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貌
我們受過個性獨立自由的教育、批評過二十四孝粉飾人性的人,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做人兒女起來。
我從父親那兒領(lǐng)受過許多愛,人人都從父親那兒領(lǐng)受過許多愛,倘若只是探討愛的感恩與回報,就斷無占用人家版面傾一人之訴的必要。我只想說說愛與傷害,善良與懦弱,父親學習如何做父親,我學習如何做女兒的心靈之旅。
父親于我,從前是個沉重的話題,因為家里曾經(jīng)艱難的年月,他半生的憂郁,又隔著父權(quán)的威嚴,許多年我沒有正視過父親,不曾有過一次溫柔的談話,一次完整的表達??墒窃谖夷暧椎墓P下,我確實道盡父親的艱辛。在貧乏的八九十年代,中國大地上最卑微的莫過于農(nóng)民。農(nóng)民中膽大心細者,成了先富起來的一小半,另一半留在土地上的,也有精打細算、風調(diào)雨順者,討著了一個圓滿的人生,但還有一小半,因為家底微薄,或者孩子多,總之五谷不曾豐登,六畜不曾興旺,無論他如何不肯服輸,勞作到與大地融為一體,仍只是家道清貧。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我想他一世活了別人三世的活。父親那些摧殘生命般的勞作讓我痛楚,幼小的我覺得無以為報,于是我牲口般地學習。
然而父親有他粗糲的一面。從我做他女兒起,父親就是抑郁和暴怒,仿佛一場永不打算開天的烏云,隔幾個房間都能聽到他心里悶吼的雷聲。爸爸在三餐的飯桌上日日抱怨世道的艱難,市井的狡猾,幼小的我以為世事暗淡至此,后來才知道十幾年來父親封閉的內(nèi)心不曾讓一絲陽光照進來。一家人寡言沉寂,孩子們無忌的笑會遭到呵斥,他無端諷刺我們兄妹愚蠢,無能,斷言我們今后賤如乞丐。那時父親背著債務徹夜難眠,驟怒起來將我們的飯盒書包扔出門外,咒我們?nèi)ニ?,他說但愿我們立刻去死。那時候還不知道世界,只知道父親,父親就是我們的天,天都嫌我們累贅,幼小的我們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他眼前,稍稍減輕他的痛苦。其實父親只是心里壓抑,他想制造更大的痛楚來掩蓋剛剛過去的痛楚。父親的行動無一不是對家人無私的承擔,可是他的言語卻是我們童年猝不及防的傷害。
事情的轉(zhuǎn)變,是因為妹妹的離去。那年父親53,我23,妹妹永遠20。不幸發(fā)生的當時,我每分每秒都擔心父親能不能挺下去。然而我仍惱恨父親的陰郁,認為是他導致了妹妹義無反顧地離開家門,以至于后來的不測。事情過去很久,我仍千里之外向父親在電話里含沙射影,蒙在幼稚里和他吵架,我以為自己是在轟炸他的陰郁,哪怕安慰的話語里也含著孽子的抗拒。那時的我理智上應該是安慰父親的吧,但在情感上卻沒有給父親熹微的溫柔。
直到有一天,例行給父親打電話,燈下抓起電話的瞬間,忽然浮想起父親的少年時。他5歲便失去母親,那時他是不是也在村子里乘風奔跑?有沒有藏起幾個心愛的玩具?他的兩個哥哥有沒有替他擋別人的拳頭?然而那時已經(jīng)沒有母親在村口喚他吃飯的身影!我感受著父親年年歲歲的委屈,心如刀割,我忽然憐惜,從父親的少年到現(xiàn)在我都憐惜,我急切想知道那個少年的現(xiàn)在是否一切安好,急切地想聽到父親的聲音,一秒都不能多等。
父親接了電話,他跟我講玉米的收成,講立秋的棉花打第二道苞,講谷子又漲了,講得寂寞又歡喜,滔滔不絕,講得旁若無人。我只傾聽,我只贊成,我只幸福。平和與踏實在電話線里來來往往,十幾年來不曾有過,仿佛父親不再是那個父親,我不再是那個我。
他找到了平和,我找到了溫柔。
我不曾知道父親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轉(zhuǎn)變,但我們都不約而同唾棄了過去那段陰霾,不曾提起。父親和我的愛,二十幾年才找對調(diào)子,發(fā)出不再粗糲的樂章。歲月就是如此慈悲,它能讓心最終溫柔。
太多年我沒有走進父親的感受,如今我努力找回,他的歡喜,失意,寂寞,嘆息,泰然,欣慰……他一絲一毫的內(nèi)心我都想領(lǐng)悟,因為我知道父親老了,父親的愛已經(jīng)不起再多辜負。他一天比一天更老,我倉皇珍惜,一分一秒,一粥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