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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染坊

2009-08-04 09:21余祖軍
章回小說 2009年7期
關鍵詞:染坊二叔叔叔

余祖軍

早春的清晨,娘開門出來抬頭望天的時候,就看見了大廟山的頂上飄著彩霞,霞光很燦爛地彌漫在大廟山的山頭。一對百靈斜斜地飛過山梁上茂密的烏桕樹林,落在古廟前千年柏樹和紫荊樹上。娘一下子樂了,娘一笑說,好天呀。娘的臉在霞光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嬌媚。

娘準備上山進香。

吃過飯,娘便領著柱兒上山。

寺廟距家不遠,直線距離也就四五里的樣子。但山路崎嶇,一進一出就繞了路程,要走上一陣。轎子只能停在山門前,人得拾級而上。

時屆立春,來往的香客很多。娘一襲淡藍色的旗袍,袍面上綴著點點閑散的碎花,外面套一件胭脂色的夾衫,頭上挽著碧螺髻,斜斜地插了一支鳳釵,從人們面前迤邐而過,所經(jīng)之處掠過一股細微的棉布的清香。許多閑人嘖嘖稱贊:到底是染坊家的太太,衣服像云像花的。也有人驚嘆,好漂亮呀!但這樣的贊嘆就令人弄不懂了,不知是在驚嘆衣服,還是穿衣服的人。

佛殿前,一位身著灰布禪衣的和尚,正在案前誦經(jīng),額前亮閃閃的是早晨清澈的陽光。木魚清脆的篤篤聲像一些春鳥在廟堂的上空盤旋。和尚對于周圍的一切漠然無顧。娘在那里上香。娘精巧細致的手捻起三炷香,然后攏齊香頭對準供桌上的燭心點燃,趁火尚未熄滅,在空中迅速地劃過,明滅的香火在透明的天光中畫出一道金亮的弧線。娘將香小心地插向香爐,但問題就出在這里。當燃燒的香簽剛沒入松軟的香灰中,嚓!斷為兩截。娘沒有在意,又補了一支香,插向香爐。恰在這時,有一些灰白稀松的東西落下來,落在娘的手上,是鳥糞。娘的手就像觸電一樣,猛的一顫,娘就捏住半截香簽,在爐前怔怔地發(fā)呆。娘像預感到了什么,心里咕咚一下,有一些說不出的惶恐。

和尚這時停下來,定定地看著娘。娘的臉色在那一刻有些蒼白和恍惚。娘囁嚅著說,師父,災能躲得開嗎?

阿彌陀佛,因果輪回沒有人能繞開。和尚轉過身說,施主珍重吧。說罷雙目一合,木魚聲又起。

娘想再問點什么,可清越的木魚聲,一下一下把她的勇氣就全敲掉了。

娘俯身向功德箱里丟了一枚碎銀,然后怏怏地退出了佛殿。娘想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大爺在這一兩天就要從省府購靛回來了。孩子嘛,娘望了一眼柱兒,柱兒正拿一根樹枝,在庭中的水池前嘻嘻地逗魚,無疑是健康活潑的。家里的生意也非常好,順風順水。

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娘就這樣滿腹狐疑地下了山。也許僅僅是一次誤會。娘想。

但后來證明,這不是一場誤會。

夜里,天就有些變。倒春寒的風從染坊后面的河谷里呼呼地刮起來,飛沙閉月。

娘在庭堂里聽管家匯報一天的賬務,小紅姐姐站在一旁伺茶。緊閉的窗戶上不住地傳來塵沙撲撲拍打的聲音。

啪!外面有什么東西墜地而碎。小紅姐推門出去查看,一會兒閃回來稟告,太太!不好了,您擺在窗臺上的金絲蘭倒了。

娘微微一怔,說,倒就倒了,明兒換個盆栽吧。

柱兒已在小床上入了夢。狗蜷臥在小主人身邊,一會兒埋頭靜臥,一會兒又舉頭警惕地向窗外瞅瞅,莫名地沉吟兩聲。柱兒夢見爹回來了。爹的手里拿著一個漂亮活潑的小猴朝他走來,小猴在爹手里一跳一跳的,沖柱兒笑。柱兒也就笑了。燭光照在睡夢中的柱兒的小臉上,生動極了。

汪!汪!狗突然很兇地叫了起來。外面?zhèn)鱽磉诉诉诉说那瞄T聲,擂鼓一樣。有人哭著問:太太在嗎?接著一伙人急火火地向庭里擁來,腳步聲雜沓而響亮。柱兒一骨碌爬起了床,想一定是爹回來了。庭前的燈在寒氣里倏忽閃了幾下,險些滅去。

柱兒看見與爹一起外出的癩頭長工突然直戳戳地跌跪在娘的面前。娘驚奇地問:長旺,怎么你一個人!大爺呢?你和大爺一起去的,大爺呢!

長旺哭道:都是我不好,我沒有照顧好大爺,都是我不好!娘著急地問:快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長旺哽咽著說:我們在老虎灘遇險了!過渡時,天突然變了,風浪太大,掀翻了船。大爺水性好,救了很多弟兄,但他自己……二爺?shù)母觳惨脖凰蛘哿恕旅嬲f了什么,柱兒聽得不太清楚了。

二嬸裂帛般的哭聲這時已蓋住了一切。娘的臉在那一刻白得可怕,像剛漂過的布,目光呆滯地看著跪在地下的長工,久久無言。柱兒跑過去,拉著娘的衣襟問,爹呢?娘,爹爹呢?娘一把將柱兒拉進懷里,娘的身子像風中的葉子,娘哭得厲害。柱兒起初不明白,娘為什么要哭呢。柱兒看狗,這畜牲也狺狺地哀叫。柱兒也便哇哇地哭了起來。門前喜怒無常的漢陽河要了爹的命。

和尚一語成讖。

二十三歲,娘守了寡。

很長時間,娘的臉上不再有紅霞。娘總是默默地在凳子上發(fā)呆,有時會翻看爹留下的東西,自言自語:河——渡——河——渡……

柱兒偶爾問,娘,爹怎么不要我們了呢?娘的身子就一抽一抽的。娘把柱兒拉進懷里,整了整柱兒的衣服說,乖,你爹睡了,他要你好好聽娘的話。柱兒看到娘的眼里升起一層霧蒙蒙的東西,像河灘上騰起的水汽。柱兒說,娘,我一定聽你的話。娘說,乖。淚就忽然流了一臉。

月亮出來了。

院子里清爽了起來。河邊刮來清新、涼爽的風。柱兒坐在矮腳凳子上托著下巴望著天空,天上星星繁茂得很,它們像河灘上神秘而奪目的卵石,散發(fā)著明亮沉靜的光。

娘在織布機前織布。

由于船災,染坊虧欠了很多的銀兩和布匹。娘要求染坊里除了老人和孩子外一律開始織布,每人每月派一定的任務,超額獎勵,虧欠了罰扣當月的薪水。

我也不愿這樣做。娘有些酸楚地對下人們解釋,經(jīng)過這么一劫,實在是沒辦法。

管家說,太太,您放心,這些年您和大爺對我們怎么樣大家伙心中有數(shù),染坊就是我們的家。現(xiàn)在坊里有難,我們決沒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但當管家把話傳給二嬸的時候,卻引起了二嬸的強烈反對。這個來自四川的女人整天描眉畫眼,嘴涂得像一團火。說話老子長老子短的,令人心煩。柱兒覺得二嬸好像一直對娘意見很大。

聽到娘的決定后,她先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接著發(fā)出了一連串短促的笑聲,織布?笑話。二嬸說,天大的笑話!林建名讓我上門是做太太的,還是當丫鬟的?二嬸突然又沒來頭地高聲喊道:誰也別想把我當丫鬟使!

管家向娘回稟的時候,娘笑了笑,說,二爺身子骨受了傷,我原本也沒想讓她參與。

娘率先在院子里支起了織機。很快便有幾十架織機應和而出,織梭飛轉,布線縱橫,煞是壯觀。

娘織布的手藝很好,布織得細密、結實和平滑,許多客戶打心眼里喜歡,有的干脆已下訂單定購娘的布了。

柱兒坐在那里看娘織布。

娘坐在高高的織布機前,熟練地穿梭引線,咔嚓咔嚓,織布機像唱歌一樣。柱兒說,娘,給我講個故事吧。娘輕輕地攏了一下耳邊的發(fā)絲,白皙的臉龐很有些勞累后的困乏和疲憊。娘說,好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放牛的孩子,叫牛郎……

娘一邊講,一邊織布。柱兒聽得津津有味。柱兒看到織機上的布像一匹月光,慢慢地伸長,娘的身子隨著節(jié)奏輕輕搖曳。柱兒突然指著娘說,娘,你像天上的織女星啊!

娘一下子就笑了。娘一笑,柱兒就感覺眼前亮亮的,像又多出了一個月亮。

篤!篤!篤!有人敲門。

不一會兒,管家領著一個人進來了。柱兒看見是街上保練團的王叔叔。

王叔叔是保練團的團長,和爹是拜把子兄弟。爹在的時候,他經(jīng)常來家里做客,爹去世后,也是隔三差五地到家里來。但柱兒感到,娘待爹的這個兄弟并不熱心,總像隔著什么。

哎喲,嫂子,幾日不見了,還好嗎?王隊長一邊從頭上摘下棉布氈帽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邊和娘打招呼。

托大人的洪福,我們孤兒寡母的還過得去。娘停下了織機,把柱兒拉進懷里款款地說,小紅,給客人上茶!

王團長接過小紅姐敬上的茶,仔細品了一口,突然皺起了眉頭,噗!將茶水噴了一地。

怎么這么粗糙?說著從褲腰上拽過一方手帕,仔細地擦了擦嘴。柱兒看到他的臉上浮起一絲莫名其妙的微笑。

團長大人深夜來訪,不會是來民家品茶的吧?娘身子突然一正說,小民小戶沒什么好東西招待,令大人失望了。

哪里的話,我和阿業(yè)畢竟是鐵哥們兒嘛。王團長盯著娘說,雖說他現(xiàn)在丟下你們孤兒寡母的走了,可我……

如果沒什么事,請大人自便吧。娘突然打斷了王團長的話,站起來說。

王團長沒有動,蹺著腿,一晃一晃的,好像是坐在街頭的茶館里。

何必著急呢,嫂子。王團長用手捋了捋胡須說。柱兒看見他的胡須整齊黑亮,是用心剪過的那種。

王團長向院子四周瞅了瞅,院里很靜,有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吱吱地唱著歌。突然王團長俯身對娘說,春蘭,業(yè)兄弟都已走了,你何必再受這個苦呢?

說著就站了起來。柱兒發(fā)現(xiàn)他像一只黑熊,雙目圓睜,嘴里噴吐著一股腥膻的熱氣,就要撲過來一樣。

柱兒感到娘的身子像風中的樹枝,有些細微地顫動。

嗵!嗵!屋里忽然傳來舂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皮都好像顫動了。柱兒看到狗熊王團長在震地的舂聲中凝了一下,漸漸恢復了人樣,又極不情愿地坐了下來。

嫂子,新雇了個伙計?王團長問。

娘又恢復了剛才的恬靜和自若。

小豐!娘叫了一聲。

小豐叔叔很快就走出了柴房。

我在舂米,太太!

這是街上保練團的王團長。你來拜見一下,今后或許能借個光!

小豐叔叔長得膀寬背直身姿挺拔。柱兒看到小豐叔叔一出來,王團長就不再像狗熊了,有些像山里的矮猴子。

柱兒還記得小豐叔叔當初到家來的情景。他丟開包裹,緊緊腰,然后在踩石周圍走了一圈,最后俯身一使勁,三百余斤的踩石居然被他搬了起來,周圍掌聲一片。小豐叔叔后來就接替爹上了踩石。

王團長的臉一下子變歪了,囁嚅著說,小豐!嗯,好!你要好好幫助主家做工,知道嗎?

是,大人。

王團長悻悻地站了起來,拂袖而去。

月光好美。星星好亮。周圍紡織娘的叫聲一高一低動聽極了。娘把柱兒抱在懷里親了又親。

二叔的傷很快就沒什么大礙了,現(xiàn)在吃完早飯后,四處逛蕩。他一反常態(tài)不再去泡街上的茶館,而是經(jīng)常到作坊里轉悠。

其實他并不懂染坊的工藝,由于爺奶死得早,二叔一直由爹帶大。爹一邊做生意,一邊供二叔讀書,指望他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可二叔在外讀書從不用功,瞎子點燈白費蠟。直到年前帶著二嬸回來,宣布自己再也不去學堂了。這人才算攏了家。

二叔到作坊一般都虎著臉,拿眼四處撒眸,有時還會對傭工們下一些指示。傭工面子上都諾諾地應著,可私下里誰都沒有把這個林家二流子的話當真。

他最近特別愛到柜上去閑侃,云來霧去,有時會和傭工們拉拉家常,聊幾句知心話:大哥現(xiàn)在去了,作為家里的男丁,我不多操心行嗎。說到這兒,二叔還無奈地搖搖頭,深深地嘆一口氣,誰讓咱是爺們兒呢,總不能賴母雞打鳴吧!引得柜里的一幫人哈哈大笑。有人在背后感嘆,二爺變了,待咱們可是比先前和善多了。王掌柜卻用手背輕輕拂了拂算盤,沉沉地說:恐怕還會有大變哩!

二叔待小紅姐姐卻是殷勤。小紅姐姐吸水,他會趕緊擠過去幫忙拉繩。但小紅姐姐對他的熱心好像很不領情,每當二叔湊過來幫忙,她要么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松開手,躲在一旁,要么就直接對二叔說,二爺不用了。

但二叔卻腆著臉,我最喜歡幫你。他湊過身一下把小紅姐姐的手攥在手里說,我極不愿看見你這樣一雙嫩手被這些粗東西糟蹋了。小紅姐姐像電擊似的縮回了手,轉身跑開了。

二叔還想追。后面就傳來了二嬸懶洋洋的聲音:難怪在屋里老說沒勁沒勁,敢情勁都在外面使了!接著低聲沖小紅的背影罵道:小騷貨,敢在老娘鍋里伸勺把子,仔細老娘剝落你的皮!

二叔這時紅著臉,一句不吭。

娘在河邊浣洗布匹。

娘的身邊放著一個巨大的木盆,盆里是剛從染缸里淘出來的布匹。新染出來的布匹必須經(jīng)過清澈的河水的漂洗,才能除掉多余的堿性物質(zhì),變得光亮和潔凈。

河灘上樹林繁茂得很。有桃、榆、柳和枝葉繁茂的桑。蜜蜂、蝴蝶和一些不知名字的小蟲熱鬧地飛來飛去。

柱兒就忙起來,手舞足蹈地撲捉蝴蝶。蝴蝶漂亮極了,它們像一群打扮入時趕集的姑娘,在陽光里翩翩起舞,漂亮又機警。柱兒累得滿頭大汗,卻依然兩手空空。

小豐叔叔來了。他剛從家里的踩石上下來,一脖子一臉的汗水,準備到河邊洗臉。

豐叔叔!豐叔叔!柱兒喊道,快來幫我。

小豐叔叔大跨步走過來。他看見柱兒被泥土模糊得臟亂的臉,禁不住哈哈大笑。

你怎么搞成這樣啦?

笑,還不幫我!柱兒說。

這太簡單了!小豐叔叔朗朗地說。他轉身折下一根柔韌的桑樹枝條,變戲法似的繞成一個q狀,然后走到一棵老榆樹下輕輕一揮。柱兒看見,剛才的圓圈上蒙上了一張精致的蛛網(wǎng)。柱兒高興地叫道,給我!給我!小豐叔叔微笑著,摸著柱兒的頭夸道,真聰明!

柱兒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棵桑樹下面,那兒一只漂亮的蝴蝶正在一朵蒲公英上休憩,美麗的翅膀在陽光里自由地伸展。柱兒輕輕一舞捕蝶器。

哇!網(wǎng)住了。柱兒高興得叫了起來。他迅速跑到娘跟前說,娘,蝴蝶。好漂亮哦!

蝴蝶在蛛網(wǎng)上,無助地顫動著如煙的翅膀。

放了它。娘說。

柱兒好像沒聽清楚,柱兒看到娘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了一絲陰郁,眼里有一種稀有的難以言表的東西。

柱兒有些不服氣,噘起小嘴說,這是豐叔叔給我做的。為什么要扔掉。不遠處,小豐叔叔站在那里,眼睛往這里看。娘向他瞥了一眼,他的臉竟倏地一下紅了,像秋天里沉甸甸的紅高粱。

太太,布已經(jīng)壓好了。小豐叔叔低下頭走過來說。

小豐兄弟,這些天你辛苦了。等忙完了這陣子,就休息幾天吧。娘說。

小豐叔叔似乎露出了惶恐的表情,說,太太您說哪里去了。為主家分憂是我們做工的責任。娘有些感動,說,有這個心,我就放心了。小豐叔叔低著頭向河邊走去。

娘伸出白皙的手將那只蝴蝶拉出來,輕輕地剝掉蝶翅上纖細的蛛絲,然后一揚手,蝴蝶就飛了起來。

柱兒看到蝴蝶像一片風中的花瓣,在娘烏黑的發(fā)髻上翩翩起舞,娘的臉在那一刻又飄出久違了的迷人的紅暈。

誰也沒想到,二叔會提出分家。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二叔吞吞吐吐地說,嫂子一天太辛苦了,這個家實在令人費神,嫂子,您實在是太累了。

娘沒有吱聲。

二嬸卻在桌子底下狠勁踩了二叔的腳。

哎呀!二叔痛得跳了起來,停了半晌,說,嫂子,我,想分家!

娘先是一驚,接著繼續(xù)喝面前的粥。二嬸在旁邊說,嫂子,建名現(xiàn)在也成家了,不能老看著您一個人整天操勞呀。知道的說你長嫂譬母疼我們,不知道的還在背后罵我們吃白食呢!我們也是替你在考慮呀。

娘依舊沒有吱聲,直到把那碗粥喝完,然后正了正身,用絲絹拭了口,問,決定了?

二嬸說,嫂子,建名怎么說也是一個爺們兒,爺們兒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我是在問建名。娘說。

二叔看了看嬸嬸。嬸嬸細如柳葉的眉毛,緊緊地蹙在一起。

決定了。二叔說。

好。我考慮考慮。

晚上,娘很晚都沒睡。柱兒看見,爹的靈龕前燃起了三炷香。娘俯身跪在龕前默默無語。明滅的香頭里,好像有星亮的東西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

分家的決定真正定下來,是在第二天早晨。

吃早飯的時候,娘意外來得晚,坐定后環(huán)視了一下眾人:二嬸低頭仔細地用手絹擦一只小勺,二叔避開娘的目光思思謀謀地喝茶。

建名。娘喊。

二叔趕緊扭過頭來,啪!手里的茶碗?yún)s在慌亂之間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二嬸狠狠地剜了眼二叔,嘴唇動了動,窩囊松!

娘淡淡地一笑,說,昨天考慮了一下,也征求了你哥的意思。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那就分吧。吃完這頓散伙飯,派人請舅老爺和族里八爺?shù)乳L輩來主議吧。

二嬸的臉上迸發(fā)出一片亢奮之光。

另外,娘轉過身對侍立一旁的小紅姐姐說,讓管家和掌柜把各自的賬本整理好,交上來。小紅姐點點頭,正轉身出去,卻被二嬸喊住了。

等一下!二嬸忙不迭從桌旁站起來,說,我和你一起去。

娘拿起筷子,開始吃早飯。娘用餐從來有條不紊,一絲不茍。柱兒不想吃飯,坐在一旁拿眼瞟著娘。娘給柱兒撥了一個雞蛋。娘說,吃飯。人首先要吃飯。孩子,不吃飯怎么行呢。

柱兒問,娘,今后我們和二叔不是一家人了嗎?娘美麗的眼睛閃了一閃,輕輕地說,不要胡說,只要相處好,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第二天,分家儀式在庭堂里進行。

舅爺已經(jīng)很老,胡子雪白,眼也有些花,臉上綴著一些暗淡的斑點。舅爺邁進庭堂,娘上前深施一禮,舅爺見了禮,隨后坐進了堂中的椅子上,那邊族長已經(jīng)就座。

舅爺眼眶有些濕潤。他清了清嗓子對眾人說,當年,姐姐、姐夫去得早,留下了建業(yè)、建名兩弟兄,家道中落。所好建業(yè)這孩子,從小踏實聽話,長大后勤謹治家,還處處呵護著建名,眼看著家業(yè)興盛了。沒想到……舅爺說到這里,喉嚨卡住了,渾濁的眼里蒙上一層水霧。娘趨步上前,托起一盞茶擎給舅爺,說,舅老爺放心。家雖分了,雖分猶合。

好!好!雖分猶合!舅爺連聲說,雖分猶合!

分家的程序簡單而復雜。首先,由管家和柜上將賬本交上來,當著族人的面公示。然后擬定兩份分單,當眾宣讀完畢。

族長問,有意見嗎?下面沒人吱聲。

族長轉過身問娘,大太太,有什么要說的嗎?

娘笑著回道,一切均聽族長主議。族長轉向二叔。二叔瞅了瞅二嬸,然后搖搖頭說,沒有。

族長點點頭,朗聲說道,既然都沒有什么意見,現(xiàn)在作“志勤”二鬮,由林家二兄弟焚香跪拜,對天拈分。林建業(yè)一份由其子林寶柱代理。

娘拉著柱兒給爹的龕前上了一炷香,叩了頭。然后走向庭中的案桌。案桌上端放著一只潔白的瓷盤,上面是兩顆圓圓的鬮。

二叔早已站在那里了,沖娘干笑著說,讓柱兒先抓吧。但背后卻傳來二嬸干巴的咳嗽聲。

抓鬮決定,勿論大小。娘輕輕地說,柱兒是替他爹的。你先來!

二叔首先抓了一個,向堂上一亮,是個“勤”字。其實,不用再抓,就知道另一個必是“志”字了。但柱兒感覺好奇伸手把那個也抓在了手里,展開一看,卻仍是“勤”字。柱兒指給娘看,娘卻一把抓在手心,抬頭笑著說,我們是“志”字。

族長八爺笑了笑說,好?,F(xiàn)在宣布分家結果:林建業(yè)得“志”字份,林建名得“勤”字份。從今往后,各炊其灶,各管其業(yè)。唯愿你們鑒前人之艱辛,作后嗣之鴻猷,幸毋以細微而存虞詐之心,因語言而起欺凌之釁,倘有稍萌異心,定以犯上罪,鳴公理論……所愿家業(yè)雖分,心志孚合……

族長還說了些什么柱兒已記不清了。他老是在想那個“勤”字。分明是個“勤”字,娘為什么要說是“志”字呢?柱兒感覺自己有些糊涂了。

分家的事情本來完全可以到此結束了,但二嬸這時卻站了出來。二嬸強掩興奮之情,對族長和舅老爺說,兩位長輩,今天剛好本家宗族的人都在。既然已經(jīng)麻煩大家了,索性就請再主一件事兒。

族長、舅老爺和下面的族人都一驚。

二嬸伸手拽了拽二叔。二叔的臉微微泛紅,嘴巴有些打閃,是這樣的。既然拈份已經(jīng)決定,“勤”份是我的。我想,我想,把它盤出去。

啪!舅老爺拍了桌子?;熨~!你爹、你哥幾代人創(chuàng)下的祖業(yè)怎么能賣?

二嬸這時從二叔背后踅出來說,舅老爺消消氣,都怪建名沒有把話說清。是這樣的,現(xiàn)在兵荒馬亂,染坊生意一定很難做。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我們想把那份盤出去,去做其他事情,不是同樣可以壯大家業(yè)嘛。

二嬸最后拈起手帕沖堂上一揮說,反正做什么不是做嘛!

八爺拈了拈胡須,說,你們的家產(chǎn)你們當然有權處置。族里自然不會干涉,但你自己都不想做,誰還愿意來做呢?

二嬸這時緩緩踱到娘的身邊,拉著娘的手笑著說,嫂子是不愿意看見大哥辛苦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流到外面去,對吧?

娘輕輕地拍掉二嬸的手,說,說吧,盤多少?

當然了,如果嫂子要盤,我們盡可優(yōu)惠,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說是不是。說完,伸出了兩個白嫩的手指:二千兩。

柱兒聽見娘的嗓子好像咯了一下,但娘仍然堅決地說,不要!

春一天天進入深處。天空中到處彌漫著一種泥土和花草發(fā)酵的氣息。染坊的院子里,紅的黑的藍的布條在陽光的撫慰下顯得安詳和溫暖。雖然分了家,但娘仍然堅持把染坊生意做下來。

小豐叔叔在踩石上踩布。踩石是踩布的主要工具。它是一塊重約數(shù)百斤的元寶形狀的石頭,俗稱石元寶。蹬踩石不僅需要絕好的體力,還需要高超的技術,要求又快又穩(wěn),這樣踩出來的布匹才會平整妥帖。小豐叔叔很快成為這方面的行家,他碾壓出來的布匹像無風的湖面,平整妥帖,得到了顧客們的一致青睞。

踩石似一個不倒翁呼呼地滑動,看著快倒了,卻又伏了起來,要倒了,又伏起來。柱兒在一邊看得有些癡了,便鬧著也要上去。

少爺,這是大人做的事情,你可不敢!小豐叔叔拒絕著柱兒。

柱兒不依,一直鬧著。小豐叔叔真的有些為難。

讓他嘗試一下。娘這時走過來說,染布世家的子孫應該懂一些工藝的。

小豐叔叔就高興地抱起柱兒站在踩石上。踩石動了起來。柱兒感覺既像是在飛騰的馬上,又像是在奔涌的舟中。刺激中含著驚險,驚險里蘊滿了快樂。

柱兒高興地大叫了起來。叫聲像一道嘹亮的沖鋒號,劃破了家里多日來沉默郁悶的上空。很多年后柱兒在回憶自己登上踩石上的那一瞬時,依然記憶猶新。柱兒有時會說:飛呀,飛呀!這是柱兒在重溫那種悠遠而蒼涼的時刻。

從那一天起,柱兒便對小豐叔叔多了一種親近。柱兒總是跟在他后面,像一個尾巴或者影子。做工的閑暇,小豐叔叔會帶柱兒到河邊玩。他的水性棒極了,有時沉入水底,很長時間不見出來,柱兒以為他被水怪吃掉了,憋不住就要哭喊的時候,他又嘩的一聲鉆出了水面,手里卻抓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柱兒又驚又喜。柱兒經(jīng)常能吃到漢陽河里新鮮的魚,它們比街上賣的死魚爛蝦味道好多啦。

小豐叔叔有時候會在沙灘上寫字,一撇一捺,字像早春的樹干硬爽而富有張力。柱兒就跟著他學習了很多字。國、家、人、民等等。

但小豐叔叔有時會很沉默。他老用一種憂郁的目光望著天,望著地,望著水,望著花,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又會很沉重地說,人應該為民主自由奮斗一生。

柱兒不明白什么才是自由。但柱兒發(fā)現(xiàn),小豐叔叔一見娘,馬上會容光煥發(fā),眼里燃燒起一股亮亮的東西,像換了個人。柱兒不知道那是不是自由。柱兒發(fā)現(xiàn)小豐叔叔蹬踩石時,有時會迅速向娘瞅上一眼,而娘的臉上卻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

在娘的打點下,染坊似一棵經(jīng)霜的春樹,慢慢恢復了生氣,再次綻露了蓬勃的綠色。

娘整天忙進忙出。染坊的事情好像總沒個完。一天,管家進來稟告:印版壞了好幾張。娘說,那就差人去買吧。管家面露難色地說,這一段時間路上不太平,沒人愿意上路。

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靛可以用土靛,難道版就不能自制嗎?

娘后來從筆架上抽出一管毛筆,毛筆圓潤潔白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玉蘭。娘將筆豪伸向硯池里舔了舔,玉蘭就倏地變成了一朵待放的墨菊。

柱兒看到娘抬起手腕,輕輕描了幾筆,一幅生動的畫圖就躍然紙上。一個比柱兒還要胖的娃娃,頭上扎著兩只角,結實的胳膊抱住一條肥美的鯉魚,鯉魚活蹦亂跳的,感覺隨時都有可能刺啦一下躍過龍門去。

柱兒看得眉飛色舞。柱兒想起了小豐叔叔抓魚的情景。柱兒突然說,娘,豐叔叔也很會畫東西呢。娘有些吃驚地問,你咋知道?柱兒說,他經(jīng)常用樹枝教我畫畫。一橫一豎,很好看哩。柱兒比劃著說,真的!誰騙人是小狗。

娘噗哧一聲笑了。娘說,去請小豐叔叔過來。

柱兒高興地去喊小豐叔叔。小豐叔叔正在踩石上踩布。柱兒說,娘找你哩!

小豐叔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著柱兒。柱兒說,真的。誰騙人是小狗。

柱兒看見小豐叔叔呼地一聲從踩石上跳了下來,樣子像一只大鳥,鼓起的衣衫似一對張開的翅膀。

小豐叔叔和柱兒一起來見娘。

娘坐在方桌邊,臉色明凈而安寧。

聽說你會畫畫?娘問。

小豐叔叔愕了,無聲地望著柱兒。柱兒急切地說,我看見的,你在沙地上教我畫畫。

小豐叔叔笑了,那是寫字,不是畫畫。娘訝異地問,你識字?小豐叔叔笑笑說,讀過一些的,后來家里生了變故。小豐叔叔咬住嘴唇?jīng)]有繼續(xù)向下說。

娘輕輕地嘆了口氣說,誰讓我們都生在一個亂世呢。你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吧。說到這兒,娘的臉突然泛出了一些紅暈。

娘頓了頓說,想請你來幫個忙。

您就吩咐吧。太太。

近些天,有人反映我們花布的樣式有些陳舊??裳巯侣飞峡傯[匪,不便去省府購買新版。想請你來,咱們自己制作。你怎么看?

小豐叔叔低頭思慮了一下,然后沉靜地點了點頭,可以一試!

娘高興地說,好,那就這樣定了。另外我這里有一幅現(xiàn)成的,你看能用嗎?

小豐叔叔接過娘的畫,英俊的雙眼霎時露出了閃亮的光輝。小豐叔叔探詢地問,是太太畫的?

娘的臉不禁漲起微微的紅色,說,隨手涂鴉而已,你別見笑。

小豐叔叔沒說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娘一眼,那一眼好像看進了心里。

小豐叔叔制作的第一塊新版是“太平景象”。圖案上畫著一只長鼻子的龐然大物,怪物身上托著一個盛水的瓶子,上面插著兩枝帶露的柳枝。柱兒不明白那是什么。

小豐叔叔拿著畫筆,指著畫面解釋,大象壽命可達百余年,被看做瑞獸,身上背的瓶子叫寶瓶,傳說是觀世音菩薩的凈水神瓶,內(nèi)盛圣水,滴灑能得祥瑞。整版取祈求太平景象之意。小豐叔叔說完,緊張地偷窺了娘一眼。

娘的眼睛在那一刻倏地亮起來,娘拍手說,好!明天就用新版。娘的那張畫也被小豐叔叔用了,起名“連年有余”,一起投入了染坊市場。

新版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街坊和鄉(xiāng)親們都為新版的精美和新穎所吸引,來染坊送布的客人如春天采蜜的蜂群,絡繹不絕。用獨輪車推的,用驢馬馱的,也有挑擔挑的,早晨起來推也推不開。

染坊又雇了一幫人,但他們像入水的泥鰍,哧溜一下就扎進活堆里不見了。

第一塊版制作出來后,接著又出現(xiàn)了新的版式。有“鳳棲牡丹”,圖案中將龍、鳳、牡丹、團壽等組合在一起,隱喻“龍鳳呈祥”。有“天地長春”,圖案上是天竺牡丹,取一個“天”字,同時竺與“祝”同音,寓意春光永駐,福澤長遠等等。

柱兒看見院子里的染缸越變越大,數(shù)量越來越多。一口、兩口、三口,柱兒最后數(shù)到了八口。八口缸,口口如床如屋。它們像一群肚量驚人的巨獸,每日吞吐著大量的布匹。

柱兒經(jīng)常在染缸之間捉迷藏,有時他會拾起小石塊輕輕地敲擊缸體,然后附耳傾聽。他聽到缸體內(nèi)發(fā)出嗡嗡的類似蜂鳴的聲音,像一些報春的候鳥,在林家染坊的院子上空綿延不絕。

小豐叔叔已經(jīng)不在元寶石上踩布了,有學徒接替了他的工作。他站在庭前做起了站柜師傅。

柱兒看見小豐叔叔站在長案子的后面,案子上放著剪、尺,還有一個提梁木盒,盒里盛著印子。小豐叔叔接過客人送來的布,一邊仔細地詢問顧客的意愿,一邊熟練地將布甩開,手臂一截一截地丈量。他的手臂像一把快捷的折尺,一開一合布就量好了。量好的布被疊成一摞,用薄薄的印子拴系在布頭合適的位置上,統(tǒng)一整齊地碼放進案后的柜子里。

柱兒從盒子里取出一個印子來。他看見竹牌一面刻了一個或兩三個不等的同心圓符號,一面刻印著一些令人頭疼的類似鳥爪的符號。

柱兒問,這是什么字呀?小豐叔叔俯身摸著柱兒的頭說,這是“工字號”,一種記號,隨同白布一同入缸染藍的,取布時陰陽兩塊印子相互對合,就不會將客人送來的布搞混了。

柱兒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問,什么是陰陽?小豐叔叔直起身搔了搔頭說,這個嘛,按照道家的學問,萬事總有陰陽。柱兒問,那人有陰陽嗎?一位送布的顧客這時插過來說,當然有,爹就是陽,娘就是陰嘛。柱兒就低著頭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柱兒有些想爹。柱兒走進娘的房間。

娘正對著爹說著什么。爹依然坐在墻上的鏡框里,安詳而寧靜地看著娘,有點點的碎銀樣的東西沁在娘的眼里。

柱兒突然感到很難過。柱兒想,爹什么時候能從鏡框里走下來,那該多好呀!

劫后余生的林家染坊在當?shù)氐拿曄褚恢桓唢w的云雀,飛得漫無邊際。許多拉腳的、販運的或者過路的人都會到家里來落腳,遠路上來送布的,一天回不去,也就在染坊里住一宿。染坊成了這些人的免費食宿點。

娘對這些來客既不問干什么,也不管什么時候走,盡管吃住。許多人連個招呼都不打來了吃,吃了住,住完一拍屁股就走了。

有好事者送給家里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廟山疊翠財源廣,下聯(lián)是洋水拖藍利澤長。橫批是,青出于藍。對聯(lián)把當?shù)氐淖匀痪坝^與染業(yè)的特征效果相比附,妥帖而生動。娘很喜歡,讓人將“利”字換成了“善”字。娘說,不能讓利壓了善,任何時候都要以仁義為本。

對聯(lián)后來就掛在了店鋪的門外,遠遠看去,每一個字都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娘望著對聯(lián),臉上顯出燦爛的光澤。娘說,該忙另一件事了。

小豐叔叔很有人緣,很快就和傭工們打成一片。傭工們放工后,總喜歡窩在一起拉家常,論收成,諞女人。小豐叔叔也喜歡和大伙一起閑侃。他很健談,慢慢地,便掌握了每天的話語權。如果他不來參與閑侃,大家就覺得好像染布缺了靛,吃菜沒了鹽,家里沒了女人,乏味得很。大家都喜歡聽他講一些故事。如果娘的故事是一些久遠若風的虛幻,那么小豐叔叔的則往往是直接發(fā)生在身邊的觸手可及的實事。小豐叔叔的道理好像很多,一對濃眉下閃爍的眼睛像星一樣,時刻迸射出絢爛灼人的光芒。

有一次,他隨意拾起一縷邊角布輕輕一扯,布條應聲而裂,他又將布條反復折疊,然后咬牙撕,沒有撕爛;又讓其他人撕,也都沒有撕開。他說:知道為什么?這就是團結的力量。小豐叔叔說,不團結怎么行呢?大家一盤散沙,怎樣才能救國家,救民族!小豐叔叔激動地說,現(xiàn)在列強都在蠶食我們,俄羅斯在滿蒙,日本占臺灣,法蘭西占廣州,德意志占膠州。中國這么大,將來可能就被五鬼分尸完了。人們盯著苦大仇深的小豐叔叔,呆呆地發(fā)愣。嗤!有人忍不住笑起來,這些與咱們有啥關系呢?我們能將婆娘孩子顧下來就不錯了!又有人接口說,就是!皇帝老子不管我們,我們自個兒管自個兒。咱們不管誰的天下,都是他媽屬雞的命!有人問,這怎么講?回答:自刨自吃呀!眾人哄然大笑。小豐叔叔也便跟著無奈地笑笑,眼里流露出一種疲憊和憂傷。柱兒有一次在小豐叔叔的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書名叫《警世鐘》,名字非常響亮。

小紅姐姐也喜歡聽小豐叔叔的故事。但她不像柱兒那樣專注,總會裝做一邊照料柱兒,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傾聽。她有時會趁人不備向小豐叔叔投去閃電似的一瞥,但又迅即紅了臉扭頭瞅著旁的地方。

閑暇時,小豐叔叔會帶柱兒去街頭的茶館里坐坐。茶館總是熱鬧的,絲竹聲叫賣聲閑侃聲不絕于耳。但柱兒發(fā)現(xiàn)小豐叔叔對茶館里的熱鬧總是心不在焉。一次,臺上正在唱京劇《游龍戲鳳》,一個老生唱:大圈圈里邊有個小圈圈,小圈圈里面有個皇圈圈。

柱兒聽了不禁咯咯地笑了出來。柱兒咂嘴問,怎么會有那么多圈圈呀。

小豐叔叔的眉頭皺了一下,不屑地說,一些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老腔老調(diào)。什么圈圈,早晚都要打破!柱兒注意到他說這話時,炯炯的眸子里射出一縷金石樣的光芒。

二叔也經(jīng)常在茶館里出現(xiàn),這個林家的浪蕩公子,總是瞇著眼歪躺在椅子上,一邊輕打著節(jié)拍,一邊哼著堂子里的戲文消受時光,旁邊總有女人替他掏著耳朵,好像那里會掏出珍珠瑪瑙的寶貝似的。分了家后,二叔還是把自己的那一份盤了出去,開了一個專門炒川菜的酒樓,取名漸名樓。

柱兒一直不知道,二叔酒樓的生意到底如何。只知道被二叔盤出去的那一份不久前又倒賣給了染坊。柱兒記得娘在接過買還的地契房產(chǎn)時,眼含淚花。完璧歸趙。娘跪在爹的龕前說,建業(yè),完璧歸趙。

一次,茶館老板過來寒暄,嘖嘖稱贊道,林太太可真是了不起。這遠近的人都知道她。你看那邊酒樓的生意就淡了吧。

柱兒知道王掌柜這時提的酒樓,定是二叔開的漸名樓了。

你怎么知道?小豐叔叔奇怪地問。

王老板嘿嘿地笑著,當然啦,這些事呀就如身上長的痦子,外人誰能說得清呢!不過,他抬起右手沖腳底下繞了一個圈圈說,我這里可是有順風耳和千里眼的喲。

看來二叔的生意,一定不是很好了。

柱兒有時感到納悶,這個人怎么會和爹是同胞兄弟呢,世界上的事情有時真是很奇怪。他突然想起當初分家抓鬮的事情,便將原委對小豐叔叔講了。然后問,娘為什么要那樣做呢?

小豐叔叔沉默良久說,真是一個非凡的女子!柱兒看見小豐叔叔講這話時,臉上浮起一片金色的亮光。

河邊的桃花開了,綻放的花蕾像張張笑臉,千重萬瓣,如煙似霞。一只黃鶯在桃樹林里唱著婉轉的歌。

娘有時會在樹下悵然地佇立。站在桃樹下的娘一襲粉色的長裙,明麗的裙子在陽光下閃著華麗的微光。柱兒發(fā)現(xiàn)娘很像林子里的一株嫵媚而艷麗的桃樹。

有一次,柱兒看見小豐叔叔悄悄地走到娘的身后,忽然從衣服里面掏出一大束鮮艷的桃花。小豐叔叔把桃花放在娘的懷里,看著娘,眼里含著熱切的光芒。娘那一刻顯得有些驚惶,白皙的臉一下布滿了綢樣的紅暈。但僅僅片刻,娘就毅然把那把漂亮的花束擲進了水里。娘說,不喜歡,我不喜歡桃花。小豐叔叔臉色蒼白,明亮的眼睛倏地暗淡了下來,嘴唇索索地抖動了一下,黯然走開了。

柱兒不明白娘為什么要把那么漂亮的一束花扔掉。柱兒曾親眼看見娘在無人的時候,將一枝桃花斜插在發(fā)髻上,對著潭水仔細地照著。娘是喜歡花的。娘這是怎么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打落了滿樹的桃花。到處血一樣的亂瓣殘紅。

娘在那個風雨后的早晨久久地佇立,美麗的大眼睛里蘊滿霧一樣迷離的東西。柱兒看到一瓣殘花,從娘的頭上寂靜地飄落。

雷雨過后,有樹木被風掀翻在地。它們像俯身在地的孩子,露出了紛繁而新鮮的屁股。小豐叔叔用木鋸鋸掉了一截倒伏了的桃樹,然后仔細地打磨著。柱兒不明白他要用桃木做什么。小豐叔叔笑著說,當然是雕刻東西了。你知道嗎,桃木材質(zhì)細膩,木體清香,經(jīng)過蒸煮捂晾處理后歷久彌新,是木雕的首選材質(zhì)。柱兒問,它有什么特別的嗎?小豐叔叔說,它能避邪呀。說著,仰頭念了一句詩:千門萬戶鮎鮎日,直把新桃換舊符。

柱兒弄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看到那些天,小豐叔叔一有空就會把那個東西拿出來,仔細地用工具刨,用刀子刻。柱兒詢問了幾次,小豐叔叔都含笑拒絕了,有時甚至是有意背著他。柱兒愈發(fā)感到奇怪。有一次就趁他不注意,把那個寶貝翻了出來。柱兒看見那是一只制作得非常精美的梳子,上面雕刻著一對在水里游泳的奇怪的鳥。柱兒想那可能是一對鴨子了。門前的河里確實有成群的鴨子游弋,它們笨拙,而且叫聲難聽,嘎嘎嘎像被誰捏住了嗓子。柱兒不明白小豐叔叔為什么要在這么漂亮的木器上雕刻那么一個蠢物。柱兒感到非??尚Γ詈蟛恍家活櫟貙⑹嶙忧那姆胚€了原處。

柱兒看見小豐叔叔最后把這個寶貝送給了娘。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娘在河邊洗頭,散開的頭發(fā)像一匹黑色的綢緞,在清涼的微風中隨意飄灑。小豐叔叔就在這時,走到娘的跟前。他從口袋里迅速掏出了那把梳子,塞到了娘的手里。小豐叔叔說,這是專門做給你的,喜歡嗎?小豐叔叔的身體有些微微的顫抖,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倒下。這時陽光灑在河面上,泛著點點金光,如絲的柳條輕拂著娘手上的那只木梳。

娘有些不知所措,感到取舍好難。她不知道該不該將那只梳子再次扔掉。柱兒后來看見,有一滴淚水忽然從娘的臉上滑落,落在了那只漂亮的梳子上。

從那一刻起,娘好像就有了一些變化。

柱兒發(fā)現(xiàn)娘經(jīng)常一個人癡癡地發(fā)愣。在早起或者臨睡的晚上,她的眼光久久停留在那把精致的小木梳上。娘將梳子小心地撫摩著,眼眸如水。柱兒弄不懂娘為什么會對一把梳子出神。

爹依然坐在墻上的鏡框里認真地端詳著娘。娘不知怎么的,會沖爹不知不覺地流淚。柱兒聽見娘說,業(yè)哥,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娘又要去廟里進香了。

柱兒高興極了。不過他有些納悶,娘一般總是在節(jié)氣里才肯去廟里進香的。這是怎么了?

但柱兒想,娘總有娘的道理。

柱兒跟隨娘進了廟。上完香,娘卻久久沒有離去。她在煙霧繚繞的佛殿前躊躇不前。

一位身穿灰色僧衣的和尚走了過來。他瘦骨嶙峋,干澀的皮膚很像一把冬天里的灌木,不過眼里倒有一線難掩的光亮。

施主有事嗎?

娘低下頭說,師父,我,我,娘的臉一下子紅透了。

和尚雙掌合十,驀然長嘆,阿彌陀佛。

和尚說,我講個故事吧。有一次做夢,佛對我說:你的心上有塵。出家人是不能有塵的,我便用力地擦拭。佛說:你錯了,塵是擦不掉的。我想了想該怎么辦,最后我干脆將心剝了下來。但是佛說:你又錯了,塵本非塵,何來有塵。

娘靜默地低下頭,良久無語。突然又抬起頭問,師父,佛是什么?

和尚目視遠方,悠悠地說,有人問趙州禪師:如何是佛?禪師說:趙州橋。來人又問:如何是趙州橋?師曰:渡驢渡馬。

橋!橋!娘的眼睛在那一刻異常明亮。

和尚哈哈一笑,朗聲念道,一切有為法,皆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柱兒聽得稀里糊涂的。他不明白和尚為什么會講這樣一個故事。柱兒感覺,娘好像是因為什么灰塵而感到難受和憋悶。很多年后,一位偉人說過,掃帚不到,灰塵不會照例自己跑掉。但柱兒無師自通,當時就拿起墻角下的一把掃帚在娘周圍掃來掃去。但柱兒看到娘仍然一臉憂郁,他沒能掃掉娘身上的那個灰塵。柱兒想,它到底藏在哪里呢?

娘回來后的舉動是讓人吃驚的。娘找到小豐叔叔。小豐叔叔正在踩石上踩布,在陽光的映襯下,他的背影顯得非常高大和挺拔。

小豐。娘喊。

小豐叔叔停下來,緊張地望著娘。

這把梳子很漂亮的,你把它送給你媳婦吧。娘說,她一定會喜歡的。

小豐叔叔怔怔地望著娘說,我沒有媳婦。娘說,這個好辦?;仡^給你說一門吧。娘說完扭身走開了。

旁邊的凳子上放著那把精致的桃木梳子。

八爺來了。

早上,娘正在院子里的染缸前看缸。管家急匆匆過來告訴娘,族長來了!

八爺領一伙族人徑直進了家。八爺留著三縷稀疏而單薄的胡子,穿一件藏青色的長袍,腦后綴著一條花白色的辮子,很像一只干癟的山羊。

山羊八爺進了正房,徑直往正堂的太師椅上一坐,垂眼掃視了一下環(huán)手而立的眾人。娘上前向八爺?shù)懒艘宦暟?。八爺嗯了一聲,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碗,掀開蓋子,端正地呷了一口。

林劉氏。八爺開口說話。八爺稱呼娘為林劉氏。

八爺說,今天,我和族里的其他幾位到你這里來,知道為什么嗎?

娘沉靜而微笑地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天天在屋里,不知八爺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吩咐。

客套話就免了吧。此次來有兩件事情。一是最近祠堂需要維修,作為林家一戶你們也應按照份額,交上份子。原先建業(yè)在的時候,每次都是帶頭的。

娘笑著說,請八爺放心,一切都會和建業(yè)在時一樣。請問另一件是?

八爺清了清嗓子,從袖籠里抽出一頁紙文,朗聲念道:林氏宗族規(guī)約第八條“凡喪偶居寡的婦人,在林氏門里必須安守婦道,悉心培養(yǎng)林氏子弟,否則逐出林氏一門”。

娘美麗的臉龐霎時變得陰郁和可怕。娘一改往日的溫婉和文靜,說,我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林家。自認為品行端正,沒有做出什么有違門風的事情。娘頓了頓說,八爺說這話,難道是聽了或者看了什么,請不妨直言。

八爺?shù)难劬σ幌碌傻煤艽?,很像兩顆磁白的鳥蛋。

二叔湊過去,打著拱,給八爺續(xù)了茶,說,八叔息怒,嫂子的為人我們清楚,相信不會對八爺有什么隱瞞。況且一大家子人,都在看著,怎么會有事呢!

八爺這時緩過神來,冷笑道,沒有什么最好。今天來就是提個醒,這也是族里的規(guī)矩,你也不必在意。

但娘忽然打斷了八爺?shù)脑?,娘說,請收回,我用不上!娘勢如斷玉地說,我用不上!

族長八爺在我們家里的這次訓誡,徹底以失敗告終。這在八爺是第一次,這在林氏宗族是第一次,這在當時很大很大的范圍里也可能是第一次。八爺最后氣咻咻地走出了家門。

二叔相跟著要出門的時候,被娘叫住了,娘喊,建名。

二叔回頭訕笑著叫,嫂子。

自從分了家,你也很少回來。本來想留你吃飯,但想到你不比先前了,開酒樓做大老板了,肯定吃不慣這里的粗茶淡飯。

二叔急忙辯解說,哪里,我……

娘笑著說,我要告訴你的是,雖然分了家,但都還是一家人,有什么要漂染的盡管拿來。你放心,你哥置辦的染缸大著呢,不怕攪渾!

柱兒聽見娘說,染缸不怕被攪渾的!

二叔訕訕地點點頭,干笑了兩聲,轉身離開。

那匹白馬到底是什么時候來的,柱兒已記不清了。反正那天出門一抬頭就看見了它。白馬站在樹下,高大雄壯,風吹起了它的鬃毛。白馬迎風咴咴長嘶,揚起的蹄子如量斗,籠頭上的銅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柱兒看得有些呆了。平時來往的都是一些驢騾牛的,很少有馬,即使有也是滿身塵灰,哪有這樣漂亮和俊美的。

柱兒就向那匹白馬走去。

柱兒拍拍馬脖子,馬溫順地低下頭不斷地廝磨著柱兒。柱兒想準是誰遺失了這匹馬。柱兒很想騎馬,急切地不明就里地拽著馬的韁繩。馬最后就跪了下來,柱兒迅速爬上了馬背。他發(fā)現(xiàn)騎馬的感覺和站在踩石上一樣美妙。柱兒很想讓娘和小豐權叔看看自己騎馬的英姿,但剛張開嘴,馬卻飛也似的跑了起來。啊!柱兒喊了一聲。但僅僅一聲,柱兒就迅速地掠過了熟悉的飄滿染織布的家院。

有人看見了一個漂亮稚氣的小孩縱馬狂奔。白馬猶如一道白影迅速掠過城垣,鉆進了河谷。但誰也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他們反而為小童迅捷的身手叫好。

直到午飯時候,小少爺走失的問題,才猛然在林家染坊表現(xiàn)出來。

吃飯的時候,小紅姐姐怎么也找不到柱兒了。起初,以為柱兒在捉迷藏,人們找遍了院子里的每一口大缸,依然無果。大家一下子慌了神,出門沿街四處尋找。有人這時提供了一個線索:早前看見一個小孩騎馬進山了。

娘那一刻,身子像風中的柳條。娘說,一定要找到柱兒,一定要找到!

染坊破例停工。所有的人都外出尋找小少爺柱兒。

一天兩天三天,一連三天,柱兒杳無音信。他就像一只輕捷的山雀,唧的一聲飛來,又唧的一聲飛得無影無蹤,令人懷疑他是否真的曾經(jīng)來過。

第四天早上,娘正要打發(fā)人上山尋找,門外卻來了人,是八爺。

八爺仍然著一身藏青色的長袍,攥著一桿煙槍,在一幫族人簇擁下進了屋,端正地坐在了正堂上,一臉肅穆。小紅姐姐上茶,被二叔接過來,轉呈給八爺。

娘上來向八爺施禮,八爺理都沒理。

八爺坐在太師椅上,如豆的小眼瞇了一會兒又倏地一睜,問,建字輩的都到齊了嗎?下面答:齊了!八爺從袖籠里抽出《林氏宗族規(guī)約》來,朗聲讀道:林氏宗族規(guī)約第一十三條“凡居寡而無子嗣的婦人,一律逐出林氏,家產(chǎn)作為公產(chǎn)分給族人”。八爺讀完鄙夷地看著娘。娘怔怔的,好像沒聽明白。娘說,八爺您說什么?說什么?

啪!八爺拍響了桌子,桌上的茶碗應聲而落。一些醬紫色的茶葉的殘汁,濺落在娘素潔的裙擺上。

林劉氏,你可知罪?

娘一下蒙了,娘問,八爺,我有什么罪?

八爺說,我告訴你,林建業(yè)本來有后,而你斷送了他。你是林家的罪人?,F(xiàn)在念你在林家走了一場,就不與你追究。你可以走了。

娘感到頭好沉好沉,有些暈,娘不知道,八爺憑什么這樣做。八爺又要讓她到哪里去?

周圍有族人斷喝:趕她出去!趕她出去!

二叔站在人堆里沒有說話,板滯的臉上滲出隱隱的笑意。

兩名壯如金剛的男人上來拉娘。他們粗魯?shù)刈プ∧锏母觳?、衣服往外推?/p>

慢!突然一聲斷喝。接著一聲孩子嘹亮的啼哭,宛如一道閃電劃破了緊張的空氣。大家看見小少爺柱兒站在門口,后面站著兩人,一個是小豐叔叔,另一個是陌生的鄉(xiāng)下人。

娘!柱兒哭喊著奔向了娘。娘一把就抱住了柱兒。小冤家!小冤家!

小豐叔叔拱手稟道,少爺福大命大。那天,他騎馬進了山,被莫名其妙地掀翻在坡下,幸虧這位老鄉(xiāng)發(fā)現(xiàn)抱回了家。

老鄉(xiāng)從小豐叔叔身后走出來說,是的太太!當時我上山挖些藥材,沒有想到竟然發(fā)現(xiàn)了小少爺。少爺福大命大,將來肯定有大作為的。

八爺和二叔一起直直地盯住小豐叔叔。小豐叔叔昂著頭,眼睛定定地落在庭中的木梁上,一只燕子正在那里旁若無人地嘰嘰鳴唱。

娘把柱兒緊緊地抱在了懷里,良久,抬起頭來說,小紅,給八大老爺看茶!娘的話依然很輕,但每個字怎么看,都像一把明亮的錘子。

山羊八爺?shù)哪樇t一塊紫一塊。柱兒看見他最后帶著族人沒趣地走了,很像一群被趕跑的餓狗。

小豐叔叔這時趨身對娘低聲地說了什么。娘屏退了左右。

太太,您不覺得,少爺失蹤得有些蹊蹺嗎?小豐叔叔問。

娘一下謹慎起來,疑惑地望著他。

小豐叔叔說,有人看見少爺是騎一匹馬走失的。少爺這么小,怎么上的馬?那馬為什么要往山上跑,而且偏偏要在懸崖邊尥蹶子?這樁樁件件不都有蹊蹺嗎?

這些我也考慮過。娘就問柱兒。

柱兒說,我一摸它的脖子,它就聽話地跪下了,可等我騎上去后就不聽話了,好像誰牽著似的徑直往山上跑,我拽也拽不回來。再說它跑得太快了,我光顧著抓馬鬃,后來的事情就記不清了。

娘問,查清是誰家的馬了嗎?

小豐叔叔說,按照那位老鄉(xiāng)指的地點我查了一下,找到了馬蹄印。

娘的目光緊緊地盯住小豐叔叔。

小豐叔叔頓了頓,然后一字一頓地說,那行蹄印最后去了林家祠堂。

娘的頭低下好久,最后娘抬起頭來說,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就讓它過去吧。

小豐叔叔望著娘疲憊的面容,幾日不見好像老了很多,烏黑的頭發(fā)有了些微的零亂,美麗的眼睛里有兩縷鮮紅的蛛絲。小豐叔叔鼻子突然有些微微地泛酸,無言地沖娘點了點頭,說,那太太好好休息,我走了。

小豐!娘突然喊了一聲。小豐叔叔驀地轉過身注視著娘,柱兒看到他明亮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兩團灼熱的火焰。娘想說什么,卻突然又緊緊地咬著嘴唇說,謝謝,謝謝你!小豐叔叔眼里的火焰無聲地熄滅了,繼而注滿了黑色的憂傷。

娘懨懨地看著小豐叔叔離去的背影,一絲亮閃閃的東西在眼角明滅可見。

白馬事件后,柱兒與小豐叔叔的關系更加緊密,他們形影不離,儼如父子。這天,柱兒散了學,又纏著和小豐叔叔玩耍。

小豐叔叔笑著說,就去茶樓散散心吧。

到了茶樓,兩人點了茶,剛喝了一杯。突然看到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走到了小豐叔叔的身后。

豐掌柜!那人含笑叫道。小豐叔叔一回頭,猛地站了起來。

哦,啊!小豐叔叔驚喜地叫道,我等你好長時間了!

小豐叔叔介紹說,我表弟,姓王。柱兒看到小豐叔叔的表弟向自己施了禮,露出溫和的微笑。

兩個表兄弟隨即進了一個雅間。柱兒因對樓下的戲感興趣,繼續(xù)留在回廊里聽曲子。堂下唱的是京劇傳統(tǒng)劇目《魚腸劍》,剛勁嘹亮的胡琴聲中,漂浮著一個老生蒼涼的唱腔:

孤昨晚一夢真少有

有孤王坐在打魚一個小舟

見一個那魚兒在那水上走,

它口吐寒光就照孤的雙眸。

柱兒聽著不覺笑了起來。沒想到古人也會做這么稀奇古怪的夢。前兩天柱兒也做了一夢。夢見和小豐叔叔到河邊玩。豐叔叔一會兒捉一條魚,一會兒捉一條魚。柱兒正在高興,突然發(fā)現(xiàn)豐叔叔也變成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鉆進水里,倏然不見,柱兒在夢里都急哭了。

但一個熟悉的面孔,這時映入柱兒的眼簾。二叔林建名一如既往地歪躺在椅子上,瞇著眼悠閑地打著節(jié)拍,旁邊的女人還在替他掏著耳朵。自上次出事以來,柱兒隱約感到這個人與自己有著說不清的芥蒂。柱兒興味索然,轉身正要推門進去,聽見里面說:

上面這次要來個大的。聽說還要專門視察我們……

下面聲音越來越小,柱兒實在聽不清楚,便推門進來說,我想回家。

小豐叔叔和表弟趕緊正了正身,笑了起來。

怎么這么快就想回家了。小豐叔叔問,這里不是很熱鬧嗎?

柱兒撅嘴道,二叔也在這里,我不想見他。

二叔是誰?王叔叔疑惑地問。

一個花天酒地的浪蕩公子。小豐叔叔轉頭對柱兒笑道,他每天都來這里。沒什么奇怪的。

但柱兒還是堅持著要回家。

小豐叔叔說,好!那就回家吧。

王叔叔輕輕拍拍柱兒的肩膀,笑著說,少爺,再見!

接著正色對小豐叔叔抱拳道,多多保重!

小豐叔叔回拳作別。

兩人下了樓,剛準備出門,聽見后面有人招呼:這不是柱兒嗎?

柱兒一扭頭,正是二叔,站在身旁笑。這人不笑則已,笑起來特別難看。柱兒有一些惡心。

你現(xiàn)在可不能亂跑呀!小心再跑丟了。二叔摘下帽子,彈了彈說,你娘可是會傷心死的。

不會的!二爺。小豐叔叔插過來說,和我在一起不會有事。

那樣最好。二叔擰過頭盯著小豐叔叔,咬著牙說,否則,我會揭了你的皮!

哈!哈!小豐叔叔大笑起來,二爺說笑了,放心吧,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

林建名氣哼哼地返身進了茶館。

茶樓里又一次傳來月琴和二胡咿呀的聲音。陣陣西皮快板的敲擊聲里,傳來一個剛勁洪亮的聲音:

命中有來終須有,

命里無來莫強求。

魚中暗藏劍一口,

要把王僚一筆勾。

小豐叔叔笑著問,聽懂那個戲文了嗎?

柱兒搖搖頭說,沒想到古人竟然做了那么奇怪的夢。

小豐叔叔說,鑒古可以明今。柱兒再次搖搖頭,我不懂。

小豐叔叔微笑著說,你沒有必要懂,只要用心讀書就好了。突然又長嘆了一口氣道,這個社會不僅需要英雄,更需要實務。

十一

幾天后。一條宛若閃電、狀若驚雷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來漢城縣視察的巡撫大人,遭遇了刺客。

那天,縣老爺在驛館設宴為巡撫大人接風,忽然驛館里莫名其妙地著了火,黑煙滾滾,眾人立即擁著巡撫逃出火場。但刺客卻在這時出現(xiàn),他像一只鷹從夜色籠罩的房上躍下直撲巡撫。眾人皆啞了傻了,驚恐地看著刺客逼近。幾個侍衛(wèi)驚醒過來,拼死與他糾纏。刺客身手了得,很快放翻了幾個侍衛(wèi)。兵丁越圍越多,刺客見一時難以擺脫,于是揚手將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投向巡撫。幸虧巡撫老爺縮了一下腦袋,撿回了一條命。但凜冽的刀刃卻利落地削掉了他頭上的那根花翎。刺客趁亂翻墻逃跑。巡撫老爺大罵知縣老爺無能,要求限期查處兇手,自己連夜返回了省府。

柱兒聽顧客們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他們講得繪聲繪色,猶如親見。柱兒想那個刺客太厲害了,敢刺殺巡撫老爺,真是膽大妄為!

街上亂糟糟的,保安團四處沿街盤查。突然,一伙兵丁闖進了林家染坊。小豐叔叔正埋頭在柜前料理生意。一個額頭上長著銅錢大肉瘤的軍士直直地盯著他問,你是豐掌柜嗎?

小豐叔叔抬起頭問,什么事?那人一揮手,兵丁們立即用槍逼著,兩個上前捆住了他。

軍爺,出什么事了?小紅姐姐這時搶過來緊張地探問。軍士陰沉地笑笑,一抬手,搜!幾個兵丁,立刻如狼一樣竄進屋內(nèi)四處亂翻。

軍士把小豐叔叔拽到庭中,兇橫地喝問,前幾天,都去哪了?老實交代。

哪兒也沒去。大人,我一直在染坊經(jīng)管生意。

老實說,倘有半點謊言,老子崩了你!

大人,伙計們都可以為我作證的。周圍有人附聲說道,是的,豐柜頭一直在店里接生意的。

嚷什么!嚷什么!想吃槍子了是吧。軍士不耐煩地拍了拍腋下的漢陽造,惹老子煩了,老子的槍可是容易走火的。

一個兵痞這時從廂房里面搜出了一本書,交給了軍士。柱兒看見正是小豐叔叔常看的書。軍士的臉上霎時浮現(xiàn)出一絲輕蔑的微笑。裝什么蒜,你們家敢窩藏革命黨!

天哪,好大的侮蔑呀!在場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娘已來到前庭,娘在那一刻,依然嫻靜如花。軍士嘿嘿地笑著,轉身擼過槍,粗喉嚨大嗓地喝道,林家染坊作為窩藏革命黨的場所,今兒個就給我封了。什么時候再營業(yè),那要看它的造化。說完,一幫如狼似虎的士兵就要把人往門外趕。

慢著!娘輕輕地走上前說。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不知道林家染坊的當家人還有什么辦法。

娘徑直走到那位軍士面前,在壯如鐵塔的兵丁面前,娘像一枝風中的百合。軍爺,娘款款地說,僅憑一本破書就斷定我們窩藏革命黨,未免太牽強了吧。我們這兒是做生意的地方,吃的百家飯,染的百家衣,來往的人多了,保不定是誰落下的也不是沒有可能。再說軍爺?shù)奈涔δ懧赃@些人也是常見識的,他們又怎么敢在軍爺?shù)闹蜗鲁龈衲亍_@不是明擺著雞蛋往石頭上撞嗎?

軍士嘴里囁嚅著,那個當然,但……

小紅!娘喊。小紅姐姐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托個盤子,上面用紅布蓋著。娘輕輕掀開紅布的一角,露出一摞明燦燦的銀角子。娘說,這是小店的一點心意,權給各位軍爺喝水歇腳用,請一定笑納。改日,我再去拜訪王團長。娘笑著說,團長大人可是我們家大爺?shù)慕Y拜兄弟呀。

哦!領頭的軍士盯著盤子,臉上露出了一絲隱隱的笑意,既然太太與我們大人是熟人,那就好辦多了。不過小的們是跑腿的,店可以不封,但人今天無論如何要帶走。太太就請到團長大人那里領人吧。

當然可以。娘說。

一個兵丁笑著接過小紅姐姐的盤子,保練團的人押著小豐叔叔隨后魚貫而出。

夜里,管家來到上房向娘稟告,太太,據(jù)我觀察豐掌柜確實有……娘打斷了他。娘說,不要疑神疑鬼,忙去吧。

第二天,娘帶著柱兒到了保練團。保練團門口布著重崗,一個兵進去通稟。旋即,出來嚷,跟我來!娘便拉著柱兒進見。

王團長的房間很大,色調(diào)華麗夸張。柱兒看見紫檀木的方桌上呈著一顆碩大的人頭,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有人仰躺在桌后,從前面只能見個頭。柱兒便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來。但桌上的一把團扇這時卻吸引了他。團扇軟軟地擱在桌子上,無聲地發(fā)散著溫熱曖昧的光芒。柱兒感到很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娘像也注意到了,但她的眼睛卻一瞥而過。

大人!娘上前作了個揖。王團長一下子從桌后站起來,大著嗓子叫道,啊!嫂夫人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娘笑著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求大人通融。

王團長哈哈大笑,嫂子這就見外了,有什么事吩咐一下,兄弟辦就是了,何勞親自跑一趟呢?

娘輕輕地一笑,恐怕非得我來不可。王團長故作驚奇地問,什么事,這么重要?

我想求大人放了豐掌柜。娘說。

他就這么重要嗎?王團長嗤嗤地笑了起來,你看他重要還是我重要?娘正色道,大人身肩朝廷重職,為民保安謀福當然重要。但小豐是我們的掌柜,染坊也離不開。

王團長這時一步一步踱到娘的身邊,抬起手輕輕地搭在娘的肩膀上,俯身問道,到底是染坊離不開,還是你離不開?

娘輕輕地退了一步,問,大人有什么條件嗎?王團長的手撂在空中,臉一下漲得緋紅。他折身坐回太師椅后面,拿起一份公文鄭重地講,上面交代過,對于革命黨要嚴加懲治,恕我不能通融。

娘說,僅僅是嫌疑。并不等于就是。

可是,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是。

我想保他。娘直截了當?shù)卣f。

這恐怕就難辦了。王團長身子向后一仰又靠在了椅子上,臉一下變得陰沉猙獰起來。

娘頓了頓說,既然團長大人不愿意,那我只有到知縣大人那里去一趟了。王團長輕蔑地笑了笑說,去吧。我恭候嫂夫人的佳音。娘直直地盯著王團長說,我去他那里倒不是為這件事,而是向他反映一點點情況。

什么情況?王團長警惕地坐直了身。

宣統(tǒng)元年,鄉(xiāng)紳林建業(yè)托某位大人向朝廷捐贈了一筆款,但后來得知朝廷并未收到,這筆銀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衙門經(jīng)費這么緊張,我想知縣大人定會感興趣的。

王團長的臉慢慢地變了顏色,先由青到紅,再由紅變白。他忽地站起來,使勁地捶了捶桌子,你是在威脅本官!

娘沒有吱聲,冷冷地盯著他。王團長肥胖的身體像一個被刺破的皮球,最后頹然而坐,良久,抬起頭說,好,我答應你。但是,必須要有保人。同時需要保銀。

這個自然。娘輕輕地笑著說,我來擔保。保銀需要多少?

五百兩!王團長說,上面是有規(guī)矩的。娘從袖籠里抽出一張銀票,輕輕地壓在了桌子上,說,這是六百兩。那一百兩就給大人做點茶水費吧。柱兒看見王團長的臉上又掛上了笑容。

回來的路上,柱兒說,奇怪!娘問,什么奇怪?二嬸的扇子!柱兒說,二嬸的扇子怎么會在王團長那兒?娘說,你肯定看錯了。柱兒說,不會的。二嬸的扇墜有一只燕子。娘不耐煩地說,扇墜是燕子的多了去了,不可能都是你二嬸的吧!柱兒焦急地辯道,可那只燕子有我敲壞的痕跡,你不是為此還罵過我嗎?娘突然有些慍怒,小孩子應專心識字,別管那么多事兒。柱兒感到非常委屈,想,奇怪,真是奇怪!

好多天過去,那個震驚一時的刺殺案件,像一口咂摸得無味的甘蔗殘渣被人唾棄遺忘。人們念叨的又是朝廷稅賦以及米油的市價等等。

但團丁巡邏得比過去頻繁了些,經(jīng)常有兵丁在大街上張牙舞爪地盤問路人,有的借機勒索幾個銀錢花花。人們敢怒不敢言。王團長有時也親自上街巡察。但他大多走到一半,便拐進二叔的漸名樓去了。柱兒有幾次親眼看見二叔哈著腰在漸名樓前對他迎來送往。有時夜很深了,人們還能隱隱聽到漸名樓上傳出的揉搓麻將的嘩嘩聲、王團長暢懷的笑聲以及二嬸甜膩的嗓音。

十二

入夏以來,天空絕少下雨,日頭像一個火盆炙烤著大地,漸漸干涸的河灘,院里枯焦泛黃的梧桐樹葉昭示著漢城縣又一個旱災來臨了。

街上一下子涌進了很多衣衫襤褸、面容枯槁的農(nóng)人,他們在大街小巷游蕩,黝黑的前額沿街一遍一遍叩擊門店前的臺階。但他們得到的多是呵斥、怒罵和驅趕的棍棒。后來這伙人便黑壓壓地聚集在林家染坊的門前。林家與人為善、重義輕利的口碑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小紅姐讓廚房端來剩余的飯菜,那些人像一群見了羊羔的餓狼,咆哮著,一哄而上,但那點剩飯對于他們來說,杯水車薪,顯得微不足道。他們總是在林家染坊前縈繞不絕。

小紅姐賭氣地說,你們呀真是可恨,吃柿子揀軟的捏。街上有那么多商鋪都可以去試試嘛!小紅姐姐伸手指了指不遠處漸名樓的旗幡說,那邊不是還有酒樓嗎?說不定還能討到酒喝呢。

但災民在林家染坊門前越聚越多。林家正常的生意秩序被打亂了,馱著布匹的車子無法運進來,里面染熨好的無法送出去。

小紅姐姐回稟娘。娘沉默了良久,說,請掌柜們來商量一下吧。

不一會兒,小豐叔叔等來到廳里。

娘請眾人坐下,并吩咐看了茶后說,請諸位來是商量門口圍聚的災民一事,想聽大家的意思。

王掌柜說,干脆報官算了,官府一直在收稅征捐,現(xiàn)在百姓有難,自然要找他們了。

李掌柜接口道,報官是當然的,但官府只知收稅,哪還顧及百姓死活。他們不外一轟了之,這些人還會回來的。反正乞討又不違王法。說完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豐叔叔在旁邊沉默不語。娘輕輕抿了一口茶,問,豐掌柜有什么高見?

小豐叔叔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娘說,照我看,不妨管起來!

管起來!在場的一片驚訝。

娘一愣,怎么個管法?

小豐叔叔慷慨激昂地說道,老子講,民以生為先,民眾的生命是人世間一切的中心,我們不能只顧生意,而對這些嗷嗷待哺的災民視而不見。我建議開設義灶,讓他們先活下來。

管家接口說,這當然是功莫大焉的義舉,但這些人少至幾十多則百人,就是座金山也會被吃窮的。

小豐叔叔反駁道:有生才有意!沒有人哪有生意,沒有生意何來金山?其他幾個掌柜頓了頓,欲言又止。

局面一時出現(xiàn)了僵持,大家都無言地注視著娘。

娘輕輕地搖著扇子,沉思了一會兒說,就按豐掌柜的意思辦。我補充一條,吃了義灶的人愿意回鄉(xiāng)的不攔阻,有生路的不攔阻。凡連續(xù)吃的,須辦一件事。

什么事?眾人問道。

娘站起來,緩緩踱到廳堂側壁的窗前,輕輕一推,外面五月的陽光如火一樣喧囂而入。

你們看。順著娘的方向望去,干涸的漢陽河灘里,洇著一脈明滅的細流,一架載著沉重貨物的馬車深深地陷進了泥沙里,一伙人正忙著使勁往岸上拽。

橋!您是說修橋?小豐叔叔的眼睛倏地睜大了。

娘轉身微笑著說,這樣不是更好嗎?

王掌柜贊道,太太真是英明。修了橋城北的生意可以直接用車載過來,不需再雇人馱背運,可以省下一大筆花銷。李掌柜接口道,自古修橋度人乃第一功德……

娘的臉有些微微泛紅。娘說,其實,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想干的事情。眾人吃驚地望著娘。

自大爺去了后,我一直想要在這條河里做一點什么。只是前不久,才決定要修橋。這樣來往過河的人就少了舟船之勞,出行會順暢和安寧些。對大爺也算一種祭奠。

娘的嗓子有些噎,沒有往下說。下面的幾個掌柜這時撩起袖子,抹起了眼淚。

遲了片刻,娘說,這件事就煩請豐掌柜操心了。

小豐叔叔僵直著身子無言地望著娘,眼睛熠熠閃亮。

在林家染坊的操持下,漢陽河大橋破土動工了。難民們在義灶上放下碗筷,就興致高昂地到了修橋工地上干起來。其實,都是些老實勤勞的莊稼人,要不是旱災,誰會舍棄家園來吃舍飯呢。現(xiàn)在,他們在修橋工地揮汗如雨后,就在義灶酣暢淋漓地喝湯嚼饃,已不再覺得難為情了,反而有點點的豪壯之氣。

遠近的人都為娘的義舉拍手叫好,幾個商號的老板也開起了義灶,并且捐贈了銀兩以支持大橋修建。娘叮囑管家將捐獻的銀兩登記好,定期公布用度情況。

這期間,漢城商界卻出了一件大事。老商會會長病逝,縣衙為了表示支持農(nóng)工,勸辦商會,推行民主的決心,決定公推一位士紳做會長。

消息傳出,街頭巷尾立即炸開了鍋。大家都在猜測誰會成為新一屆商會的帶頭人。人們?yōu)榇藸幷摬恍?。但認為應該是林家染坊林劉氏的一派,漸漸占了主流。他們在茶館里慷慨激昂地發(fā)表觀點:林劉氏有報忠守貞的美德,有救人危難而不沽名的大義。如果這樣的人不被推舉簡直是商界的恥辱,漢城縣公義廉禮的失敗。

娘成了公認的最佳人選。

二叔這時卻經(jīng)常過來。連分了家就一直絕少見面的二嬸,也殷勤地過來陪娘說話。二叔小心翼翼地說,哥在的時候,給我改名為建名。二叔說,商會會長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催糧要稅,卻可以鍛煉人。還說,大人們講主要看嫂子的態(tài)度……

娘一直沒有言語。娘后來對登門征求意見的公人說,承蒙大家錯愛,我一個女流實難勝任,況且民婦有孝在身,不宜露面。我可以推薦一個人。

不久,縣衙敲鑼打鼓地給漸名樓的老板林建名送來了紅紅的商會會長的聘書,同時給林家染坊抬來了一塊大大的匾額,題名:義氣如蘭。

十三

七月初七是“乞巧節(jié)”。在漢城縣“七夕”“乞巧”風俗由來已久。據(jù)史料記載,重七之夜,人們要把時令鮮果和酒肴供在院中或樓臺上,然后講傳牛郎織女的故事,此時婦女們對月穿針乞巧或繡荷包比賽。

清晨,小紅姐姐高興地跑到柜上來。小豐叔叔正在抹擦桌子,準備迎接一天的生意。小紅姐猛地堵在他面前,哧地笑了一聲,把一個荷包輕輕地捧給小豐叔叔。臉若紅桃。

小豐叔叔驚奇地問,這是什么?

你猜嘛!小紅姐說。

小豐叔叔笑著說,我猜不出來。小紅姐生氣地背過身,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人家讓你猜,你就猜嘛!

“巧”!柱兒沖小豐叔叔喊道,小紅姐姐乞巧得第一了!

哦,小豐叔叔笑著說,巧!

小紅姐姐的臉這時紅潤得有些異樣妖嬈,忽然一轉身像小鹿一樣跑開了。

小豐叔叔怔怔地望著小紅姐姐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不覺得她怪嗎?柱兒問,

怪什么?小豐叔叔繼續(xù)有條不紊地收拾柜臺。

剛說得好好的,怎么又跑開了呢?

小豐叔叔停下來,盯著柱兒,又無言地笑笑,小孩子家,怎么倒操心起大人的事了,小心告你娘去。

柱兒便不敢再說什么了,柱兒覺得這個姐姐好怪呦。

夜里,娘在繡繃前繡花兒。娘沒有參加“乞巧”,但娘的手到底有多巧,人們都很清楚,因為小紅姐姐就是娘一手帶出來的。柱兒在一旁和小紅姐玩。小紅姐非??旎?,她用剪刀給柱兒剪了一對兔子,一只有長長犄角的梅花鹿,一個肥嘟嘟的小豬。柱兒樂得說,還要還要。小紅姐姐笑著問,還要什么?柱兒想了一會兒說,牛。小紅姐問,要牛干嘛?柱兒撅嘴說,不告訴你!小紅姐卻沖柱兒亮亮手里的剪刀,不告訴,就不給剪。

柱兒想了想,湊到她的耳旁咕噥了一句。她卻一下子笑彎了腰。

娘這時停下手里的繡針,驚奇地望著他倆。小紅姐姐沖娘嘻嘻笑著說,太太,柱兒想當牛郎哩。

柱兒一下紅了臉,背過身哇哇地大哭起來。娘也朗朗地笑了。娘抱過柱兒輕輕地安撫著,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問,你也十六了,有中意的了嗎?

小紅姐姐一下噤了聲,低著頭羞怯地說,我要永遠陪著太太。

娘的眼睛不禁有些濕潤,用手絹輕輕點了點眼角,又笑了起來,傻丫頭!哪有這樣說的。遲早是要走的。果真沒有合適的嗎?

小紅姐姐的臉紅透了,說,誰會看上我呀。

娘微微笑著說,既然這樣,我想替你保個媒,你看怎么樣?

誰?小紅姐姐緊張地問。

娘抬起頭,默默地注視前方良久說,豐——掌——柜。

啊!小紅姐失聲叫了出來,身子輕微地戰(zhàn)栗,精巧的鼻翼滲出了細微的汗珠。

怎么,不合心?

不!不!小紅姐激動地搖著頭,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娘的面前,一切均憑太太做主。

娘看著小紅姐幸福紅漲的臉,郁郁地點點頭,放心吧,我去說。

一天,小豐叔叔來匯報賬務。娘隨意地翻開一頁賬冊,不經(jīng)意地問,覺得小紅姑娘怎么樣?

小豐叔叔有點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說,好!巧丫頭。

娘又翻過一頁說,許給你,如何?

什么?小豐叔叔在那一刻的反應超出了娘的預料,他憤懣地說,我不喜歡媒妁之言!自古至今就數(shù)包辦婚姻害人最深。

娘這時從賬冊里抬起頭,笑著說,這怎能叫包辦呢?她是喜歡你的。

可我,小豐叔叔直直地盯著娘氣呼呼地說,我,我喜歡誰你知道!

娘避開小豐叔叔熾熱的眼光,埋下頭繼續(xù)翻著賬冊說,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只要你我兩情相悅,誰也不用怕。

小豐叔叔一步跨過來,抓住娘的手說,別再騙自己了。我知道你對我有懷疑。但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壞人!小豐叔叔激動地說,知道我為什么每次都選擇走在你的左邊,坐在你的左邊嗎?

娘疑惑地望著他。

因為左邊,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聽人說,常走在一個人的左邊,就能永遠留駐她的心里。

娘的頭漸漸地低了下來,身子細微地簌簌發(fā)抖,但娘使勁地將手從小豐叔叔的手里掙出來,說,修完這座橋再說,好嗎?

小豐叔叔急切地問,為什么?

我得對他爹有一個交代。娘說,不能讓他白死。

好!好!小豐叔叔激動地沖娘點了點頭說,我等你。而且……

而且什么?娘問。

小豐叔叔笑著說,橋的名字。我在考慮橋修成后叫一個什么名字好。

娘說,這個我倒沒上心。

可我一直放在心上。小豐叔叔說著再次攥住娘的手,他把娘白皙纖細的手捧在手心,像捧一件絕美的珍寶。他說,你所有的事,我都放在心里。

娘的眼眶漲滿了潮水,娘這次沒能將手抽出。

十四

天像一個會憋尿的頑童,雨遲遲不落。

柱兒看到一個伙計向干燥的街面上潑了一盆水,地面便刺啦啦地響,如牛馬渴飲,一下子就干了,只留一圈潮濕的影子。旱情日益嚴重。

染織生意也大受影響,烈日炎炎,紅火一時的染坊一度出現(xiàn)了冷清的局面。但吃舍飯的人有增無減。義灶的鍋由原來的十口增到了二十余口,它們像深不見底的地洞,不斷吞食著林家儲存的谷米錢糧。原來支持義灶的幾家商號,這時已經(jīng)陸續(xù)停辦。

管家建議暫時停了舍飯。但娘沒同意。娘說,都是些無家可歸的人,停了飯他們怎么活呢?再撐一段看吧。

大橋仍在繼續(xù)修建,天氣雖然大旱,卻給橋梁施工帶來了意外的便利。

娘有時候會到建橋工地去看一看。烈日下,粗黑的莊稼人赤裸著上身,遵照技工的安排,在干涸的河灘上搬、扛、頂、靠,干得熱火朝天,遠處大橋已具雛形。它像一只展翅的雄鷹,踞在河床之上,英姿巍然。

娘吩咐管家,下午一人再加一個饅頭。管家為難地望著娘,低聲說,家里儲存的糧食已不多了。娘沉吟了一下說,先這樣辦吧。

管家便硬著嗓子吼道,加把勁呀!太太吩咐了,晚上每人再加一個饅頭。下面,工地上隨之爆發(fā)出了一片歡呼聲,人們干活的熱情更加高漲。

從工地回來不久,小紅姐找到管家,交給他一只精致的盒子,悄悄叮囑了一句,太太吩咐別讓外人知道。便紅著眼,低頭而去。

管家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里面是一些精美的珍珠首飾。管家不由得仰天長嘆:大善人哪!

二叔來了。

這個擔當了漢城縣商會會長的人一下子精神煥發(fā),到處催糧要款,威風得很。朝廷新近又調(diào)整了稅目,稅費多得像熱天身上起的痱子,令人憤懣和無奈。

二叔有模有樣地跟娘寒暄了幾句,便切入正題,說,這次上面又下了任務,而且催得急,限五日內(nèi)必須交白銀萬兩。軍界都欠餉了,上面的壓力很大呀。

娘說,天下大事,不歸你我左右,保練團發(fā)不了餉銀,不是百姓操心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又給我派了多少?

二叔說,這么多銀子這么短的時間,散收肯定難辦。咱們林家染坊在當?shù)匾菜闶浊恢傅拇髴?,能否帶個頭,湊這個數(shù)。說著向娘張開了五個胖胖的手指。

娘笑著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小百姓看旗聽令,無非順應潮流,自求太平。但林家是窗戶紙外吹喇叭,空有名聲。這個數(shù)我無法湊。

二叔撂下臉來說,嫂子架橋修路,仗義疏財,人所共知,連知縣老爺都為您題了字,這是多大的榮耀。您就看著辦吧!

娘說,一碼歸一碼。我只能照章完稅。

小紅姐姐這時托著茶盤進來上茶。二叔就趁機拿眼偷偷打量了她一番。

嫂子當真是沒有辦法可想?

實在沒有辦法。娘說,請會長大人見諒。

二叔涼涼地干笑一聲,拱手告辭。

柱兒聽見他出門時低聲咕噥了一句,哼!鐵母雞。但柱兒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柱兒悄悄地跑來找小豐叔叔,伙計說豐掌柜一大早就出去了。正說著,小豐叔叔大步走了進來。

柱兒便問,什么是鐵母雞?小豐叔叔一愣。柱兒便把原委告訴他。

砰!小豐叔叔一拳砸在案桌上,罵道,胡說!混賬!繼而轉過身,對柜上的伙計們高聲問道,你們知道我去哪兒了嗎?我去城外的白云寺了。

原來白云寺也被催著捐銀納稅。寺廟的收入向來仰仗香火佛事的。災荒之年佛事人少,香火不旺,白云寺沒有辦法,想伐掉廟前的那幾株千年柏樹變賣完稅。事情被娘知道了,娘請小豐叔叔轉告廟里不用伐樹,廟賦由染坊代交。

但等小豐叔叔趕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遲了一步。一棵幾人合抱的千年古樹張開龐大的枝丫,尖利地驚叫著呼嘯而下,倒在山寺前。鋒利的刀斧還想逼向第二棵的時候,被他斷然喝止。白云寺的大師聽完小豐叔叔的來意后久久不語,他仔細地摩挲千年柏樹粗糙的樹皮,良久,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小豐叔叔義憤填膺地詰問,你們說,像這樣的人能說吝嗇嗎?如果這也算吝嗇那可真是社會之福、民族之福了!

一副對聯(lián)也就在這時在漢城縣百姓中廣泛流傳。上聯(lián)是:“自古未聞糞有稅,下聯(lián)是:而今只剩屁無捐。誰也不知道這副對聯(lián)由誰而作,但它的確在宣統(tǒng)三年,也就是公元1911年夏日的流火里迅速散播。

人們普遍預感天下將會有一場災難或者巨變。但到底是什么,誰也說不清,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期盼??蔀碾y卻像雨水一樣,遲遲未現(xiàn)。人們松懈了,認為也許是一種錯覺。它卻劈頭蓋臉呼嘯而至。

先是聽說四川發(fā)生了什么,接著湖北也出現(xiàn)了什么,官道上驛馬奔馳,街市上兵影憧憧,漢城縣的大街小巷籠罩在一片驚惶之中。

災難同時襲擊了林家染坊。

晚上。柱兒突然被一陣壓抑的哭泣聲驚醒。他看見屋里站了很多人。個個面目猙獰,臉黑如炭。

一人站在床前,拿著一把大刀。明亮的刀刃在幽微的天光里顯出堅硬的光輝。盜匪的臉上涂抹著黑色的鍋墨。他們首先把住大門,然后有條不紊地往外搬著東西。

柱兒害怕極了,緊緊地摟住娘,娘的懷抱溫馨而柔軟,鉆進娘的懷抱,就好像進入了保險箱。許多人在屋里搬東西。布,成片成匹的布被扛走了,它們是染坊剛剛加工完等待顧客提取的貨物。沉重而充實的貨柜頃刻間變得輕巧虛無起來。娘緊緊地摟著柱兒,一動不動。娘的神情異常鎮(zhèn)靜。

突然一個盜匪將馬刀擱在了娘的肩上,用一種類似鳥叫的嗓音問,錢柜在什么地方?娘沒有吱聲。那人突然一把將柱兒從娘的懷里拽出來,獰笑著低聲喝道,說!

大刀口上逼人的甜腥味使柱兒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柱兒害怕極了。

哇!柱兒懼極而泣。暗夜里柱兒的哭聲顯得突兀和洪亮,像一面巨大的銅鑼在人的耳邊奏響。

強盜愣了一下,突然飛起一腳,將柱兒踹到了一邊的角落里。

娘這時卻像一只豹子猛地沖上去,狠狠地咬住了盜匪的手。盜匪哎呀慘叫了一聲,馬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但他突然反撲上來,抱住娘,想把她摔倒。柱兒大驚失色,張嘴想哭,但嘴里突然被塞進了什么哭不出聲來。柱兒似乎聽見了娘黑發(fā)錚錚斷裂的聲音。娘很快就要倒地了。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身影卻向老虎一樣撲了上去,殘暴的盜匪應聲倒地。屋里霎時騷亂起來,人群像一些皮影在晃動,但偶爾傳出的鐵器撞擊聲,拳擊碰撞的聲音,表明那不是臺子上的一場單薄的皮影戲。有人沖出大門,大喊:抓胡子呀!

狗隨之叫了起來,街上亮起了燈光,有陸續(xù)的人聲傳來。盜匪們一個個奪門而逃。

人們打著火把走了進來。柱兒看到滿地滿架凌亂的布匹,它們像彩色的布景,將屋里裝飾得光怪陸離。娘伏在地上,頭發(fā)亂了,嘴角處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小紅姐向娘的臉上傾灑了一些冰涼的水滴,娘就醒來了。娘的眼在人群里急切地搜尋,當她清晰悠長的目光被小豐叔叔穩(wěn)穩(wěn)接住后,就倏地一下明亮起來。小豐叔叔撥開眾人,走到娘跟前,嘴里不住地囁嚅著,有血從他的肩膀處汩汩地流著。娘忽然閉了眼睛。小豐叔叔一下子把娘抱了起來,放在了床上。柱兒看到有一滴明亮的東西滑過娘美麗的臉龐。

一個受傷的盜匪,掙扎著爬起來想跑,但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娘歇息了片刻,隨后掙扎著起來,洗漱了一下,來到廳堂。小豐叔叔已把俘虜捆了,令其跪在堂前。

娘問,你是哪里來的?

盜匪嘴里咕噥了一下,老鷹嘴。

老實說!小豐叔叔握著刀逼近了匪徒。

那人渾身哆嗦不停,小的,小的講的是實話呀。

小豐叔叔的臉變得冷硬,大刀在盜匪的頭頂緩緩上揚。

我說!我說!

誰也沒有想到,那個盜匪居然說出了一個令所有人不寒而栗的秘密,也正是這句話,引起了漢城歷史上一次有名的暴動事件。

保練團。面如土灰的盜匪嘴里吐出了三個字:保練團。

人們先是面面相覷,接著便發(fā)出了咆哮的呼喊,憤怒的人群迅速涌向保練團駐地。

保練團門口的幾只風燈,將門前照得通明。大家迅速向保練團集結。門口的衛(wèi)兵瞅見來勢洶洶的人群,一晃就不見了。一個衛(wèi)兵慌亂中放了一槍。嘎叭!漢陽造的槍聲在夏夜的熱風里像一個潮濕的炮仗,狀若蚊蠅。

人們手中的石塊、鐵器憤怒地砸向保練團的大門。咚咚嘭嘭!像擂鼓一樣。大門在一陣暴響之后,終于打開。

一伙持槍的兵丁擁著王團長,出現(xiàn)在門口。

王團長打著官腔問,諸位深夜來訪,到底所為何事呀?

娘走上前稟明了情況。

有這事?他故作驚訝地嘆道,這些賊人太猖狂了,居然敢在老子眼皮底下?lián)尳佟U埛判?,我一定嚴加懲辦。

娘冷笑著說,我們已抓了一個。

好!好!王團長顯得有些意外,狠狠地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團副。把他交上來吧,我們將嚴加盤查,力爭順藤摸瓜,一舉端掉賊窩。

這樣,當然最好。娘說,不過……

不過什么?王團長緊張地問。

娘冷笑著說,有些蹊蹺,盜匪說,他認識你。

笑話!我會認識盜匪。

小豐叔叔抬手向前一揮,人群里有人將抓住的盜匪架到王團長面前。

盜匪渾身打顫,望著王團長欲言又止,隨后竟通的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你是誰?

跪地的盜匪先是一愣,繼而更加猛烈地向王團長叩頭,求饒。

小豐叔叔這時大步上前,一把掀開盜匪黑色的外衣,慘白的燈光下,盜匪胸前身后刺目的“兵”字赫然在目。

砰!突然,斜刺里一聲槍響,跪地求饒的兵勇應聲仆地。

果然是一個強盜!團副獰笑著收起槍對王團長說,大人,前幾天我們丟失了幾套軍裝。沒想到居然是這廝盜取的。今天又來盜搶民財,反而栽贓我們,真是用心險惡,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王團長看著倒在血污里的兵丁冷笑道,既然盜匪已經(jīng)就地正法。我看大家就先各自回去吧。

小豐叔叔突然挺身上前喝問,你剛才不是說要順藤摸瓜嗎?請問現(xiàn)在把人打死了還怎么摸瓜,怎么查?

王團長輕蔑地笑笑說,怎么查是我們官家的事,用不著你來插嘴。

我看你們是蛇鼠一窩,殺人滅口!

大膽!放肆!王團長勃然變色,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再在這里妖言惑眾,老子馬上送你進大獄。

小豐叔叔兩眼冒火,鋼牙緊銼,你們這些狼狽為奸的滿洲鷹犬,民眾不會讓你們猖狂多少時候了??粗桑銈兊膯淑姾芸炀蜁庙?

王團長一怔,突然氣急敗壞地喊道,來呀,把這個妖言惑眾的革命黨給我抓起來!

所有在場的人都有幸看到了小豐叔叔敏銳的身手。他先側身躲過了一個敵人,接著一腳踹倒了撲上來的兵丁,順手奪過了槍,隨之一個箭步,等王團長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一桿烏黑的槍管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頂住了他的腦袋。

小豐叔叔輕蔑地笑笑說,現(xiàn)在只要我的小指頭一動,馬上送你進閻王殿。接著厲聲喝道,讓他們退下!

王團長嚇得面如土色,渾身如篩糠一樣,結巴著喊,退下!全都給老子退下!

圍上來的兵士緩緩地朝后退縮。

停!團副這時突然喝止了退縮的兵勇,他瞇著眼睛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小豐叔叔,突然兩眼放光,大喊道,他就是刺殺巡撫大人的刺客!弟兄們,抓刺客!立功受獎的機會到了!誰能拿住刺客賞銀五百兩!

緩緩后退的兵勇遲疑了一刻后,再次逼了上來,烏黑林立的槍管像一把打開的扇骨,將王團長和小豐叔叔圍在中心。小豐叔叔夾著人質(zhì)步步后退,最后靠在了墻邊,無路可走。王團長又驚又氣地罵道,你,你這個混賬東西!退下!退……

話還沒說完,團副獰笑著抬手就是一槍。王團長像一個不堪重負的布袋應聲倒地。與此同時,小豐叔叔卻輕輕一躍跳過了圍墻。在一片雜亂的槍聲里消失在夜色中。

十五

林家染坊真正的災難來臨了。

縣衙以窩藏革命黨的罪名逮捕了娘,染坊隨之查封。柱兒哭著要和娘一起去,娘蹲下來牽了牽他的衣領說,乖,和小紅姐姐一起玩。娘隨后啞著嗓子吩咐,要繼續(xù)修橋,不能功虧一簣。

染坊亂糟糟的,一團團看不見的烏云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林建名這時不知從哪里閃了出來,訕笑著對眾人說,嫂子不聽我的勸,硬要收容那個革命黨,怎么樣?吃虧了吧!

小紅姐姐沖他說道,二爺,你來得正好,太太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也應該幫忙想想辦法呀!雖說分了家,但畢竟是親兄弟呢。小紅姐姐拉過柱兒說,他可是把你叫二叔的。

林建名匪夷所思地笑了一下說,你放心,我肯定會管的,怎么不管哪!此時不管更待何時?

柱兒好像想起了什么,說,不!不!他不是我二叔。他是大煙鬼,臭狗屎。我要娘,我要找小豐……小紅姐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林建名獰笑著說,看見了嗎,我這個二叔畢竟抵不上人家的野老子呀!

閉上你的臭嘴!小紅姐姐怒目而視。

怎么?你也心疼了。二叔沖小紅姐咬了咬牙,人家看上的不是你,而是劉——春——蘭。

林建名轉過身對人們說,我實話告訴你們,劉春蘭涉嫌窩藏革命黨人,遲早是要殺頭的。你們等著瞧好吧。這里的房子,這里的人,他突然揚手擰了一下小紅姐的臉,遲早是我的!

小紅姐姐沖他啐了一口,他反而仰頭哈哈大笑而去。

一伙等著吃舍飯的災民,這時在店門口不明就里地東張西望。他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些人嘟囔著問,舍飯怎么沒開,沒有舍飯還怎么干活?

小紅姐正愁沒處發(fā)火,便上前罵道,吃!你們光知道吃,現(xiàn)在太太被抓了,染坊沒了,你們吃狗屎去!

災民們一下子呆住了。恩深似海的東家被抓走了,吃不成舍飯了,更別提修橋了。災民中立即炸開了鍋。他們奔走相告,不一會兒一支約有幾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把漢城縣衙圍了個水泄不通。小紅姐姐也混在其中,她沒想到這些蓬頭垢面的災民中竟然蘊藏著這么大的力量。

保練團將災民堵在縣衙門口,宣讀了知縣大人嚴懲鬧事的訓令,要求災民馬上離開,否則一律拘押。

但在饑餓的威脅面前,這種慣常的高壓手段失去了往日的效果,反而火上澆油。饑民們擊碎令牌,推倒衙門前的鐘鼓,大呼:不放林太太,誓不回家。

衙役見勢不妙,趕緊進去稟告。

知縣大人坐在槐樹陰里品茶,聽見衙役氣喘吁吁的回稟,狠狠地將茶杯眤在桌上,罵道:一幫刁民,真是一幫刁民!

衙門外饑民的呼喊聲這時像春雷一樣一聲更比一聲高,震耳欲聾。

知縣背起手焦躁地來回走動,如熱鍋螞蟻。旁邊的師爺走過來說,古人云: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F(xiàn)在四川、湖北頗不太平,如果我們這時一味彈壓說不定會惹起禍端,激起民變。

知縣回頭嘆道,我如何不知。只是這林劉氏涉嫌溝通革命黨刺殺朝廷重臣,生殺予奪由朝廷說了算,本官豈敢私自做主?

師爺捋了捋稀疏的胡須,湊到縣令大人耳邊嘀咕了幾句,知縣老爺?shù)念^如雞叨米般地亂點。

后來,那天在場的人都看到了縣令大人的光輝形象。先是幾個衙役抬著一口熱騰騰的大鍋出來,隨后漢城縣百姓的父母官便從衙門里邁出來。他身材肥胖,肌膚白嫩,儼如一個深居簡出的婦人。

知縣老爺站定后,親切地掃視了一下密集的人群,微笑著說:各位,我清楚大家的心思。林劉氏德輝鄉(xiāng)里,本縣也深感欽佩。正據(jù)實向上稟報,力求上官感其德行網(wǎng)開一面。但你們這樣鬧下去不僅救不了她,反而會引起上峰的震怒,后果不堪設想啊。我向你們保證林劉氏在本縣拘押,決不會動她一根毫毛。瞧!日頭這么大,站久了會中暑的。本官特命煮了一鍋綠豆湯大家解解暑,喝完了該忙啥忙啥去吧。

知縣大人說完,微笑著俯視著下面的人群,像《西游記》中佛祖俯視掌上的孫猴。

人們面面相覷。

突然,人群里爆出一個聲音:要繼續(xù)修橋!不能功虧一簣。人群里立刻傳出共鳴:要修橋!要修橋。不能功虧一簣……虧一簣……一簣。

知縣有些意外,與師爺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的臉色都有些難堪。

知縣打起精神說,好!修橋嘛,本是一件好事情。本縣自不會阻攔。既然此事一直由林家出義灶銀兩,可繼續(xù)由林家牽頭。

小紅姐姐這時走出來說,我是太太的貼身丫鬟,既然大人責成林家繼續(xù)修橋,我們要求見太太一面,轉達大人的意思。

知縣揪住胡須,沉吟片刻說,好吧,就破個例。

下面歡聲雷動,“修橋去”“修橋去”的叫喊聲此起彼伏,人們歡喜而散。

知縣與旁邊打扇的師爺在衙門前良久佇立。他們像兩株誤了時令的霜打的茄子,在古舊的衙門前散發(fā)著陳腐之氣。

十六

牢頭帶著柱兒和小紅姐姐到了天字號牢房。

幾天不見,娘憔悴多了??吹街鶅杭拥嘏苓^來,手伸出牢門檔外緊緊抱著柱兒的頭說,想死娘了,想死娘了!

柱兒哭道,娘,娘!小紅姐也俯身抱著柱兒低低地哭泣。

過了一會兒,小紅姐把籃子里的糕點遞給娘,太太,吃點吧!

娘搖搖頭,我吃不下。娘問:橋還在修嗎?小紅姐點點頭。娘高興地說,這就好!這就好!

小紅姐姐哽咽著說,染坊已被查封了。聽說官府要抵押給商會,具體交二爺經(jīng)管。

我已經(jīng)知道了。娘說,林建名和那個女人到我這兒來過了。他們想什么,我清楚得很!

娘悵然一笑,說,有機會,替我燒了它。

燒了什么,染坊嗎?那可是您用心血打理的呀!

娘抬起頭,良久無言。

牢頭這時在外面催,時間到了。快出去!快出去!

娘說,你把我的那點東西都取出來,斷不能讓橋功虧一簣。

小紅姐姐含淚地點了點頭。

柱兒哭喊著要娘,但被粗暴地扯了出來。娘雙手無力地扶著牢門,默默地注視著聲嘶力竭的兒子,一行清淚從臉頰悄然滑落。

柱兒和小紅姐從牢里走出來。

遠處,白云寺的鐘聲咣咣地敲響,它們在暮色里更顯得蒼涼和悠長。柱兒突然手一指說,去寺廟吧,我想燒炷香。

黃昏下的寺院香煙裊裊,鐘罄和鳴。柱兒隨小紅姐姐徑直進入大殿。佛陀坐在大殿深處,低眉垂目,手結法印,一泓潔凈安詳?shù)奶旃鉃⑾聛?,照亮佛像的半身?/p>

跪下吧,少爺!祈愿佛祖保佑太太遇難呈祥,早日出獄。

柱兒乖巧地跪在蒲團上,認真地叩了三個頭。小紅姐伏在蒲團上虔誠地祈禱。

這些木偶泥塑真有這么大的能耐嗎?柱兒仰起頭偷偷地打量了一眼佛像,佛容莊重,帶著神秘的微笑。

柱兒想娘正在受苦,他卻笑,笑什么?難道眼看著一個人被殺頭了,還值得笑!

柱兒倏地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悶悶不樂地走出殿門。

小施主!一個沙彌喊住了他。沙彌雙手合十,面帶笑容,說,看你眉目清秀、骨骼清奇,似與佛有緣,不妨借你本經(jīng)書讀讀或有好處。

與佛有緣!真的?柱兒環(huán)視著周圍的神殿廟宇一臉詫異。

阿彌陀佛。沙彌神秘地笑笑說,請隨我來。

小紅姐姐高興地說,快去吧,師傅的話不會有假。沙彌笑著說,女施主也可以隨往。

是嗎?小紅姐姐猶豫了一下,便拉起柱兒小心翼翼地跟著沙彌進了后院。院內(nèi)樹木蔥蘢,藤蘿疊蔓,空門的清靜宏闊之氣撲面而來,這里是香客的禁地。隨著小沙彌七拐八轉,到了一扇門前。和尚微笑著說,書就在里面,請施主自便。然后合掌退去。

兩人正自納悶,吱呀!門開了。

小豐叔叔站在里面沖他們笑。柱兒愣了,一下?lián)溥M了小豐叔叔的懷里,流著淚說,娘,娘……

小豐叔叔輕柔地撫摩著柱兒的頭,說,別擔心。我一定會救她出來的。

小紅姐姐定定地瞅著小豐叔叔,半晌紅著臉說,讓人擔心死了。

小豐叔叔突然將柱兒的頭從懷里拉出來,嚴肅地說,我能否交給你們一件事兒?

茶館的生意照樣清淡。七歲的柱兒坐在茶樓的包間里,神色有些緊張。他要在這里等一個人。

篤!篤!篤!有人敲門。

柱兒打開門,一個頭戴禮帽的人站在門口,深深的帽檐遮住了眼睛。柱兒不認識。

那人側身進來,利索地關上門,除去帽子,微笑地瞅著柱兒。

王叔叔!柱兒高興地叫道。王叔叔在嘴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柱兒別出聲。

東西帶來了嗎?

柱兒從衣兜里取出了一封信。

王叔叔接過,仔細瀏覽了一遍。高興地說,太好了。早等這一天了。接著又嚴肅地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小豐同志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全。

柱兒堅毅地點點頭,說,沒事。只要能救出娘,我什么都不怕!

好孩子。請你告訴小豐同志,一切按計劃進行。

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嘭嘭地拍門,一聲緊過一聲。柱兒看見王叔叔一下將紙條塞進了嘴里,然后示意柱兒開門。

門開了。二叔站在門口沖柱兒笑。一伙兵丁擁進來,二話不說在屋內(nèi)亂搜??删褪遣灰娙恕?/p>

快說!人到哪兒去了。帶頭的軍士沖柱兒吼道。

柱兒哭著拉著二叔的衣襟說,二叔,我是來找你的,我一直就在這里等你!

林建名猛地推開柱兒,罵道,小兔崽子想往我身上推。剛才分明看見有人進來了??煺f,他在哪兒?

軍士再次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屋里除了一張茶桌幾條茶凳、一口儲滿醬水的大甕,什么也沒有。抬頭看,上面是結結實實的竹木樓板。

軍士這時不耐煩地問,你到底瞅清了沒有?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二叔哈著腰說,軍爺,我可是看得真真的呀!

嘁!真真的。軍士突然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怪笑,真真的,你老婆怎么會跟人混在一起?

二叔的臉上青一片紫一片,很難看。他突然一把揪起柱兒走到窗戶前喊道,革命黨你聽著,你們不是講人權嗎,我數(shù)三下,如果你再不出來,我就將這孩子從窗口扔出去:一、二……

嘩!一個頭頂水瓢的人從醬水甕里站了起來。王叔叔被捕了。但他說自己僅僅是一個膽小怕事的生意人而已。

柱兒恨死二叔了,真想上去給他一個耳刮子,可是夠不著。柱兒后來只能賞給自己一個耳光。柱兒就這樣埋著頭,失望地走了回來。

小豐叔叔安慰柱兒說,沒事的。我再想想辦法。

小紅姐姐關切地問,真的有辦法嗎?

小豐叔叔仰頭嘆了一聲,劫獄。小王在新軍中很有威信,只有他才能調(diào)動新軍,還這里一片民主的天空。

小紅姐姐急切地說,多危險呀!小豐叔叔爽然一笑,革命黨人以天下為己任,早已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就再沒有其他辦法了?小紅姐焦急地問。

小豐叔叔想了想說,要是能見到小王本人,請他說出在新軍中聯(lián)絡人的名字,后面也好辦。他又為難地說,現(xiàn)在他們一定嚴加戒備,不會隨便讓人接近的。

小紅姐姐定定地瞅著他,美麗的眸子明一陣暗一陣,她突然忽地站起來說,我有辦法。

小豐叔叔一怔,問,什么辦法?

她卻慘然一笑,放心吧。會有辦法的。

小紅姐姐背過身子,在桌前忙碌起來。再轉過來時,柱兒驚呆了。他看見小紅姐新梳了頭,臉上勻了粉,像天上的仙女,漂亮極了。柱兒高興地說,姐姐和娘一樣漂亮。小紅姐姐嫣然一笑,對著發(fā)愣的小豐叔叔說,等我的好消息吧。

小紅姐姐走了之后,一夜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個在獄里謀事的人,急火火地塞給街頭叫花子一個饅頭。這個饅頭后來轉到了小豐叔叔的手里。他輕輕一掰,一張寶貴的小紙片赫然在目。

夜里,喬裝的小豐叔叔在接應下見到了王叔叔,王叔叔激動地說,我以為是他們的陰謀,沒想到真是。

小豐叔叔低聲說,快講吧。

小豐叔叔見了娘。娘已受了刑,虛弱地靠在牢房角落里的一捆麥秸上,頭發(fā)分散地披著,微縮的身子孤清而單薄。小豐叔叔抓住牢門的柵欄,淚水如注。娘緩緩睜開眼睛,放大的瞳仁里閃現(xiàn)出一個青年悲痛欲絕的形影。娘輕聲地催促,快走吧,這里危險!

但小豐叔叔依然定定地注視著娘。夜靜得厲害,彼此的呼吸聲,如雷貫耳。你要挺住。小豐叔叔說,這里很快就會是一片新天地了。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那把木梳,一把塞到娘的手里。拿著吧,讓它幫你把所有的煩惱都梳理掉!

娘的眼眶在那一刻突然濕潤了。娘定了定說,帶上柱兒吧。這是林家唯一的骨血,不能就這樣絕了。

娘隨后低頭挽過如云的黑發(fā),銀牙一閃,咯!一縷柔韌如緞的頭發(fā),捏在了娘的手里。娘無言地注視著小豐叔叔,說,帶上它,我等著!

烏黑而柔軟的頭發(fā)靜靜地躺在小豐叔叔的手心,宛如一掬清澈的水波。小豐叔叔無聲地望著娘,淚在這個青年的眼里千回百轉。他最后堅定地點了點頭說,知道我給大橋取的名字嗎?

娘問,什么?

蘭橋!我給它起名蘭橋。

蘭橋!娘輕輕地念道,蘭橋。

十七

漢城歷史上,第一次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爆發(fā)了。

干旱了一個夏季的天空,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雷聲滾滾,雨水如箭一樣射向大地。起義的槍聲首先在漢城縣北城區(qū)打響。革命軍先攻克了團練所,并在那里補足彈藥后,直逼南岸的縣衙。

保練團一路敗退。他們最后沿著剛剛修葺的漢陽橋,過了城市的南岸,并在那里據(jù)險頑抗。革命軍一時無法過橋。

有人看見小豐叔叔眼里燃燒起團團刺目的光焰,他身扛大刀帶領敢死隊狂風一樣沖了上去。突然那邊卻將一個人拉了出來,小豐叔叔一下子呆了。

娘!娘!柱兒驚喜的尖叫聲,穿過密斜的雨線,縈繞在迷蒙的硝煙里。

林建名剪著娘的雙手,堵住了敢死隊前進的路。娘掙扎著扭身向身后甩了一巴掌。啪!林建名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道血紅的掌印。但他的馬刀仍然死死地抵在娘秀頎的脖頸上。

放下武器,馬上投降就放了她。他終于不再遮掩。

起義總指揮豐志鵬猶豫地彎下腰,放下了手里的槍。

與此同時一股棉布焦糊的氣味卻從一個角落里迅速躥了出來,愈來愈濃,隨之人們眼前一亮:橋南林家染坊的后院火光沖天。隱藏蟄伏的團丁們這時鬼哭狼嚎,方寸大亂。

炸橋!快炸橋!

團副氣急敗壞地指揮士兵往橋頭安置炸藥包,炸藥包長長的火線被兵勇們接引了出來。一旦點火,大橋將毀,起義將敗,一切將無可挽回。

娘的臉在火光的映襯下飄過一縷艷紅的光芒。她雙眸如水,定定地瞅著小豐叔叔,突然又露出了一個燦然的微笑,接著一抹皎潔的白影一掠而過。橋下洪水暴漲,娘翩然而下,無聲地淹沒在洪流之中。

嗨!嗨!小豐叔叔狂風般地向橋南射去了密集的子彈。幾個準備上前點火的兵勇也仆倒在血泊中。

敢死隊勇士趁勢沖擊,勢如破竹,順利攻克了大橋。一些殘兵敗將紛紛退在街道兩旁負隅頑抗。但他們敗局已定,零星的槍聲猶如迎接漢城縣起義的禮炮。

革命隊伍在歡慶勝利的時候,沒有找到總指揮豐志鵬,有人說他犧牲了,也有人說他隱退了……但就是沒有他的消息。

在后來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人們在斷壁殘垣的林家染坊的后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子,她聲嘶力竭地喊道,別燒!別燒!我的!我的!有人說她是挨了槍的漸名樓老板林建名的太太,但顯然沒人對這個感興趣。

人們感興趣的是火燼中的另外兩具不同的尸體。他們被燒得面目全非,只能憑著體型勉強辨別。人們發(fā)現(xiàn)年輕的女性為染坊林太太的貼身丫鬟小紅。但另外一具尸體的辨認卻頗費周折。這是一個大略五十開外的矮胖丑陋的男人,皮膚黝黑,浮腫的臉上泛著令人作嘔的黑色斑點。一個過路的菜販,突然睜大了眼睛說,咦!他怎么會在這兒呢?有人問,你認識他?菜販子一臉不屑地說,咋不認識?這是縣牢里專門做飯的劉師傅嘛,老顧客了。奇怪,這個老騷驢怎么會死在這兒?

責任編輯 吳 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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