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慧英

葉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金魚缸，認真地觀察缸里的金魚。這條魚已經(jīng)和江河湖海分開了，它也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那么廣闊的水域，還有那些有趣的水中同伴呢。這條可憐的魚被魚缸固定了邊界。

它沿著魚缸的邊沿巡回游動，嘴貼著水面。葉軍甚至看到了它張著空洞的嘴作呼吸狀，一聲很細的像氣泡破裂時的聲音在水面上回響，像是魚在說話。這時，外面車水馬龍，沒有誰會靜下心來聽一條金魚傾訴——當然，葉軍除外。

因為葉軍覺得自己就是這條孤獨的金魚。雖然是雙休日，可是他的心也是灰蒙蒙的，只有作業(yè)、電視、電腦陪伴著他。窗戶是敞開的，只要把窗簾拉開，明媚的陽光就會撲面而來。但是，他覺得那陽光很刺眼，照得他渾身不自在。

房門是可以隨時打開的，可是，他沒有朋友，他不知道走出家門能到哪里去，總不能一個人在街上溜達吧，再說他也不喜歡熱鬧。有時，想到全班幾十個人竟然沒有一個是自己的朋友，他不寒而栗，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父親——那個既當?shù)之攱尩哪腥耍蛱毂凰陌嘀魅谓械綄W校去了。葉軍的父親總是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他常常與爸爸碰不上面，只享受著金錢的支配權。父親給他一本存折，任他自由支配，從不過問他的錢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會亂花錢。

爸爸一定是為了昨天的事被叫去的學校。

昨天，他作為英語課代表檢查小組的作業(yè)。那個叫李靖芳的女生一臉不屑地把作業(yè)本交給他，好像很不耐煩。

“不服氣？我還不想檢查呢。”他突然覺得她很可惡。

“有本事你就別檢查。”那個女生也許心情不好，也不甘示弱。

他沒能控制住自己，把她的作業(yè)本往外一扔，那本無辜的、封面是可愛的史努比的作業(yè)本一瞬間被綿綿細雨淋濕了。他內(nèi)心騰起的那股怒火也隨之熄滅了。

李靖芳委屈得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幾個女生立刻圍上來安慰她，她們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的身上如長了蟲子似的不自在。

“葉軍，去撿起來，向她道歉?！卑嚅L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他的腳似乎牢牢地扎了根，紋絲不動。他是不會認錯的，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把女班長的臉都氣綠了。

他對這個班是充滿敵意的，時常想起初一年級的那個班，他對那個班更有感情。升上初二后，重新分班，他就像離開了水的魚兒被無情地拋到了岸上。他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不善于與人交往，直到現(xiàn)在，他對班上的很多同學都不認識。

有一件事讓他記憶猶新——

新學期開始后不久，在他的身上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今天是抽屜的鎖被弄壞了，明天是自行車的氣門芯被人拔了……難道這是巧合嗎？一定是有人故意和他過不去，給他難堪。葉軍越想越氣，他的肺好像兩個充滿氣的氣球，胸脯一起一伏的。

“算了吧，沒什么大不了的事。說不定是碰巧自己壞了呢?！蓖篮眯牡匕参克?，他卻氣呼呼地回敬一句：“說得輕巧，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是不是也參與了才幫著他們說話的？”同桌覺得莫名其妙：“真是好心沒好報?！睆拇艘院螅僖矐械门c他交往。而葉軍也關閉了心扉，獨來獨往，不和別人交往。

昨天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在班會課上進行“校園之星”的評選活動。先由班主任提出名單，再通過全班同學舉手表決通過。班主任提出的“學習之星”是他，他學習的確是刻苦的，成績也有目共睹。

他的名字被寫在黑板上，但沒有一個人舉手投他的票，“葉軍”兩個字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猶如一個小丑在表演。他在同學的詫異表情和老師的憤怒目光中沖出了教室。

一出教室，雨后的陽光白得晃眼，像箭鏃一樣紛紛落下。葉軍感到頭暈目眩，便蹲在教室外面，傷心、委屈、氣憤……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卻沒有眼淚。他的淚腺從小似乎就不發(fā)達，受到別人欺負時，他從來不哭，只有媽媽的死讓他哭得不省人事，或許那一次就流盡了他所有的淚水，他很久都沒有哭過了。

老師出來了。

他聽到了教室里的紛紛議論聲：“別以為自己學習好就了不起”，“有什么可得意的……”此刻，他恨不得在地面找出條縫鉆進去。他的自傲、自負、聰明都成了七彩泡泡，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接一個地破碎了。

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輕輕地把門關上。只有他和老師兩個人，老師是懂得呵護他的自尊心的。

班主任是政治課教師，他語重心長地說了許多：鳥兒從天空中飛過去了，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可是它確實是飛過了。同樣的道理，在交往中對同學造成的傷害，也許你看不到什么傷疤，可它確實存在。久而久之，別人就會對你有看法。特別是你得罪了很多人時，你就會孤立無援。俗話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蹦悴]有做什么損人利己的事，只是有時候言語太刻薄了，讓人受不了。其實，把你圍起來的就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才能圍起一堵壁壘森嚴的心墻。

老師越說越動情，激動地講到了讀大學甚至踏入社會后交往的重要性，葉軍不知道那些事情離自己還有多么遙遠。

他倔強地沉默著，那種沉默讓很有耐心的班主任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因為在他離開辦公室時，班主任說要讓他父親來一趟學?！?/p>

葉軍百無聊賴地繼續(xù)盯著魚看，它大多數(shù)時間懶散地靠在水上，像是在打盹，身軀慢慢地往下沉，落在水底的小石子上才會猛然驚醒，像是被石子弄疼了似的驚慌地向水面游去。然后，又是打盹……如此這般休息之后，它又在魚缸里巡回游動。

這時，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是爸爸回來了。他想起了高爾基《海燕》的最后一句：“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昨天在語文課上，老師用錄音帶朗讀了這篇散文詩，還配有激情洋溢的旋律，很適合他此時的心境。

可是爸爸和顏悅色的，看不出暴風雨即將來臨的跡象。他納悶地想：“不是被班主任找去了嗎？難道老師沒有告我的狀？”

“兒子，昨天晚上爸爸實在沒時間給你做飯，我回來后你已經(jīng)睡了。今天我休息，好好陪陪你?！彼嶂蟀“牟撕土闶常澳阆氤允裁淳统?，我去做飯?！?/p>

爸爸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奏響了鍋碗盆勺交響曲，不一會兒，里面就煙熏火燎。他心疼地看著爸爸的背影，有想哭的沖動。他知道爸爸很辛苦也很孤獨，為了他忍受千辛萬苦也不肯再婚，怕后媽對他不好。

肉末茄子、墨魚排骨湯、蛋炒西紅柿……花花綠綠，讓人眼花繚亂，都是他喜歡的菜。吃過飯，爸爸讓他坐在沙發(fā)上，然后說：“兒子，我們一起聊聊天吧?！?/p>

他們父子倆很久都沒有在一起聊天了，即使有時坐在一塊也覺得無話可說。他覺得和父親的交談是多余的，因為各個方面他似乎都不需要爸爸：課本上的a、b、c和x、y、z，爸爸不懂；他的心事，爸爸也不知曉。爸爸是個沒有文化的生意人，還常對他說：“軍仔，你考上了大學，爸爸的錢就讓你上大學；考不上，爸爸就為你娶妻買房?！卑职謱λ呢熑嗡坪蹙腕w現(xiàn)在拼命賺錢上。生活上，葉軍覺得自己也能自理，弄菜燒飯，雖然味道不怎么樣，但是湊合著可以吃……他對所有的人都沒有依賴思想，覺得離開了誰，地球都照樣轉(zhuǎn)，他也能照樣活。

但是，這次的談話顯得很順利。

他知道爸爸雖然是個大老粗，可是有很多朋友，他們和爸爸情同手足，可以互相幫助，他們之間也真誠相待。他明白了多個朋友多條路，人不能孤立地存在，一個人再有能力，也不能單槍匹馬地闖天下。聽著爸爸平實無華的話，想到班主任深入淺出的道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晚上，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他變成了一條魚，呆在魚缸里，仿佛要窒息了，大口大口地喘氣，呼吸著稀薄的氧氣，只有把頭探出水面才會讓他感到舒服一些。

魚缸外，老師、爸爸、同學叫喊著，他卻無法出來。

早上醒來，他發(fā)現(xiàn)枕巾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昨晚夢境中的那泓水還是他的眼淚，他突然想哭，眼淚居然也聽從了他的指揮，齊刷刷地流了下來。這次，他哭得痛快淋漓。

他拉開了窗簾，春天的陽光撲楞楞地直沖他的心扉而來，還有幾只不怕人的小鳥落在陽臺的防盜網(wǎng)上，沐浴在晨曦里，相互追逐，大聲歌唱。

鳥兒也需要與同伴互相訴說、互相嬉戲。

他起床了，第一件事就是給那條金魚買了許多伙伴，五顏六色、大大小小的，金魚缸頓時成了歡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