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鳥伸出長脖子，寧予擠在一群人中間，仰著頭看墻上的鐵路圖。其實這路線早已刻在他的印象中了，一閉眼就可以像放幻燈片似的呈現(xiàn)在腦海中。車票放在褲兜里，由于并不經(jīng)常乘坐這趟車，他來早了些，只能站在這里閑散地看墻上的鐵路圖。鐵路彎彎曲曲，經(jīng)過城鎮(zhèn)的時候就在那里打上一個小小的結(jié)，它最后制作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些陌生的地名連接在一起；它在延伸中還把許許多多陌生的人打撈進(jìn)這張網(wǎng)中，像魚一樣，使他們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碰撞或者是親近。

等待并不算漫長。破爛的候車室，坑坑洼洼的地面，煙蒂、痰跡和瓜子殼，這些令人心煩的東西轉(zhuǎn)眼就被拋在了身后，寧予夾在一列進(jìn)站的人群中通過了檢票口，走上了站臺，一陣震顫之中，火車來到了面前。這是一趟慢車，車上的人并不多，寧予很快就坐上了座位。是靠窗子的座位，車窗外剛好有一棵很漂亮的法國梧桐，像一個小巧豐滿的姑娘，站在正午的陽光中?；疖嚩秳右幌?，那棵梧桐樹從窗外掠過去，鐵路邊的電線桿、鐵軌旁的小房子、一些堆放在路基上的枕木……飛快地從眼前跑過去。窗外不斷有陽光反射過來，不斷有被照亮的樹和池塘漂浮過去，還有一些翠綠的小山也像云團(tuán)一樣滑行著。寧予的眼前一陣恍惚，仿佛太多的風(fēng)景刺傷了眼睛，不由閉上眼，希望在頭腦中留住一處清晰的景致。最后，從他腦子里固執(zhí)地浮現(xiàn)出來的卻是站臺上那棵孤獨(dú)而漂亮的法國梧桐，她只有胳膊粗細(xì)，卻長得端直繁茂，樹干像白玉一般泛著光，樹冠像一團(tuán)綠色的云朵。

寧予半閉著眼睛，讓紛亂的視野變得簡單一點(diǎn)，那棵站臺上的樹剎那間讓他的心境也變得單純明凈起來。

“這個給你，”當(dāng)時他們就坐在兩個靠窗口的座位上，中間隔著兩只透明的塑料瓶子，他們誰也沒去喝瓶子里的水，因此一直到下車，兩瓶水依然是滿的，她遞過來一張紙條，“我的電話?！?/p>

是手機(jī)號。他接過來，塞進(jìn)口袋里。他沒給她名片，有一個電話號碼就行了。一切都會從這個數(shù)碼中開始。

當(dāng)時他正在閑翻著一本隨身攜帶的書，《動物素描》，一本外國名家的著作。這是偶然在減價書攤上買的，買到手時已經(jīng)被翻得破舊不堪了。他喜歡小動物，從未婚時代到婚后，他養(yǎng)過金魚、貓、狗、一灰一白兩只鴿子，甚至還曾經(jīng)有過一只小刺猬。但是這些小東西后來慢慢從生活中退卻了，忙碌和瑣屑不斷膨脹，擁塞著生活的空間，最后終于將這些擠出去了。當(dāng)他在舊書攤上看到這本書，就立刻想起了那些曾經(jīng)參與過他的生活的小動物，于是，他買下了這本小書。書中有一些妙趣橫生的話，但也有些比較深奧的話。深奧是多余的東西，生活本身就是深奧的，因此他更需要那些有趣味的話。

看累了，他把書倒扣在面前的茶幾上，抬頭朝窗外看。對面的女人的臉龐像一團(tuán)亮光照著他，讓他感覺稍微有些不自在。她一邊拿他的書一邊說：“看的啥書呀？”她的臉圓潤好看，她的笑意像月光。他也朝她笑笑，看到她坐正身子的時候肩膀上漂浮過來一束花團(tuán)般的辮梢。

“這書看起來真累?！惫烙嬎龥]看完某一篇文章，放下書朝他說。

他有些憨厚地笑了：“坐火車沒事兒干?！?/p>

“我不喜歡養(yǎng)動物。”

“為什么？”

“說不清，就是不喜歡?！?/p>

“哦，我養(yǎng)過?！?/p>

“狗嗎？”她問，看起來她并不是對這話題有興趣，而是為了使話題延伸開去。

她的專注使他突然說起了那些曾經(jīng)參與過他的生活的小東西：“狗，還有貓，鴿子……”

“鴿子啊，挺好玩的?！?/p>

“是啊，喜歡站在窗臺上，有時啪啦啦就飛到對面樓上去了?！彼巴?，窗外正閃過一條河。

“我喜歡鴿子?！彼f。

“是啊，鴿子是討人喜歡的東西，我沒結(jié)婚的時候養(yǎng)過兩只?！?/p>

她專注地看他，似乎在意他說的話：“后來呢，鴿子怎么了？”

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那條河不知道拐到什么地方去了，現(xiàn)在，窗外是一座山光禿的面容。她的專注多少使他有些不好意思：“鴿子送人了?！?/p>

“哦?！彼哺タ窜嚧巴獾木爸?，其實車窗外什么也沒有，就是光禿禿的山坡，春天里，坡地上還沒種上什么。

“有一次，一只刺猬晚上從我的窗子上跳進(jìn)來，是一只還沒長大的小刺猬，像只大老鼠?！彼肫鹉侵淮题?/p>

“刺猬？”她有些驚奇，“怎么會有刺猬呢？”

“是啊，竟然還有刺猬，不知道它從哪兒來的，反正一清早我起床的時候，它縮在屋角，像只生病的大老鼠?！?/p>

“真怪，哪來的刺猬呢？”她是有些不相信。

“我說我屋里來了只刺猬，別人都不信，后來他們都看到了?！彼肫疬@事兒，覺得依然很有趣。

“你就把它養(yǎng)著了？”她總是很專注地跟他說話，他偶爾碰上了她的眼光，覺得溫和親切，她的專注讓他慢慢變得自在起來。

“是啊，把它放進(jìn)一只紙箱子，用棉絮和破布給它做了窩，喂它青菜和紅薯。它有老鼠一樣的閃亮的小眼睛……”

“哈，真可愛！”她突然像小女孩似的叫了一聲。

“是啊，很可愛，”他突然神情黯淡下來，火車鉆進(jìn)了隧道，火車?yán)镆黄璋?，“我從沒養(yǎng)過刺猬?！?/p>

“后來呢？”火車鉆出隧道時，一道亮光射進(jìn)車窗。她像個聽故事的小女孩，一直把好看的臉對著他。

“死了?！彼f，“莫名其妙，病了，然后死了?！?/p>

“??？”她有些震驚，后來嘆了一口氣。

火車慢慢畫出它自己的行程。在震顫中，車窗外的明亮和陰暗在他眼前畫著一道道模糊的印跡。對面座位上的那個年輕女孩兒不斷地在打著手機(jī)。寧予的手臂碰觸著自己腰間懸掛的手機(jī)，但他沒有去拿它。它像一只欲飛的鳥兒，卻一直停在枝頭，并不飛起來。那只刺猬并沒有病死。那時候?qū)幱枵诟鷱埛f談戀愛。差不多是要結(jié)婚的時候了，這只刺猬來到了他們的生活中。它使張穎覺得新鮮：“小東西，真可愛?！?/p>

但是她不敢去碰它。它縮在箱子里，睜著一對針尖似的小眼睛看著她。她怕它。她不敢像寧予一樣去撫摸它，給它嘴邊喂食。

他們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時候，她每天下班了來跟他一塊兒收拾房子。這個小東西讓他們束手無策。他們不知道該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房子很小，容不下一只大煞風(fēng)景的紙箱子。他們終于覺得房子的大小對于他們來說，真是太重要了?？墒悄菚r他們還買不起那么一座大房子。他希望把它安置在廚房的一角?？墒撬磳Γ骸安荒芊胚@里，臟?！?/p>

她在醫(yī)院里工作，不能想象一個會拉屎撒尿的東西整天呆在廚房里。

刺猬成了他們的難題。如果把這小東西放回到窗外去，它會有什么樣的遭遇呢？他不敢設(shè)想。

終于有一天，他騎上自行車，一路飛奔，在離城市十五里外的野地里，放了它?？粗叨哙锣碌劂@進(jìn)了玉米地，他感到有些悲壯。

沒有了刺猬，房子顯得煥然一新，地板、床單、墻面、窗簾……全都是新的。他和張穎成了一對新婚夫婦。他顯然對這煥然一新還不適應(yīng)。他希望留下一些未婚時代的痕跡?？上?，什么也沒能留下來，包括那只可憐的刺猬。

然后，生活像一列火車，沿著它固有的軌道朝前奔馳。他們在小屋子里做愛，每周一次或者三次；計算著銀行里的存款，考慮著買房子，養(yǎng)孩子。一年以后，張穎懷了孩子，他們在街上散步，挑選哺育孩子的物品，預(yù)算著孩子來臨的時間。進(jìn)醫(yī)院，做手術(shù)，孩子出生了。然后買了房子，掙錢還賬，換家具，跟親戚們來往，參加單位里同事的聚會……一晃八年過去了，他們的生活似乎變成了一列破舊的慢車，準(zhǔn)點(diǎn)或不準(zhǔn)點(diǎn)地到達(dá)一個個站臺，開始新的一段旅途。生活就在它有節(jié)制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男凶咧?，走過一程又一程。

當(dāng)寧予乘坐在這列慢車上，過去的一切就像一些模糊的風(fēng)景一樣，毫無生氣地從眼前劃過去。他腦子里反復(fù)呈現(xiàn)的清晰的影子，依然是站臺上那棵小巧漂亮的法國梧桐。它浮現(xiàn)在模糊的背景上，閃爍著溫潤的光澤，使他的旅途變得生動起來。

第一次打那個電話，是在一個單調(diào)無聊的下午。那天，寧予在辦公室里呆坐了一整個下午。辦公室里有四臺電腦，寬帶網(wǎng)絡(luò)就像一條高速列車線路，使生活變得飛動起來。單調(diào)無聊的上班生活，使他的同事們沉溺在網(wǎng)上。他們在網(wǎng)上玩牌，聊天，懷著碰運(yùn)氣的心態(tài)暗暗期待有某種奇遇。那天寧予沒搶占上電腦。

年輕的同事們互相開著玩笑，在電腦上跟陌生的女人們聊天。寧予從沒在網(wǎng)上聊過，他覺得一個已婚男人沉溺于網(wǎng)上聊天多少有點(diǎn)兒可笑。他在網(wǎng)上下棋，跟陌生的對手們專注拼殺，并不多言。他的棋藝突飛猛進(jìn)，在網(wǎng)上的級別很高。一段時間，這幾乎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樂趣。

但是那天，他一直沒能擠到電腦上去。他們一直占著電腦。寧予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一棵飛著絮的白楊樹，春天里樹上的葉子像無數(shù)小小的手掌，在風(fēng)中拍擊著，發(fā)出刷拉拉的聲響，像是空氣中有太多的精彩，令它們不斷鼓掌喝彩。

一群鳥飛上了樹，唧唧喳喳地叫著，寧予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鳥聚集在樹上，活潑地跳躍著歡叫著。現(xiàn)在鳥兒顯然多了起來，由于環(huán)保的宣傳，鳥兒真的變多了，不知不覺中它們又回到了我們的生活中。鳥兒是很可愛的東西，它們對你的生活沒有絲毫的威脅，它們的存在反倒會提醒你去追求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那就是自由和快樂。鳥兒使你覺得平板的視野中，還有飛動的靈性，它讓你感到驚喜。

寧予突然就觸摸到自己腰間的手機(jī)，它也是一只鳥兒，但是它永遠(yuǎn)沒有樹上的鳥兒們的那份靈性和自在。

“我就是俞蕓啊，”電話中她的聲音很美，“是你呀！”

他聽得出，這個遲到的電話讓她有幾分驚喜。

她進(jìn)入了他的生活，就像窗外飛來的一只鳥兒。

他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鳥兒啊，動物啊，比如那天，他們的話題就是從白楊樹上的那群鳥兒開始的。寧予小時候在鄉(xiāng)村長大，見過成群的麻雀，在山邊獨(dú)自飛行的鷹，看到過樹林里的松鼠、錦雞和野兔。他家鄉(xiāng)有條野馬河，河里一串串游動著野鴨，河灘上總是有成群的白鷺。小時候他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八哥，想過很多辦法，希望這只八哥能說話，可是它一直都沒學(xué)會說話，最后他還是把它放了。他還養(yǎng)過一只鐵嘴鷹，據(jù)說養(yǎng)馴了它可以去抓麻雀和老鼠，但是這家伙很硬氣，用頭撞籠子，撞得羽毛亂飛，他只好把它放回天空去了。

俞蕓一直在他耳邊笑，手機(jī)貼在他耳邊，把她的笑聲一點(diǎn)不漏地傳遞給了他：“我們這兒也有一條河，你說的那些鳥兒，我們這兒肯定也曾經(jīng)有過?！?/p>

“現(xiàn)在還有嗎？你見過嗎？”他問。

他們說得太久，后來是他手機(jī)沒電了，她的聲音突然就消失了。

第二天，還是在差不多的時候，他的手機(jī)響了，那個號碼出現(xiàn)在屏幕上，他聽到了她的聲音，有些驚喜，又有些釋然。

“我們上網(wǎng)說吧，手機(jī)太費(fèi)錢?！焙髞硭嶙h說。

他喜歡她的善解人意。一段時間，他們總是在網(wǎng)上交談，但是他們都沒問對方的事，家庭啊，工作啊。

關(guān)于那只小刺猬，他后來告訴了她真正的結(jié)局。其實，它像一個悲情戲的結(jié)尾，終究還是引出了她的一番嘆息。

“它會活下來嗎？”她問他。

“不知道?！彼鋵嵵?，但是從來沒有誰這樣問過它。

許多人都知道他放了那只小刺猬，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它會活下來嗎？

當(dāng)他放下自行車，回到新房里，喘息著坐在窗前的一只椅子上，張穎正在忙忙碌碌地清掃廚房一角那只紙箱下的塵土和垃圾。望著被她一腳踩成扁平的一張紙板的紙箱子，他突然感到悵然若失：“我把刺猬放了。”

張穎答應(yīng)了一聲。她圍著一塊花圍裙，像一個勤快的主婦，她的身材很勻稱，圍裙有些寬大，使她顯得過于豐滿。她答應(yīng)了一聲，然后他們沒再說起那只刺猬。以后他們也永遠(yuǎn)沒說起過那只刺猬。

“你現(xiàn)在還想養(yǎng)什么小動物嗎？”有一天俞蕓問他。

“不想了?！彼蠈嵉鼗卮稹?/p>

“我也不想養(yǎng)，可我想去看看，最好是到樹林里去看看它們?！庇崾|說。

“那你到我們這兒來，只需要三十分鐘，就可以走到樹林里，興許你會看到什么?！彼χf。

“會看到什么呢？”

“那就只有去了才知道了……”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他自己笑得最多。雖然是在網(wǎng)上，她也會感覺到他一直在笑。

“我不會去的，我要自己去找?！彼残α?，有點(diǎn)兒撒嬌的意思，像個小女孩。

他高興她這樣子：“好啊，你要找到了，一定要帶我去看看?！?/p>

“哈哈哈哈……你要來看嗎？”俞蕓發(fā)出一陣笑，他想象著那清脆的聲音，耳邊響起一陣清泉流瀉的聲響。

會去的，會去的！他突然自言自語。有個坐得離電腦最近的同事聽到了他嘴里發(fā)出的聲音，說：“寧予，你說啥呢？”

真的，火車轟隆隆的響聲中，他離她越來越近了。

火車一直在震顫，像一個巨大緩慢的節(jié)肢動物，它緩慢地顫動著身體，固執(zhí)地朝著一個方向挪動。它艱難地喘著粗氣，但是力量并沒有減弱，你能感覺到它的震顫中帶著那份執(zhí)拗而莽撞的力度。

他有幾次把手觸上了腰間的手機(jī)。

直到看到火車奔跑在一片平原上，陽光開始西斜，在水塘上閃爍著一片溫暖的光澤，他才拿出手機(jī)。手機(jī)上顯示著現(xiàn)在的時刻。他知道，旅途緩慢地縮短到末端了。他在屏幕上打出一串字符，像一群突然飛進(jìn)天幕的鳥兒，帶著幾分躁動和喧嘩，使天空變得紛亂，使單調(diào)的視野變成了一團(tuán)絢爛。

她似乎在思考什么，過了很久，手機(jī)一陣響動：“你真的來了？”

她的問號。

他很簡短地回話：“真的。”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很激動，但實際上卻是很平靜，就像即將到站的火車，突然變得緩慢下來，而且把一種廣闊的平靜傳達(dá)給經(jīng)過的大地。大地平息下來，仿佛要把空間全部留給進(jìn)站的笛音。

一座陌生的城市，一條熟悉的河流，它閃動著傍晚的輝光，散發(fā)著迷人的氣息。

像鏡子一般，它把夕陽反射成一道道的光亮。他乘坐一輛出租車，來到城市郊外的河邊。在這里，河水清澈明凈，使夕輝顯得異常美妙。

這是河流拐彎的地方，河從山邊流過來。河邊的沙灘上，散亂地堆放著一些圓圓的鵝卵石，有小碗大的，有臉盆大的。他走沙灘上，像兔子一般，從一個個的圓石頭上跳過去。小時候，他們在河邊追逐那些魚鷹的時候，就是這樣。他從來沒追上過一只魚鷹，它們總是在河邊尋覓，不時迅捷地飛起來，從河里叼出一只鱗片閃爍的魚兒。還有白鷺，它們成群結(jié)隊，像一片雪，降落在沙灘上。當(dāng)你走得很近的時候，它們才飛起來，掠過河面，飛向?qū)γ娴臉淞帧?/p>

河那邊，遠(yuǎn)遠(yuǎn)地呈現(xiàn)出一帶高高的山影，山脊背上的樹林像馬的鬃毛一樣聳立著。夕陽在山邊變得溫暖絢麗，霞彩使河水成為一塊光滑的彩綢。他終于看到了鳥兒，它們是成群飛行的，在天空中飛過去，朝著遠(yuǎn)處的山影飛過去。

他希望看到一只或者幾只孤獨(dú)的鳥兒。后來，他看到河對岸的一棵柳樹上，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只黑色的鳥兒。距離遠(yuǎn)了些，他看不太清楚。他努力朝那個方向看，像一只貪婪地伸長脖子的小獸。

不知道是一只什么鳥兒。它渾身是黑的，只有它的喙反射出一點(diǎn)白石頭似的亮光?？瓷先ィ馨苍?。在水邊，那只鳥兒一直待在樹梢上，一動不動，他猜測著那是一只什么鳥。如果它飛起來，他應(yīng)該能認(rèn)得出來；但是，它一直靜靜地呆在樹梢上，使他甚至想朝它扔塊石頭，使它能夠飛起來，或者發(fā)出一陣叫聲。

他感到了自己的好奇心，無聲地笑了。最后，他還是沒朝它扔石頭。

手機(jī)在腰間悄悄振動時，他一邊觀察著那只很能沉得住氣的鳥兒，一邊取下手機(jī)：“是你嗎？我就在你背后?！?/p>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她，她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站在一塊圓圓的石頭上，她的腳上穿的是令人震驚的紅色皮鞋。

他記得她跟他描述過她這套裝束，他印象最深的是那雙紅色的高跟鞋——那是一雙大膽而放肆的高跟鞋。他記住了。

現(xiàn)在，她穿著這雙鮮紅的高跟鞋，努力地站在一顆像星球一樣的圓石頭上。為了保持平衡，她不斷地顫動著身體，就像一只欲飛未飛的鳥。

太陽終于沉落到山影后邊。霞彩黯淡下來，天邊變得純凈起來，一牙光潔的月亮浮現(xiàn)在頭頂。河面依然閃爍著亮光，現(xiàn)在，河灘上的石頭都閃爍出白玉般的光澤。

她依然站在圓石頭上，高跟鞋鮮紅如花。裙子被風(fēng)撩動著，微微漂浮。她的臉像天上的月亮，照耀著他。

他要迎過去。她突然說：“別過來，別過來！”

他有些震驚。

她在圓石頭上顫動著身體，像一只快要掉下枝頭的鳥兒。

他堅決地走過去。

“別過來！”她朝他擺手，她擺手的時候帶動著裙子，身體越發(fā)震動起來，就像一只飄飛的風(fēng)箏。

他站住了身子。他不明白。但是他聽從了她的話。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看著她，就像剛剛看那只隔河的鳥兒。

“你坐了四個多小時的火車，”她喘息著說，平衡身體使她費(fèi)了很大的勁兒，“你終于來看我了……”

“我是坐著火車來的，是慢車?！彼f，“我沒敢告訴你。”

“為什么不敢告訴我？”她突然提高聲音，“怕我不叫你來？”

他默認(rèn)了。

“你從沒想過來看我嗎？”她嘆息了一聲，“可是你到底還是來了?！?/p>

“我愛你！”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月光下的樹，從地底下拔出一聲脆響。

她飛了過來，白裙子飄起來，像一只長著紅色腳爪的鳥兒，輕盈地飛過來，他感到她的呼吸吹拂著自己：“你知道你來做什么了?！?/p>

她從圓石頭上落下來，站在他面前，她提著裙角，踮著腳跟兒，像個舞蹈演員一樣，單腿站在他面前：“記住我現(xiàn)在的樣子?！?/p>

“我從沒想過會說那三個字?！彼谒淖齑狡∵^來時說。

她光滑的腿呈現(xiàn)在淺淡的月光下，紅色的高跟鞋支撐在沙灘上，使他想起曾經(jīng)見過的那些美麗的鳥兒。

他蹲下身體，撫摸著那只紅色高跟鞋。

后來他抱著她坐在某一顆圓石頭上。他們撫摸著對方真實的身體，像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踏進(jìn)一片陌生的樹林。

他一直在講述四個小時的短途旅行，平淡的旅行，忐忑不安的旅途，緩慢的行程。

“你想跟我說些什么呢？”她在他耳邊問他。

他感到她在為難他。但是他喜歡她這種蠻橫：“我總要跟你說些以前沒跟你說過的。”

“你有沒有看到過鳥兒，或者別的什么小東西？”她說。

“我看到了那只黑色的鳥兒，它一直在那兒，現(xiàn)在也許它飛走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它很美，很安寧?！彼兊糜行﹩?。他還從沒這么啰唆過：“我記住了它的樣子，只看過一回也就夠了，因為它很美，雖然有些讓人感覺意外。”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1968年生。發(fā)表有中篇小說百余萬字，作品曾轉(zhuǎn)載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并被收入全國最佳小說年選?，F(xiàn)任職于陜西省漢中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