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建

我和明明在各自的庭院里分別栽上了一株壯實(shí)的木瓜苗，那是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季節(jié)里。

培土，澆灌，觀察，不停地忙碌，只盼著樹苗能早日綻發(fā)新芽長出新枝。發(fā)現(xiàn)庭院里栽了一株木瓜樹的奶奶勸我說：“白白，庭院里栽樹不好，種葡萄吧?！薄罢l說不好?人家明明不也栽在庭院里?我才不稀罕葡萄哩!”我的回話讓奶奶欲言又止，怔怔的臉上滿是惆悵。

其實(shí)，我急切的心情并不能催活樹苗。一連數(shù)日看到的是樹苗餓了似的愣在那兒一動不動，再者就是樹苗置我的施救于不顧，枝干一意孤行地枯萎，葉片我行我素地脫落。我無可奈何的神情又換來奶奶的一言半語：“庭院里不透風(fēng)。栽了樹苗也白費(fèi)。”“你懂個啥?人家明明不是照樣把樹栽在庭院里，都長出葉子了!”我嘔氣般的反問把奶奶推向無言以對的懸崖邊上，一絲憂怨迅即在她的臉上徘徊。

由于不甘心，我又討回了一株木瓜樹。鑒于前次的教訓(xùn)。我遵照大人們的指教，將樹坑挖得方方正正寬寬大大。接著，一天澆水三次從不間斷，把新栽的樹苗伺候得無微不至?？吹綐涿缜嗲嗑G綠全無枯萎的跡象，我暗暗慶幸大功告成了。然而，樹葉的慢慢卷曲，枝干的漸漸彎垂，讓我再次嘗受到栽活一棵樹是何等的困難!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我身邊的奶奶用開導(dǎo)的口吻說：“一定是土壤不適應(yīng)，要不怎么老栽不活?”幾多無奈穿透心頭，我忿忿然把樹苗猛力拔起，一看卻是爛透了根部。

我還是不死心，心里暗暗跟自己較起勁來：就不信栽不活一棵樹!我在庭院里的另一個角落又挖了一個坑。這次特地往坑里倒進(jìn)了適量的煤渣和溪沙，接著又像愛惜珍品一樣百般呵護(hù)新栽下的樹苗。我深信這次樹苗定能如我所愿茁壯成長?？膳窝?，盼呀，樹苗的長勢又讓我大失所望，病懨懨的樹苗又一次把我的期待撕碎在風(fēng)中，在雨里……

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就這樣在我一無所獲的失望中溜走了。當(dāng)翌年的季節(jié)又到來的時候，我對栽種木瓜的信心已蕩然無存。到炎夏驅(qū)走了暖春，明明的那株挺拔的木瓜樹既讓我羨慕不已，又成了我的心頭之痛。那綠油油的葉片，就像能工巧匠修剪過似的齊刷刷地在頎長的樹干頂拼成一個圈，宛如一把撞在地上的遮陽傘；那葉片下的一粒粒木瓜，就像一盞盞綠燈安裝在電桿一樣炫目。因?yàn)闃淙~少蟲害，才使樹木顯得那樣蔥綠，那樣潔凈；因?yàn)闃淙~覆蓋面小，才使整個庭院顯得那樣空曠，那樣敞亮；因?yàn)闃涓芍桓课菀话愀?，才使庭院不因一棵參天大樹的存在而顯得陰森險(xiǎn)峻，反之卻是那樣和諧，那樣恬然；因?yàn)樗男螤钕褚瑯洌癜沤?，像棕櫚，才使平平常常的庭院里顯得那樣美觀大方，不同凡響……每次走進(jìn)明明家的庭院，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總會襲上我的心頭。

樹上的瓜兒一個接一個成熟?？吹矫髅魇峙踅馉N燦香噴噴的果實(shí)有滋有味地咀嚼，我強(qiáng)忍著不讓唾液流出口外。好在明明還算夠朋友，掰開一半木瓜遞到我手上。我正欲美美地嘗一口，沒想到明明的一句話說得我吃興盡失：“哈，我種瓜得瓜。你種豆卻連個豆渣都見不著!”我拿著木瓜怏怏回到家里，奶奶見狀驚問一聲：“哇。哪來的木瓜這么大這么香?”“明明給的?！蔽依淅涞幕卮鹪谀棠痰哪樕贤可狭艘环N不可名狀看似很無奈很憂悒的神色。

又是一個春花爛漫的季節(jié)到來了。在這個季節(jié)里，奶奶的一次不慎摔倒讓她最終因傷勢日漸惡化而臥床不起。突然有一天，奶奶向守護(hù)在身旁邊的親人們要了一株木瓜苗，然后在親人們的攙扶下蹣跚地移步至庭院里，將木瓜栽到她用顫抖的雙手在地上扒成的一個坑里。原先以為奶奶要用木瓜治療傷勢的親人們，見此不免面面相覷。還是我先發(fā)話了，問：“奶奶，您不是說庭院里不宜栽木瓜嗎?”奶奶苦笑：“那是奶奶瞎說的。”“可是，奶奶您還說庭院里的空氣和土壤不適宜栽木瓜呀!”我繼續(xù)問。奶奶還是苦笑：“傻孫子，那也是奶奶騙你的?！?/p>

奶奶的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了，躺在床上連翻個身子都困難。一天。當(dāng)我踩著放學(xué)的鈴聲來到奶奶的跟前時，奶奶緩緩拉過我的手摸了又摸，說：“白白，奶奶對不起你!”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立即帶來一連串的疑問：“奶奶您這說的是什么話?”“當(dāng)初你栽的木瓜樹都是奶奶用開水弄死的?！薄鞍?”我驚得目瞪口呆之余便是高聲叫嚷：“奶奶。您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站在一旁的姑姑趕忙提醒我不要因一時沖動而驚壞了奶奶。而此時，點(diǎn)點(diǎn)憂傷從奶奶的眼角滴落，句句話語在奶奶的口中哽咽：“奶奶每想起此事就感到內(nèi)疚。都怪奶奶命苦，也怕你以后會遭不測，看到木瓜樹就心煩。奶奶愧對孫兒呀!”奶奶傷感的臉容讓我剛才的莽撞即刻消失在放低的聲調(diào)上：“奶奶，木瓜樹是好樹，你干嗎討厭它呢?現(xiàn)在事情既已過去，再說我也不想栽木瓜了。您就不必為這事耿耿于懷?！蹦棠逃终f：“你現(xiàn)在不想栽木瓜樹是因?yàn)槟棠潭笏懒四愕耐ぃ瑩錅缌四阆朐曰钜豢脴涞脑竿?。奶奶知道，美好的東西一旦被破壞，要恢復(fù)原狀是很困難的。奶奶今日栽上這棵木瓜樹，就是要還你一個童趣一個心愿!”

在一個春雨綿綿的夜里，奶奶死了。這個綠草如茵的季節(jié)留給我們的是無盡的哀思。

奶奶栽下的木瓜樹，雖然只澆過一次水，卻奇跡般地長出了葉兒，綠油油的。

后來，我聽村里的老人說，奶奶一生有過兩次婚姻。前夫是在一次狂風(fēng)中被刮斷的木瓜樹砸死的。奶奶守寡后又改嫁，后來再后來就成了我的奶奶。

呵，可憐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