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你不要這樣看我,我是來唱戲的,真的,唱戲……”
胡琴的眼淚下來了。她知道,眼淚非但不能幫助她證明什么,反而會泄露自己生活的秘密。風(fēng)掀動簾子,淚水的光芒像刮落的魚鱗,輕輕一攪,便浮出水面,帶著深紅的血絲。那血絲便是胡琴的秘密。透過休息室沒拉嚴(yán)實的帷布,我朝暗紅的大廳望了一眼。西裝革履的男人和坦胸露背的女人,擠得密不透風(fēng),咂吸管的聲音,如夜蟲鳴叫。這群男女,根本不可能花錢來欣賞胡琴的成名作《美人魚》,也不可能欣賞由她“救活”的《玉蓮花》。胡琴曾是舟城川劇團演員,五歲開始學(xué)資陽河派唱腔,她唱《美人魚》是十七歲,唱《玉蓮花》時十九,十來年過去,美人魚游到傳說中的陰河里去了,玉蓮花凋謝了,胡琴從古裝里走出,身著我不敢正視的低胸衣裙,到了這以艷舞招攬顧客的“天上人間”。我已整整五年沒見她的影子。五年前,舟城川劇團散伙了,團長成了文化局副局長,與團長關(guān)系親密的演員,都在文化局撈到了一個飯碗,余下的,或好或壞也都有個交代,只有胡琴不知去向。
我以為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她了,沒想到今晚在這里相遇。我摸出幾片紙巾,遞給胡琴,她順從地接過去,垂著眼,修長的手指在臉上游動。
“這些年你干什么?”她一面細(xì)心地擦拭眼角,一面問我。
“除了干照例的工作,就是想你?!?/p>
她抿了抿嘴唇,“想我,真有意思。”
“我找了你幾年?!?/p>
她沉下臉,斜眼看了看大廳里躁動不安的人群,冷笑一聲:“算你找對地方了……常來?”
“不,這是第一次,有幾個外地朋友來,非要到這里看看。如果早知道你在……”
“我是流浪漢,全國各地亂竄,幾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回舟城?!?/p>
“第一次回來就被我碰上了?!?/p>
“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這時,門口閃進來一個高壯大漢,披肩的長發(fā),一綹黃一綹黑一綹白,乍然一看,仿佛史蒂文森小說中的人物。見他進來,胡琴立即收斂了臉上的悲戚,說:“冰點,這是舟城的記者,你跟他聊聊吧?!北粏局c的男人朝我笑了笑,凜然地對胡琴說:“怎么回事?馬上開演了,還不去準(zhǔn)備!”
胡琴站起來,飛快地掃我一眼,出去了。
冰點在胡琴的位置上坐下,認(rèn)真地打量著我:“有證件嗎?”
“對不起,”我說,“我的證件前些日丟了,沒來得及補辦。”
“很抱歉,沒有證件,我不會接受你的采訪?!?/p>
“其實,也說不上采訪,就隨便聊聊吧?!?/p>
“我為什么要跟你聊呢?”
我被噎住了。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讓我厭惡。由于裝扮得稀奇古怪,看不出他的年齡。大致說來,跟胡琴的年齡差不多,但胡琴白凈美麗,豐腴疏闊,而面前的這個家伙,粗壯得像抹香鯨,也像海洋生物一般沒有脖子,臉盆大得失去控制,仿佛陡立于山頂?shù)膸r石,對一切跟他接近的人形成威壓。如果不是因為胡琴,我早就扭頭走了。我雖是一家小報的記者,可對采訪他,我沒有興趣。
然而,這個男人身上寫著胡琴從舟城消失之后的秘密,這是顯而易見的?!八夭幌嘧R,”我沉緩地說,“你當(dāng)然可以拒絕跟我聊,但既然你跟胡琴在一起……”
他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其實很美?!澳愀僭缇驼J(rèn)識?”
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得很天真,與他孔武的形象很不相稱。“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
“我們?”他以匪夷所思的神情看著我,“干這行的哪需要認(rèn)識?只不過男女同臺演出,更加刺激而已;要不是生活在一起不方便,連名字也不會打聽?!?/p>
刺激……生活在一起……這些字眼讓我眼珠發(fā)燙。
冰點看出了我的情緒,警覺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這時,簾子一掀,卷進來一具渾身透明的女妖,熱撲撲的香氣,瞬息間灌滿狹小的房間。我費了很大的精神,才認(rèn)出這是胡琴。她的穿著令我恐怖,雪白的、密布著網(wǎng)眼的薄紗,罩住她圓潤而曲線分明的身體,手臂像兩灣水波,斜斜地環(huán)繞在起伏不平的胸前。她以豁出去了的神情瞪我一眼,對冰點說:“通知樂師吧!”
冰點站起身,臉上的天真早已蕩然無存,邁著在江湖上行走慣了的步伐,從胡琴身邊擠了過去。
“你走吧!”胡琴對我說。
我哼了一聲,站起身,像那個被呼著冰點的野獸一樣,從她身邊擠到演出場地。
音樂已起。炸裂般的、肉感十足的樂曲,猶如曠野上放蕩不羈的風(fēng),吹得男男女女舉起雙臂左右揮舞,張開嘴巴銳聲尖叫。藍色的舞臺上空空蕩蕩,球燈時斷時續(xù)地吐著華光。大廳里響起了酒瓶碎裂的聲音。啤酒的甜味,燒酒的辣味,女人身上的香味,混合成一股強大的腥風(fēng)。
我身邊的一個朋友說:“從廣告畫上看,那小妞長得真他媽撩人,今晚我們包下她得啦?!彼脑挼玫搅硗馊齻€朋友的贊同,其中一個重彩畫畫家對我說:“怎么樣,你該盡盡地主之誼吧?”四人一同鼓掌,說包那“小妞”的費用,全由我出。
我目光里的敵意他們是看不出來的。我那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放他們的血。音樂聲停下之后,我冷冷地說:“我先走了,你們自己回旅館去吧?!毖援?,搖搖晃晃地穿過汗浸浸的人群。
夜已深,黑沉沉的天空大模大樣地橫躺于街面,街道像死去了一般,見不到一個行人。我回過頭看了看厚重的栗色大門,像做了一場夢。大門隔音極佳,狂暴的音樂若隱若現(xiàn),像來自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面正發(fā)生著的一切,在我的想象之中,又在想象之外。
毫無疑問,胡琴一定出場了……
我走到豎在馬路邊的廣告牌前,仔細(xì)打量嵌在玻璃鏡框里的人影。男人與實際模樣差別不大,女人卻相去甚遠(yuǎn)。簡單地說,影像不如胡琴好看。影像上的胡琴微微地仰著頭,虛虛的眼里燃燒著欲望的烈焰,血紅的、如瑪麗蓮·夢露那般可以吞吐一切的嘴唇,破壞了她整體的協(xié)調(diào)。胡琴本人不是這樣的,即使發(fā)怒,眼里也有潛藏得很深的憂傷;嘴唇也不像這般緊緊地掬起來,而是微微翕開,淺淺的陰影,傳達出她與生俱來的悲劇氣質(zhì)。
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我面前,我惱怒地?fù)]了揮手,它便開走了。我沿著紅旗路一直向北走,十余分鐘后,踱進了一家路邊酒店。
透過整整一軋啤酒,我看到了我與胡琴的過去。但是,這一切是沒有意義的,她已經(jīng)離開我好幾年時問。而且,她現(xiàn)在正把自己的身體和異化了的靈魂,不知羞恥地展示給眾人看。
喝了一半,我就走出酒館,跌跌撞撞地去了我已經(jīng)半年不去的一個地方。
按了許久的門鈴,屋子里才響起慵懶的腳步聲。
“沒想到是我吧?”門拉開后,我對那個穿著睡裙的女人說。
她眼神一暗,厭惡地皺了皺鼻子:“我這里不歡迎醉鬼?!?/p>
我伸手推了她一把,擠進門去,將門閉了。
客廳里亮著橘黃色小燈,女人剛從被窩里鉆出來,暖暖的肉體的香氣,在燈影里一輪一輪地彌漫開。她驚惶失措地走到一邊去,打開了明亮的頂燈,像陌生人一樣看著我:“我說過,我這里不歡迎醉鬼?!?/p>
“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么樣,我是找
你說一件事的?!蔽颐空f一句話,喉嚨里就噴出一團火。
她很勉強地坐到我身邊。
我掏出一支煙點上,抽了大半枝,也不發(fā)一言。
她終于等不及了,冷冰冰地說:“什么事,快講吧?!?/p>
“你好像不高興?”
“半夜三更把人鬧醒,沒有誰會高興的?!?/p>
“你以前為什么不怕?你想想,你有多少次半夜三更把我鬧醒?”
“那是以前……而且,那也是你求之不得的?!?/p>
我真想一耳光抽在她因為睡眠不足而顯得疲憊的臉上。
可她一點也不畏懼,森然地看著我。她大大的眼睛即使在最驚恐的時候,也捧出對這個世界的驚奇。這模樣我是熟悉的。正是為了探究她到底在驚奇什么,我拋棄了新婚不久的妻子胡琴。
然而,我與這個女人的愛情,就像一個五音不全的家伙偏要把自己打造成歌唱家一樣,既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我們相處的幾年中,有四年時間她處在與丈夫離與不離的拉鋸戰(zhàn)中。這四年里,不是她成為我的情人,而是我成為她的情人。我們的感情如膠似漆。盡管這詞語用起來俗氣,可這是真的。她的丈夫橫亙在我們之間,使我們加倍地鼓蕩起擁抱的渴望。哪怕她天天晚上到我家里來幽會,也如隔三秋,彼此貪婪地吮吸著對方的身體和情感。我很少想到胡琴,我對她說五年時間都在想她,并非事實。后來,女人終于跟她丈夫離了,終于可以坦坦蕩蕩地過來跟我住在一起了,她提著簡單的換洗衣服剛剛走進我的家,就痛哭失聲地說:“我們到底成功了……”我擁抱她,一遍一遍地吻干她的淚水。這天夜里,我們通宵不眠。
這樣的激情,僅僅維持了一個星期。
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就像當(dāng)初在茶樓相識,四目一對就彼此鐘情一樣。潮水退去,裸露的沙灘上留下大片污穢。貝殼是有的,可零零星星,無法點亮我們的生活,也拯救不了我們深深的倦意。
“一點也沒有意思……”有一天,當(dāng)我在心底里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把自己嚇了一跳。沖突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一件小事也會讓我們大吵大鬧。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靈魂里原來有這樣多的傷疤,對方輕輕一觸摸,就會把傷疤挑開,涌出紫黑的血。
她從我家里搬出去了。
為了擺脫丈夫,她自動拋棄了所有家產(chǎn),從我家搬出去后,她租了一間屋子。她的收入并不高,租房狹窄,好在她是一個天生愛美也能塑造美的女人,經(jīng)過簡單布置,屋子里也有了溫馨的家居氣息。在與兩個男人長達四年的糾纏中,她累了,但是同時也不能忍受寂寞,每當(dāng)夜幕降臨,只要她一個人在屋里待上二十分鐘,寂寞的甲蟲就會咬得她遍體鱗傷。我也是,下班回來,我就懷著焦慮不安的心情,等著她用削蔥般纖細(xì)的手指,摁響我的門鈴。往往是半個小時過去,她就來了,極不情愿地接受我的擁抱和親吻,然后一同下樓去吃晚餐。當(dāng)兩人回到我的屋子,平靜的心態(tài)莫名其妙地被攪亂了,我們坐在電視機前,像兩個突然闖進文明世界的人,木訥地感受著別人的歡樂。直到很夜深的時候,我才說:“睡吧?!彼龥]有回應(yīng),一動不動地把她長長的腰身斜靠在沙發(fā)上。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在這種不回應(yīng)的冷淡中不斷加大。要是以前,簡簡單單一個“睡”字,就能鋪展出整整一個春天,可是現(xiàn)在,她竟然無動于衷。我又說了聲:“睡吧?!彼难劾镉袦\淺的羞怯,更多的卻是抗拒。她仿佛在問我:“我是你什么人?我為什么要跟你睡?”
后來,她忍受寂寞的功夫增強了,我等到晚上九點,也不見她的電話,更見不到她的人影。我只得自個兒沖了麥片粥喝下,守著電視,一面想象著她在那間狹小屋子里的一舉一動,一面沉味于深沉而遙遠(yuǎn)的苦痛。直到半夜甚至凌晨,或者是她,或者是我,披衣出去,從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急促地穿過,撲進對方的懷抱里。我們的聲音——身體和靈魂的聲音——壓倒了一切。但那已經(jīng)不是情感的需要了,甚至也不是寂寞使然了。
終于有一天,我們失去了半夜起床的熱情,寧愿守著屬于自己的孤獨,一直睡到天明。
今年四月的某一天,她出乎意料地早早來到我的家,我們下樓各吃了碗鋪蓋面,就踏著黃昏,去濱河路散步。大河里春水浩蕩,河岸的高樓,也被春水照綠。我摟著她的腰,她把頭繾綣地靠在我的胸膛上。那一刻,我被深深地刺傷了。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我們沿著林蔭道,一直朝前走,走到濱河路的盡頭。那里有個碼頭,泊在河心的大船,燈火通明,歌舞妙曼,那是在高樓里待厭了的人,跑到船上娛樂去了。我說:“去船上唱歌吧?!苯短幱幸粭l小船,花五毛錢,小船就會把我們送到河心的大船上去。她搖了搖頭:“何必呢,在石凳上坐一會兒得啦?!边@小小的拒絕,也傷透了我的心,因為她已習(xí)慣于拒絕我了。一路上的柔情蜜意,就像身下的石凳一樣冰涼了。不過坐了五分鐘,她縮了縮肩頭,迎著呼呼而起的河風(fēng),說:“回吧,太冷了?!蔽覀兩系浇置?,坐出租車回去。出租車一直開到我居住的樓房底下。她沉著臉,跟我上樓。
剛剛做完性事,她就嘆息一聲:“我們見面,好像就是為奔這事來的?!?/p>
她簡直把我當(dāng)成了色鬼。我說:“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做。”
“也說不上愿意不愿意……”她撩開遮住眼睛的頭發(fā),字斟句酌地說,“我只是感到奇怪,我們在一起,如果不做愛,就好像丟掉了最重要的東西。以前,在我和你都沒離婚的時候,還可以理解,可現(xiàn)在還是這種‘情人心態(tài)!”
她說得很對。我用毛巾蓋住她遲遲沒有遮蓋起來的身體,認(rèn)真地說:“我們結(jié)婚吧,結(jié)了婚,即使天天做愛,也不會這樣想了?!?/p>
我以為這是她早就等著的一句話,誰知她把淡青色的眼皮翻上去,打量我老半天,嘆息著說:“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猛然停下?lián)崦氖帧?/p>
“不是跟你一起沒有意思,”她解釋,“我是說,曾經(jīng)那么舍生忘死追求的東西,到頭來卻這么平淡。這與你無關(guān),換了另一個人,肯定同樣如此,說不定還更糟?!?/p>
我聽不進她的解釋,再一次受到了深深的傷害。
但并不是她刺傷了我,而是她說出了我心里的話。
我自己刺傷了自己。
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多么舍不得胡琴……我曾經(jīng)的妻子,曾經(jīng)把她尊貴的膝蓋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拋棄她,她發(fā)誓她會給我幸福,而那另一個女人,不可能給我幸福。我把自己的家當(dāng)成了舞臺,她越是表白得肝腸寸斷,我越覺得她是在演戲。我把自己探頭探腦的欲望當(dāng)成生活本身了,一門心思地認(rèn)為自己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找到了真正的愛情,而把她,我的妻子胡琴,看得一錢不值。她不像那個女人的丈夫纏人,一旦明白我對她的心已死,就同意離婚了。而她是多么愛我啊……這一點我是知道的。當(dāng)初,她母親不同意我們的婚姻,認(rèn)為我的眼神里缺乏男人應(yīng)有的堅定,而她漂亮的女兒,不僅在舟城聞名,省內(nèi)也聞名,還隨省劇團去北京演出過,何愁找不到一個好男人,是哪路怨鬼唆使她急急慌慌偏要嫁給一個小報記者、一個無半點名聲的業(yè)余畫家?可她不顧一切,跟我走到了一起。她在舞臺上舒展通脫,流盼的目光,閃
爍著機智和自信的光芒,一回到家里,她就是我的小鳥,大事小事,都認(rèn)為我比她高明,即使說一兩句抵觸的話,也以嬌嗲的口氣,意在印證我實在比她正確。離婚后,聽她團里人說,哪怕在同事面前,她也掩飾不住悲傷的淚水。我一直怪罪團長在劇團散伙后沒為她安排工作,其實并非如此,出走是胡琴主動的選擇;即使劇團繼續(xù)存在,她也不會在舟城長久地待下去了……我是多么想念她啊!
此刻,我對掀掉毛巾、快速穿衣著裙的女人說:“你要走?”
她不回話,咬著嘴唇,反手過去系胸罩的褡鉤。
我說:“你說得對,是沒有意思……但有什么辦法呢?!?/p>
她的裙子只提上去一半,力氣就完全消失了:“他那么好,我為什么要跟他離呀……我對不起他呀……”
從那以后,我們徹底斷絕了來往。
一晃半年過去。這半年里,我深深地思念著胡琴。那個女人留在我家里的氣味,迅速被窗風(fēng)吹走,滿滿蕩蕩地擠在屋子里的,都是胡琴的聲音、胡琴的樣子。這真是怪事,我跟胡琴從戀愛到結(jié)婚,加起來不過一年半,跟那個女人的交往,卻長達五年有余!……和那女人斷交之后,我就把跟胡琴戀愛之初為她畫的一幅肖像,掛在畫室正中的墻上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跟那個女人交往那么長時間,我竟沒有主動提出為她畫一幅肖像,她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要求。我們之間,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把自己交出來。彼此都一樣。
許多時候,我依然會想到她,那個已經(jīng)斷交的女人,我甚至盼望她來個電話,或者突然來敲門。沒有電話。也沒來敲門。我相信這是矜持和尊嚴(yán)扼死了她欲望的咽喉,并不能證明她不想我。她一定是想我的,想得以淚洗面,夜不成眠。她一定早就在渴盼我的擁抱和親吻了。
可是我錯了,半年之后,她卻以這么冷淡甚至厭惡的神情迎接我的闖入!
“你的樣子…一”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語帶傷感地說,“好像是我傷害了你?”
“也可以這么說吧?!彼哉Z似的低聲回答,她的話使我們之間可能存在的溫情土崩瓦解。
“你認(rèn)為自己就沒一點責(zé)任嗎?”
“我沒這么說,”她用潔凈纖巧的雙手捂住臉,只留出迷惘的眼睛。“我必須承認(rèn),我們剛剛認(rèn)識的時候,是我多次暗示并且希望你給我?guī)韨??!?/p>
“你是一個變態(tài)狂?!?/p>
她一點也不惱,淡然地說:“或許是吧……但我并不是不愛你,正是為了追求另一種愛,我才表現(xiàn)得那么堅決。但最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有些東西,真的是不能改變的,一改變,就只能帶來傷害。”
“知道我的感受嗎?”
“知道。你的感受跟我是一樣的。事到如今,你如果在我面前再說一個愛字,就是虛偽?!?/p>
我無言以對。
“我們之間——我和你,都是一錠墨,墨磨完了,寫出的字卻是別人的?!?/p>
我渾身一顫,被她的比喻徹底擊倒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絕望引起了她女性天生的同情,她偎依過來,頭發(fā)蓋住我的胸膛。我的胸膛感到一股濕潤的浸涼。她流淚了。
我摟抱著她。這時候,我們像兩條干渴得要死的魚,突然被放入廣闊的水域,短暫的疑惑之后,便搖動粉紅色的鰭,快樂地,迫不及待地,迎著波濤游向河水的深處。
“把我拿去吧……”她說。
我的發(fā)梢上也涌動著激流,忘記了這個夜晚的特殊意義。正當(dāng)她以最本質(zhì)的形態(tài)展露在我面前時,我的手機響了。
手機里沒有說話,只響起一片邪惡的笑聲。我一聽就知道是那幾個爛朋友。笑聲揭開了這個夜晚的傷疤。我正想關(guān)掉,那邊說話了:“阿馬呀,我們已經(jīng)把那小妞弄到手了。根本不費什么事,我們只請她喝了兩杯紅酒,她就乖乖地跟我們到了旅館。你過來嗎?”
我木然地舉著手機,像在睡夢中被人用針管抽走了我的血。
見沒有回應(yīng),那邊又說話了:“你他媽的呆著干嘛?不會讓你花錢,我們請你。鐵公雞!”
我關(guān)掉手機,看了看橫臥在沙發(fā)上,帶著前所未有的熱隋期待我的女人,去床上拿過一條被單,蓋在她身上,什么話也沒說,快速地穿上衣褲,摔門而出。
仿佛在街口等了十年,也不見一輛出租車,我只有像遇到空襲的逃難者,向那家旅館奔去。
跑到旅館樓下,渾身的汗水都是沸騰的。我靠著墻,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從接到電話算起,二十分鐘過去了。我無法想像旅館里發(fā)生的一切。我沒有勇氣面對那樣的場面!
我把頭埋在胯間,發(fā)出無聲的干嚎。我已經(jīng)沒有資格去管理別人的生活了。如果胡琴不愿意,那幾個比我還要平庸的所謂畫家,也是把她沒辦法的。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無法左右她的選擇。
在墻角蹲了十余分鐘,我站起來走了。雖是初秋,可夜晚的寒氣發(fā)出鐵銹般的氣味,刺得我喉嚨發(fā)癢。天空是灰色的,大街在天空之下,可憐地承接著微茫的天光。路燈很明亮,可在我的眼里,只有微茫的、趨于寂滅的天光。街道像直立起來的天梯,我疲憊的雙腿,在天梯上攀爬。我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不可能登上天庭,并因此而陷入沒有希望也不存幻想的絕對的空虛。
當(dāng)然,我不能回到那個女人的屋子去了,她不會理我了;再說,我哪有那份心思呢!
如果沒有那個電話,我就可能跟那個女人重歸于好,說不定還會結(jié)婚,共同度過余下的時光。我和那個女人的生活,就可能是另一個樣子了。不可理喻的偶然,再一次把我的生活鼓搗得支離破碎。但這是偶然嗎?偶然不過是人類對復(fù)雜命運的無知,一切疏忽都是深思熟慮,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約定,一切死亡都是有預(yù)謀的自殺。——哲學(xué)家冷酷的忠告,使我絕望。
當(dāng)我爬上我住的樓層,站在樓梯口,眼睛突然像燃燒起來的火球,干裂而灼痛:胡琴穿一身素潔的衣裙,愁容滿面地站在我的家門外!
“胡琴……”
“我等你一個鐘頭了,還以為你已經(jīng)搬家了?!彼M量裝出平靜的口氣說話,但是,我聽出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以為……我以為……”
她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那幾個可惡的東西在說謊。
我打開門。
“我就不進去了,”她有些驚惶地說。
我一把將她推進屋,腳后跟一踢,將門閉了。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的嘴唇就堵得她喘不上氣。她掙扎著,眼光在黑暗的屋子里游移著。她是在尋找那一個女人。
我把她抱得更緊,吻得更深。她使勁地推開我,“不要這樣,”她說,“不要這樣,打開燈吧,我害怕。”
我打開了燈。
她臉色慘白,再一次掃視了屋子,才小心翼翼地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我也看著她。我們都在對方身上尋找突破口。是的,我們之間的距離并不遙遠(yuǎn),只差一步,就可以找回彼此深戀時的全部感覺。
可是她卻把目光移開了。
“就不能坐下說話嗎?”
她抿了抿頭發(fā):“不坐了,我得快一點趕過去?!?/p>
“還要……演出?”
“不。今晚不了?!?/p>
“他在等你?”
她像沒明白我說的“他”指誰,愣了一下:“也不是,我是說,這么晚了?!?/p>
說完,她卻朝沙發(fā)走去,像陌生客人那樣,將裙子的下擺往腿間一塞,半邊屁股放
在沙發(fā)的邊沿上。
我只想對她說:這里是你的家呀!她下意識地朝右邊看了看,迅速收回了目光。右邊是我的畫室,畫室門敞開著,看過去,剛好看見我為她畫的那幅肖像。這一發(fā)現(xiàn)在她心里引起的陣痛,我是無法形容的。她裝著咳嗽的樣子,從裙子的斜兜里摸出紙巾,把整張臉捂住,脖子卻在艱難地抽搐著。
紙巾取下來后,她的眼睛紅腫了。她一面繼續(xù)用紙巾擦眼角,一面問:“這幾年,畫了些啥?”
“胡亂涂鴉,都不成氣候?!?/p>
她再一次環(huán)顧左右,看到了客廳窗臺上的一盆米蘭。我和她結(jié)婚之初,她親手種下了一盆米蘭,可那個女人卻不喜歡米蘭,她說米蘭時明時暗的香氣很不痛快,因此,與那個女人同居后,我就沒再經(jīng)管過它了。米蘭死了?,F(xiàn)在窗臺上的這盆,是我重新栽下的,比胡琴種下的那棵大多了,加之我用的就是胡琴所用的花盆,她一定誤以為是她自己種下的那棵,而今長成這樣兒了。
“……我能看看你的畫嗎?”
我把她帶進畫室。畫室里放著幾個模特兒的裸體畫。她懷著緊張的心情,一個一個地檢視,發(fā)現(xiàn)都不是那個女人的,便釋然了許多。其實這都是我臨摹的作品,我的經(jīng)濟實力,越來越不允許我請模特了。她走到墻邊,取下自己的肖像,仿佛不經(jīng)意的樣子,撲倒在桌面上。我也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拿起來,疼愛地吹了吹根本就沒有的灰塵,又掛回到墻上去。
兩人重新坐下后,我終于說:“川劇團又不止舟城一個,你的唱腔得過全省第一,為什么不到其他地方試試?”
“還談什么川劇?!彼嘈σ幌拢统恋卣f。
“你就應(yīng)該唱川劇!你有什么權(quán)利自暴自棄,跟那個魔鬼一樣的男人混在一起?”我突然不能自持。
她驚詫地看我一眼,仿佛在說:你有什么資格教訓(xùn)我?你難道不知道我為什么自暴自棄?可她嘴上說的是:“你可不要誣蔑他,他是好人。”
她那種真心維護那個男人的口氣,使我嫉妒得五內(nèi)俱焚。
“真的,他是一個好人?!?/p>
她一點也不顧忌我的情緒,開始講那個男人的事情。
那個男人本名當(dāng)然不叫冰點,而是叫什么輝。從小喜歡唱歌跳舞,并一直朝這條道上努力。他的嗓音真不壞,但他最終沒能成為歌手,也沒能成為舞蹈家。他背井離鄉(xiāng),在全國各大城市的俱樂部和歌舞廳找活。他曾經(jīng)有一個女朋友,兩人很相愛,那女子是超市營業(yè)員,想丟了工作跟他一起跑,可他不肯。他經(jīng)常找不到場子,身上沒錢,晚上只好睡馬路,帶上女朋友行嗎?除此,他還有一層擔(dān)憂:曾有一個女子跟他一起演出了大半年,到上海后,有個老板愿意包她,她就義無反顧地跟那老板走了。他擔(dān)心自己的女友會遇到同樣的挑戰(zhàn)。由于兩人長久不能見面,女友跟他分了手。他在一座城市最多演出三場,大部分青春和金錢,都耗在路上。
胡琴一句也沒提到她自己,但我已經(jīng)什么都看到了。
“你知道他最疑惑的是什么嗎?”胡琴問。
沒等我回答,她說:“他疑惑的是:這樣在俱樂部唱不入流的歌,跳不入流的舞,還算不算藝人?”
我震顫了一下。我知道,這不僅是冰點的疑惑。
“他心里一直存著一個夢想,就是等著星探發(fā)現(xiàn)他,使他成為真正的歌手或舞者,就像美國或香港的流浪藝人一樣。他實在不愿意再這么胡鬧下去了。他常常兇狠地跟自己發(fā)火,說這是墮落,徹頭徹尾的墮落!……你理解這其中的悲劇嗎?”
我說,我理解。
“為達到目的,他上了不少當(dāng),有些記者說采訪他,宣傳他,找他索錢,他給了,可根本不見一個文字;有的的確也報道了,卻是罵他,說像他這樣的人,是社會的毒瘤,應(yīng)該鏟除?!?/p>
我明白了他當(dāng)時為什么找我要證件。然而,我真正關(guān)心的是胡琴怎樣跟他走到了一起,可胡琴一句也不愿提。她只是簡簡單單地說:“是他救過我。”
“……可他對你怎么那么兇?”
“壓力太大,誰都不會有好心情?!?/p>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把手放在胡琴的肩上。她沒有從口頭上拒絕,可身體僵硬。
“留下來吧,”我說,“留下來?!?/p>
她把我的手拿開,“……她呢,她怎么辦?”
“我早就不跟她在一起了。”
“……為什么?”
“她懷念她過去的丈夫,我懷念你?!?/p>
胡琴望著天花板,突然說:“我該走了。他又被灌醉了。還挨了打。開始跟你坐在一起的那個長頭發(fā)端上滿滿一杯白酒,至少有三兩,本來是讓我喝的,他接過去喝了,當(dāng)時就挨了罵。罵過后,那人又端上一杯,還是讓我喝,他又接過去喝了,另外一些人就沖上去打他了?!?/p>
長頭發(fā)就是那個重彩畫畫家。我沒想到他竟這般下作。
“傷得重嗎?”
“眉骨打破了,手臂也劃了幾道口子。我把他弄回旅館,請人為他包扎了才來找你的。”
“既然這樣,你就不去了吧。他流浪多年,是能夠處理這些事情的?!?/p>
她沒有言聲,低頭撫弄著自己涂得血紅的指甲。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怎么可能呢……”
“為什么不可能?……你說不可能,你為什么又要到舟城來呢!”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是的,我為什么要到舟城來呢。他一開始就反對,因為舟城是一個中等城市,最多走一個場子,而且不順路……我為什么非要犟著來舟城呢……”
我什么都明白了,一把抱住她?!坝H愛的,不要走了,我需要你,我再也不做傻事了。”
“晚了……太晚了……”
“不,我們都還年輕,我們可以從頭再來?!?/p>
她的淚水流得更加洶涌,“以前嫁給你的時候,我是干干凈凈的女人,現(xiàn)在,我不干凈了……我跟他同居了,我想你已經(jīng)猜到這一點。我是主動的。他對我從來就沒有非份之想。他心中的夢想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他生活得比野獸還孤獨,他需要安慰……我……我同樣需要安慰……”
我喉嚨發(fā)干,過了好一陣才低聲說:“我不計較,我只知道,你是我的?!?/p>
她扔掉一直握在手里的紙巾,猛然抱住我,哭訴道:“我只愛你,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愛你……不然,我也不會傻兮兮地到舟城來啊……我真不該來啊,真不該來啊……”
我拍著她的脊背,像拍著一個孩子?!按饝?yīng)我,不要走了,永遠(yuǎn)不要走了?!?/p>
“你還要我嗎?”她淚眼朦朧地問。
我親著她的眼睛:“你是我的,我不要你要誰?”
她的上齒使勁地咬住下唇,不停地點頭。
過一會兒,房間里竟響起她低沉圓潤的川劇唱腔:
深謝你,恩情重,護花情,勝春風(fēng),風(fēng)雨長相共,何懼這酷暑與寒冬……承夸獎,真惶恐,叫我玉蓮難自容。姐妹們玉骨冰清堪自重,玉蓮我生而有幸得相逢,但愿這良辰美景長相共!
這是曾被她救活的川劇《玉蓮花》選段。正是看了她的《玉蓮花》演出,我才去向她求愛的。
我一點也沒聽出她歌聲里蘊含的悲涼,我只是覺得,那些蜜一樣的日子,那些鋪滿陽光和鮮花的日子,在她的歌聲里春草一樣瘋長,又像振翅欲飛的小鳥,發(fā)出蓬蓬勃勃的歡叫。
東方既白,我們才深深地?fù)肀г谝黄?,沉沉睡去?/p>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
胡琴不見了蹤影。
窗外下著大雨,嘩啦啦地亂響。
我坐在床上,許久才回過神,慌慌張張地起來,去各間屋子察看。
畫室里那張胡琴的肖像,不見了。
我進了廁所,進了廚房,然后走進臥室,打開衣柜,看了床底,又拉開每一張桌子的抽屜,還去畫室脫掉每一支毛筆和鋼筆的筆帽……
當(dāng)把這一切做完,我才明白,胡琴沒有藏在廁所,沒有藏在廚房,更沒有躲進抽屜,躲進筆帽。
她走了!
我來不及帶雨傘,沖出門去,跑到“天上人間”俱樂部問她的下落。
經(jīng)理說,那一男一女,兩小時前就離開了舟城。
我走到廣告欄前,胡琴和冰點的宣傳畫已經(jīng)拆去。
玻璃窗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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