒罵了一回人,臉黑了近一個月沒緩過顏色。今天是怎么了?婆娘不吭聲了,把晚飯端上來。老貴悶著頭往口里扒,三下兩下扒個顆粒不剩。站起,眨巴了幾下眼往村部走去。
老貴走進(jìn)廣播室,他撥弄著那臺機器。
“叭嗒叭嗒……嘎嘎……”老樟樹上那高音喇叭跳出一串刺耳噪響。那時候大多村人正在吃晚飯,喇叭里的動靜,讓他們放下碗側(cè)著耳朵。
他們想:有緊急事了,村長老貴有緊急事??墒裁词履敲淳o急?沒見鎮(zhèn)上縣上來人,也沒見村里發(fā)生什么異常的事情,老貴有什么話要說?
果然喇叭里老貴的咳聲輕輕重重響了幾下,就傳出老貴的話語。
“各位鄉(xiāng)親……聽清楚了,大家聽清楚了……”老貴說。
“晚飯后到坪里來……開會……八點喔……”老貴說。
“嗯……有要緊事,大家聽著,是要緊事……”老貴說。
“叭?!崩腺F把喇叭關(guān)了。
他沒回,他也沒像以往那么在村部倒那杯茶邊喝邊等,更沒有往誰家里去,他徑直去了場坪上。那兒有株老樟,根墩盤龍錯節(jié),長得高出地面半米。平常老貴就是站在這兒跟村人們說話,可現(xiàn)在他坐在那兒了,呆會兒人齊了才站,這會兒他坐在老樟的虬根上。他坐在那兒,掏出煙點了。一口一口抽著,夜幕已掩合得嚴(yán)絲合縫,他抽著煙,那點指頭大一團(tuán)火乍明乍滅的。他抬頭看天,想從天上看到些星星,可沒有,那只鐵鑄的鐘也看不見,那是幾十年前生產(chǎn)隊用的,這些年很少用了。沒人敲打它,鐘有些寂寞,日曬雨淋,已經(jīng)銹跡斑斑。老貴當(dāng)然不是看見的,老貴是聞到的,大鐘早被枝葉遮個嚴(yán)實,且是夜里,老貴怎么看得見呢?老貴聞到了那濃重的鐵銹氣息,老貴聞著香煙和鐵銹攪和在一起的氣息,往四下里看去,看見一些白亮光束像刀子一樣,橫一下豎一下切割著那夜天。
那是村人的手電,他們從四下里往場坪上聚攏,手里的手電隨意地擺動,有人就刻意往天上照,起了頭,四下里有人響應(yīng),他們齊齊往天上照,此起彼伏,像做著一種游戲。
后來這些手電都往老貴那邊照。場坪里有盞大燈,不知道什么緣故今天不亮了。他們看不見老貴,當(dāng)然他們不是看老貴,是想看老貴臉色,他們想從老貴那張臉上猜度今天會是個什么重要事情。
揣摸著人到齊了,老貴就開始說話了。
“哦嗬哦荷!……”他很響地咳著,場坪里手電光芒和嘈雜都立馬止熄了。
“人有臉樹有皮的是吧?”老貴說。
人們四下里看,黑暗里看也白看。他們很詫異,老貴很突兀的一句話讓他們云里霧里。
“哎哎!拿手電給我!”老貴朝人喊。
眾人不知道老貴是喊誰,很多的手往前伸,手里抓著的都是手電。老貴從中拿了一把,撳亮了,照照那人的臉,又照照眾人,然后照了照頭頂?shù)臉洹!澳銈€鬼安洪,小氣的電池也舍不得換,這點子亮也叫亮?怕是跟你那襠里家伙一樣吧,婆娘那不好使,難怪一張臉老被婆娘抓得起花……”
眾人哄笑了起來,卻很快收了笑。
老貴把手電扔給安洪,他又拿了幾把手電,試著,挑出最亮的那一把。
人們都看著老貴,老貴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老貴左手舉了個東西,右手捏著那手電。他把手電撳亮?xí)r大家看見他手里的舉著的是個本本,就是從雷杰洪家里找出的那個筆記本本。
“以為一場大水就真把什么都浸了?……沒有!”老貴說。
“看見沒看見沒?……什么都一清二楚點點滴滴在這上邊寫著哩?!崩腺F說。
“人有臉樹有皮,麻雀也有指甲大一塊臉子……”老貴說。
底下靜靜的,當(dāng)然有聲音,遠(yuǎn)處有狗在吠叫,底下有伢們的嘻鬧聲笑聲哭聲……
老貴覺得靜,是指他沒聽到什么人說話,他想他的話會有些反應(yīng)的,他想該有人說個什么??墒菦]人說話,他想看他們的表情,可也看不見,他想象著他們的樣子。老貴有點沒底了,他語氣有些軟綿。
“好了,我也不多說了,本子在我手里……上面有名字的我也不點名了……”老貴說。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了,我不多說了?!崩腺F說。
“村部那掛著個箱,大家都知道那有個箱……是個鐵箱你們都知道,那是用來作檢舉的,可多年沒用了,我看現(xiàn)在有個新用場……”老貴說。
“該往放這的錢各自往那兒放就是,對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有人拍起掌來,緊接掌聲就成片地響起來。老貴發(fā)號施令了一下,他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磿姓坡?,而且掌聲熱烈。他嘀咕了一聲,拍了拍屁股,然后將手背在身后,在黑暗里往家的方向走,才走了幾步又聽見身后眾人嘩然,咿呀那么一陣驚喊。掌聲頓消?;仡^,老貴也木在那兒了,怎么的就有兩道巨大光柱斜斜里插向夜天。風(fēng)送過那種聲音很清晰,靜夜突如其來的機器的轟鳴。有人跑了起來,他們往那邊跑去,踢踢踏踏的腳步響,齊齊往河灘那邊跑??上獮┠莾红o靜的,雷杰洪的那“東風(fēng)”還停在那兒。他們用手電照著,光亮像一些刀子,一下一下切割著。他們看見地上有些新痕,那是什么?有人開動了車子。這會是誰?村里除了雷杰洪兄弟兩個,沒人會開車。他們想到雷建洪,這個雷建洪,手癢了?可他眼瞎了,他永遠(yuǎn)也開不動那車了。他們在那兒想了想。覺得這事有點那個,讓人毛骨悚然。難道是雷杰洪?呀呀,他們在心里喊著,他們齊齊地往雷杰洪家的那個方向望去。那兒,燈火黑著。他們看了一會兒,覺得那地方與往常也沒什么兩樣,就都回了。也許要是燈亮著,有人就會往那兒走去,有人一走就會有人跟著,那就不是一個兩個的了??赡菚r候沒人往那兒去,他們在那兒站了會兒,有人轉(zhuǎn)過身,結(jié)果是眾人都轉(zhuǎn)過身,他們往回走,各自走回了自己的家里。
老貴也回到家里,婆娘把燈撳亮了。老貴說關(guān)了關(guān)了。婆娘說你該洗個澡的吧?老貴沒吭聲,他摸黑走到院里,拎了幾桶冷水從頭頂往下淋了。然后擦干了就往床上去,婆娘推了幾下推不動。婆娘想,就睡了?也許咱家老貴累了哩。
老貴其實沒睡,他在想著那件事,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亂亂的,老貴七上八下的,那本本上其實關(guān)于借出的錢沒有只言片句,這事就真能有個結(jié)果?他甚至自己都有些懷疑,箱子打開要沒個結(jié)果那該怎么辦?這事就沒完沒了的了嗎?那好強女人頂這個家已經(jīng)不容易,還擔(dān)著雷杰洪欠的那些債,誰知道會有個什么結(jié)局?還有那些記者,還有鎮(zhèn)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總沒完沒了的,老貴覺得事情該結(jié)束了,總不能這么沒完沒了地下去,什么人都希望有個正常的生活。馮巧娟和家人更需要。
老貴耳朵里總鉆進(jìn)那些聲音,那些狗不安分了一夜。雞啞啞地叫了一聲,夾雜在時而泛起的狗吠聲里很是別致。那時月還懸在高天,但老貴是起來了,他知道離天亮還有些時候,連叫公雞都迷糊著,叫聲短促而嘶啞。他叭嗒叭嗒抽了一會兒煙,在煙霧的包裹中靜等著天亮,晨曦和霧嵐一點點在溪岸周邊漫拂,天就漸漸有了些許的白了。
老貴出了門,老貴在那團(tuán)濃白里走著,濕潤無聲浸漫入他的衣服,他往村部走去,他徑直走到那只箱子前。狗叫了一夜,不會沒個動靜。可他很失望,箱子里沒東西。朝那輛“東風(fēng)”走去,東風(fēng)停在那兒,霧靄給車身弄出一些濕潤,駕駛室玻璃上一層迷糊,間或有水珠滑落。他拍了拍那輛車門,揩了揩車窗上的那層霧水。抹著汽車的倒車鏡時,竟然愣住了,倒車鏡恰對了那條小路,他從鏡子里看見馮巧娟了,他以為自己花了眼,可回頭朝那方向看,千真萬確。馮巧娟穿一身碎花衣服,神清氣爽地從石板路往這邊走來。
老貴迎了上去。
“呀呀!是巧娟呀?”
馮巧娟嘴角抿個笑,“是我,我昨天夜里就回了?!?/p>
老貴說,“嗯嗯……”
馮巧娟說:“我太累了,就沒跟你們打招呼?!?/p>
老貴說:“這些日子,你去了哪兒呀,讓大家操心了?!?/p>
“哈,我沒去哪兒……我去城里學(xué)開車了……”
“哦哦?……這么說昨晚上是你動了這車?”
馮巧娟點了點頭,“我見了這車,手癢,就想上去看看……太累了,我上去看看就下來了,我瞌睡來了,我就回去睡了?!?/p>
“那你這么早起來?你該多睡會兒?!?/p>
“我找你……”
“哦哦?……有急事?”
馮巧娟從兜里掏出一沓錢來,“你看你看……”
“這是怎么回事?……你在城里賺來的?”
“鬼喲……”馮巧娟搖著頭,“我正要問你哩,昨夜里狗叫了一夜,我早上起來就看見屋子里一地的錢,有人從窗里往我家扔錢……”
“有這種事?”老貴有些明白了,有人沒往那箱里塞錢,他們給雷杰洪家里送去了。
“嗯嗯,這是怎么回事?”
老貴那么笑了一下,他攤了攤手,“我怎么知道,也許有人欠你們家的錢人家還債。”
馮巧娟眉頭皺了,“老貴叔,你又玩名堂了,肯定是你玩的名堂?!?/p>
老貴一臉的冤屈樣樣,那么笑著。
馮巧娟說:“沒人欠我家的錢,雷杰洪生前的賬多少我還是清楚的,你玩名堂,你變著法子給我家捐錢……這錢我不能收?!?/p>
“那你叫我怎么辦,沒個名沒個姓,你知道都是誰丟你們家屋里的?”
馮巧娟還真啞了。
老貴說:“再說你怎么知道沒人欠你家的錢,雷杰洪在世時,幫人運貨呀常常都賒著賬,助難濟困什么的出手很大方……你說沒人欠雷杰洪的錢?”
馮巧娟說:“要還人家早還了,前些日子不是沒人還錢……”
老貴說:“遲還早還一個樣是吧?”老貴那么說著,老貴也糊涂了,他想起昨天夜里那陣莫名的掌聲,他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句時響起掌聲,現(xiàn)在他覺得村人把他的話想岔了。天,也許有人真欠著雷杰洪的錢,也許更多的人把他的話理解為找個借口捐錢雷杰洪家……老貴覺得這事有點那個,他咳了兩聲??隙ㄓ腥司瓦@么做了。誰呢,他往村子看了看,村子依然很安靜,有三兩的村人走出家門往田野里走。一切與往常一樣,這么個初夏的早晨,村子格外安詳。
“那倒不一定!”老貴很響地說了一句。
“什么?”馮巧娟詫異地看著老貴。
“我說人家欠杰洪錢的事,你看那天人家劉會多就還了一千九……這里還有八百是小布一個男人還的……他說他是杰洪的老戰(zhàn)友,曾經(jīng)借過杰洪八百元錢……”
老貴把那八百元錢掏了出來,其實沒那么回事,他想大家捐錢村長能落后頭,他把婆娘叫去購飼料的錢掏了出來。他編了個什么老戰(zhàn)友,他跟馮巧娟說這事時表情很那個,看不出一點兒破綻。他甚至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說,“接著你接著……有些事就那樣,要搞清楚不容易……”老貴不知道是對馮巧娟說還是跟自己說。
馮巧娟接過了錢,她有些手足無措了。她沒出聲,臉上淚嘩的流了下來。
“吱呀!”遠(yuǎn)處雷杰洪家的門被人推開,那聲響格外特別,推門的是馮巧娟的婆婆,婆扶著門框站在那兒往這邊看,不知道是看馮巧娟和老貴還是看那輛“東風(fēng)”,婆眨巴著那眼,那盲瞎了的眼睛總讓人覺出一絲詭秘。
三天后,馮巧娟來到雷杰洪的墳前,她手里捏著那只本本,她把香燭點了,然后把那只本本點了,“杰洪,我把賬都還清了,你安心吧?!彼f。
“雷家做人做鬼都清白干凈?!彼f。
那個下午,馮巧娟把“東風(fēng)”發(fā)動了,機器的聲音把全村人都招來了,人們站在溪岸高處,看著馮巧娟麻利地將車開出了溪灘,開上公路。車?yán)镒腺F和劉會多,他們笑著,他們都要去縣上。劉會多說我又有生意了,近來生意多多我得趕去縣上。老貴沒說什么,老貴當(dāng)然是為了那些飼料,這兩天的豬食是從鄰家借來的,總不能老借下去,他得去給豬弄吃的,本來他可以讓馮巧娟給捎帶回來的,但他想他得親自去。
說實在,他不放心馮巧娟,他得坐在車上走一回才踏實。
作者簡介:
張品成,男,1957年生于湖南瀏陽。做過知青、教師。中國作協(xié)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海口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副主席,??谑形膶W(xué)藝術(shù)研究所負(fù)責(zé)人。已出版400余萬字。主要文學(xué)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赤色小子》《永遠(yuǎn)的哨兵》,散文集《壁上之榕》,長篇小說《可愛的中國》《十五歲的三征》三部曲等18部,其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等刊物選載。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四屆、第五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