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曙松
在2009年之前,人民幣國際化進程十分有限,在親身經歷著一次百年一遇的大危機的同時,作為中國經濟界尋求的破解當前中國經濟在全球化背景下發(fā)展新路徑的探索,人民幣國際化開始真正有了實質性的起步,而中國經濟界對于人民幣國際化所達成的共識、以及人民幣國際化可以對中國經濟帶來的積極作用,也是前所未有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金融危機所推動的全球經濟調整、以及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所積累的實力,使得人民幣國際化在2009年開始真正成為國際化的重要起步之年。
困局中的突破:國際貨幣體系重構中的人民幣定位
從全球化的視角考察,此次金融海嘯的根源在失衡的全球經濟結構的嚴重失衡,以及不合理的國際貨幣體系,而其中扮演關鍵角色的就是在全球擔任主要儲備貨幣的美元。一方面,不少國家已經深切意識到美元的大規(guī)模發(fā)行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又因為美元所具有的金融市場發(fā)達優(yōu)勢和強大的美國經濟支持,不得不繼續(xù)將剩余儲蓄轉化為美元資產以滿足其國際結算、支付、儲備之用。這形象地演繹了美國前財長康納利(John Connally)所說的:美元是“我們的貨幣,但是你們的麻煩”。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也指出不少新興市場所必須面對的“美元困境”。
在這場巨大的全球經濟金融體系的危機波動中,積累了巨大外匯儲備規(guī)模、同時對國際市場日益融合的中國經濟,可以說首當其沖。在全球化的時代,要重新回到原來的封閉時代已經沒有可能,中國要從“美元困境”中突圍,不得不積極參與國際貨幣體系的重構,如果短期內不具備對現有國際貨幣體系進行全面重構的可能,也需要在現有框架下積極提高中國的話語權、并維護中國的國家利益。從中期來看,中國本土金融市場的發(fā)展也是整個金融市場國際化的重要內容。從長期來看,必須要加速推進人民幣的國際化。盡管人民幣國際化可能會是一個長期的進程,但是,現在應當已經具備了全面推進的基本條件。
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在3月24日發(fā)表的署名文章中強調,本輪金融危機的爆發(fā)和蔓延“反映出當前國際貨幣體系的內在缺陷和系統(tǒng)性風險”,他提出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統(tǒng)一管理全球儲備資金,基于擴大SDR發(fā)行“超主權貨幣”,成為全球當時最吸引人的聲音之一。周小川行長的改革倡議抓住了以主權貨幣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根本弊端,即“特里芬難題”——國際貨幣發(fā)行國在為全球提供流動性的同時難以保持本幣的幣值穩(wěn)定。這一建議可以減少全球市場對個別國家貨幣的過度依賴,有助于全球經濟穩(wěn)定和公平,代表了大部分新興國家的呼聲,得到了國際社會的極大關注和俄羅斯、巴西、印度、印尼等國的支持聲援。無獨有偶。以斯蒂格利茨為主席的聯合國“國際貨幣和金融體系改革專家委員會”3月26日遞交聯合國大會一份報告,建議建立一個新的全球儲備系統(tǒng)以取代美元的中心地位。通過擴大SDR發(fā)行,中國等發(fā)展中國家在提供更多基金的同時,也應能獲得更多的投票權和發(fā)言權。這一基于IMF改革的新全球儲備系統(tǒng)與周行長的建議異曲同工。
暫且不提“超主權貨幣”對美元地位的替代,此前在G20會議上達成的將IMF資金規(guī)模從2500億美元擴大至7500億美元的計劃,就出現了十分激烈的爭論。爭議的本質是發(fā)展中國家希望借此提升在IMF的出資份額和更多發(fā)言權,而發(fā)達國家希望維持原有比例。國際貨幣體系的改革必然涉及發(fā)達國家既有利益的讓渡和發(fā)展中國家代表權的提升,這其中的利益博弈大戲才剛剛開幕。
在劍橋大學約翰·伊特韋爾教授看來,國際金融體系的“美元化”降低了各國政府宏觀政策的“異質性”,各國根據本國經濟運行需要制定獨立政策的自主性缺失,使得全球經濟的系統(tǒng)性風險正與日俱增。發(fā)行超主權的儲備貨幣固然是國際貨幣體系重構的一個理想方案,但短期看來,至少美國的抵制使這一方案暫難實行。所以,目前通過建立歐元、英鎊、日元、人民幣等全面參與的多元化國際貨幣體系新秩序,通過逐步減少各國對美元的依賴程度來提高各國獨立制定經濟政策的“異質性”,是更為可行的方案。
多元化的國際貨幣格局意味著在美元式微的同時,其他主要國際貨幣會“群雄并起”,和美元共同擔任國際貨幣。而最有可能出現的是從當前的一強多元,逐步發(fā)展到較為理想的“三分天下”的局面,即美元仍然在相當長時間內是全球最主要的儲備貨幣之一,但其60%的國際儲備貨幣占比會繼續(xù)或加速下降;歐元依托其在歐盟經濟中的統(tǒng)治地位繼續(xù)發(fā)揮全球影響力;而第三種國際貨幣最有可能出現在亞洲。這是因為以中國、印度為代表的亞洲發(fā)展中國家成為全球經濟增長最快的地區(qū),作為新興的經濟體,亞洲國家必然謀求國際經濟體系中更大的發(fā)言權;同時,中國和日本是分別持有全球最多美元儲備的兩個國家,東亞其他國家近年來也都成為美元泛濫的重災區(qū),亞洲國家普遍有減少對美元依賴的需求。目前日元是亞洲唯一能躋身國際貨幣之列的貨幣,但日本經濟上世紀90年代以來以通貨緊縮為特點的持續(xù)低迷限制了日元的進一步走強,亞洲區(qū)域貨幣合作的復雜性也使得“亞元”只停留在概念上。環(huán)顧亞洲各國貨幣,只有人民幣最有希望后來居上,成為亞洲核心貨幣和主要國際貨幣之一。
人民幣國際化“良機”出現?
在國際貨幣體系重構的藍圖中,中國提升人民幣的國際地位的訴求,從中國的經濟地位來看是合理的,從中國大國崛起的戰(zhàn)略來看也是必要的。但人民幣國際化的歷史性良機真的到來了嗎?
從內部條件看,人民幣國際化在一些方面是具有優(yōu)勢的。首先,中國經濟規(guī)模巨大、增長穩(wěn)定。根據國家統(tǒng)計局1月份修訂后的數據,中國2007年GDP已經超越德國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更難能可貴的是,金融危機以來,雖然外向經濟部門受到嚴重沖擊而面臨調整,但中國經濟整體上仍表現穩(wěn)定,2008年9%的經濟增速在全球一枝獨秀,對全球經濟的貢獻程度達到20%;2009年這一貢獻比例會進一步大幅提高。從總量上來說,中國已經成為一個有較大實際影響力的國家,盡管總體發(fā)展水平還有待繼續(xù)提高,同時中國經濟從增量上來說對全球經濟的影響力更大。其次,中國在貨幣幣值穩(wěn)定方面是具有優(yōu)勢的。中國匯率制度改革3周年以來,人民幣對美元已經累計升值21%;在亞洲地區(qū),人民幣在亞洲金融危機中保證不貶值,也為人民幣在亞洲地區(qū)贏得了聲望和信譽。人民幣保持強勢使得人民幣資產在國際市場上具有吸引力,所以在人民幣升值的通道下人民幣國際化如順水行舟,更加容易推行。
同時也應看到,人民幣國際化也面臨一系列基本的制度性因素的制
約。最主要的是人民幣資本項目下可自由兌換的限制,這在抵御國際資本對中國沖擊的同時,也使人民幣的自由兌換和跨國流動大大受限。如哈薩克斯坦貨幣當局在最近發(fā)出過希望持有人民幣作為儲備貨幣的聲音,但因人民幣目前尚不可自由兌換而沒有實現。另外人民幣國際化還需中國金融體系進一步開放和發(fā)展。例如商業(yè)銀行在境外人民幣業(yè)務尚未廣泛開展,人民幣計價的國際債券的市場深度和廣度不足,國內相關的基礎設施例如人民幣結算和定價體系的發(fā)展還在起步階段等。
外部條件也為人民幣國際化提供了歷史性機遇。金融危機下國際貨幣體系面臨著變革的強烈要求,世界銀行和IMF的改革正在被提上議事日程,在一個更合理和均衡的國際貨幣體系的構建過程中,人民幣有機會謀求更高的國際地位。但同時美國等發(fā)達國家不會主動放棄既有的貨幣優(yōu)勢,人民幣只能通過在國際貨幣“叢林”的競爭中爭取一席之地。
適合中國的人民幣國際化之路
在金融危機持續(xù)深化的背景下,有關人民幣的兩個安排備受關注,并被解讀為是危機中美元國際中心貨幣地位受到挑戰(zhàn)之際,為加速人民幣國際化的突破之舉。
其一,從2008年12月12日中國央行與韓國央行簽署貨幣互換協議起,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內中國央行已相繼與六個國家和地區(qū)簽署貨幣互換協議,總規(guī)模達6500億元人民幣。這一系列貨幣互換協議都是對方央行主動要求簽訂的,且都以人民幣作為議價貨幣。這一方面使得簽約雙方繞開了美元這一國際中心貨幣,相對削弱了美元對相關各國經濟的影響,在特定區(qū)域弱化了美元的國際中心貨幣的地位。另一方面促使人民幣通過官方渠道在這些國家的分布和流通,有利于提高人民幣在雙邊貿易中計價和結算比例,甚至是在區(qū)域內充當國際儲備貨幣,因而被認為是人民幣實現區(qū)域化的“破冰之旅”。
其二,4月8日的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在上海市和廣東省廣州、深圳、珠海、東莞共5大城市開展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試點。此舉能大大便利人民幣在國際貿易中計價和結算,將人民幣結算的范圍從部分邊境貿易擴大至與港澳地區(qū)和東盟的雙邊貿易以至整個國際貿易,有力推動人民幣實現區(qū)域化。同時也建立起了人民幣跨境流動的監(jiān)控網絡,將之前游離的、地下的人民幣資金流納入到統(tǒng)一的金融體系中進行有效監(jiān)管,為宏觀經濟分析和貨幣政策制定服務。同時,用人民幣進行跨境貿易結算需要相應的金融機構和業(yè)務的支撐,所以利用現有并繼續(xù)擴大中資銀行海外機構,積極推出海外機構的人民幣業(yè)務,成為人民幣跨境貿易結算的現實需要。在這個意義上,人民幣跨境貿易結算體系的建立就是為人民幣走出國門鋪路架橋的一項“基礎設施”建設。
人民幣國際化的最終目標,是要被國際市場上的個人和機構廣泛認可和接受,并發(fā)揮計價單位、交換媒介和價值儲藏手段這三大國際貨幣功能。如果說這是一套復雜的“三級跳”動作,則它可以分解為自由化、區(qū)域化和全球化三步。目前看來,無論是貨幣互換協議的簽訂,還是跨境貿易結算試點,涉及到的都是中國周邊和貿易關系緊密的國家和地區(qū)這一有限范圍,而跨境貿易結算也只能視作人民幣實現可自由兌換的技術性一步。所以說,人民幣國際化目前仍處于起步階段,也即自由化的深入階段和區(qū)域化的初始階段。
美元依賴“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安排、歐元借助歐洲經濟一體化而成為國際貨幣,而人民幣只能走一條漸進的、與中國經濟發(fā)展相稱的國際化之路??晒┻x擇的是兩條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路徑:國際貿易路徑和國際金融市場路徑。
首先,中國是世界上第三大國際貿易國,借助世界貿易大國的地位,通過在國際貿易中安排人民幣發(fā)揮更大作用來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可發(fā)揮中國的相對優(yōu)勢。在目前條件下,可以人民幣跨境貿易結算的落實和推廣為重點,通過國際貿易途徑加速推進人民幣國際化進程。
其次,通過國際金融市場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但這一路徑顯然更具有復雜性,這不僅需要依賴一個高效和開放的金融體系來支持人民幣的國際流動,還需要對利率、匯率和資本流動放松管制的制度許可。
可供選擇的具體措施有:一是在國際市場發(fā)行人民幣計價的政府債券和企業(yè)債券,推動人民幣資產逐步成為國際市場上的個人、金融機構和各國央行的投資對象和資產保值增值的重要金融工具。二是加強區(qū)域貨幣合作,通過雙邊或多邊貨幣協定發(fā)揮人民幣在區(qū)域中提供流動性和穩(wěn)定區(qū)域經濟的核心貨幣作用,簽訂貨幣互換協議就是一個很好的嘗試。三是使用人民幣進行直接對外投資。雖然在超過千億美元的中國對國外直接投資存量中絕大部分仍是美元,但中國在蒙古等周邊國家的人民幣直接投資已有一定規(guī)模。以人民幣進行對外投資能直接提高人民幣在相關區(qū)域的流通規(guī)模和認同程度,值得嘗試和推廣。四是同步在上海建設人民幣市場的金融中心,同時在香港建設人民幣的離岸金融中心。正如紐約之于美元、倫敦之于英鎊,在上海建立金融中心可以形成人民幣的定價中心和結算中心,發(fā)揮“聚集效應”;可以為未來人民幣的國際化奠定良好的市場基礎,而香港的人民幣離岸市場的發(fā)展,則可以在人民幣還沒有完全可兌換之前,提供一個充分國際化的市場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