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
神秘老人來訪
那一年的夏天悶熱潮濕。水珠順著墻往下淌,墻角里長滿了苔蘚。樓梯的木踏板也受了潮,不再吱吱嘎嘎地叫個不停。我躺在床上,可以聽到蠹蟲和白蟻在門廊里蛀蝕柱子時發(fā)出的細微的沙沙聲。在這鼓點般的樂聲中,有人敲門了。
我打開了門,一個老頭站在門外,抱著一只毫不起眼的罐子。
我把他請人客廳,客人神經(jīng)質地摩挲著那只罐子,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道:“你在當?shù)厥莻€有名的收藏家。這是我在靠近馬德拉斯一個極為偏僻的小村莊里找到的東西,當?shù)厝朔Q它為‘海眼。”他把那只罐子擺在桌上。
我一直打量著這位客人,卻看不清他灰蒙蒙的臉,因為它一直隱藏在一頂同樣灰蒙蒙的寬檐帽下,我只看清了那雙把罐子擺到桌上的手。它們青筋突出,皮膚枯干,沾滿了塵土和墨水;我還瞥見了那只迅速縮回的左手上少了兩個指頭,傷疤是新的。
我不安地端詳著那個罐子。這是一個看不出年代的陶土罐,只有半尺高,粗糙而發(fā)紅的罐身雕刻著最常見的波紋線。口頸部磨得光溜溜的,手指順著它滑過,可以感到口沿上有幾個小得難以察覺的缺口。
土罐身上有好幾道裂紋,其中有一道又深又長,從上貫穿到下。仿佛是為了防止它裂開,一根粗糙的鹿皮索胡亂地在上面箍了一圈。
我順手提了提罐子,它那異乎尋常的沉重使我吃了一驚。罐子并不是空的,它裝著小半罐的液體,顯得黑黝黝的,看不清罐底。我懷疑地看了看客人,老頭以一種壓低的嗓音說:“那些水屬于罐子的一部分,它們永遠也不會干涸?!?/p>
我注意到他使用了一個復數(shù)。
他繼續(xù)壓低嗓子說:“‘海眼是通到海里的通道,你難道沒有聽到過類似的傳說嗎?”
我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這種事我從不相信?!?/p>
他有些惱火地站了起來,問我是否有小石子之類的東西。
我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便給了他一枚一元錢的硬幣。
他把硬幣放在手里把玩了幾下,當著我的面把它投入罐中,硬幣很快地沉了下去。我發(fā)覺罐中的水其實并不是黑色的,因為在水下很深的地方還能看見硬幣在發(fā)著光,直到它沉沒看不見為止。
客人以一種快樂的神氣說:“你看見了吧?是深度使水顯得發(fā)黑的,這個罐子是沒有底的。”
我目瞪口呆了,嘟噥著:“這叫人難以理解?!惫拮永锏乃瓷先ソ^不會超過四指高。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罐子,把它舉過頭頂。罐子的底部看上去是實實在在的,并且與罐身毫無區(qū)別,在正中央有模糊不清的銘文。
“大概是東漢時期的?!蔽颐銖娬f道,想掩飾我的尷尬??腿藫u了搖頭說:“我不太懂考古學,我只知道‘海眼的傳說千百年來就在那個村子里流傳。我把它帶走時村里人顯得很高興,因為他們相信這罐子是洪水的禍根?!?/p>
我放下罐子,直截了當?shù)貑査嗌馘X。
“我老了,不想再帶著它東奔西走了。你能給我需要的東西。”他開了一個我勉強能夠接受的高價。
我天生就沒有討價還價的習慣,因此就這么成交了。老頭帶著錢走了,消失在門外潮濕而灰蒙蒙的空氣中。
突破空間的罐子
以后的好幾天里,我都在研究這個罐子。我翻閱了大量的資料,也沒有找到那個模糊不清的銘文的出處。在此期間,罐內(nèi)的水卻發(fā)生了令人驚奇的變化。水從黑色變成了深藍色——真正的大海的顏色。水面雖然不足三寸方圓,卻也波瀾起伏,泛著白沫和水藻,散發(fā)著一股腥味。我用一把調(diào)咖啡的小勺舀了一點水倒在桌子上,干了以后留下了白花花的鹽漬。毫無疑問,這是海水。
緊接著沒多久,泛藍的水又從罐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澈的流水,我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砂礫卵石,也能聽到泉水在河床上流動發(fā)出的汩汩聲。流水從罐身的一側涌出,筆直地流向另一側,毫無阻隔。我試著往里面扔了一片草葉,它在水面上打了個旋,隨即順著水流消失在罐身的一側。我對著罐口東看西看,再也沒見到那片草葉,很顯然它已經(jīng)出了我的房間,不知在哪處的山澗中自在地漂流。
看來老頭沒有和我說清楚,這罐子不僅僅是“海眼”,還是“水眼”,它通往宇宙間的各個水域。如果說水是生命之源,那么,它就是包容所有生命之源的源頭。
我把魚缸里的一條金魚投入罐中,看著它歡快地搖著尾巴,消失在水罐深處,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我轉動罐子,想改變水流的方向;我傾斜罐子,想倒出一些水來。一切都是徒勞的,水流頑固地從西向東;傾斜罐子后,情況更糟糕,罐口變得水汽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可就是沒有水流出來。要想從罐中弄出水來,目前只有靠我那把調(diào)咖啡的小勺了。
我也對著罐子思索著,這個罐子突破了空間的限制,連通了各個水域。我不知道為什么只能通到有水的空間中,也許只有豐富的水才能使它工作。也許當初就是這么設計的,也許它記錄著千百年,甚至億萬年來的水質變遷,從水中誕生的第一個原核生命,到大面積的石油污染過的海面。
罐子里水域空間的變化都是毫無預兆的。有一次,我正坐在躺椅上面對著那個罐子,記得坐下來之前罐子里還翻騰著一種黃澄澄的急流,水中夾雜著大量的泥沙。俄頃,陶罐突然猛烈地晃動了一下,水花四濺中一只黑乎乎的爪子伸出了罐口,尖利的指甲在罐口滑了一下,發(fā)出了粗糙的摩擦聲。我猛地跳起來快步奔到桌前,罐子里除了一汪墨綠色的死水之外,連一絲波紋也沒有。我驚魂未定地回想起那些足有一寸來長的銳利的指甲,天知道這汪死水之中隱藏著什么怪獸。
我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小勺發(fā)著惡臭的綠水作為樣品,請海洋生物學實驗站的一位朋友代為檢驗。他告訴我,水中含有大量的甲烷、甲醛、氨和一些礦物質。
“很接近史前海洋的成分,老兄,你從哪兒搞到的?”他在電話中興奮地大叫大嚷。
我只有聳聳肩,無言以對,因為那汪綠水早已無影無蹤,涓滴不剩了。罐子中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巨大的瘋狂旋轉著的漩渦的一部分。
它不屬于這個世界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罐中的急流竟然成了一道傾斜的水墻,猛烈地沖撞著罐身,嘩啦啦作響??峙乱郧拔也⑽凑f明白,在離那虛無的罐底大約四指的高度內(nèi),水流總是從冥冥中來,向冥冥中去,這塊區(qū)域是屬于那不可知的空間的;在四指以上高度里,罐身內(nèi)側則是完全存在著的實體,翻滾的浪花拍濺在上面也能反彈起來,濺落回去,或者高高地噴出罐口,變成一層籠罩在罐口的水汽。罐子現(xiàn)在就在這股力量之下格格作響,我擔憂地看著已經(jīng)滲出不少水的那道裂紋。我取水用的勺子早已被這股巨大的水流從我手中奪去,消失得無影無蹤。水流傾斜成45度的水墻,多大的漩渦才能造成這樣傾斜的角度啊。
我跑到書架邊,用顫抖的手指抽出一本書,找到這么一段話:
……極目望去,只見這個漏斗的內(nèi)部是滑溜溜、亮閃閃、黑黝黝的水墻,同水平線構成450左右的斜角,速度飛快地打轉……
一點也不錯,這是挪威西北海岸有名的莫斯柯葉大漩渦,我能感覺到水流后面那隱隱傳來的咆哮聲,這濤聲能讓最大的鯨戰(zhàn)栗不已。
我心驚膽戰(zhàn)地望著鹿皮索束縛著的那道大裂縫,生怕大自然的力量會輕而易舉地掃除這一渺小的羈絆,那時候就……
天快亮的時候,漩渦消失了,小小的水罐中風平浪靜,我卻頭一次感覺到了這只罐子的可怕之處。
它包含著的可以是瓦·濃·巴爾菩亞尋覓一生的青春之泉,也可以是使阿喀琉斯刀槍不入的冥河之水;它可以是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地牢中的黑水.也可以是現(xiàn)代工業(yè)化城市所產(chǎn)生的酸雨;它可以是楓丹白露花園中阿波羅口吐的清泉,也可以是我的杯中漂浮著漂白粉的自來水。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人類活動涉水圈的影響……可是還有那只不知名的怪獸和莫斯柯葉大漩渦。當我看著鹿皮索在大漩渦的沖擊下瑟瑟發(fā)抖時,我感到它是那么脆弱,我無法保護它的周全。我無法明白它的任何機理,它沒有控制開關,沒有電路導線,它本來就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我想毀掉它,又害怕在所在的城市引起一場洪水。我一直沒有采取行動,直到最后明白了所有的水最終將歸于一處。
夏季結束的那天晚上,我雇了輛車直奔海邊,上了一只小船。在遠離海岸的一個地方,我揚了揚手,那個裝著生命之源的罐子只冒出了一個小小的水花,就消失在地球上最大的一片水域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