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1、四十年來,共參加追悼會不會超過五六次。而這大半年,已達(dá)到這個數(shù)字。總結(jié)起來,一是因為工作,一是因為年紀(jì)。不管承認(rèn)與否,那句詩怎么說來著——是時候了!第一次為別人寫悼詞,并且在如此肅穆黑暗的時刻,念出聲來。心空腿軟,聲音顫抖,哽咽,淚眼找不到換行,全場靜默十?dāng)?shù)秒。
2、終于得了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終于。且滿票通過。事不過三。這是磨刀霍霍第三次的收場。卻恍惚著,似乎與自己無關(guān)。對別人的肯定與贊美,心虛地說:評委們心太軟,照顧我,因為明年我就成大齡老青年,沒資格了。而且,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我正徘徊在法庭門外——第一次因為與己有關(guān)又無關(guān)的事,等待預(yù)料之中的結(jié)果。
3、盛夏里,曠日持久的病,來歷不明。貌似感冒,把所有的內(nèi)容輪番來一遍:低燒、畏寒、喉嚨痛、咳嗽、涕泗交流、一個鼻孔出氣兒……如此小病,卻大養(yǎng)了半個多月,也沒完全徹底地“回到從前”。究其成因,不外乎:急火攻心、多日勞碌、偶感風(fēng)寒。治療辦法乃純綠色療法:不吃藥、不打針,氣死醫(yī)院、荒棄藥店,大壺喝水、蒙頭大睡。卻因此耽擱了去領(lǐng)一個小獎和一次久已醉心的朝圣。詩友回話介紹盛況:頒獎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替我站在臺上迎接鎂光。她本溫軟的語氣卻把前半句說得又著重又跑調(diào)。我大笑。笑后反問自己:難道我不是四十?心酸。
4、原諒別人的誤解,不再去作徒勞的解釋;也原諒自己的倔強(qiáng),不再輕易傾訴、表達(dá)。心下深信:再相愛的人也不能彼此代替,完全契合,日子還得“一個人”一天一天地過。并耐心地規(guī)勸自己:留一點(diǎn)“陌生感”給對方和自己。高興時,亦欣然;偶爾失望。也傷不到主干,好些。轉(zhuǎn)而心靜無波,雖然內(nèi)心可能更加黑沉、昏暗。若無其事地,獨(dú)自收揀蕪雜枝蔓,慢慢修剪,慢慢打理。
5、聽英文歌曲,類似梵音,非常享受。那是一個朋友的博,每每打開電腦,就把自己掛在他的頁面上。雖不知所云,但身輕、心靜,化成一灘水,云中飛、水上漂,似乎與這個世界無關(guān)。關(guān)于這些,那人不知,也不想對他提起。心中感激。
6、重拾去年在魯院擱置的兒童長篇,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把小說進(jìn)行到底。誰知,心靜下來,卻也沒有想象的那么難。很快進(jìn)入狀態(tài),并恬不知恥地被自己編造的故事深深感動。似乎到達(dá)成人的極限和頂峰,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從此開始往回活。
7、過早體會到“空巢”,不過知道怎么愛自己。一個人買菜、做飯;一個人散步、看書;一個人聽音樂,從不主動摸電視的按鈕(堅決不看肥皂劇,香皂的也基本不看);一個人買酸奶、蘋果、海帶、大棗、地瓜、南瓜,隔三差五泡一小碗黃豆、木耳。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有滋有味,絲毫不馬虎、不偷懶。
8、時間總是不夠用。實(shí)在沒事可做,就去超市買牙膏、牙刷、洗發(fā)水、浴液、面巾紙、洗衣液、好看的毛巾和床單……最好店慶或促銷時去,既省錢,又過癮。那些東西——用媽媽的話說,“不吃草不吃料的”,放不壞,永遠(yuǎn)用得著。
9、到文化用品商店買回一堆筆記本和圓珠筆、碳素筆,放在眼睛能時時看到的地方,這是對童年的一個補(bǔ)償,也覺得自己的確是個文化人。
10、樓下傳來打麻將的清脆聲音,覺得好聽——最起碼不煩,不再鄙視他們浪費(fèi)時間。都是消磨。都是在找一個什么事消耗掉多余的時間,而已。
11、在當(dāng)當(dāng)網(wǎng)定了若干批書,天天摟著,不舍得一下子看完。看到高興處,一秒不停地向朋友們推薦,仿佛書托兒。從中“認(rèn)識”了幾個朋友:貝索拉,從2003年的深圳就開始喜歡了,今年要在“喜歡”前加個“更”字;馬世芳,一個臺灣人,他說:我真正最想做的事,就是做你的朋友。因此也喜歡他推薦的大胡子、圓眼鏡的列儂,并試著找到去世前的他,聽聽他的聲音;還有摩羅,不是印度歐羅巴語系中最古老的一支,不是反叛,是個學(xué)者,他關(guān)于現(xiàn)在孩子的童年的那段話,有差不多一整頁。為了那一整頁,開始找他的博客,找他的液晶名字一般的書。還有早就愛上的巴烏斯托夫斯基、蒲寧、帕斯捷爾納克、米沃什、里爾克、格拉斯、杜拉斯、《小銀和我》、《人間食糧》、《要塞》……反復(fù)看,反復(fù)看,看成塵世中的親戚。
12、看到周德東“前半生”的“流水帳”,心潮澎湃。忽然想起,他是我們青春的代言,是傳說中的“白馬王子”。如今,我們的文字出現(xiàn)在同一期刊上,并不能說明什么——看看他已出版四十多部專著,下意識捂緊了嘴巴。
13、想起在北京798見過的一個畫家(準(zhǔn)確地說,見過他的名片)。他是八零后,但他還原了我記憶中的胡同,以及我清貧而快活的童年。那些洗不干凈臉的孩子、水泥勾縫的紅磚墻、大頭鞋、花棉襖、昏暗傾斜的路燈……都曾是我的。如果那個兒童長篇散文能夠出版,我一定找他配插圖。雖然我不認(rèn)識他,只要想找,應(yīng)該能夠找到。他在西安。很青春的一個男孩子。直覺告訴我:他理解十三歲的我。
14、看到汶川的孩子,渾身顫抖,恨自己不強(qiáng)大、不勇武。相信世界上有一種淚。會不出聲地流……
15、長江大橋在舊相冊上,在爸爸和叔叔涂著紅嘴唇、戴著棉帽子的照片上。當(dāng)我招手,想去長江大橋的時候,司機(jī)指了指車的后屁股,搖搖手——他的車是雙號,那天,單號才能通過。
16、一個人在耗資3000萬的河畔濕地公園,每晚狂走一至兩小時,一忽兒從西向東,一忽兒由南到北,像撿了錢一樣樂呵。過水上通幽的木橋、站在壩上眺望,暗自指點(diǎn)江山:這兒應(yīng)該栽高的樹種,那兒應(yīng)該多一座回廊;這兒規(guī)劃廣告牌,那兒多建個洗手間……輕聲笑自己,這好像都是市長該管的事兒。
17、遼河水從我家門前流,樂聲悠揚(yáng)在林間小徑繚繞,牽人心懷,忽然想對誰說:這么好的夜,我們壓馬路吧……想了半天。不知道說與誰聽。我是個板板正正的人,不要太炫、太雷、太出格,才好!
18、秋已盡。當(dāng)我說完上面的話,冬天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