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苞是東漢末年的遼西太守。就職的第二年,派人把母親和妻兒接到任上來。路過柳城(在今天的朝陽縣),遇上鮮卑人入塞鈔掠,趙苞的母親和妻兒被劫。鮮卑人便把她們當作人質(zhì),來進攻郡城。趙苞率兵接戰(zhàn),鮮卑人把他的母親推到陣前?!@時。趙苞該怎么辦?
在古代,一方面,君主的統(tǒng)治是仿照父權(quán)建立起來的,把父權(quán)否認光了。君權(quán)何所依傍?另一方面,個人生活,家庭關(guān)系,都是如此強大的事實,怎能視而不見?所以趙苞的處境。依然沒有一種兩全的出路。劉邦說“幸分我一杯羹”。在漢代給吹捧為“不以父命廢王命”。但劉邦是皇帝,趙苞不是,怎么敢那么說?
宋代的哲學家程頤,給趙苞出了個主意,說他可以先辭掉遼西太守,再以私人身份去鮮卑人那里贖回母親。這個主意在實際中全不可行,而且也沒有觸到問題的實質(zhì)?!环量戳硪粋€更鮮明的命題:假設(shè)君王與父親都得了一種重病,而只有一丸藥,只能救一人,那么,該救誰呢?
這個問題是曹丕提出來的。程頤肯定知道這個命題,但沒有回答過。
忠孝沖突,揪扯了好幾千年。孝,以及與之對應(yīng)的宗法結(jié)構(gòu),是古代唯一能平衡中央集權(quán)的東西,但當君權(quán)越來越強大?!爸摇痹絹碓奖粡娬{(diào)時,與之頡頏的“孝”,也越來越添進些可怕的內(nèi)容,——割大腿肉束給父母治病,這樣的人。到唐代已至少有三十多位,到后世則更有刺心截腸、別肝摳眼等等,十分恐怖。為什么會走到這樣的極端?
也許問題不在于“忠”“孝”這些范疇本身,而在于缺少一種普遍的正義現(xiàn),高于具體人際關(guān)系的價值。前面我只說“家圓”、“忠孝”、“君父”,一直不曾說“公私”,就是因為古代幾乎沒有我們今天愿意稱之為“公”的結(jié)構(gòu)。家也是私。國也是私,——是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統(tǒng)治者的私有之物(在這個意義上,古代的皇帝都是僭主)。我們可以說“古代社會”,但得意識到那種“社會”并無清楚的邊際,也無自己的價值體系。那種社會沒有管理,像個戰(zhàn)場,任由強者逐鹿,也任由“忠”“孝”之類的狹念像野獸一樣不受羈束地馳騁沖突。
最后,趙苞選擇了忠。他的母親被殺。下葬后,趙苞也嘔血而死。他實在是沒有別的出路。
(選自《中國好人:刀爾登讀史》/刀爾登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