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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大事

2009-07-02 05:29:16李志勇
北京文學(xué)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嬸子狗子奶奶

我奶奶在一個詭異的天氣里嫁給了我爺爺,從此開始了她坎坷的一生。我爺爺在抗戰(zhàn)中遇害,曾祖父也因此憤怒致死,我爸爸和叔叔被奶奶推上了戰(zhàn)場,一家人的命運由此被改變……這是一個家庭命運的片段,也是中國人百年歷史的縮影,它的質(zhì)樸與真實會給我們帶來力量。

鬼天

講老輩人的愛情故事,還得從我奶奶二七年秋天出嫁講起。

我爺爺做夢也想不到,迎娶我奶奶的花轎剛喜氣洋洋出了我奶奶家的村子,原本晴朗明凈的天空,驟然間臉色大變。烏云翻滾著像一群桀驁不馴的猛獸,氣勢洶洶、劈頭蓋臉地?fù)鋪?。霎時,天地間一片昏暗??耧L(fēng)緊跟著吼叫起來。我爺爺趕緊讓吹鼓手們,收起嗩吶、鑼鼓等響器,和他一起圍住花轎??耧L(fēng)裹挾著泥土、樹枝和沙礫鞭子似的抽打在他們身上和臉上,迫使他們不得不低下頭,閉住眼,屏住呼吸。但狂風(fēng)來得迅猛,去得迅速,眨眼間絕塵而去。當(dāng)我爺爺他們睜開眼時,看到的是和剛才一樣晴朗明凈的天空,太陽依然燦爛地掛在天上。不一樣的是,剛才還在路邊平靜、安詳?shù)赝α⒅耐肟诖值臉淠?,有的被攔腰斬斷,裸露著白生生的創(chuàng)傷;有的被連根拔起,橫七豎八慘烈地躺在地上。一幅觸目驚心的景象。與此同時,迎娶我奶奶的花轎,轎頂、轎簾,以及蒙在我奶奶頭上的紅蓋頭,都被狂風(fēng)掠了去,致使我奶奶上花轎前,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變得凌亂不堪。此刻,我奶奶心驚肉跳瑟縮在僅剩下骨架的花轎里,捂住臉哭。這驚心動魄的一剎那,使得迎親的人們面面相覷,驚魂未定。尤其是我爺爺,好半天都仿佛墜入噩夢之中。

發(fā)生了這事,全村人都跟著別扭,沒有人來鬧喜。本該喜慶、熱鬧紅火的婚禮,卻使我爺爺奶奶從心里往外冒涼氣。在后來漫長的艱苦歲月里,我奶奶經(jīng)常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哀嘆說,俺這輩子,一步一個坎,一步一道溝,就是結(jié)婚那天撞上了鬼天氣。

在結(jié)婚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爺爺奶奶無論干什么,總是提心吊膽,怕出災(zāi)禍。直到幾年以后,我爸和我叔平安地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一切都相安無事,懸著的心才慢慢地落了地。我爺爺年紀(jì)輕輕,卻長在輩分上。村里有上千口人,半數(shù)以上是他的孫子輩。雖說結(jié)婚那天,村里人沒來鬧喜,但過后卻連本帶息找補回來了。只要我奶奶頎長豐腴的身子扭捏著搖出家門,就有比她年長十幾歲,甚至二十幾歲的漢子,三五成群,一邊圍追堵截她,一邊嬉皮笑臉,喊著奶奶戲謔她。羞得她臉色通紅,把頭埋在高聳的胸前。越這樣,漢子們越變本加厲跟她鬧個沒完。這個摸她一把,那個捏她一下。鬧得她一雙黑亮的眼里,泛起晶瑩的淚花,才一哄而散,讓她扭動著三寸金蓮落荒而逃。

我爺爺是個脾氣暴躁、豪爽的山東漢子,長得高大健壯,瞪起眼,繃著一張黑紅的方臉,惡聲惡氣訓(xùn)斥我奶奶,娘的,假正經(jīng),和俺在炕上滾過多少遍了,哪次你不都舒服得死去活來,男人的東西都嚇不著你,幾句玩笑就嚇得哭眼抹淚?別你娘的又想當(dāng)婊子,又要立牌坊,假正經(jīng)了……

我奶奶聽了,羞憤難當(dāng),不敢吭聲。

我爺爺幾歲時死了娘,和他父親,也就是我曾祖父相依為命。父子倆開了個油坊,雇了個叫王福生的小伙計。王福生雖長得瘦小,但處處透著精明,不僅識文斷字,還能說會道。我爺爺說王福生是干大事的料,當(dāng)小伙計屈才了。他聽了說,俺就這命。王福生的父親曾在濟南城里開當(dāng)鋪,幾年前得罪了地方官員,當(dāng)鋪被封,氣得吐血而死。父親死后,王福生回了老家,為了糊口,給我爺爺當(dāng)小伙計。后來,王福生常和我爺爺背后嘀嘀咕咕,一副詭秘的樣子,我曾祖父也沒往心里去,做夢也想不到他是中共地下黨員,借家難之際,以當(dāng)小伙計為掩護,回家鄉(xiāng)從事黨的地下活動。在他的影響下,我爺爺走上了革命道路。

我爸和我叔相差一歲,怕他們磕著碰著,我奶奶總是手里牽著一個,懷里抱著一個。一會兒,我爸拉屎,一會兒,我叔尿尿,忙得我奶奶焦頭爛額,經(jīng)常頭臉都顧不上梳洗,周身散發(fā)著奶腥味和尿騷味。要是我爸和我叔餓了,或是哭鬧了,我奶奶不分場合地點,旁若無人撩開衣襟,袒露出一對飽滿的乳房,讓他們一人抱一個吸吮。

這時的我奶奶,和剛結(jié)婚時判若兩人。要是有漢子想占點嘴頭子上的便宜,或手癢了摸她一把,她毫無顧忌,要么笑著罵,小崽子別沒大沒小,不懂規(guī)矩,俺是你奶奶,給俺滾遠(yuǎn)點;要么就追趕著男人,捶打幾下。總之,她處處以長輩自居,張口閉口“小崽子”。久而久之,這三個字成了她的口頭禪。

曾祖父

四零年春天的一天,我爺爺去縣城賣油,被日本憲兵抓了去,拷問折磨了一天一夜,奄奄一息不會動彈了,還寧死不屈,鐵嘴鋼牙,罵小日本是畜生。日本人惱羞成怒,把我爺爺扔給一群比馬駒子小不了多少的狼狗。接下來,殺人如麻、滅絕人性的日本人,亢奮地咧著大嘴、露著尖利的牙齒、猙獰地笑著、叫著、歡呼著,看著我爺爺被瘋狂、兇殘的狼狗們爭著搶著撕碎,血淋淋地吞掉。狗肚子被撐得滾圓。

我爺爺之所以遇害,是被叛徒出賣。我奶奶認(rèn)為,結(jié)婚那天的不祥之兆終于應(yīng)驗了??蓱z我爺爺連個囫圇尸首也沒留下,我的曾祖父和我奶奶給我爺爺埋了個衣冠冢。掩埋了我爺爺?shù)漠?dāng)天,我曾祖父鐵青著臉,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咬牙切齒,一手攥一把磨得鋒利的菜刀,叫罵著,操你娘的小日本,老子和你拼了!就要去縣城和小日本拼命。這無疑是雞蛋碰石頭,白白地送死。鄉(xiāng)親們攔住不讓他去,勸他忍一忍,找機會再給兒子報仇雪恨也不晚,別這么沖動。他聽不進去,但又去不了縣城,氣得蹦起半房高,叫喊著你們不讓俺和小日本拼命,俺就變成厲鬼和小日本拼!喊著,一頭撞向院子里的老棗樹。

鄉(xiāng)親們見他寧折不彎,知道攔不住他了,含著淚紛紛地說,你是一條好漢,有種!去吧,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俺們給你收尸去,決不能讓小日本把你喂狗!二十年后你又是一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

然而,他剛沖出院子,口吐鮮血,一個趔趄栽倒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兩把鋒利的菜刀,閃著寒光,被他仍死死地攥在青筋暴露的手中。鄉(xiāng)親們猜測,也許他剛性太強,氣得肝膽俱裂死的;也許撞壞了頭顱的關(guān)鍵部位死的。壯志未酬身先死,鄉(xiāng)親們后悔不迭,不該阻攔這有血性有骨氣的好漢?。∴l(xiāng)親們實在不忍心掰斷他的手指,奪下菜刀,哭著,把他緊攥著菜刀的尸體埋在了我爺爺?shù)囊鹿谮E?。鄉(xiāng)親們都虔誠地祈禱,但愿他的魂魄真能化作手持兩把菜刀的厲鬼,和小日本拼個你死我活!

奶奶

我奶奶家住在村口,兩座墳塋埋在離家不遠(yuǎn)的麥田里。此時經(jīng)冬的麥苗已經(jīng)返青,綠油油的,顯得生機盎然,把插在墳頭上的白幡,襯得莊嚴(yán)肅穆,老遠(yuǎn)都能看到在料峭的春風(fēng)里,在明媚的陽光下,旗幟般蓬勃地飄揚著,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

兩條活生生的生命,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兩座冰冷的墳塋,我奶奶一時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現(xiàn)實。每天,她失魂落魄傻了似的倚在院子里的老棗樹上,一動不動,張著淚眼癡癡地盯著墳上飄揚的白幡,一呆就是一天,也不知道吃飯。綽號叫臭奶奶的媒婆,見她痛不欲生,勸她說,人死了,活不過來了,你別直腸子,一門心思死在丈夫和公公身上了,聽俺的,撐起精神,咬緊牙,把孩子拉扯大了,替你去宰狗日的小日本,給你報仇雪恨!……

我奶奶嘴上應(yīng)著,俺想得開,心里明白,你們甭替俺操心;但就是陷在極度痛苦的深淵中不能自拔,寢食難安,也不梳洗打扮,整日里蓬頭垢面,把自己糟踐得人不人、鬼不鬼。

臭奶奶繼續(xù)開導(dǎo)她,你心里難受別憋著,聽俺的,使勁地哭,使勁地罵,哭出來,罵出來,就好受了,你越是憋著,越是心里苦,你要苦出個好歹來,兩個孩子還怎么活?俺求你別犯傻了!……

其他的鄉(xiāng)親們也苦口婆心地勸她。不管鄉(xiāng)親們怎么勸,我奶奶始終欲哭無淚,欲罵無聲。心里凝結(jié)的苦疙瘩越來越硬,越死。

哀莫大于心死。不久,陷在悲痛和絕望中的我奶奶病倒了,但她每天讓我爸把她背到院子里,扶她倚在老棗樹上,死盯著麥田里墳頭上飄動的、越來越變得破敗的白幡。后來,病情日漸加重,怕見風(fēng),出不了屋了,就讓我爸扶她坐在炕上,讓她從窗欞的縫隙間往外張望。這個角度,無法望到墳和墳上的白幡,急得她用頭撞墻,失聲痛哭。這是我爺爺和我曾祖父死后,她第一次哭泣。臭奶奶聞訊趕來說,別光傻哭,還要罵,大聲罵,罵小日本不是人,是畜生,來跟俺罵,罵出來就好受了……

我奶奶跟著臭奶奶一邊哭,一邊罵起來。叫罵聲和哭聲回蕩在村子上空。那一刻,凡是聽到哭聲和罵聲的鄉(xiāng)親們,無不流淚。我奶奶不知哭了多長時間,罵了多長時間,直至在哭聲和罵聲中把自己累得昏死過去……

半年以后,我奶奶用拐杖撐住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挪出屋時,把身子倚在老棗樹上,往田野里張望。這時節(jié),老棗樹的枝頭上,早綴滿了又紅又亮的棗兒,但我奶奶的心里和眼里絲毫裝不進這滿樹喜氣洋洋的紅亮,她第一眼就是想看到墳和墳上的白幡。但墳早已被秋天的莊稼埋沒了。墳頭上早長滿了綠色的青草,開滿了野花,白幡早已被風(fēng)雨蹂躪摧殘得化作了泥土。我奶奶的心一陣陣抽搐,摟住老棗樹,任淚水恣意地流淌著,流淌著……

病愈后的我奶奶烏黑濃密的秀發(fā),一把一把地脫落了,剩下的頭發(fā)像鹽堿地上稀稀拉拉的荒草,勉強能蓋住頭皮。蘋果般紅潤的臉,被災(zāi)難的毒火烤得像干癟的茄子,又丑又老。眼睛深深地跌進眼窩,像一對深陷的枯井,見不到絲毫的光亮。頎長豐腴的身子,不僅佝僂了,而且瘦得像一只螳螂,才三十出頭的人,在以后幾十年的艱苦歲月里,再也沒離開過拐杖。我奶奶徹底傷了元氣。

我奶奶把我爺爺?shù)囊患z物,裝進梳妝匣里,鎖起來,擺在炕頭上,天天守著它睡。這珍藏的遺物是什么,沒有人知道。解放后,上級追認(rèn)我爺爺為革命烈士。同時希望征集到我爺爺?shù)囊患z物,陳列到縣烈士紀(jì)念館里。我奶奶一口咬死,所有遺物當(dāng)時全被她埋進了衣冠冢。我奶奶珍藏在梳妝匣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到了七九年我奶奶去世的前一刻,這個謎才解開。這是后話。

四五年初秋,鎮(zhèn)上征兵時,我奶奶把十六歲的我爸和十五歲的我叔,硬是塞給征兵負(fù)責(zé)人,毅然決然把他們送到了抗日前線。新兵走的時候,每人胸前都戴一朵紅紙扎的大紅花,被鄉(xiāng)親們七手八腳抬上小毛驢,敲鑼打鼓,送新娘一樣送出二里地。我奶奶拄著拐杖跟著去送行。分別的時候,我奶奶端詳了我爸和我叔一陣,之后用拐杖指點著他們的胸口說,你們要給你爸和爺爺報仇,寧可被小日本殺死,也不能當(dāng)逃兵,給老李家丟臉。要是當(dāng)逃兵,就別回來見俺!說完,頭也不回地回了家。

但從這一天起,我奶奶每天吃三頓飯前,先梳洗打扮干凈了,跪在堂屋的供桌前,虔誠地?zé)憧念^。供桌上供著一尊陶瓷觀音菩薩坐像,她祈禱菩薩不僅保佑我爸我叔多殺幾個小日本鬼子,還要囫圇個兒回到她的身邊。然而,我爸我叔和小日本沒打幾仗,小日本嚇草包了,無條件地宣布投降。接著,我爸我叔又跟共產(chǎn)黨打國民黨。雖然都是保國衛(wèi)家,但骨肉相殘,我奶奶心里總是疙疙瘩瘩的不是滋味。

闖關(guān)東的漢子

我爸天生不是孬種,當(dāng)兵不久,火線入黨,后來屢立戰(zhàn)功,當(dāng)了團長。解放后,我爸一提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總是兩眼放光,眉飛色舞,吹乎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我爸身經(jīng)百戰(zhàn),到全國解放,他身邊的戰(zhàn)友犧牲了一個又一個,而我爸不缺胳膊不缺腿地回到家,實在是萬幸啊!曾有兩次炮彈落到他身邊,竟奇跡般沒炸。時值今日,只要村里人說起此事,仍一致認(rèn)為這是我奶奶供奉的菩薩顯靈,保佑了我爸。盡管如此,我爸還是帶回家一身奇形怪狀、大小不等的疤痕。但這疤痕沒一塊是被槍炮打的,都是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炮彈掀起的氣浪從山頭上打翻下來,被山石和荊棘磕碰刮扯所致。

幾十年后的今天,我爸已到古稀之年,百病纏身,一無所有,越過越窮。毫不客氣地說,窮得只剩一個老革命的美名,不能吃,不能喝,像一件遮不住風(fēng)雨,擋不住饑寒的破爛褂子,披在枯瘦的身上,越活越覺得沒意思了,但死神就是不向他招手致意。他說他是吃苦受罪的命,該吃的苦還沒吃完,該受的罪還沒受夠,閻王爺不會輕易放他走的。

五零年我爸辭官不做,一頭犟驢似的回到家鄉(xiāng)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廝守著我奶奶過日子。沒想到家里還是和他當(dāng)年當(dāng)兵走時一樣,要吃沒吃,要喝沒喝。為了生存,他只好去闖關(guān)東。

我爸要出去闖,村里一個叫二狗子,一個叫小石頭,一個叫四眼的兄弟跟了去。他們說我爸命大福大,在槍林彈雨里都能鉆來鉆去,子彈見了我爸都嚇得躲,跟著他不會出意外。我爸帶著幾個兄弟來到了阜新,到了阜新連吃飯錢也沒了。要想吃飯,就得下煤礦。幾十年后的今天,煤礦安全生產(chǎn)形勢依然十分嚴(yán)峻,特大傷亡事故仍頻頻發(fā)生。由此我們可以推斷,解放初設(shè)備陳舊落后,安全管理形同虛設(shè),危險程度可想而知了。

我爸決定自己下井,不讓幾個兄弟去冒險,掙夠了幾天的飯錢就找別的活。但幾個兄弟都是血性漢子,重義氣,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不管死活,都要跟我爸下井。我爸考慮再三說,二狗子不能下井,他是獨生子,老娘有病,萬一有個閃失,誰管他老娘?

但二狗子不干,說俺活這么大,還第一次有人看得起俺,把俺當(dāng)人看,就憑這,俺也和你們一起死,一起活。不管我爸怎么勸說,二狗子還是下了井。干了十多天,我爸越干越害怕,越干越膽小。按說,我爸帶過兵,打過仗,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上,早已對死亡司空見慣,不應(yīng)該害怕了,可是他卻怕得要命。煤礦和戰(zhàn)場不一樣,在戰(zhàn)場上憑著多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他不僅能聽出來炮彈和槍彈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離他多遠(yuǎn),還能輕而易舉地躲過。炮彈和槍彈不長眼睛,他的心上卻長著一雙保護自己的眼睛。而在這地下煤礦,不僅他的心上沒這么一雙眼睛,就是他額頭下的一雙眼睛,也看不透這危機四伏的煤礦。瓦斯爆炸、透水、塌方等等事故防不勝防,眨眼間灰飛煙滅,煤礦就會變成地獄。

干了十天,我爸實在承受不了這巨大的精神和思想壓力了,找礦長結(jié)錢,不干了。礦長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指著辦公室墻上的告示念給他看,那上面清楚地寫著,沒干滿一個月再不給結(jié)錢。沒有錢去不了別處,再說幾個兄弟也舍不得扔了十天的工錢,都勸我爸說,干夠一個月說吧,哪就咱們倒霉死在里面?我爸硬著頭皮只好如此。但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終日。

月底最后一天了,我爸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早晨下煤窯時說,晚上回來好好吃喝一頓,明天結(jié)錢走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這天快要下班的時候,巷道轟地一聲塌了,他們被埋到了里面。幸運的是,被埋了五天五夜終于被人解救出來了。被人從地下挖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恍恍惚惚知道眼睛被蒙上了黑布。等他們緩過來,是三天以后的事了。我爸說,咱們在地獄里轉(zhuǎn)了一圈,沒見閻王爺,得好好慶祝一下,隨便吃隨便喝,明天往北闖,從此餓死窮死,也不下煤窯了。

他們買來燒酒和豬頭肉,大吃大喝起來,高興地又哭又笑,又喊又叫,瘋了似的。喝得個個酩酊大醉,死狗一樣睡著了。轉(zhuǎn)天,我爸睜開眼時,已是中午了。我爸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去喊幾個兄弟。二狗子不動。我爸用腳踢他的屁股,他還是不動,我爸用手去拽他,發(fā)覺他身上沒一點熱乎氣了。二狗子在睡夢中死了。我爸悲痛欲絕,二狗子沒有死在井下,卻死在了喝酒上。

我爸給他買了個薄皮棺材,就地埋了。掩埋二狗子那天,剩下的幾個兄弟在二狗子的墳前擺上了酒菜,邊哭邊喝,他們不知道用什么辦法祭奠二狗子。與此同時,他們決定嚴(yán)守一個秘密,誰也不能寫信告訴家里人二狗子死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在這一帶找活干,再也沒有北上。他們舍不得撇下二狗子孤獨地呆在這里。在以后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除了不下煤窯,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每個月他們都把掙來的錢,分成四份寄回老家,其中一份寫上二狗子的名字。到了第二年臘月底,我爸一臉嚴(yán)峻地說,過年了把二狗子帶上回家。于是,幾個人用鎬刨開二狗子的墳,把他的尸骨裹在行李中,上了火車。到家已是第二天的半夜了,他們把二狗子的尸骨悄悄地埋在了河邊的一塊空地里,沒敢堆墳疙瘩,只做了一個記號。

天亮的時候,他們進了村,把帶回來的東西分出一份,給了二狗子的老娘。我爸裝一副高興的樣子,告訴老人家,二狗子在外面娶了媳婦,媳婦快生了,離不開他,暫不能回家。

二狗子的娘,已病入膏肓,起不了炕了,聽說兒子在外娶了媳婦,快生孫子了,一雙暗淡、呆滯的眼睛泛起一絲光亮,立時有了一股支撐著她頑強往下活的精神和力氣,喃喃地說,狗子結(jié)婚了,要給俺生孫子了,俺死了也會閉上眼了。老人家說完,精神似乎用盡了,眼里的光亮一時間熄滅了,但不一會兒又頑強地亮起來。看樣子,老人家的光景不會太多了。我爸沒白沒黑照料老人家,端屎端尿,喂水喂飯。怕老人家起疑心,他一個勁連說帶笑,叫著老人家說,等二狗子回來,得讓他請俺喝酒,俺不能白替他做孝子,孝敬你。

二狗子娘被我爸這樣殷勤照顧,村里人大惑不解。有人猜測二狗子一定在外面發(fā)了大財了,我爸才這么巴結(jié)他的老娘。我爸以為老人家不會活幾天,誰料,到了來年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還不閉眼。我爸忐忑不安,怕哪天讓老人家看破了,死不瞑目。為了把這出戲演得天衣無縫,這天,他裝模作樣地對老人家說,俺給二狗子寫封信,問問他能不能回來,孫子生了沒有。老人家嘴張著說不出來話,但眼里充滿了渴望。老人家在咽氣之前,顯然是想看一眼自己的兒孫??!過了幾天,我爸讓小石頭興沖沖拿著一封信,跑進來,喊著老人家說,二狗子哥來信了,里面還有一張照片呢!

老人家的眼睛變得奇異地亮。我爸連忙拆開信,把一張剛出生的嬰兒的照片遞到老人家的眼前說,你好福氣,二狗子果然給你生了個孫子。信上說,過幾個月天暖和了,他帶著媳婦和孩子回來看你。老人聽了,生命之火實在熬不下去了,滅了。老人家一臉笑容,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我爸和幾個哥們兒把老人家埋在了二狗子的旁邊,順便把二狗子的墳疙瘩也添了起來。

至此,村里人才如夢初醒,父老鄉(xiāng)親們對我爸刮目相看,都交口稱贊,說他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不愧是黨員,是老革命,跟這樣的人干什么都會放心。由于這件事,我爸不僅被如花似玉的我娘看中,還被推舉當(dāng)了村支書。

解放初期,十六歲的我娘,靠媒妁之言,嫁給鄰村一個姓宋的漢子。我娘是個熱情活潑、精力充沛的姑娘,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閃著亮光。但宋家漢子形容猥瑣,一腳踢不出個響屁來,像個木頭人,沒多久,鬧離婚。開始宋家死活不離,怕臉面不好看。我娘就把自己往妖艷里打扮,據(jù)說當(dāng)年她戴著墨鏡,衣服花里胡哨,故意和男人打情罵俏。宋家丟不起這人,不得不答應(yīng)離婚。

我爸復(fù)員回來時,剛離婚的我娘,并沒把我爸放在眼里。她看上我爸,是我爸對待二狗子母子這件事上。她看得出,我爸重情重義,嫁給這樣的男人,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也心甘情愿。這天,她把自己的心愿直言不諱說給了媒婆臭奶奶。臭奶奶找我奶奶去說。我奶奶一聽,倒吸了口涼氣,連忙搖頭。我爸也不愿意,他想找個黃花姑娘。臭奶奶委婉地把這話說給了我娘。

我娘聽了,笑得豐腴的身子花枝樣亂顫。接著,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說,他一家憑什么說俺不是黃花姑娘?接著,她轉(zhuǎn)著身子,讓臭奶奶一邊看,一邊說,你老人家是過來人,你看俺這腰身、胸脯、屁股是不會生養(yǎng)的嗎?

我娘身材頎長,胸部豐滿,腰身呈現(xiàn)出柔美的曲線。尤其是屁股圓潤,確實不像不會生養(yǎng)的女人。臭奶奶疑惑地問,是不是宋家小伙子有???

我娘紅著臉說,俺哪知道?俺實話告訴你,俺和宋家漢子沒緣沒分,從來沒讓他碰過俺的身子。

臭奶奶半信半疑說,要不俺再去給你說說。

我娘沉思了一會兒說,空口白話,他們娘兒倆能信嗎?人們不都說俺是浪貨嗎,俺就浪上一回,自己送上門去。

我娘把自己打扮得容光煥發(fā),在太陽落山的時候,落落大方來到我爸家。她的天生麗質(zhì)一下子照亮了我爸家的幾間破屋子。我爸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嫵媚、豐腴的女人,一時間顯得不知所措。

我奶奶一臉驚恐,張大眼睛望著我娘。

我娘笑著對我奶奶說,你老人家不是擔(dān)心俺不是黃花閨女嗎?今晚俺送上門來,讓你家看看,要是俺就成了你家的人,要不是俺走俺的路,你走你的橋。

我奶奶目瞪口呆,這哪是女人,簡直是個女妖。

這夜,我娘讓我爸做了男人。天亮了,我娘拿著染上了處女血跡的方巾,像一面旗幟驕傲地抖動著給我奶奶看,說你老人家這下放心了吧。

我娘就這樣跟了我爸。

在我的印象中,我爸雖然是農(nóng)民,但和農(nóng)村漢子不同。首先他身上的衣服,質(zhì)地比別人的好,布料是我娘從商店里買了來,讓裁縫量體裁衣做的中山裝。我爸一出家門,我娘就讓他把鋼筆別在上衣的口袋上。我爸的上衣口袋上總是閃閃地發(fā)光發(fā)亮,尤其是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這筆是我爸當(dāng)初在部隊上簽發(fā)文件和學(xué)習(xí)用的。而其他男子漢穿的衣服,是自己的老婆先用棉花紡了線,再用織布機咣當(dāng)咣當(dāng)織出布,染了色,做成的。往往染得花里胡哨,做出來的衣服顏色深一塊,淺一塊。

我爸起初不愿別鋼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在部隊里學(xué)來的知識太淺薄,別支鋼筆裝斯文,覺得臉上火燒火燎。我娘不管他的感受,說你是村支書,能不動動筆,寫寫字?誰也不是生下來會寫字。不會寫字,不會學(xué)嗎?再說,你在部隊別支筆不怕人家笑話,回家就怕了?

其實,學(xué)不學(xué)我娘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我爸別支筆和不別支筆,看起來形象和感覺上不一樣。我爸高個子,臉頰消瘦,丹鳳眼,目光比天天在莊稼地里干活的漢子明亮有神。莊稼地里的漢子聽?wèi)T了發(fā)號施令,像老黃牛一樣只知道低頭干活,目光呆滯,表情僵硬木訥。此外,我爸或許是當(dāng)過兵的緣故,腰板挺得筆直,走路穩(wěn)健有力,精神頭十足,不像村里的漢子走路松松垮垮,挺不起個精神來。在這塊土地上,我爸顯然氣質(zhì)不凡,再別上支筆就更顯得鶴立雞群、出類拔萃了。他不別,我娘親手給他別上。后來我爸養(yǎng)成了習(xí)慣,出門時先把筆別在上衣的口袋上,我娘看了笑在臉上,喜在心里。

村長

五零年我爸復(fù)員回到家,除了帶回來一身新軍裝,還有一摞獎狀,一捧獎?wù)拢恢в⑿叟其摴P。鋼筆我爸天天別在衣服上,獎?wù)伦屛液偷艿苊妹卯?dāng)玩具玩,不知不覺全玩丟了。獎狀我爸一直珍藏在我娘的一個梳妝匣里。粉碎“四人幫”那年,過年掃房時,我娘嫌礙事,說這破爛貨還有屁用,扔了吧。

我爸叼著旱煙,淡淡地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地說,放了這么多年,也沒用了,扔就扔吧。

我娘把這些發(fā)黃的獎狀倒在垃圾堆里。當(dāng)時,我揀出來疊紙船和飛機玩。今天我還清楚記得,獎狀的紙張早已發(fā)黃酥脆,但下方蓋的朱紅色的印章,“李先念印”四個字仍紅艷艷的。

而我爸復(fù)員時帶回來的一套新軍裝,幾十年后的今天,他還當(dāng)寶貝保存著,只有過年了,或有什么值得紀(jì)念的大事了,他才舍得讓軍裝在身上閃亮一陣兒。

但到了夏天,我爸不再穿有口袋的衣服了,我娘也不逼他別鋼筆了,而是和村里的男人一樣,只穿一件肥大的褲衩,一雙土布鞋。身上的疤痕全都顯擺出來,陽光下,被油亮的汗水漬得又紅又亮,像一簇簇燃燒的火苗,耀人眼目,我爸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態(tài)。剛復(fù)員那幾年,他身上的疤痕,常招引著女人和孩子們圍住他,笑著鬧著指點著數(shù)共有多少塊疤痕。

此時的我爸,張狂得簡直有些張牙舞爪,讓頭高高地抬起來,讓胸脯筆直地挺起來,讓高大魁梧的身子,左轉(zhuǎn)著,右扭著,舉著胳膊,轉(zhuǎn)著圈讓女人和孩子們數(shù)來數(shù)去。等女人和孩子們數(shù)完了,我爸把一張開滿笑容的方臉,拽成長臉,瞪起眼罵女人和孩子是一群蠢豬,不識數(shù)。說俺身上總共有九十六塊疤,不是九十四塊,不信你們重數(shù)一遍。女人和孩子們要是不數(shù),他就梗著脖子,弄一副猙獰的面孔,胡亂叫罵,嚇得女人和孩子們趕緊送給他笑臉,胡亂數(shù)一遍,不管是多少塊,就說是九十六塊。然而,一開始女人和孩子們數(shù)的要是九十六塊,我爸仍叫罵著喊不對??傊还芘撕秃⒆釉趺磾?shù),第一遍我爸總說不對,非逼女人和孩子重數(shù)一遍。這時的我爸,興奮得滿臉放光。寫到這里,我能想象得出,當(dāng)初有損我爸形體美的疤痕,在崇尚英雄的年代,無疑成了一枚枚金光閃閃的軍功章啊!

我爸闖關(guān)東回來,村民們一致推舉他當(dāng)村長和支書。他堅決拒絕當(dāng)村長和支書。我爸能掂量出自己的斤兩來。他沒文化,純粹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漢子,挑不動村長和支書的大梁??!偏巧,這時的王福生當(dāng)了地委書記。村民們都知道王福生和我家有著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紛紛找他狀告我爸。王福生聽了鄉(xiāng)親們的訴說,劈頭蓋臉地罵我爸,犟種,不知道好歹,不識抬舉,把你往廂棚里拽,你他娘的偏往驢棚里扎!

我爸被罵得不敢抬頭,眼偷偷地瞥著王福生,甕聲甕氣地說,俺不是怕當(dāng)村長和支書,俺真的不是那塊料。

王福生氣哼哼地說,你以為讓你當(dāng)村長和支書是讓你像國民黨騎在老百姓頭上當(dāng)老爺?告訴你渾小子,讓你當(dāng)村長和支書是讓你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把老百姓裝在心里。又說,你是黨員,是功臣,你不帶頭,還想推給別人?

我爸半天弄出一句話,別人不了解俺,你還不了解俺?俺是怕吃苦受罪的人嗎?俺是怕沒文化擔(dān)不起這么重的擔(dān)子啊!

王福生聽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沒文化給俺學(xué),也得當(dāng)!

最終,我爸被王福生逼著當(dāng)了村長和支書。

如果說我爸囫圇個回來,是菩薩保佑的,那么菩薩對我叔卻歪了心眼。四七年在一次戰(zhàn)斗中,我叔的一條腿被炮彈炸斷了,沒解放他就復(fù)員了。我奶奶見我叔少了一條腿,添了一根拐杖,一陣揪心的疼痛,摟住他,兒呀兒呀哭叫起來。我叔悲喜交加,也哭。良久,我奶奶先止住哭聲,雙手來回?fù)崦沂逑莸哪?,安慰說,小崽子,別哭了,掉一條腿不要緊,沒丟命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我叔一邊抹淚,一邊抽噎著說,娘,俺這輩子不能伺候你了,還得讓你為俺操心。

我奶奶說,小崽子,別胡思亂想,俺又不是七老八十,動彈不了,用不著你伺候。又說,等你靜下心來,俺讓臭奶奶給你找個媳婦,安穩(wěn)地過日子,別惹俺生氣,就是孝敬俺了。

但我叔長得實在困難了點,和我爸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叔瘦小枯干,一對小圓眼,而且習(xí)慣地垂頭縮肩,一副猥瑣相。說話的嗓門尖細(xì)如女人??傊?,我叔從形體到氣質(zhì)絲毫不像個男人,偏又雪上加霜,少了一條腿。所以,習(xí)慣了以門當(dāng)戶對來衡量愛情標(biāo)準(zhǔn)的臭奶奶,給我叔找的女人都屬歪瓜裂棗一類,不是生理上有缺陷,就是拖著孩子的寡婦。

這樣的女人,臭奶奶給他找一個,他黑著臉斷然回絕一個。臭奶奶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一張刀子嘴忍不住罵起來,你他娘的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臭德性!

這無疑是貶低他的人格,他氣得用拐杖敲打著地面,小眼睛里冒著怒火叫喊,你長俺幾十歲,俺要罵你,是俺做晚輩的犯渾,不懂事,但俺警告你,從今兒起,你再狗眼看人低,把俺看扁了,別怪俺六親不認(rèn)地罵你。告訴你,俺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比哪個男人都不差!

臭奶奶不服氣地罵,俺為你操心圖什么?還不是盼你早日成家,像個人似的過日子,你他娘的不領(lǐng)情,還恨俺,你還不如一條狗有良心!給狗扔塊骨頭,狗還知道向俺搖幾下尾巴,汪汪兩聲好聽的呢!喘了口氣,又罵,你的婚事俺沒法管了,有本事你小子找個大姑娘給俺看看。

我奶奶也生我叔的氣,我叔相貌丑陋,又少了一條腿,在她看來,只要有女人不嫌棄他,能生會養(yǎng),使他這支血脈能延續(xù)下去,死也瞑目了。沒承想我叔是個犟種,死活不要這樣的女人。我奶奶忍不住罵他,小崽子,你氣死俺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瘸驢樣,女人沒挑揀你,你就燒高香了。

“瘸驢”二字刀子一樣扎在他心上,他難以忍受,氣得原地轉(zhuǎn)了幾圈,用拐杖“咚咚”地擂打著地面,鐵青著臉,咆哮起來,娘,也就你罵俺瘸驢,俺不能打你罵你,換了第二個人,俺砸斷他的腿,讓他變成真正的瘸驢!大口地喘了口氣,又繼續(xù)咆哮著,俺是瘸了一條腿,但不是強奸女人和偷東西被人打的,是為了解放全中國被國民黨的炮彈炸的,一點也不丟人,全國有無數(shù)個俺這樣的瘸驢呢!

我叔打一天光棍,我奶奶的心就懸空一天,就生一天悶氣。我叔心里也不痛快,堵得慌,實在忍受不了了,這天賭氣對我奶奶說,俺別礙著你老人家的眼,惹你生氣了,俺搬到后院個人過去。后院是我爺爺和我曾祖父生前開油坊的房子,磨盤和油桶以及榨油機還在,我叔找人把這些東西清理一下,搬了過去。

我叔一個人過,純粹是自討苦吃。

首先,他吃水成了問題。跟著我奶奶時,吃水村民們管。我叔搬出去后,我奶奶說什么也不讓村民們幫他挑水吃。我奶奶這樣做,無非是想他一個人過不下去,還得回來和她一起過,到那時乘機逼他娶臭奶奶給找的女人,他也許趁勢答應(yīng)了。打水時,我叔把一條長麻繩拴到一只瓦罐上,背在肩上,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到村口旁的井邊,把拐杖夾在胳肢窩用以支撐住殘缺的身體,再把拴著長繩的瓦罐一點一點放到井里,費老半天的勁才能提上一瓦罐水來。然后,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拎著瓦罐,深一腳淺一腳走回家。到家,一罐水頂多剩下半罐了。

我叔的倔勁,感動了二丫。二丫主動用水桶給我叔把水缸挑滿,同時,還大聲地指責(zé)我奶奶心太狠。我奶奶聽了心里不好受,背后偷偷地落淚,只好服軟,對他說,小崽子,俺不管你娶不娶媳婦了,回來吧,別找罪受了。

我叔說,俺不回來。

我叔說這話的時候,不再和我奶奶賭氣了,已經(jīng)變得心平氣和了。接著,他叫著娘,解釋說,俺現(xiàn)在不是和你賭氣,你想呀,你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能活多久?到頭來誰也守不了俺一輩子,早晚俺還得一個人過日子,還不如趁俺年輕鍛煉著生活呢!

臭奶奶

誰也沒想到,解放后二丫要以身相許,嫁給我叔。

二丫是個性情潑辣的姑娘,用我們家的俗話說,是個二百五,淘起氣來勝過男孩子。每年夏天,她都光著腳,和男孩子比賽爬樹,掏鳥蛋。一雙肉乎乎、臟兮兮的黑腳丫,像兩只鼓槌把地面擂得“咚咚”直響。她的祖母就是有名的媒婆臭奶奶,時常盯住她的腳,連聲嘆息,走路敲地鼓,必定有苦!在我山東老家,有些地方女孩子走路聲響大,人們都說是敲地鼓,命比牛馬苦!這無稽之談源于何時,作者無從考究。

其實,二丫的腳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二丫家兄弟姐妹多,家里養(yǎng)活不了她,臭奶奶老兩口子沒兒沒女,就把二丫要過來當(dāng)孫女養(yǎng)。老兩口有吃的,先讓二丫吃。吃得飽,營養(yǎng)跟得上,人就長得壯實,腳板自然有力。相反,其他人家孩子成堆,缺吃少喝,肚子癟得貼到了脊梁骨,腿腳肯定發(fā)軟,想敲地鼓也敲不響。所以說,二丫的腳“敲地鼓”是健康的標(biāo)志。

臭奶奶當(dāng)時六十多歲,身上的衣服和裹腳布都打了不少補丁,洗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早已經(jīng)發(fā)白,梳得一絲不亂,在腦后緊緊梳成個疙瘩,插上一只銀簪。總之,從頭到腳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透著一股精明和潑辣勁兒。她不光給姑娘小伙子牽線說媒,還常替女人們打抱不平。

只要聞聽誰家兩口子放著日子不過,吵架拌嘴,甚至打起來了,她扭著三寸金蓮,闖進這家人的院子,不問誰是誰非,先指名道姓罵男人拿女人撒火泄氣,算不得站著尿尿的漢子,有本事的話,你小子出外闖蕩天下去,讓老婆孩子跟著你吃香的喝辣的,才算是條漢子!娘的,屁本事沒有,就會打罵老婆,也不嫌丟人!

有臭奶奶替女人抱不平,撐著腰桿,挨了男人打罵的女人,便聲嘶力竭把憋在肚里的冤屈,化作嚎叫,喊上了天。與此同時,男人卻咬牙切齒暗罵著老不死的,趕緊偃旗息鼓,假惺惺地把她迎進屋,點頭哈腰,叫著你老人家別和俺一般見識,生俺的氣了,俺錯了,以后改了,連連道歉。

男人們面對臭奶奶的行為,不得不忍氣吞聲。

如果她闖進院子,男人還膽敢無視她的到來,打罵女人,她也不勸,而是大腿壓小腿盤坐在院子里,隨手抓把柴草,墊在屁股下,唱喜歌似的罵開了。越罵,嗓門越洪亮,精神頭越足,也不覺餓,也不覺累。往往這一罵,沒完沒了,能把日頭從東山罵得跑到西山。正因為她罵人能罵上癮,男人們揶揄地叫她臭奶奶?;蛟S習(xí)以為常了,她絲毫都不在乎。后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這么稱呼她。

臭奶奶認(rèn)為二丫嫁給我叔,是睜著眼往火坑里跳,死活不同意。而我正直善良的奶奶,也這樣認(rèn)為。于是,就和臭奶奶聯(lián)合起來勸二丫說,小崽子,世上的男人多的是,你閉上眼,隨手抓一個,準(zhǔn)保比他強,小崽子,聽俺的,別犯傻了。

二丫不知好歹,戧了臭奶奶和我奶奶一句,說他不就是為了全國的解放,被國民黨的炮彈炸斷了一條腿嗎,這怕什么?這是光榮,俺嫁給他俺臉上也光榮。

見勸不動二丫,我奶奶勸我叔說,小崽子,咱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做缺德事,坑害了人家姑娘,讓父老鄉(xiāng)親們戳咱的脊梁骨!

我叔反問說,是她上趕著要嫁給俺,俺怎么害她了?怎么缺德了?

臭奶奶說,她現(xiàn)在是色迷心竅,昏了頭,分不清好壞了。你想呀,誰家一個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大姑娘,愿意死心塌地嫁給個瘸子當(dāng)老婆,往火坑里跳?那不是犯傻是什么?你要娶了人家,那是傷天害理??!

我奶奶也隨聲附和。

我叔不服氣地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新社會了,婚姻自由,誰也管不著!

大紅公雞

我爸當(dāng)村長和支書這些年來,村里的發(fā)展方向,大政方針,用不著我爸操心,上級早就給規(guī)劃好了。我爸這個村長和支書無非就是開會,上傳下達,用會議精神引導(dǎo)農(nóng)民搞運動或者是抓生產(chǎn)。最初是初級社、高級社,擁有了土地自主權(quán)的農(nóng)民,心平氣順,一呼百應(yīng),農(nóng)業(yè)合作社穩(wěn)步發(fā)展。我爸沒有煩心的事,村長當(dāng)?shù)糜凶逃形丁:髞?,搞大躍進,成立了人民公社,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中,人心才開始渙散。

從我記事起,我家鄉(xiāng)的人們就靠掙工分吃飯。掙工分有兩種形式,一是下地干活掙,二是漚綠肥掙。每年春,村民們紛紛推著小車,到村西的河里挖黑泥,把它推到自家的房前或屋后,從茅屎坑里掏些稀黃的屎尿,潑在上面,再撒上層草木灰(當(dāng)時,村民們錯誤地認(rèn)為,肥越黑越好,都往里撒草木灰)堆成墳形。上面挖個臉盆大的坑,天天往里倒污水,免得它變干變硬,失去臭味。天稍微一熱,臭氣熏天,蒼蠅、蚊子應(yīng)運而生。但人們早已習(xí)慣了,沒有誰抱怨,而且,為了多掙幾分,比賽著一家比一家漚得多。糧食卻連年減產(chǎn),日子越過越清湯寡水,人們的肚皮越過越薄,只能過著一個腸子綰半截的苦日子。但再窮,隊里也得留著糧種。六九年春,離種莊稼還有一個月,種子有點受潮,隊長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在一個晴天里,派我娘曬糧種。我爸粗聲大氣地對我娘說,隊長這王八蛋比他娘的泥鰍還滑,你知道他為什么不讓別人曬糧種嗎?

我娘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俺傻,不知道!哼了聲,又說,俺是村長和支書的老婆,要帶頭偷糧種,種不上莊稼,他隊長可以把責(zé)任往你村長和支書身上推。

我爸說,知道了就別你娘的偷糧種。

我娘說,俺沒那么傻,沒了糧種,拿什么種莊稼?種不上莊稼,秋天偷莊稼都沒處去偷!

我爸重重地嘆了口氣,沒吭聲。

接著,我娘哄騙我說,娘去曬棒子(玉米),幫娘趕雞去,曬好了磨成面給你貼餅子吃。我才幾歲,高興得手舞足蹈。

那年月雞比人更苦,人們的零花錢無一不是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就連人們?nèi)粘S玫挠望}醬醋,都得眼巴巴盯著雞屁股,而它們的主人都缺吃少喝,哪還有東西喂它們。它們只好四處流浪,到骯臟的角落和糞堆上,尋找碎瓦礫和蛆蟲吃。我娘剛把糧種從倉庫里往院子里撮,就有十幾只母雞,憑著比人靈敏的嗅覺,或是靈性,不約而同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但見我手里晃著一根竹竿守護著,不敢撲向糧種,紅著眼垂涎欲滴地望著。

這時,趕來一只大紅公雞,瘦骨嶙峋,卻昂首闊步,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態(tài)。它先是將軍似的挺立在院門口,鎮(zhèn)靜地觀察了下陣勢,高亢地喔了一聲,母雞們馬上眾星捧月圍在它的身邊。它高傲地在它們中間瀟灑地?fù)u頭擺尾,踱了幾下方步,然后咕咕地吩咐了幾聲,母雞們馬上心領(lǐng)神會,兵分兩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我舉著竹竿追趕南面的一路,大紅公雞咕咕指揮北面的一路撲向糧種;我掉頭追趕北面的一路,大紅公雞又咕咕地指揮南面的一路撲向糧種。南北兩路相互夾擊,使我首尾不得相顧,累得滿身是汗,小臉通紅。

等我娘把糧種全撮到院子里,我和雞你進我退,你退我進,戰(zhàn)得熱火朝天。我娘看了下陣勢,讓我追打大紅公雞。大紅公雞見勢不妙,呱呱地驚叫著,乍著翅膀逃之夭夭。母雞們見主帥臨陣脫逃,大勢已去,自然潰不成軍,作鳥獸散。過了良久,大紅公雞率母雞們卷土重來,想重整旗鼓和我再次較量,但見我娘坐鎮(zhèn),知道不是對手,沒敢輕舉妄動,只和我母子倆對峙著。

幾個小時以后,糧種曬好了。我娘把糧種往倉里撮,我馬上明白我娘騙了我,一口氣跑回家,拎來一條口袋,趴在糧種上扒拉糧食,想背回家。但我人小力薄,憋得臉發(fā)紅發(fā)紫,也沒背得動,只好咬牙切齒吭哧吭哧在地上拉著走。開始我娘不理我,等我拽到院門口了,才上前奪過來,倒進倉里。我娘不敢讓我往家里弄一粒糧。因為,從一開始曬糧,門口就閃爍著十幾雙餓紅的眼睛,我娘要是讓我往家弄一粒糧,人們準(zhǔn)會像瘋狗一樣撲進來,把糧種搶光了。

我氣得又哭又叫,并沒罷休,張開口袋,一把鼻涕,一把淚,趴在糧堆上,又往里扒拉。這回沒敢貪多,估摸著能背得動,背起來撒腿就往家跑。我娘在我要跑出院子時,一把捉住我,我早有準(zhǔn)備,死死地抓住口袋不放。我娘想掰開我的手,不知我小小的人哪來的那么大力氣,怎么也掰不開。我娘一怒之下,朝我屁股上扇了兩巴掌,踢了兩腳,我一聲不吭,反而把整個瘦小的身子趴在口袋上,又怕不牢靠,張開嘴死死地叼住口袋的一角。我娘沒辦法,把我和口袋一起往倉里拽,壓在我身下的口袋,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哧啦哧啦的聲響。拽了幾步,我娘發(fā)現(xiàn)我身后的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條鮮紅的血跡。我娘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全身一哆嗦,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把我抱起來。我哪里知道,我趴在一塊碎玻璃上,望著我被鮮血染紅的衣服,我娘心疼得哭起來。直到這時,我的嘴里仍死死地叼住口袋不放。

此刻,閃爍在門口的十幾雙貪婪的眼睛突然消失了,而伺機想撲向糧種的母雞們,乘人之危,潮水般撲向糧種。我娘顧不得這些了。但我娘沒想到,對我母子倆充滿了仇恨的大紅公雞,卻大發(fā)慈悲,在院門口搖尾振翅喔喔喔地叫著鳴金收兵。而餓瘋了的母雞們,置若罔聞,聽不進命令了。大紅公雞的尊嚴(yán)遭受到了損害,箭一般撲上去,對準(zhǔn)最前面的一只、它最寵愛的蘆花母雞的頭,狠命啄去。蘆花母雞一聲慘叫,撲扇著翅膀倉皇逃竄。其他母雞見狀,也隨之逃竄,最后只剩下大紅公雞了。大紅公雞咕咕咕悲哀地叫著,圍著我母子倆轉(zhuǎn)了幾圈,低著頭,沮喪地走開了……

后來,我家發(fā)生的連鎖式災(zāi)難,都和糧食有關(guān)。

賤骨頭

每年秋天,不等莊稼成熟,村民們開始偷。全村只有我爸和我叔沒有偷過。我叔和我嬸子二丫生有一子,取名李堅。

要是我嬸子敢偷,我叔就用拐杖打她。最讓我嬸子難以啟齒的是,晚上扒光她的衣服,掐她擰她,怕驚動兒子李堅,我嬸子咬緊牙關(guān),憋住氣,把嘴都咬出血來。這時臭奶奶老兩口已經(jīng)生病死了。我嬸子在無法忍受的情況下,只能含淚告訴了我奶奶。我奶奶解開我嬸子的衣襟,見兩只乳頭紅腫流膿,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拄著拐杖闖進學(xué)校。我叔干不了地里的活,就教幾歲的孩子們讀書識字。我叔從部隊學(xué)來的知識,對付幾歲的孩子沒問題。我奶奶到了學(xué)校,孩子們告訴她,我叔餓暈了,剛被他們送回家。我奶奶罵著,小崽子,怎么不餓死,闖進我叔的家。

此時,被學(xué)生們抬回家的我叔,吃了兩口咸菜,灌了一肚子涼水,不覺肚子空得疼了,心里仍發(fā)虛,眼睛發(fā)花,頭昏昏沉沉,身子沒勁,癱在炕上不能動。我奶奶掄起拐杖往他身上打,罵著媳婦知疼知熱地侍候你,你這樣糟蹋她,還是人嗎?

我叔在炕上滾來滾去,躲著我奶奶手中的拐杖,嚷著,誰讓她偷莊稼了!

我奶奶喊,小崽子,是俺讓她偷的,你要打就來打俺吧!

我叔哼了聲,嚷,你要真去偷,俺六親不認(rèn),真敢打你。

我叔分明是火上澆油,我奶奶更狠勁地打他。

雖然我叔來回滾動,但躲不過拐杖,一賭氣干脆不躲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對小眼瞪得圓圓的,歇斯底里地喊,打吧,打死俺算了,死了痛快了。

我奶奶罵,小崽子,你以為俺不敢打死你,打死你俺給你償命,也不能看著你糟蹋媳婦。

我嬸子見狀,一把抓住我奶奶手中的拐杖,失聲哭叫,娘,你老人家消消氣,饒了他這一回吧。

我奶奶已經(jīng)累得氣力不支、上氣不接下氣了,全身都在發(fā)抖,但卻老淚縱橫,抓過我嬸子的手說,小崽子,當(dāng)初俺那么攔你,別跟這畜牲,你死活不聽,現(xiàn)在后悔了吧?

我嬸子叫著娘,含淚把頭一搖,抹干淚水說,俺不后悔,俺既然跟了他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后悔。

我奶奶透過淚水,老眼驚異地望了她半天說,小崽子,咱女人的命怎么都一樣的苦呢!嘆了口氣,接著說,這幾天你跟俺過,讓那小崽子受幾天罪再說,要不太便宜他了。

我嬸子聽了,叫著娘說,你老人家別生俺的氣,俺不能應(yīng)。他身體本來不好,又缺吃少喝,俺怕沒人照顧,萬一把他折騰出毛病,操心的不還是你老人家嗎?

我奶奶氣得罵,小崽子,不知香臭,怎么這么賤骨頭,挨打挨罵還死心眼地侍候他!以后他打死你,俺也不管了。

我叔不僅折磨我嬸子,還時常拄著拐杖,像一條瘋狗滿村里轉(zhuǎn)著,罵村民們黑了心,挖社會主義墻腳。罵累了,往地上一坐,一遍又一遍高唱《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一副瘋瘋癲癲的樣子。這首歌,我叔和我爸都愛聽,都愛唱,七二年我叔就是唱著這首歌離開人世的。

麥?zhǔn)?/p>

麥?zhǔn)煲簧?,看著挺綠的麥子,往往一晌午變得金黃,要不及時收割,遇上一場風(fēng)雨,麥粒就滾落到地里,一年的心血和汗水付之東流。當(dāng)時,浮夸風(fēng)像只瘋狗,叫得嚇人,越叫越窮,村民們早沒了種地的熱情了。麥粒全滾落到地里,也沒人心疼。我爸也有同感,但作為村長和支書,他不能向普通群眾隨意發(fā)泄不滿情緒,或是消極怠工,他得忍辱負(fù)重哄著村民們收割。

七一年麥季,麥子剛割了一半,這天中午風(fēng)雨交加。風(fēng)雨一停,我叔連滾帶爬,叫罵著來到村西河岸的麥田里。沒割完的麥子,被風(fēng)雨摧殘得一片狼藉,有的倒在泥水中,有的隨著被沖垮的河岸流入河中。望著這一切,我叔痛心不已。這時,一條一米多長的灰色長蛇,翹著尖尖的三角腦袋,吐著血紅的舌頭從河水里往岸上爬。連續(xù)爬了幾次,都隨著坍塌的泥土滑落下去,但它仍高昂著頭,不屈不撓往上爬,最終爬上岸來。圓溜溜的小眼,賊亮地蔑視著我叔。無處發(fā)泄憤懣的我叔,不知哪來的氣力,竟一條腿支撐住身子,舉起拐杖,往蛇身上狠勁抽去。蛇先是急促地縮成一團,抽搐著,緊接著面條一樣松散開來。

我叔一出門,我嬸子趕緊跑來喊我爸。我爸唉了一聲,沒去管他。他明白,此刻用八頭牛也拉不回我叔。過了良久,我爸才去找他,來到麥田時,我叔已把蛇抽成了爛泥,拐杖斷成兩截,趴在泥水里失聲痛哭。此情此景,我爸禁不住流下兩行淚水,背起我叔往家走。我叔不想走,掙脫著要下來,我爸抓住他兩條胳膊不松手。我叔急得一口咬住我爸的肩,疼得我爸大叫一聲,把他摔在泥水里。

七二年麥季,怕重蹈覆轍,我爸想出一個主意,誰去割麥,中午隊里管誰吃一頓炸子,而且誰割得最多,晚上收工時,隊長獎勵給誰一斤炸子,讓他拎回家。聽說吃炸子,過著一根腸子綰半截的村民們,扶老攜幼,傾村而出。孩子們學(xué)也顧不得上了,也跟著大人們?nèi)ジ铥湣?/p>

吃炸子,在那年月是村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有些人家過年也吃不上炸子?。?/p>

這激怒了我叔,他叫罵著我爸,拄著拐杖,一瘸一拐來到麥田里,掄起拐杖,把每個隊支在地頭上的油鍋給砸了?;鸷陀惋w濺到他的臉上和身上,臉上燙起一個個白亮的燎泡。他全然不顧,臉可怕地扭曲著,單薄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誰也不敢阻攔他,但都憋著氣,恨不能把他炸了吃掉。

我爸氣昂昂地說,讓大家吃幾根子,早一天把麥子割完,有什么不好?你不記得去年麥子被風(fēng)雨毀了你心疼得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我叔說,你不提這事俺還好受,一提俺就來氣,干什么都講條件,咱們能跟共產(chǎn)黨打敗小日本和國民黨嗎?

我爸說,你怎么這么不開竅,現(xiàn)在餓著肚子,誰還聽這破道理!

說完,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但我爸萬萬沒想到,早餓紅了眼、饞爛了心的村民,不約而同窮兇極惡撲向我叔,拳打腳踢。打得我叔慘叫著滿地打滾。等我爸阻止住人們,我叔已七竅流血,昏死過去。

我爸趕緊拉過往場院運送麥子的毛驢車,把我叔抱到車上,用鞭子打得驢四蹄生煙,一口氣跑到三十里遠(yuǎn)的縣醫(yī)院。三天以后,我叔躺在醫(yī)院骯臟的病床上,瞪著我爸,斷斷續(xù)續(xù)唱著《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含恨離開了人世。

故事講到這里,作者得交代一下這首歌對我叔的影響了。

我叔第一次唱這首歌的情景,我叔生前多次給我講過。他和我爸當(dāng)兵沒多久,班長帶他和幾個戰(zhàn)友去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時風(fēng)雨交加。天色已晚,正值深秋,一天沒吃東西的我叔和戰(zhàn)友們,凍得瑟瑟發(fā)抖。路過一個村莊時,我叔想進村討口吃的,躲會兒雨。班長見狀,舉槍“叭”朝天空放了一槍,大聲喊,俺們是共產(chǎn)黨的軍隊,為老百姓打天下的,誰敢去騷擾老百姓,俺一槍崩了他!

他的聲音,壓過了風(fēng)聲、雨聲、雷聲,閃電下我叔看到班長舉槍的姿勢,像一尊鋼筋鐵骨的雕像,充滿著威嚴(yán),嚇得我叔兩腿發(fā)軟,生怕班長真的一槍崩了他。接著,班長命令他們,手挽手,圍成一個圓圈,在風(fēng)雨的伴奏下,一遍又一遍高唱《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

說來奇怪,唱著唱著,我叔不僅身上出了熱汗,還不覺得餓了。我叔生前說起此事時,一對小眼灼灼放光。他說,他成為合格的軍人,就是從唱這首歌開始的??上г诮夥徘耙?,班長犧牲在長江邊上。

我爸把我叔的尸體拉回家,我奶奶不讓設(shè)靈堂,看了我叔的尸體一眼,說了聲,小崽子,你死得冤呀。讓人匆匆地埋了。

我叔死了,我嬸子萬念俱灰??薜盟廊セ顏恚薷闪搜蹨I。掩埋了我叔的當(dāng)天晚上,她拎一條麻繩溜進我家院子,想吊死在老棗樹上,虧了我奶奶養(yǎng)的那只狗通人性,嗚嗚地叫著用頭撞門,叫醒了我一家人,我嬸子才幸免一死。那一刻,我奶奶哆哆嗦嗦給我嬸子跪下了,哭著說,小崽子,你想死,俺替你,俺活了這么一把年紀(jì),也活夠了,你還年輕,以后會有好日子過呢!我娘淚流滿面,也跟著勸,你別做傻事,孩子沒爸了,你要死了孩子誰管?

我嬸子聽不進去。怕她再尋死,我奶奶和我娘日夜守著她。

然而,我叔的死不知怎么被已經(jīng)降職的王福生知道了,“文革”時王福生曾一度被降為公社書記。我叔死后的轉(zhuǎn)天,他來到我家。一進門,對痛不欲生的我奶奶說,冤有頭、債有主、打死人得償命,你老人家別難過,俺給他伸冤。

我奶奶說,小崽子,你千萬別沒事給俺找事了,俺死了一個兒子,別讓俺再搭上一個了。

王福生驚問,難道是他哥哥把他打死的?

我奶奶哽咽著說,要沒這小崽子帶頭打他,誰敢打他呀!

王福生聽了,用拳頭擂著腦袋叫,俺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俺已把此事上報縣革委會了。

更讓我奶奶沒有想到的是,縣革委會又上報省革委會,省革委會對此事極為關(guān)注,組成特別專案組,處理此事。不久,追認(rèn)我叔為革命烈士。接著,把我叔的墳遷往縣烈士陵園。與此同時,我爸和另外打我叔的兩名漢子,被抓進了監(jiān)獄。

此時,我嬸子卻為之一振,捏住鼻子,哧哧甩出兩條稀黃的鼻涕,哭紅的眼睛射出兩道惡狠狠的光,昂起頭,挺直脊梁,咬牙切齒地說,俺要活下去,活給你們看,俺不能讓俺男人白白地死了,俺要報復(fù)。

報復(fù)

我嬸子眨眼之間,變成個兇橫無恥的女人。隊里的糧食收到場院里,不等分,她就用小推車一口袋、一口袋往家運。有人不服氣,敢說個不字,她就撒潑滾鬧,不是低頭往人家的懷里撞,就是叫著俺不活了,踹開人家的門,往炕上一躺,讓人家養(yǎng)活。恬不知恥地叫,俺一個寡婦沒法活了,你養(yǎng)俺吧。

有人咽不下這口氣,到公社找王福生告狀。王福生陰著瘦黃的臉,向來告狀的人發(fā)脾氣,說你們怎么和一個寡婦斤斤計較,你們要是怕她吃窮了,回去痛快地告訴她,讓她來找俺,有俺吃的,就有她和孩子吃的。來告狀的人,討了個沒趣,憋著氣走了。自此,我嬸子更是為所欲為。

七五年秋季征兵時,我嬸子想讓兒子李堅去當(dāng)兵。那時候,當(dāng)兵是年輕人夢寐以求的愿望。當(dāng)兵不僅全家人臉面光彩,自己還能填飽肚子,要是碰上好運氣,混個一官半職,永遠(yuǎn)告別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李堅要當(dāng)兵,我嬸子拉著他去找王福生,王福生給縣武裝部打了個電話,沒用體檢和政審,輕而易舉邁進了軍營。

家里就剩我嬸子一人了,她更是隨心所欲。隊里的活她愿干就干,不愿干誰也不敢管。有時,在家里呆膩了,下一次地,但出工不出力。只要她到了地里,就和男人們打情罵俏,甚至動手動腳,鬧騰得烏煙瘴氣。男人們,有的年老,有的年少,但都一樣的臉色黑黃、污濁,神情疲憊、沮喪,全身上下顯露著骯臟的痕跡。而當(dāng)她和男人胡鬧時,那些男人的婆娘們不僅無動于衷,有的反而當(dāng)熱鬧來看。這些婆娘比男人還要骯臟、邋遢,她們的臉都一樣的憔悴不堪,每一雙眼都呆滯麻木,沒有一絲一毫的喜色。而我嬸子穿得整齊干凈,盡管布料的顏色是當(dāng)時的灰色、黑色、藍(lán)色;加之不愁吃喝,養(yǎng)得臉色紅潤,比村里所有的女人都顯得年輕漂亮。鬧著鬧著,她就被男人們團團圍住,像糞坑里蠕動的蛆蟲鬧哄哄的,滿是老繭的大手,毫無顧忌地在她乳胸上、屁股上亂摸亂擰。或許是被男人的手刺激的,她竟忘乎所以、一邊浪笑,一邊尖聲嚷,等老娘得了手,非把你們那東西拽下來喂狗。

一時間兩性間的一切無恥、骯臟都在這氣氛的烘托和渲染下,以蓬勃的活力洪水般泛濫開來。我嬸子的這種生活,一直持續(xù)到八一年我家鄉(xiāng)實行土地承包責(zé)任制。

喪家犬

我爸出獄時,已是七六年了。

歲月的惡魔已經(jīng)把他的身體折磨垮了。不僅腰彎了,背駝了,頭發(fā)和眉毛幾乎全都脫落了。額頭上幾條深深的皺紋,蛇一樣殘酷地絞在一起,一雙眼睛已經(jīng)花了。出獄那天,或許是為了紀(jì)念重獲新生,他穿上壓在箱底的那套軍裝。原本草綠色的軍裝,早已變得發(fā)黃了。幾十年前穿著合身的軍裝,現(xiàn)在穿在身上顯得肥大松垮了,再也顯不出他的英武和陽剛之氣了。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撐起軍裝了。

我爸出獄不久,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逝世了,我爸悲痛欲絕,不吃不喝哭了好幾天,哭得死去活來。村里搭了個靈棚,供奉著毛主席的靈位。我爸穿著這套軍裝,胸前戴著白花,胳膊上戴著黑紗,日夜守靈。

接下來,他說什么還要當(dāng)村長和支書,說他在哪里跌倒的,再從哪里爬起來。他的請求除了現(xiàn)任村長和支書二柱不同意外,其他支部委員都贊成,二柱只好氣哼哼地離開村長和支書的位置。但我爸的身體已經(jīng)每況愈下,腿總無緣無故地疼。在獄中他得了關(guān)節(jié)炎。每當(dāng)陰雨天,疼得更厲害。一疼起來,用拳頭擂著腿,齜牙咧嘴罵,閻王爺怎么還不讓俺去找俺弟弟,讓俺活著受罪干嗎?

每到清明和我叔的忌日,我爸騎上自行車去烈士陵園,給我叔上墳。一整天跪在我叔的墳前,一邊燒紙錢,一邊嗚咽著唱《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天黑回到家,兩眼早已紅腫,晚飯什么也不吃,只就著咸菜疙瘩灌上半斤老白干,酩酊大醉,呼呼大睡,一睡就是十幾個小時,醒來臉上又明顯地多了幾條皺紋。我爸的身體,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垮了下去。

八一年初春,我家鄉(xiāng)實行土地承包責(zé)任制時(農(nóng)村改革好幾年了,我家鄉(xiāng)才開始,這是為什么,不是本文涉及的問題,暫時不論),我爸清楚地認(rèn)識到他再也不能從哪里跌倒,再從哪里爬起來了。這是因為,一是自己的身體不允許他工作了;二是自己循規(guī)蹈矩、思想僵化、保守,一時半會兒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和新形勢的變化了。他想急流勇退,落個善始善終的結(jié)局,沒想到對他耿耿于懷的二柱,在我爸召開村民大會,即將宣布退位時,先發(fā)制人,說現(xiàn)在是改革時代,我爸老眼昏花,思想跟不上形勢了,該滾下臺了。他輕而易舉煽動起窮則思變的村民們的反抗情緒,致使村民們叫罵著把我爸轟下臺。我爸本來是要宣布下臺的,被用心不良的二柱這么一攪和,性質(zhì)完全變了,變得不是他明智地主動退位讓賢,而是被逼無奈不得不退。使得幾十年光明磊落,挺直腰桿做人行事的我爸,像只被打斷了脊梁骨、夾著尾巴的喪家犬,一聲不吭,躬著腰狼狽地離開了鬧哄哄的會場。這結(jié)局實在讓他痛心疾首。

分了地,我爸每天拖著虛弱的身體起早貪黑下地干活,只有澆水施肥這樣的累活,實在干不動了,才讓我和弟弟幫下忙。但這些年養(yǎng)成的別鋼筆的習(xí)慣,一朝一夕改不掉,一出門還是習(xí)慣地把筆別在口袋上。這時的我娘,卻怎么看怎么覺得別扭,沒好氣地數(shù)落他,你不嫌丟人現(xiàn)眼,俺還嫌呢,把筆扔在家里,帶支破筆像個干活的嗎?我爸聽了,也覺得再別支筆下地干活,有些不倫不類,一臉羞愧,不聲不響把筆扔在抽屜里。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奶奶是七九年臘月去世的。

“文革”時期,我叔死了,我爸進了監(jiān)獄,受到打擊最大的是我奶奶。本來多病的身子,從此更加虛弱不堪。她經(jīng)??人?,越是晚上越厲害,??人缘谜共荒苋胨?。冬天怕冷,躲在屋里,捂著厚厚的棉被,蜷縮在炕頭上,摟著鎖著我爺爺遺物的梳妝匣,不停地咳嗽。夏天身子骨比冬天硬朗點,咳嗽也不那么厲害,要是天氣好,就挪出屋,坐在院子里的老棗樹下納涼,一坐下來就昏昏欲睡。一只老狗,臥在她身邊。老棗樹早已是老壽星了,我奶奶嫁給我爺爺時,它已是高齡了,到底有多少歲了,沒人說得清。樹干僅一米多高,但粗有一摟抱,樹冠像把巨傘遮蓋了整個院子。樹皮有碗底那么厚,黑黑的,裂成無數(shù)龜裂似的紋路。每條枝歪歪扭扭、疙疙瘩瘩,卻蒼勁古樸,一起蓬蓬勃勃地向上、向四處強有力地伸展。

每年春,沉默了一冬的老棗樹,不知不覺間冒出了鵝黃的嫩葉和棗花,不久綠瑩瑩的棗兒飄著清香,綴滿枝頭。到陰歷八月十五前后,棗熟的季節(jié),大姑娘和小媳婦,以及孩子們,亮著水汪汪的眼睛,圍著棗樹天天轉(zhuǎn)。我奶奶讓我爬上樹,用竹竿猛打幾下,通紅油亮的棗兒,噼里啪啦往下落,砸得樹下的人們搶著喊著,喜成一團。望著紅火熱鬧的場面,我奶奶坐在樹下,叫著小崽子,笑得老眼里滿是喜淚。

然而,我叔被人打死后,我奶奶變得狠毒起來,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老棗樹了。一有人靠近,她就用拐杖捅一下身邊的老狗,老狗慵懶地爬起來,搖晃著松松垮垮的身子,兩眼悵然若失,直著干啞的嗓子,有氣無力悶悶地叫幾聲。這狗是幾年前,我奶奶從別人家抱養(yǎng)來的,小時肉滾滾的,全身的毛漆黑油亮,沒一根雜毛。從我奶奶把它抱養(yǎng)來,它就和我奶奶形影不離。歲月無情,如今它漆黑油亮的毛變成了棕紅色,一雙黑亮的眼,暗淡得似兩汪凝滯不流的污水。我奶奶枯坐在樹下,它就死眉耷拉眼,偎在我奶奶身邊打瞌睡。

這樣的老狗,和我奶奶這老朽之人,嚇唬不住聰明淘氣的孩子。每當(dāng)孩子們打了棗,我奶奶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去找孩子的家。老狗緊隨其后,和她一樣搖搖晃晃。到了孩子家,我奶奶堵住人家的門,叫著小崽子,罵人家的孩子缺大人教養(yǎng)。有的孩子的爸和娘不和她一般見識,不搭理她。有的孩子的爸和娘,氣得恨不能揍她幾個耳光,但見她弱不禁風(fēng),只得憋住火,把氣落在自己孩子的屁股上,打得孩子嗷嗷直叫。

七六年我爸出獄時,老狗已經(jīng)撇下我奶奶死了。我奶奶的生命之火,也到了垂死掙扎的地步了。這時的我奶奶活著成了累贅,坐下躺下沒人扶動彈不了。

七九年臘月二十五,我奶奶熬盡了多災(zāi)多難的一生。

我奶奶臨終前,最惦記的是我嬸子的兒子李堅。

李堅是烈士的后代,部隊對他重點培養(yǎng)。兩年后入黨,接著提干。七九年參加了南邊的那場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從他當(dāng)兵那天起,我奶奶就像當(dāng)年我爸我叔當(dāng)兵那樣,一天三頓飯前,梳洗打扮干凈了,給菩薩燒香磕頭,祈禱李堅平平安安。

我奶奶一生都虔誠地供奉菩薩?!拔母铩逼陂g不敢明目張膽地供奉,白天把菩薩像藏在柜子里,到夜深人靜了,還得請出來供上,燒幾炷香,磕幾個頭?!拔母铩苯Y(jié)束,信仰自由,我奶奶又把菩薩供在桌上。

那場戰(zhàn)爭結(jié)束時,李堅毫發(fā)未損,立了戰(zhàn)功。我奶奶認(rèn)為那是菩薩的功勞,更加虔誠地供奉菩薩了。病情惡化期間,時而糊涂,時而清醒,一旦清醒過來,讓我娘或我嬸子給她梳洗打扮干凈了,攙她跪在供桌前燒香磕頭,把頭都磕出血來。上了靈床,最后一口氣憋了三天,干癟的似枯葉般的兩片嘴唇,不停地翕動著,我娘和我嬸子,把耳朵湊到她嘴邊,聽到她斷斷續(xù)續(xù),掙扎著喊,小……崽……子……快……回……來……

我奶奶最后一口氣,就是不咽,她在等李堅。

我嬸子給李堅拍了加急電報,李堅急匆匆趕回來。也許是我奶奶的虔誠感動了神靈,如果真有神靈的話。我奶奶終于把李堅等了回來。李堅撲向靈床,抱住我奶奶變得僵硬、瘦成一把干柴似的身子,大聲呼叫著,奶奶你睜開眼看看,俺回來了。

在李堅的呼叫聲中,我奶奶讓人難以置信地睜開了眼,奇跡般地被李堅扶著坐了起來。在這一刻里,我奶奶深陷的老眼,一下子明亮起來,雞爪似的手,一遍又一遍撫摸著李堅那酷似我叔的臉,說,小崽子,沒想到俺還能見到你。

我奶奶又熬過了三天,第四天早晨,我奶奶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已被身體滋潤得黃燦燦亮閃閃的銅鑰匙,讓我爸幫她開開梳妝匣。鎖早已銹死,鑰匙無法打開了。不用說,我奶奶自從把我爺爺?shù)倪z物鎖進梳妝匣里,就沒打開過。我爸只好用鋼鋸剌開鎖。至此,全家人才知道,里面珍藏著我爺爺?shù)囊粡埉嬒?。畫像早已泛黃,但仍能看得出,當(dāng)年的我爺爺高大魁梧、儀表堂堂。

我奶奶雙手顫著,捧著畫像端詳了良久,淚水滿滿地涌出了老眼,囑咐我爸,小崽子,俺死了,沒法和你爸合葬,你就把這張畫像放到俺的棺材里,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接著,我奶奶轉(zhuǎn)著眼睛,一遍又一遍來回地看著全家人的面孔。眼睛奇異地亮。沒過多久亮光漸漸地熄滅了,平靜地說了聲,小崽子們,俺該放心地走了。她安詳?shù)睾仙狭穗p眼,永遠(yuǎn)睡去了,享年六十八歲。

我奶奶死了,我爸只默默地掉了幾顆淚。當(dāng)全家人圍住我奶奶的尸體悲痛欲絕、失聲痛哭時,我爸硬著面孔,吼叫著說,都給俺閉嘴!哭什么?他活著受罪,還不如死了……

我奶奶的葬禮,辦得比較隆重,官復(fù)原職的王福生,在我奶奶去世的第二天,聞訊趕來,按照我家鄉(xiāng)的習(xí)俗,為我奶奶披麻戴孝守靈。由王福生壯著門面,縣、鎮(zhèn)、村領(lǐng)導(dǎo)干部不敢怠慢,送來花圈參加葬禮。王福生還為我奶奶致了幾句悼詞,稱贊我奶奶是平凡而崇高的革命母親。

包產(chǎn)到戶

八一年春,隊里開會商量分地時,我嬸子撒潑哭鬧。她明白,地分了,她就徹底結(jié)束了靠烈士遺孀這頂桂冠,不勞而獲、隨心所欲的生活了。開完會那天晚上,我爸我娘來到我嬸子家勸她。

窗臺上放一盞煤油燈,燈火如豆,該添加煤油了,我嬸子沒心添加。如豆的燈火,軟弱無力、欲滅未滅地顫著抖著,把彌漫著煙火味、油膩味的墻壁,顫抖得似乎來回晃蕩。時值春寒料峭之際,剛被春風(fēng)喚醒的幾只小飛蟲,嗡嗡地扇動著翅膀,張牙舞爪地圍著燈火亂轉(zhuǎn)亂飛,要把燈火侵吞了似的,但燈火依然如故地顫抖著。倒是那些不自量力的小飛蟲,最終撞在燈火上,被燒焦。這樣過了一會兒,燈火越來越弱,眼見就要死掉,趴在炕上流淚的我嬸子這才下炕,從墻角拎過一瓶煤油添加上。接著,燈火跳躍了一下,又歡快地跳躍了一下,整個屋子豁然明亮起來。

我爸我娘剛一張口勸我嬸子往寬處想,她就說,李堅他爸這不是白死了嗎?他是為集體利益死的,現(xiàn)在分了地哪還有集體?

我爸哀嘆,那有什么辦法?狗日的日子就這么不是東西,總拿咱老百姓耍著玩,窮開心。

分地那天,我嬸子沒有參加,但善良的鄉(xiāng)親們可憐她,把一塊離家最近最好的地,分到了她的名下。

地分到各家各戶了,日子有了喜色,男女老少的臉上都鋪滿了亮亮堂堂的笑,都心平氣和、干勁十足地種自個兒的地了,再也沒有人和我嬸子窮歡極樂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痛苦,經(jīng)常指桑罵槐,甚至想找個人大鬧一場,或痛快淋漓地哭一場。一到這時,人們匆匆躲開她,她更感到難受。無處發(fā)泄了,就去烈士陵園,趴在我叔的墳上,失聲痛哭一場。她沒心種地,但她的地被善良的鄉(xiāng)親們給種上,給澆水,給施肥和除草。是誰幫她,她不聞不問,也沒有半點感激的意思。她知道,鄉(xiāng)親們是在向李堅他爸贖罪。

這樣沒過多久,我嬸子在極度的孤獨和痛苦中病倒了。我爸馬上打發(fā)人去鎮(zhèn)政府找李堅。李堅八一年轉(zhuǎn)業(yè)回來,在王福生的親手安排下當(dāng)了鎮(zhèn)武裝部部長。不久,又大包大攬給他找了個媳婦。媳婦是鎮(zhèn)醫(yī)院的護士,認(rèn)識不到一年結(jié)了婚。從此,小兩口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

我嬸子住了半個月的院,出了院李堅把她留在他家。給她換個新的生活環(huán)境,我嬸子或許能振作起來的??墒牵覌鹱幼×藘商?,說什么也要回村,說住在樓上心懸空著,喘氣都費力,不順暢。李堅勸說,住習(xí)慣了就好了。我嬸子死活不應(yīng)。李堅賭氣用車把她送回來,多半年沒來看她。最讓我嬸子傷透了心的是,這年過八月十五李堅都沒回來看看她。

八月十五晚上,怕我嬸子難受,我爸我娘請她到我家過節(jié)。一輪圓月照在空中,被一層淡淡的云霧繚繞著,顯得朦朦朧朧。從一座挨著一座破爛不堪的房子里、院子里不時傳來老人和孩子們的說笑聲,以及男人和女人庸俗的調(diào)笑聲。偶爾,傳來幾聲狗叫。但種種聲音都滲透著每家房前屋后的糞堆上散發(fā)出來的臊臭氣息。當(dāng)時,剛包產(chǎn)到戶,除了人們的笑聲是從心底里流淌到臉上,精神面貌煥然一新,村里還沒有明顯的變化。人們的住房,還是過去的土坯房,墻身有的裂開了縫,齜著大嘴,用木杠子頂住。我嬸子家的住房,沒出現(xiàn)大毛病,只是墻皮有的地方脫落了,土坯院墻,倒了大半邊。院門口有棵老槐樹,在月光的沐浴下,投下一片支離破碎的陰影。

我嬸子家的屋門敞開著,我爸我娘進了院子就喊我嬸子,我嬸子不吭聲。

此刻,我嬸子放炕上一張小飯桌,桌上擺著四個菜,一只燒雞,一條糖醋魚,一個青椒炒肉片,一個燒茄子,一瓶白酒,一斤月餅。如此豐盛的酒席,在分地的第一年里,恐怕是村里獨一無二的了。我嬸子一人喝酒,桌上卻擺著兩只酒杯和兩雙筷子。顯然,其中的一杯酒和一雙筷子,是為我叔準(zhǔn)備的。我叔死了十幾年了,十幾年里,每當(dāng)吃飯時,我嬸子依然如我叔活著,給他盛上一碗飯,擺上一雙筷子。

我嬸子從什么時候開始喝酒的,我說不清,我爸我娘也說不清。大概是我叔死了兩年多,她開始抽煙喝酒的。一瓶酒三天就能喝光了,煙沒上癮,一盒煙能抽十幾天。

我嬸子盤腿坐在炕上,呷了口酒,一陣?yán)湫?,說俺知道你們是來請俺的,但俺不去,去你家干什么?你家有酒有肉有魚嗎?又呷了口酒說,俺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里陪李堅他爸。

這話說得似醉非醉,我爸聽了心里隱隱作痛。這時,我嬸子下了炕,端起桌上另一杯酒,遞到我爸手里說,過節(jié)了,你和嫂子來看俺,俺心領(lǐng)了,俺代李堅他爸敬你一杯。

這話把我爸的眼睛打濕了,兩行又苦又澀的淚水從眼里流下來。這杯酒他不能不喝,接過來一飲而盡。立時,覺得有一條火蛇翻騰著鉆進肺腑。我爸的身體不勝酒力,隨之一陣劇烈地咳嗽,臉憋得發(fā)紫。

晚年

逝水流光,轉(zhuǎn)眼過了十幾年。

我爸和我娘已是日落西山的人了,要想發(fā)家致富,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每天饅頭和炒菜還能吃得上,可是我爸每天說什么也得吃兩頓窩頭就咸菜。我娘勸他說,你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罪,剛熬出點頭來,還不吃點喝點,留給誰?我娘怎么勸都沒用,勸急了,他朝我娘瞪眼喊,窩頭咸菜有毒,俺吃了能藥死?過去窩頭咸菜要有的是,俺弟弟能活活地被人打死嗎?

我爸一想起我叔就心痛。我娘只好隨他的便,愿吃窩頭就給他做著吃??墒?,往往一邊做,一邊氣哼哼地嘟囔,你就是吃苦受罪的命,你不吃窩頭誰吃!

每年的臘月二十五是我奶奶的忌日,為了能在這天和全家人一起跪在我奶奶墳前磕幾個頭,燒幾張紙,在外地工作的我不管多忙,都提前幾天回家。這年臘月二十三,我一撲進家門,心猛烈地震顫了一下。只見我爸把脊背貼在墻上,眼皮耷拉著,頭低垂到胸前,身邊圍著厚厚的棉被,蜷縮在炕頭上。我娘坐在炕頭上守著他,見我回來了,我娘激動得聲音發(fā)抖,招呼我爸,你兒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

我爸像突然被針扎了一下,一激靈,撩起眼皮,抬起頭。我的心一陣疼痛,抓過他一只瘦硬的手問,爸你怎么了?

我爸有氣無力,喘息著說,沒怎么,就是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

我埋怨我娘,我爸都病成這樣,怎么不告訴我?

我娘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說,是俺不告訴你嗎?

我爸邊咳嗽,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怨你娘,是俺不讓告訴的,怕你知道了,光掛著俺了,沒心工作。

我眼里發(fā)熱發(fā)燙,嗓眼里發(fā)緊,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爸見狀,咧嘴笑著說,今年俺能吃上年夜餃子,是俺白賺的,明年恐怕不會有這樣的便宜事了。今年你少走親訪友,多在家陪會兒爸,爸就知足了。

我娘忌諱這話,沖我爸嚷,大過年的,你胡說什么,誰還不得個病,你這病明年開春暖和了就會一天天好起來了。

我爸連著咳嗽了幾聲,說該死朝上,俺知道俺沒幾天活頭了。我爸面對死亡,從容豁達。接著,又安慰我娘說,你別想不開,誰沒個死?有生就有死。

我娘不理他,哽咽著,抹著淚水一邊往屋外走,一邊對我說,你守會兒你爸,俺去你嬸子家看看。

望著我娘抽泣的背影,我爸的眼圈紅了。他囑咐我說,你娘跟俺幾十年,沒享一天福,光吃苦受窮、擔(dān)驚受怕了,俺死后,你們兄弟幾個,要好好孝敬你娘!

我娘這幾年衰老得很快,兩鬢早已染了霜,面容憔悴、黑瘦、眼睛深陷,布滿了血絲,周圍有一圈又深有濃的灰色陰影??傊夷锪髀冻鲆桓背羁嗖豢暗纳袂?。沒多久,我娘從我嬸子家回來了,臉上的淚痕早已干了,眼睛卻紅腫起來了。我嬸子也跟了來,雖說我嬸子命運多舛,但不幸和磨難似乎并沒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臉上沒有多少皺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十幾歲,只是眼角處堆滿了魚尾紋,眼里布滿了血絲。

我嬸子說,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你爸就想死你了??戳宋野忠谎?,笑了聲,又說,你爸這脾氣天下少有,他一病就沒白沒黑地念叨你,怕見不到你了,但就是不讓人告訴你。

我笑了下,問我嬸子生活得好嗎?我嬸子還沒開口,我娘告訴我,臘月二十六我嬸子結(jié)婚。

我嬸子答應(yīng)嫁人,是王福生和我娘努力的結(jié)果。王福生已經(jīng)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李堅見我嬸子死活不離開老家,就請我娘和王福生勸她找個老伴?;蛟S我嬸子經(jīng)不住勸了,或許她太冷清孤單了,真的需要有個男人來填補空虛的心靈了,答應(yīng)找個老伴。我娘考慮再三,把村里一個叫李老大的、過去窮得娶不上媳婦的老光棍,介紹給我嬸子。我嬸子答應(yīng)了。我娘選了個黃道吉日,臘月二十六,讓我嬸子和李老大舉行婚禮。

臘月二十五,也就是我回家的第二天,天氣晴朗,沒風(fēng),晌午我爸要到院子里曬曬太陽。我把一把椅子搬到院門口,想把他背到上面,他不讓,他說他沒那么嬌貴,他讓我攙著,挪著腿腳蹭到椅子上。我娘忙把一件棉大衣裹在他身上,又抱來一條褥子捂在他腿上。我爸把兩只手抱在胸前,面對著陽光,暖洋洋地坐著。坐了沒多久,頭垂到了胸前,眼皮也隨之耷拉下來,口水黏糊糊不停地從嘴里往下流。我爸實在打不起精神了。突然間,天空傳來一陣嘹亮的鴿哨聲,我爸似乎聽到了一種對生命的呼喚,馬上為之一振,舉頭向天空找去,目光霎時間變得深邃而明亮,充滿了向往和渴望,緊緊追趕著鴿群,直到追不上了,哨音也聽不見了,才又垂下頭,耷拉下眼皮。

這天傍晚,按照家鄉(xiāng)的上墳習(xí)俗,除了我爸去不了,我一家和我嬸子都去給我奶奶上墳。全家人跪在我奶奶的墳前,燒了厚厚的一摞紙錢?;鹈缰脷g騰跳躍,紙灰歡歡喜喜地飛舞到空中。家鄉(xiāng)有種說法,紙灰飛得越高,死者的靈魂越高興。我雖是唯物主義者,但此刻我卻由衷地相信,我奶奶真的有靈。

過年

臘月二十六,是我嬸子和李老大結(jié)婚的日子。值得一提的是,無官一身輕的王福生,從城里趕來參加我嬸子的婚禮。

這時候,全村到處都充滿著祥和、歡樂的過年氣氛。家家都貼上了春聯(lián)。每一副大紅春聯(lián)都喜氣洋洋,紅紅火火,充分展示出一個家庭的精神面貌。

買賣興隆家家喜

財源茂盛戶戶春

春風(fēng)早臨英雄門第

喜報頻傳光榮人家

等等。而且,不時地從這里那里響起一陣響亮的鞭炮聲和孩子們的笑鬧聲。我嬸子家更多了一番喜慶色彩,不但貼了春聯(lián),我娘還剪了個大紅雙喜字貼在窗戶上。

不料,一大早我嬸子冷著臉,找我娘說,你給李老大說一聲,俺心里仍裝著李堅他爸,他要不嫌棄俺,就把李堅他爸的墳,幫俺搬遷到俺的責(zé)任田里,讓俺天天看著他,守著他。

我娘一聽,生氣地說,你早干嗎了?到這時候了你又出難題!

但我娘還是找李老大說了,李老大并不覺得堵心,或不吉利,反而寬容大度地說,俺一個大男人,不和死了的人計較,俺答應(yīng)幫她遷墳。

李老大熬了大半輩子,連個暖被窩、做伴的女人也沒混上,現(xiàn)在不用花一分錢,只簡單地舉行個結(jié)婚儀式,就和我嬸子成了夫妻,簡直喜從天降,他能不應(yīng)嗎?但我嬸子似乎是在考驗李老大,又找我娘說,你再告訴他,俺活一天,跟他過一天日子,等俺死了得和李堅他爸埋在一起。

我娘說,你還有完沒完?我娘憋著氣又去給李老大說,李老大聽完,爽快地說,她要俺怎樣,俺就怎樣,只要她活一天,跟俺一天,俺就算沒白來世上一趟。

去烈士陵園搬遷我叔的尸骨時,我也跟了去。我叔的墳早變成了扁平的土丘,長滿了野草。野草在這冬日里,早已枯萎,亂蓬蓬地蓋住了土丘。我和李堅用鎬刨開凍土層,再用鍬挖開,小心扒出我叔的尸骨,擦凈上面的泥土,裝進一只事先準(zhǔn)備好的罐子里,拉回來,埋在我嬸子的責(zé)任田里。我嬸子趴在我叔的新墳上,哭了一場,燒了厚厚的一摞紙錢,領(lǐng)李老大回了家。

給我嬸子辦完了婚事,我一家沒讓王福生回去,留他在我家過年。王福生和我爸見一面少一面了,就應(yīng)了。

隨著春節(jié)的一天天臨近,我爸越來越興奮,像個孩子,一天到晚掰著指頭數(shù)好幾遍,還有幾天過年。終于盼到了除夕夜,這夜,我嬸子和李老大也來到我家過年。我娘做了一桌子菜。王福生不經(jīng)我娘同意,給我爸倒了滿滿一杯酒,我娘忙說,就這一杯,不能再喝了。

我爸嘿嘿一笑,不作聲。

我嬸子笑著對我爸說,大哥你別裝傻,聽到俺嫂子的話了嗎?

我爸說,你嫂子愛瞎嘮叨,別理她。

說完一陣咳嗽。

一杯酒我爸很快喝光了,怕王福生再給他倒,我娘想把杯搶走,我爸早有準(zhǔn)備,搶先抓在手里,沖我嬸子說,你還沒讓俺喝杯你的喜酒呢。

我娘搶著說,半杯也不行,你不要命了。

我嬸子說,要喝改日到俺家喝去。

我爸咳嗽著說,俺不去你家添麻煩,現(xiàn)成的酒,你給俺倒一杯就行了。

說完,把杯伸給我嬸子。我嬸子為難地望著我娘。王福生見狀,笑著對我娘說,要俺說,他要喝就讓他喝吧,死活不在這一杯酒上。

我娘聽了,紅著眼圈讓我嬸子給他倒了一杯酒。

不知不覺零點就要到了,我把半麻袋鞭炮拎到院子里,把鞭一掛掛纏在老棗樹上,把二踢腳擺了一地。老棗樹上臨時架設(shè)了一只電燈,燈光中歷盡了凄風(fēng)苦雨的老棗樹,發(fā)著青灰色的光,宛若一尊古樸、凝重的雕像屹立著。此時此刻,家家張燈結(jié)彩,大門屋門都敞開著,空中彌漫著濃濃的酒香、肉香,飄蕩著人們的說笑聲,以及從各家電視機里傳出的春節(jié)晚會的歌聲。當(dāng)零點到來的那一瞬,幾乎同時,家家的院子里都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禮花彈聲。沉默的夜空,溢彩流光震蕩起來。那些開放在夜空中的花炮,有的像萬紫千紅、爭奇斗艷的百花,有的像一條條歡騰跳躍的火蛇,搖頭擺尾鉆入深邃的夜空……

全家人都到院子里看我放鞭炮。我爸讓我娘攙著,也來到院子里。王福生和李老大趁勢點響了幾個二踢腳。我爸也要點,沒等我娘阻攔,我半擁半抱著他,蹲在一個二踢腳前,給他一只燃著的香煙,讓他點。他的手不停地抖,我只好抓住他的手點。

放完了鞭炮,開始煮餃子,吃餃子。我爸吃了兩個。我爸已經(jīng)吃不進東西了。吃完餃子,開始拜年。拜年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有著濃郁的地方習(xí)俗。拜年時,晚輩得跪下給長輩磕頭。拜年的人都是一伙一伙的,每一伙都有幾個較近的支系組合而成。都是男人。為什么沒女人,不是本文的內(nèi)容,暫且不論。

比我家輩分大的人家不多,我早早地拜完了年,回到了家。

此刻,天還沒亮,來給我爸我娘拜年的人仍絡(luò)繹不絕。我娘想讓我爸上炕休息,她迎接來拜年的人。我爸不干,說他不一定有明年這個時候了,今年這個時候他不能錯過。我娘只得依從了他。我爸不能走到院子迎接,讓我娘放堂屋一把椅子,扶他坐在上面。我娘又給他捂身上一條厚厚棉被。我爸就這樣面對著院子坐著。每來一伙拜年的人,我爸要么望著人家笑,要么說今年這個頭是俺白撿的,都給俺磕吧……

這晚,我爸的精神顯得格外地好。

尾聲

二零零五年。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我爸這些年不但挺了過來,而且身體比前幾年還好,生活能自理了,連醫(yī)生都說,這是奇跡。

誰也沒想到李老大那么一條壯漢,二零零三年秋天在地里收獲莊稼,突發(fā)腦溢血,一頭扎在地上死了。我嬸子沒有難過,她說人各有命,李老大生來就是受罪受窮打光棍的命,享不了福。

李老大死后,李堅把我嬸子接走了,到現(xiàn)在走了一年多了,大概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住樓房的生活吧……

作者簡介:

李志勇,男,生于上世紀(jì)60年代,山東省武城縣人?,F(xiàn)在天津鋼管集團公司工作。本篇是其小說處女作。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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