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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幸福的人

2009-08-04 09:21
文學(xué)與人生 2009年7期
關(guān)鍵詞:馬山禿頭蘭蘭

鬼 金

鬼金:1974年12月出生,遼寧人。2008年開始致力于中短篇小說寫作。已有短篇小說在《上海文學(xué)》、《山花》、《長城》、《黃河文學(xué)》、《芳草》、《都市小說》、《佛山文藝》、《鴨綠江》等刊物發(fā)表。有小說被《作品與爭鳴》等刊物轉(zhuǎn)載。

馬山是一個人背著行李卷回來的。

路上大客車出了點兒故障,他在晚上才回到家里。天雖然蒙蒙黑了,但他還是看見自己家低矮的房屋隱沒在黑暗之中。老婆可能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從屋里跑了出來,沖他這個黑影喊:“馬山……馬山……”

馬山猶豫了一下,這種狀態(tài)就仿佛大腦缺氧。一年來他幾乎沒聽到人叫他這個名字,在監(jiān)獄里他的名字被一個數(shù)字號碼代替了。當(dāng)人們喊到507986的時候,那就是喊他呢。他就要喊到,或者喊報告政府。他木然的大腦猛地驚醒,原來自己還叫馬山。那叫他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的親切,充滿金屬的質(zhì)感,鉆進他的大腦里,喚醒了他。他低低地,仿佛很不自信地說:“玉芬嗎?是我?!眱蓚€人的腳步變得急切。兩個人像兩片樹葉在墜落的過程中,橫向地粘在了一起。他們緊緊地擁抱著,他們的臉在一起摩挲著,那股久違的女人的氣息,在他的身體里騰起一股燃燒的火焰。火焰同樣也燃燒到了老婆的身上,這樣的燃燒過了幾分鐘,老婆輕輕地推開馬山說:“兒子還在屋子里等著呢!快進去吧?!瘪R山的嘴在媳婦的臉上啄了一口,摟著媳婦的腰,兩個人走進了屋子。

老婆做了幾個菜,還給他買了一袋散白。只見兒子眼巴巴地盯著桌子上的菜看著,仿佛沒看見他回來似的。

老婆連忙喊著:“兒子,你爸回來了,你怎么連聲都不吭一下。”

兒子看了馬山一眼對媽媽說:“媽,我餓……我要餓死了……”

馬山摸著兒子的毛頭說:“兔崽子,連爸都不認識了?”

兒子看他的眼神是一團陌生,仍在喊著:“媽,我餓……”

馬山的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他說:“吃飯吧。”

老婆說:“你洗一洗再吃吧?!?/p>

“吃完再洗吧,我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一定要洗,洗洗晦氣……”老婆堅持著。

他跟著老婆進了廚房。老婆在給他倒水,看著老婆的背影,他的心就柔軟和溫暖起來。他一下子從后面抱住了老婆說:“你想死我了……”他感覺到老婆的身體僵了一下,很快就變得柔軟了。他感到在這一刻,他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老婆轉(zhuǎn)過身來兩個人抱在一起。老婆眼里蓄滿了淚水,盡管她在控制著不讓它們流出來,但還是流淌出來,滴落到臉上。

她哭著說:“你回來就好……我也想你……”

他說:“別哭,我不是回來了嗎?”

他說著,用嘴唇噙下老婆臉上的淚珠。老婆拱在他的懷里,抬眼看著他的臉。

兒子在屋子里幾乎聲嘶力竭地喊著:“媽!我餓……”

他們連忙松開。老婆柔情地說:“快點洗吧,好吃飯?!?/p>

兩個人用眼神交流著曖昧。他很快洗完了,老婆遞給他一條手巾,他邊擦著邊跟著老婆從廚房里走出來。他的眼神在老婆的屁股上跳著。

他們坐下,老婆從一個小塑料袋里把散白酒倒出來。他對老婆說:“以后別給我買酒了,我不想喝了。”老婆沒有說話,在給兒子盛飯。

兒子看著媽媽可憐地說:“媽,我想吃肉,我快有一年沒吃到肉了,我要吃肉。”

老婆把盛好的飯放到兒子的面前說:“等媽這個月開資的?。¢_資了,我們一定吃肉好嗎?就做那種紅燒的,肥而不膩的,吃到嘴里軟軟的,噴香的那種……”

兒子聽得竟然咂了咂嘴說:“媽,你可要說話算話,上次我要吃肉,你就說等爸爸出來的,現(xiàn)在爸爸出來了,你還不給我吃肉。你知道嗎?我上課的時候老是感到餓,沒到中午的時候,肚子就咕嚕嚕地響了,還老犯困,同桌問我是不是很長時間沒吃肉了,我就哭了,我說我媽說了,要等我爸從監(jiān)獄里出來就給我吃肉?!?/p>

馬山?jīng)]有說話,鼻子酸酸的,眼淚已經(jīng)在眼圈里了。他看看兒子,又看了看老婆,他都明白了。他低下了頭,大口地喝著粥,眼淚掉在碗里,帶著些許的咸味。

兒子還在賴皮地對媽媽說:“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老婆的臉耷拉下來,生氣地說:“你這個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啊,我不是說了嗎?等我開資,我們就吃肉嘛?!?/p>

兒子還不依不饒地說:“你說話不算話,你說等爸爸出來了就給我吃肉,現(xiàn)在爸爸回來了,你還沒給我吃肉?!?/p>

“肉,肉,你就知道吃肉……”老婆給了兒子一巴掌。

兒子放聲大哭,眼淚噼里啪啦地落在臉上。

馬山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他走出屋,用顫抖不已的手點了一根煙,迫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無法平靜,他的鼻子竟然也聞到了從別人家飄出來的肉香,他屏住呼吸,在抵制著那誘人的肉香。他心里想:“兒子,爸爸一定會叫你吃上肉的,一定?!彼@樣想著,她仿佛真的看到了兒子大嘴馬哈地吃肉的樣子。他的眼淚涌出眼眶。他狠狠地吐掉了嘴里的煙,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他在跟自己較勁,直到咸澀的味道彌漫嘴里。他知道,他把嘴唇咬破了。那咸澀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兒子仍在屋里哭著,他感覺自己掉進了兒子哭聲的旋渦里,就像掉進了冰窟窿里似的,冰冷的河水扎著他的骨頭,痛徹骨髓。

那天晚上,他抱著老婆,眼含著淚說:“我對不起你們……”

第二天早上,馬山從家里走出來,他走出巷子,來到大街上。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在鎮(zhèn)上悠閑地走著,感受著久違了的藍鎮(zhèn)的氣味。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很好,讓人一下子暖和到了心里。他的心情也變得暖洋洋的。他今天要去找工作。天上的太陽對他咧嘴笑著, 他渾身突然產(chǎn)生一股子使不完的勁似的,挺了挺胸脯,堅定地邁動著步子。

鎮(zhèn)上正在修路,亂七八糟的,一堆堆沙子、石板、磚頭和路障擋在那里,給交通帶來很多的不便。那些行人和車輛,讓馬山想到了腸梗阻。 一些摩托車都出租拉活,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穿梭著。一輛出租摩托車從他的身邊瘋了一般開過去,他躲閃了一下,還是沒有躲開,被刮了一下,那個摩托車司機回過頭對他說:“對不起?!瘪R山這一年來在監(jiān)獄里學(xué)會了忍耐或者說是寬容,他說:“沒事?!边@時候那個摩托車司機大聲地說:“馬山,你出來了啊?”他這才睜大眼睛看著那個戴著摩托車頭盔的男人,他有些忘記這個人了?!澳闶恰彼嶂?。那個人說:“你不認識我了???馬山,我是大頭?。 薄芭?,你是大頭啊,你怎么不上班了?”馬山說?!皬S子都倒閉了,還上個狗屁的班啊,這不,靠出租摩托車掙點小錢維持生活。”這時候,大頭摩托車上帶的人催促大頭快點走。大頭說:“我先跑活了,有時間我找你喝酒,我就在女王廣場那塊等活……”大頭說完,騎著摩托在人群里穿梭,走了。

馬山仍在街上走著,他感覺到了深秋的涼打在身上,不禁攏了攏衣襟,鼻子抽了一下。這一年來,藍鎮(zhèn)的變化很大,大街上冒出很多練歌房、發(fā)廊、洗浴中心,不時有女孩超短裙下閃爍的光。

馬山眼睛盯著那些店面的門前,看看是否有招工的牌子。還真有,可是走過去一看,上面寫的都是招女的。他會問老板招不招男的,什么累活都行。老板看著他的光頭說,剛出來的吧,一看就是。他點著頭。老板說,那你快走吧,誰找一個刑滿釋放的犯人干什么?他本來想回敬老板一句,犯人怎么了?犯人就不是人了?再說現(xiàn)在我滿刑了,不是犯人了,我是一個跟你們一樣的人。但他沒說。他氣憤地瞪了老板一眼,走開了。

路過一家肉店的時候,他往里面看了看。他看到那些燈光下鮮紅的肉靜靜地擺在那里。老板吳大胖子正在切著肉。馬山以前跟他是中學(xué)同學(xué),他想走進去,如果可能的話,他想開口向吳大胖子賒幾塊錢的肉,也許吳大胖子會答應(yīng)。這樣想著,他準(zhǔn)備邁步往肉店里進,但他的腳還是停住了。他想,我這么大的人了,好意思開這個口嗎?會叫人家笑掉大牙的。于是他低下頭,轉(zhuǎn)身離開了肉店。

在一個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馬山問一個佝僂著身體扛木板的民工:“你們這要人嗎?”那個民工看了他一眼說:“你去問工頭吧,他就在那邊的屋子里?!瘪R山說了聲謝謝,就向那排簡易房走去。房子的盡頭,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頭端著杯茶水正喝著。他探頭向里面看去。那個禿頭發(fā)現(xiàn)了他,氣哼哼地問:“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瘪R山討好著說:“大叔,你這要人嗎?我想找活干?!倍d頭上下打量了馬山一眼說:“你不是農(nóng)村的吧?”馬山說:“不是,我就是這鎮(zhèn)上的,這不我們農(nóng)具廠破產(chǎn)了嗎,想找個活干,要吃飯??!”禿頭的眼睛盯著馬山的光頭說:“你能干嗎?你看你這體格瘦得像只猴似的?!瘪R山連忙說:“我能,我能……什么活我都能干。”禿頭又喝了一口茶水說:“那好,你留下吧?!瘪R山連說了好幾個謝謝。禿頭說:“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一天四十塊錢,一個月結(jié)一次賬?!倍d頭的目光還在看著馬山的光頭,他懷疑地說:“你真的是這鎮(zhèn)上的嗎?你可別撒謊啊。上回有個找工作的人也說是這鎮(zhèn)上的,其實是個逃犯……”“我真的是鎮(zhèn)上的,我家就住在鬼金街?!瘪R山急忙解釋,“你要是不信,我明天可以把身份證拿來給你看?!倍d頭對著馬山使勁看了看,說:“我怎么好像在哪看見過你呢?”馬山說:“不會吧?我從來沒來過這片工地?!彼麤]有說他剛從監(jiān)獄出來,他怕說出來這個禿頭不要他了。“那好吧,你去找老桿子,就說我說的,叫他給你安排活干?!瘪R山點著頭一個勁地謝謝,他笑容滿面,心里像喝了蜂蜜似的,轉(zhuǎn)身正要走出簡易房,只聽身后的禿頭說:“你還是上別處去看看,從見到你我的眼皮就跳得特別厲害,我總感覺有些不對?!瘪R山聽了禿頭的話,有些傻眼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笫澹阏f什么?”禿頭又重復(fù)了一遍他剛才說過的話。馬山兩眼冒火,血液上涌,他緊緊地握著拳頭說:“你這不是耍我嗎?說用我,又不用了!”他真想沖上去狠揍一頓禿頭,但還是忍住了。他怒氣沖沖地走出工地。

一轉(zhuǎn)眼就中午了,馬山有些沮喪地走著,路過一個燒烤攤的時候,他看見幾個人喝得醉醺醺的,胡亂地說著什么。那些烤肉的氣味很誘人,飄進他的鼻孔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由那些烤肉的氣味進入他的五臟六腑。他的喉結(jié)不禁動了一下。他想快點離開,否則他會不自覺地流出口水。正要抬腳離開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喊住了他:“馬山……馬山……”這個女人的聲音很有質(zhì)感,很有誘惑力。從這個聲音他判斷這是一個妖艷的女人。他順著這個聲音尋找過去。只見一個中年女人坐在燒烤攤的凳子上吃著燒烤,她的身邊圍了幾個男人。馬山在記憶里搜索著這個女人。他想起來,這個女人叫魯蘭蘭,以前也是農(nóng)具廠的職工,她有一個外號,叫 “大奶子”, 廠里的人背后都說她是一個騷貨,這個騷貨后來果然跟一個有錢的男人跑到深圳去了。

馬山對這個女人并不感興趣,但魯蘭蘭卻從凳子上站起來,來到他的跟前,一邊用手紙擦著嘴角和手上的油膩。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壓過了烤肉的香味,使馬山的鼻子很不舒服。讓馬山不舒服的還有她那張涂抹得花花綠綠的臉。馬山抬了一下頭,這個抬起的高度可以避免魯蘭蘭身上的香水味侵入他的鼻孔。

“聽說你打了廠長,進去一年,出來了?”

“剛出來?!?/p>

“你打得好,那個廠長該打!你知道嗎?他把廠里的錢都給了他的姘頭,在深圳開了一家公司,就在上月吧,他在深圳出了車禍,死翹翹了。”

“是嗎?”

“這叫罪有應(yīng)得,死有余辜。只是把你害了,你為了廠里的職工打了他,你卻進去了……那里不好過吧?”

“過來了?!?/p>

“過來一起吃點什么吧?我們有好幾年沒在一起喝酒了?!濒斕m蘭過來拉著馬山。

“不了,我戒酒了?!瘪R山說著,想掙脫魯蘭蘭拉扯自己衣襟的手。

“那就隨便吃點什么?”

“不了。”

“你真有點見外了,畢竟我們在一個廠子里呆過,再說了,就沖你替工人討工資打了廠長這件事,我也敬佩你的,你是一個爺們。”魯蘭蘭一只胳膊伸過來要挽住馬山的腰,馬山躲開了,馬山說:“你不是也去深圳了嗎?怎么回來了?”魯蘭蘭說:“我在那邊掙了點錢,回來開了一家酒店,這不,我的客人都要吃燒烤,我就領(lǐng)他們出來了。他們都是我的財神爺,我得罪不起,吃完了還要回去給他們安排女人……你要是想女人的話,可以到我那去,我免費,我那的女孩都是水靈靈的漂亮,保你滿意……”

“我還是省省吧!就我這身子骨……”馬山嘲諷著自己說。

這時候,一個五十多歲有些禿頂?shù)睦项^回頭喊著:“大奶子……你快點?。∵€等著你敬酒呢,喝完酒……”

老頭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喉嚨,沒有說出后面的話,因為他看到了馬山,他把后面要說的話咽到肚子里去了。老頭有些尷尬地站起,向馬山走過來說:“山子,你出來了,我聽說了,一直想去看你,也沒倒出時間,工作上的應(yīng)酬很多,忙。”

馬山看了眼老頭的禿頂說:“三舅,你客氣了,我這點小事哪能叫你煩心呢,這不出來了嗎?我還好?!?/p>

馬山厭惡地看著禿頂?shù)娜恕?/p>

這個三舅在工商所上班,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們兩家就沒有來往,像馬山這樣的窮親戚,躲還來不及呢,別說往前湊了。

“馬山,張科長是你三舅?。∧悄愀聛砗赛c了。”魯蘭蘭說。

馬山看著喝酒的幾個人,感覺自己與他們不是一類的人,他的心里在抵觸著。尤其是他們看自己的目光,那是蔑視的目光,使馬山很不舒服。

馬山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了。

他剛走了幾步,只聽三舅在后面喊:“山子,你還沒找到工作吧,我看這街上出租摩托的活挺掙錢的,我家里有一輛破摩托,你修修,還能騎的,你去取來跑出租吧。”

馬山?jīng)]有回頭,但這些話他聽到耳朵里去了。

看著路邊燒烤攤上那些大吃大喝的人,兒子喊著要吃肉的聲音像刀子刮在他的骨頭上。

他抬腳把路邊的一個易拉罐踢飛了,易拉罐遠遠地落在地上,滾動著,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

他想到女王廣場的椅子上坐一會兒,可是兩條腿灌鉛似的,不太聽話,也許是剛才那些烤肉的香味在他的身體里作怪,他聽到肚子咕嚕嚕地響起來。

幾個坐在摩托車上吸煙的男人看見了他。有人沖他喊:“馬山,馬山,你出來了???過來,抽根煙,聊聊?!?/p>

馬山向那邊看去,他不知道是哪個人在喊他。這時候,一個人騎著摩托車過來,停在他的面前?!榜R山,怎么進去一年,連哥們都不認識了?我是沙子?!?“噢,是沙子?。 彼行┻t鈍,冷漠地說。

“干什么去了?”沙子問。

“還不是想找個活干,可他媽的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F(xiàn)在找個活怎么這么難?。俊瘪R山嘟囔著,他的眼睛盯著沙子的摩托車,“沙子,這跑摩托車能掙錢嗎?”

沙子說:“怎么不能???我們這些哥們眼下就靠這個活呢。要不你也弄一輛?現(xiàn)在鎮(zhèn)上修路,好的話,一天跑個七八十塊錢不成問題?!鄙匙诱f。

“那我也去弄一輛來跑活干。”馬山聽到這話,心里閃了一下光,他也不覺得餓了,急匆匆地離開了女王廣場。

半個小時后,他騎著一輛破舊的雅馬哈從三舅家出來。他看上去有些緊張,車子騎得有些晃,兩個手心都出汗了——畢竟好幾年沒騎了,有些生疏。但沒騎出多遠,他就適應(yīng)了。在中北路,他等紅燈的時候,一個男人坐到了他的車座后面。馬山連忙回頭:“你干什么?”“你不是出租嗎?”男人瞪大眼睛看著馬山說。馬山連忙說:“是的,你要去哪?”“不遠,就是中北路那邊的機械廠?!蹦腥苏f著,他的手機響了?!笆裁??你說什么?出事了?你大點聲!什么?那個工人的腿被扎斷了?你奶奶個球的,我是怎么叮囑你們的?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安全!這下完了,我們的工資都要泡湯了,還要被罰款!好了好了,我馬上到,別聲張啊!先抬他去廠醫(yī)院看看……”男人對著電話好一頓氣急敗壞。

這時候,綠燈亮了。馬山發(fā)動摩托,卻怎么都發(fā)動不起來。

“你能不能行???再磨蹭一會兒,我走都走到了?!蹦腥苏f。

馬山緊張得汗都出來了,他感覺沒戲了,連忙對那個男人說:“對不起了,這是我剛借的摩托,還不太熟悉,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你不行,倒是早說一聲?。 蹦腥肆R罵咧咧,鄙視地看了一眼馬山,走了。

也許是這摩托車跟他較勁,就在那個男人走遠后,馬山一下子就把摩托車踹著了,排氣管里噴出來的氣體有些嗆人。他向女王廣場那邊騎去。沒想到在半路上,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人向他招手,他停了下來。那個女人坐上他的車后說:“去227醫(yī)院!”馬山?jīng)]再說話,徑直向227醫(yī)院開去。他聞到那個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但他忍受著,只能加快速度,讓風(fēng)沖淡那股濃烈的香水味。因為加快速度,再加上不平的路面,車子一顛一顛的,女人的兩手緊摟著馬山的腰。馬山能感覺到那個女人的乳房貼在自己的后背上,軟綿綿的。突然女人的電話響了,女人松開雙手,接聽電話。女人說:“什么?母親不行了……醫(yī)生不是說,動完手術(shù)就能好嗎?怎么會呢?”女人停止了說話。馬山聽到女人哽咽的聲音,他想安慰女人幾句,但他沒有說。很快就到了醫(yī)院,女人下車就往里沖,馬山愣了一下說:“你還沒給錢呢!”那個女人沒聽見馬山喊她。馬山又喊了一句:“你還沒給錢呢!”但那個女人已經(jīng)沖進了醫(yī)院。馬山搖了搖頭,一臉苦笑地走了。

女王廣場上,大炮和沙子都在,他們正叼著煙吹牛,看見馬山過來,他們從車上下來,向他打招呼說:“來了馬山?以后我們就要一起干革命了,革生活的命。不是有那句話么: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只有靠我們自己?!?/p>

馬山停住摩托車說:“以后還要你們多照應(yīng)了,我對跑這個還不太熟悉。”

大炮嗓門很大地說:“有什么熟不熟悉的,只要你會開摩托車,有人坐你的車,你跟他們要錢就是了,就像女人脫褲子掙錢一樣簡單?!?/p>

馬山笑了笑,給他們一一敬煙,嘴里說:“剛出來,手頭緊,沒有好煙,以后掙錢了一定請大家抽好的?!?/p>

大炮說:“別這么客氣,都是哥們?!彼D(zhuǎn)頭對沙子說,“今天我們下午的活,都讓給馬山,怎么樣?”

沙子說:“好??!我也是這么想的。”

馬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怎么好,那怎么好?!?/p>

大炮說:“你就別客氣了,但有個規(guī)矩??!一般拉一個活都是五塊,你要記住了?!?/p>

馬山點頭說:“是?!?/p>

正說著,一個男人抽著煙走了過來,問:“去趟溪湖,你們誰走?”

大炮和沙子都指著馬山說:“他走。”

第一個五塊錢掙得很容易,馬山把人拉到溪湖的老虎大藥房門前,那個人給了他五塊錢。馬山看著那有些褶皺的鈔票,眼里幾乎涌出淚水,他想兒子晚上起碼可以吃到五塊錢的肉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五塊錢揣好,繼續(xù)等活。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坐車,他就往回騎,在河沿的胡同里出來一個人喊他要坐車,他把這個人送到東墳的殯儀館,那人給了他三塊錢——因為路很近,他沒多要。已經(jīng)有八塊錢了,兒子又可以多吃三塊錢的肉了,馬山的心里很滿足地笑了笑,他感到美好的生活就要開始。陽光那么燦爛,讓他渾身充滿了力氣。自從監(jiān)獄出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下午五點多的時候,他數(shù)了數(shù)錢,五十二塊。看到那些零散的紙幣和硬幣,他感到自己儼然一個富翁。他想他應(yīng)該去買肉了。他在一家肉店里買了三斤肉,小心地綁到車座后面,準(zhǔn)備回家。肉店旁邊的路口有幾輛摩托車在等活,他對這一帶很陌生,那幾個人馬山都不認識。這時,有人要坐車去武山街,馬山只好把肉解下來,掛到車把上,然后仔細地檢查檢查,看會不會掉下來。天漸漸黑了,他快速地載著那個人向武山街開去。

不承想,那幾個騎摩托車的人竟然追了上來,對他破口大罵:“你小子哪來的啊?跑到我們的地盤上來搶活?你他媽的趕快把人放下,滾蛋!”

馬山?jīng)]有答話,繼續(xù)騎著摩托車往前開。

那幾個騎摩托的開始左右堵截他。

馬山有些生氣,但他還是小心地說:“哥們,我不知道這是你們的地盤,你們看,這個人已經(jīng)上了我的車,我就拉這回,再也不到你們的地盤來了,行嗎?”

“不行!你小子趕快把人放下來,讓我們拉!”

“我就坐你的車!哥們,你沖過去,我多給你錢?!弊嚨娜苏f。

那幾個騎摩托車的人在別著馬山的摩托車,他們用車轱轆撞著馬山的車轱轆,伸手過來抓馬山的車把子。馬山幾次都險些摔倒在地上,一個司機甚至伸過手來抓住了馬山的肩膀,想把他從摩托車上拽下來。馬山火了,一加油門沖了出去。

這趟生意的結(jié)果是,那人給了馬山十塊錢。馬山高高興興地帶著今天的勝利果實回家去。

這些天,馬山家門口那段路正在開挖煤氣管道,馬路中間被挖出一個大口子,就仿佛被開了膛似的。他小心地從摩托車上蹁腿下來,推著摩托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覺得右邊的膀子有些疼,他晃了晃,還好,沒有掉環(huán)。為了躲避那幾個人的糾纏,他剛才跑得太猛,嗓子眼咸咸的。他咳了一下,一口說不清是痰還是血的東西被射進黑暗之中。他的摩托沒有車燈,一不小心,車子一晃,他連人帶車都栽到溝里了,摩托車重重地砸在他身上。他掙扎著推開摩托車,摸摸疼痛的左腿,還好,沒被砸折。他扶起摩托車試了幾次,想把摩托車推上去,都沒有成功。他坐在溝里喘了一會兒氣,趔趄著爬到溝上面,對著笨重的摩托車發(fā)呆。黑黢黢的溝里,只有摩托車的某一塊金屬在閃亮。他為難了,怎樣才能將摩托車拽上來呢?

這一天光顧著跑活了,連撒尿的機會都沒有,現(xiàn)在他憋得不行,他對著角落解決了。解決完后,渾身都輕松了。系褲帶的時候,他靈機一動,把褲腰帶解下來,又跳到溝里,綁在摩托車上,一下一下地把摩托車拽了上來。正了正車把子,踹了幾下油門,幸好車子還能發(fā)動。

這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乃廊?。他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往前推著摩托車。摩托車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他推著,移動著,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家。

老婆玉芬聽見他的聲音,忙從屋子里跑出來:“你跑到哪去了?這么晚才回來,我擔(dān)心死了,有什么事也不跟我說一聲。”

“老婆,我買肉了……”說著他轉(zhuǎn)身想去取肉,看了看車把,頓時傻眼了。

“肉呢?肉呢?我明明掛在這里的!”他幾乎要哭了?!笆遣皇堑敉饷娴臏侠锪耍胰タ纯?,給我找一個手電筒……”

兒子腿快,忙跑進屋里拿出一個手電筒遞給他。

馬山拿著手電筒,照著自己走過的這一路。到了那個溝邊,他向里面照著,他甚至跳進去仔仔細細地照著,仍然沒有。他一屁股坐在溝里,努力回想著。他想也許是被人追的時候跑掉了。他絕望地坐在溝里面,突然哭了起來,剛開始聲音很小,慢慢地聲音大起來。

許久,他乏力地從溝里爬出來,他想到了什么,開始向街上跑去。手電光顫動著照在路上,隨著他的奔跑搖晃著,整條道路仿佛也跟著手電光的搖晃而搖晃起來。突然,他覺得腳下踢到了什么東西,手電照過去,是一個塑料袋……

那是他的肉!那果然是他的肉。他撲過去,抓起那塊肉,抱在懷里,幸福地向家跑去。手電光隨著他身體的顛跑變得搖搖晃晃,肢解著四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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