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勇
一
那是個金色的秋天,草甸子、苞米地披上了淺黃的秋裝,唯一沒有響應(yīng)季節(jié)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沙坨子,依然白花花地橫亙在原野上。曾經(jīng)是王爺牧馬場的這片土地,便在我懵懂的視野里分離成兩種顏色。
園子里的豆角、西紅柿摘光了,系著紅頭繩的種瓜還戀在藤上,南瓜、西葫蘆擺在窗臺,辣椒吊掛在屋檐,割了好多茬的蔥和韭菜長荒了,只有帶穗的苞米還沉甸甸地翹掛。牛羊一亮天就被趕走了,上絆的馬在視線里吃草,老母豬和崽子們擠在勒勒車下,閑得發(fā)慌的狗蜷在柴禾垛旁,飽食的雞群占領(lǐng)了牛糞堆兒。寒陋的土坯房頂著荒草,糊滿墻的牛糞似乎干透了,紙糊的窗子敞開著,沒有一絲一縷的風吹來。屋里窗外仿佛一幅靜止的畫面。
那是1972年的畫面,似乎很遙遠了,卻又那么生動。畫面上的我還是個嬰兒,被綁在炕頭窗體頂端的搖車上,屁股底下墊著烘烤過的沙土,搖啊搖、搖啊搖……
生在草原的我,卻躺在沙子上,被搖上了生活的道路。村前村后都是沙坨子,在蒼天烈日下連綿起伏。那金燦燦的沙土,軟綿綿、熱乎乎,躺在上面好舒服,而且,尿了屙了換掉就是了,真是天然的“尿不濕”呵。
起初的我,靜靜地躺在沙子上,聆聽恍若天籟的民謠,甜甜入睡。之后的我,蹣跚在沙坡上,留下一行行稚嫩的腳步,清脆的笑聲和鼻涕甩得一樣多。隨后的我,奔跑在沙坨子上,攆著躍躍欲試的狗,雀躍歡呼地追逐跳兔,那是我童年最大的樂趣。與此同時,那被分割、堿化和蠶食中的綠色,漸漸從視野中淡化,被春秋的苞米地代替了。
草原離我遠去了,遠去的僅僅是草原嗎?
再后來,無論我如何哭鬧,還是被接到了城市。那時候的城市,匱乏鮮艷的色彩,猶如一張塵封的照片,就連沉淀的記憶都是黑白基調(diào)。而我,不幸是照片上的小鳥,漠然望著籠外的世界,內(nèi)心深處卻天馬行空。當時沒有蒙古族小學(xué),只好硬著頭皮學(xué)漢語,就再也讀不懂我民族的文字了,那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蒙古族文字是在馬背上鍛造、草原上篆刻的,浩浩蕩蕩的蒙古史就是草原奔流的熱血呀。蒙古史有多么波瀾壯闊,草原就有多么遼遠蒼茫。那飄逸如云、飽滿如弓的蒙古族文字,就是走進馬蹄沓沓的蒙古史、開啟草原千古風流的鑰匙啊。遺失了母乳一樣的民族文字,我還能讀懂草原嗎?
磕磕巴巴地說著漢話,磕磕絆絆地體驗城市。我學(xué)會了沉默,在沉默中追憶,追憶童年的點點滴滴。于是,我少年的作文里便淌滿了沙子,像一條飄舞的哈達,像一條歡暢的小溪。卻沒有人告訴我,那載滿我歡笑、讓我魂牽夢縈的沙土地,對草原意味著什么?草原就這樣淡出了我的溫室生活。再回到賦予我生命的熱土,靈與肉便刻滿了城市的符號。給活佛一樣的長輩拜年,我的膝蓋不會彎了,卻能對泥胎五體投地。居然被狗追丟了魂兒,姥姥便被夜風送出了門,如泣如訴的招魂聲飄忽不定。孕育我民族驕傲的馬背,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巨峰,僅僅是我夢里的主題了……
遠離了草原的洗禮,我還是真正的草原人嗎?
若干年后,閉門造車,學(xué)會了掩耳盜鈴。我一次次讀,也一遍遍寫著,“科爾沁草原水草豐美,風光秀麗……”諸如此類的文字。我虔誠地對著長生天起誓,我對家鄉(xiāng)的無比熱愛是真實的,源自內(nèi)心、發(fā)自肺腑,決不容褻瀆。我的家鄉(xiāng),富饒神奇的科爾沁草原,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凌空斷月金戈夢、縱橫史書鐵馬聲、千古悲歡融碧野、長歌天地寄豪情,是一部厚重的民族史詩啊。鏗鏘的足音世代相接。踏著祖先游牧的足跡,沿著民族繁衍的血脈,新時代的科爾沁人豪情滿懷、激情飛揚,正續(xù)寫著新的文明與輝煌。然而在繁華如夢的背后,生于斯長于斯的草原民族,又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價?
就這樣愛與痛著,草原便以兩種形態(tài),并存于我的思想意識了。一種是我夢中的原生態(tài)草原,鮮活于歷史或是未來。坐井觀天的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定,這樣的草原已淹沒在傳說的海洋,注定不會在現(xiàn)實中呈現(xiàn)了。另一種是我視野里殘缺的草原,合著馬頭琴縱送的弓弦,伴著一曲奔放的斗牛曲,激情舞動著綠色的綢巾,與掀沙布塵的蠻牛碰撞著、交纏著、撕咬著、翻滾著。無論能否風光重現(xiàn)、輝煌再續(xù),它還是我心中永恒的草原,就像我永遠是草原人,草原蒙古族人。
遠遠飄來歌聲:草原在哪里,草原在哪里……
二
讀懂了至純至真的草原人,就讀懂了原汁原味的草原。
那一年春季,家鄉(xiāng)舉辦文學(xué)筆會,冠以“草原”的名頭。也許是“草原”這兩個字所蘊涵的魅力吧,也許是不同區(qū)域的草原文化也需要碰撞與共鳴吧,鄂溫克旗文聯(lián)一行人攜著“最純凈的草原”的清香,還有濃郁的游牧文明氣息,風塵仆仆地撲入我的視野。而又在來年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帶我走進天堂草原的千年霧色和七彩流云,讓我的草原夢從此多姿多彩、回味無窮。
坦白地說,我對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最初認識,僅僅是抽象的地理概念。我能夠牢牢記住它,歸功于蒙古史書的注解中經(jīng)常會讀到的克魯倫河、額爾古納河、根河,還有呼倫湖和貝爾湖,這些著名的河流湖泊承載了蒙古民族太多的愛恨情仇。諸部混戰(zhàn)、血雨腥風的年代,那里有位叫做德薛禪的老人,把美貌賢惠的女兒嫁給了鐵木真。也是游牧那里的倔強的塔塔兒人,殺害了他的父親也速該,開啟了一代天驕的鐵血生涯。
不是沒聽說過“北國碧玉”、“綠色凈土”、“藍天綠地”、“牧草王國”,曾經(jīng)也聆聽過“我的心愛在天邊,天邊有一片遼闊的大草原……”的天籟歌吟。但在我想當然的思維里,如同我筆下的“水草豐美,風光秀麗……”,那是對家鄉(xiāng)綿綿不斷、抒發(fā)不盡的情懷,怎么說怎么寫怎么唱都不過分。然而,真的走進呼倫貝爾大草原,融入渾然天成的原生態(tài)沃野,我就被迅速地俘虜了、強烈地震撼了,也深深體會到,面對美侖美奐的大自然,一切形容都是那么蒼白無力。正應(yīng)了那句詩,夢里尋它千百度,卻在燈火闌珊處。綠波千里、一望無垠、鳥語花香、牛羊遍地的原始草原,仿佛從我夢里流淌下來,鋪展成我眼眸深處的熱淚。真實得又像夢境了……
呼倫貝爾大草原,中國最純凈、最美麗、最茂盛的草原,一個被悠久的歷史、厚重的文化、神奇的傳說和悠揚的牧歌覆蓋的沃土,一個被世界傳唱的地方。那里有多少條逶迤的河流,就有多少文明的延伸和歷史的流長;那里有多少個圣潔的湖泊,就有多少民族的圖騰和文化的交融。奔蕩的馬蹄震響千里松濤,飄舞的彩帶遙應(yīng)亭亭白樺,芬芳的花香彌漫綠野如醉,浮動的畜群綴亮星空燦爛。呼和諾爾環(huán)湖草原、維納河礦泉圣水、“天下第一敖包”、鄂溫克族“瑟賓”節(jié)、鄂倫春馴鹿狩獵、神秘的西博山、布利亞特傳統(tǒng)服飾、數(shù)不盡的珍禽異獸和野生植被……一道道風景一路路歌,一杯杯美酒一串串夢,飄落在我迷醉的沉思里搖曳著、流淌著、飛翔著、詩意著……
不是夢,不是夢,你看夕陽的余輝里,載滿秋草的牛車翻在路邊,牛犢靜靜吃著車上的草,母牛安詳?shù)靥蛑?,如此生動的神來之筆不早已脫離我的夢境了嗎?然而,還是一場夢吧,間或是美麗的謊言。我寧愿相信是一場夢。因為夢醒之時,我就不會對照夢里夢外的世界,心底隱隱作痛了。
如果說,呼倫貝爾大草原給我視覺的沖擊,那里的草原人就給我心靈的滌蕩。叩開他們的心靈世界,撲面而來的是迥然不同的草原風、草原情,還有更多草原的坦蕩、質(zhì)樸與真誠。他們是長生天的寵兒,幸運地生活在碧玉無瑕的天然草原,沐浴草原雨雪,飲食草原乳肉,汲取草原文化,從而擁有了草原般的胸懷與激情。他們是一群率性直為的人,張揚著、快樂著,活得那么自然。他們是一群不需要設(shè)防、也不會對別人設(shè)防的人,從而活得輕松,也令所有人輕松。他們是一群有感染力的人,讓你不知不覺地改變自己,或是拾回自我。他們更是一群熱愛民族、熱愛草原的人,由此活得扎實,活得充沛,活得有滋有味。他們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意義上的草原人。
沒有碰撞就沒有感悟,沒有感悟就沒有共鳴。
他們能策馬揚鞭,馳出一路風景。而我只能遠遠眺望,胸臆填滿落寞。他們祭拜每個經(jīng)過的敖包,一切行云流水般自然。而我束手束腳,心頭悵然若失。他們敢于直抒己見,朋友之間坦誠相對。而我經(jīng)常瞻前顧后,多數(shù)時候沉默為金。他們一諾千金,能為點滴真誠捧出全部的心。而我謹小慎微,常把商業(yè)定律奉為經(jīng)典……從我身上流失的,還在流失著的,正是他們生命的亮點。
是因為草原。
擁有了草原,就擁有了草原的一切。
草原不僅是藍天白云下的碧波綠浪,不僅是散落的蒙古包裊裊的炊煙,不僅是浮云落珠般的羊群牛群,不僅是飄香的乳汁和深情的哈達,不僅是醇濃的美酒和悠揚的長調(diào),不僅是馬頭琴踏著馬蹄痕激情的旋律。草原更是草原人的草原。是草原人不息的生命河流,是草原人不滅的生命火炬,是草原人永恒的生命主題。
草原就在草原人的生命里……
三
魯迅文學(xué)院的窗前搭著竹架子,爬滿了綠色的秧子,吊著小小的南瓜蛋子,秋千似的搖來蕩去,煞是有趣。我小時候識得它,它大了就可以拌飯吃了,于是我指點著問架下的女人。女人卻“噓”一聲止住我,不要指點它,它會不長的。我覺得好笑,又有些感動了。是啊,它雖然脆弱,卻也是生命。就象校園里的流浪貓,就像來自天南海北的我們,就象我愛與戀著的草原,都是一樣的生命。我們對一切生命的態(tài)度,就應(yīng)該謹慎一些呀。我忽然捕捉到,女人的心靈深處,還在固守著一樣?xùn)|西。一樣正被現(xiàn)代文明疏遠,注定要在某一天被喚醒的東西……
感謝魯院,讓我遠離塵世的躁動,去做更多深層次的思考。
走進魯院的那一天,是草原春意勃發(fā)的季節(jié)。迎著魯迅先生撲面而來的目光,我重溫著長輩們的囑咐,暗暗告誡自己,你是唯一來自草原的蒙古族人,不僅代表著草原,還代表著民族。
我這樣介紹自己,我是科爾沁草原蒙古族人。于是,我受到了關(guān)注。我知道,他們關(guān)注的不是我,而是草原風情,還有一個馬背民族的神話。他們想象中的草原是一望無際的,比我夢里的還要遼闊和純凈。我們都住著蒙古包,喝著馬奶酒,吃著手把肉,唱著歌跳著舞,放牧著牛羊。甚至還有同學(xué)天真地問我,你上班是不是也騎馬去?他們不知道草原已經(jīng)退化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這對草原民族意味著什么。他們神往著一個夢,一個關(guān)于草原和草原人千年傳奇、百代悲歡的夢。夢中的主角英勇剽悍、血性張揚,縱馬馳騁在茫茫綠野,把弓拉得滿月一樣……
而我離他們的夢太遠了,遠得再沒有獵奇的價值了。在他們的眼里,我除了個頭略高點兒,笑容憨厚點兒,和他們沒什么兩樣,根本體現(xiàn)不出草原的豪放、馬背的狂野和民族的粗獷。如果非要找出點差別,那就是比他們更收斂、更內(nèi)向、更循規(guī)蹈矩,蠻像個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要知道,他們是一群兒童文學(xué)作家,堅守著晶瑩剔透的童心,飛翔在彩虹飛揚的天空,編織著七彩斑斕的夢。構(gòu)筑他們精神世界的基石就是真誠、熱情與快樂。而自以為是的我,恰恰掩蓋了真誠,封閉了熱情,忽略了快樂。他們怎么會對我還有興趣呢?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放開了。那是臨別前夕的晚會上,惜別的味道已經(jīng)很濃了,酒也悄悄成為主題。不完全是因為酒,更為心與心的融合。我感覺自己化做了一匹野馬,無拘無束地狂奔在草原上,把風遠遠甩在了身后。不是草原,而是餐廳圍成的舞池,我隨心所欲地釋放掀起了陣陣歡潮。后來,我搶過話筒,以我著名的破籮嗓子高歌一首。管他呢,反正北京的狼都關(guān)在動物園里。雖然調(diào)兒跑得不象樣,但我的確是用心唱的。我的女同學(xué),那些年輕的媽媽,把我和我的歌聲圍起來,拍手跺足快樂地尖叫。而我成為漩渦的中心,不停地忍受著她們溫情的暴力,心頭卻幸福無比。
這之后,我一直在思索,哪個更是真實的我呢?
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著雙重性格,就像我夢里和視野里各有一個草原一樣。一種是從我視野里脫落,浮于表面,打磨得圓滑的球狀東西;一種是在我夢里沉淀,深入骨髓,牛角馬蹄狼牙一樣的東西。前者在我生活里扮演著主角,讓我逐深地融入大眾、流于世俗,而被更廣泛地認可。后者卻淡出我的生活,潛伏到我生命的底河,只是在外力的激發(fā)下,才偶爾會泛起浪花。
不是嗎?一切像是注定的。小時候多病,老人說名字硬了,就奇怪地給我改成漢名,那可是純正的蒙古族村子啊。七歲那一年,我被接到城市。那時候的我還沒有擺脫野性,偷摘大院兒的沙果被抓了。警衛(wèi)是個漢族,一遍遍問我姓什么,我卻一次次答非所問,惹來圍觀的孩子陣陣哄笑。我就是在哄笑聲中,居然懂得羞愧了,下決心要把漢話學(xué)會。這一年應(yīng)該是個分水嶺,我的世界從此一分為二……
我需要深思的是,為什么不讓我的世界合二為一呢?就像夢里和視野里的草原,不已然融為一體,成為我生命的主流了嗎?我需要反省的是,為什么不以自己更接近于大自然的天性去生活呢?就像草原上的所有生靈,活著就是生命的全部,而不會去刻意強求,因此活得比人類更真實、更超然、更灑脫。
草原留出的問題,還由草原來回答。
你看草原上空的鷹,飛得再高再遠也不會迷失,因為它把根留在了草原。草原人千年無改的守侯,不就是對根的依戀嗎。只有守住我們的根,才能真正留住草原。不是單純地留在夢里和視野里,而是留在生命里。因為生命才是永恒的。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