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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韻事

2009-08-04 09:21
章回小說 2009年7期
關(guān)鍵詞:草兒老頭子古董

章 誠

日子數(shù)到1999年的時候,李辛未老頭心里的緊迫感就特別強(qiáng)烈,因?yàn)閳蠹埳?、電視和收音機(jī)里都在宣傳議論一個重要的話題——跨世紀(jì)。耳聞目睹,全世界的人都在忙著跨世紀(jì),他們雙河口的人也不例外,也在忙著跨世紀(jì)。辛未老頭當(dāng)然不知道這世紀(jì)到底怎么跨法,他是長年累月在這雙河口狹窄的河道上搖著一只老渡船,運(yùn)送過往的行人。這老渡船是舊的,太陽是舊的,瑟瑟的秋風(fēng)也是舊的,只有人才是新的,而且有的人越來越新。辛未老頭覺得別人是新了,可自己還是舊的,舊得不堪忍受。他寡言少語,心里想什么誰也不知道,毫無透明度,無怪乎雙河口的人都叫他“未古董”。

未古董每天早出晚歸在河里搖槳擺渡,天天如此,歲歲亦然,循環(huán)往復(fù),數(shù)著歷史的年輪。他想,跨了世紀(jì)也跨不開這條雙河,跨了世紀(jì)能把他心里的那一截兒愁腸給跨開了,那就了結(jié)了他天大的心愿,他會好好地感激上蒼感激新的世紀(jì)。或許,他要把那截愁腸連同他那陳舊的軀體一起帶進(jìn)新世紀(jì)。想起來,他就有種徹骨的疼痛,甚至于有些絕望。未古董不想絕望,但絕望就像一條忠實(shí)的老狗,時時刻刻都依偎在身邊,揮之不去。長期的痛苦和絕望讓他習(xí)慣于沉默寡言,同時也鑄就了他驚人的忍耐力,這就是他被戲稱為“未古董”的理由。他那截愁腸里到底裝的是什么,連他的老伴都搞不清楚,更別說其他人了。

這天下午,霧靄沉沉,涼風(fēng)習(xí)習(xí),有人急急忙忙地要辛未老頭兒趕快開船,說是天要下雨了。未古董不慌不忙,不哼不哈?熏他懶得跟人家鱲嗦。真要是下了雨,淋得像落湯雞一樣也值,他知道天氣不會下雨,一點(diǎn)兒也不悶熱,天跟人一樣只是有點(diǎn)不舒服。江南深秋,常常久旱,河面越來越窄,河里的水都快干涸了,有的地方吃水都困難,天要整人是沒辦法的事情。有人又在催他開船,他只好拿起竹篙把船撐開了,一邊撐船一邊還在心里暗自嘆息,秋旱絕糧春旱滿倉啊!瞬間,老渡船就離岸一丈多遠(yuǎn)了,突然聽到背后堤垸上有人大聲地喊叫,古董老哥,等一等!

船開一丈,官都不讓。這是老話,未古董回頭一看,是李順兒在疾速的飛跑中慌亂地叫喊。未古董沒有猶豫,掉轉(zhuǎn)船頭去迎接李順兒。李順兒倒不是什么官,他就是雙河口的一個普通村民,看他那樣兒,既普通又非普通,大背頭整理得很講究,西裝革履,胸前那根紫紅色的領(lǐng)帶晃晃悠悠,手里提著個黑色旅行包,儼然一個闊老板的樣子。未古董并非目光勢利要巴結(jié)這個李順兒,實(shí)在是因?yàn)樗麄儍扇嗽?jīng)有過一段非常的經(jīng)歷。可以說,李順兒在未古董心目中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再說,李順兒遠(yuǎn)道歸來,成全他早點(diǎn)兒到家也是他辛未老頭一貫的善意。

未古董在這雙河里擺了幾十年渡,一招一式那都頗見功夫,別看他年近古稀可力度驚人,幾篙撐下去就讓船滑到了對岸。別人都下了船,李順兒坐著沒動,他對未古董說,我有事情要告訴你,你把船撐到河中間再說吧。

未古董知道李順兒在外地承包建筑工程,是個走南闖北的角兒,他那神情嚴(yán)肅的樣兒引起了未古董的警覺,估計他真有至關(guān)重要的大事。未古董的心在急劇地跳動,想不出李順兒會有什么重要事情,只好掉轉(zhuǎn)船頭,別人還以為順兒丟了東西,要返回對岸去尋找,誰知船在河心就不動了。順兒在提包里掏出了一包高級香煙遞給了未古董,然后又遞給他一支煙說,來,把“爐子”點(diǎn)燃。兩人在船上對面坐下抽煙,水上空氣凝重,吐出的煙就像燒窯一樣煙霧繚繞,凝固了似的久久不能散去。二人促膝密談至夜幕降臨還未離去,他們的身影好像鑲嵌在迷蒙的煙霧之中……

第二天,辛未老頭就沒有上船,擺渡的事兒暫由他大兒子臨時替代。他有兩男一女,女兒是老大叫樹兒,1964年生的,早出嫁了;大兒子叫根兒,1968年出生,已結(jié)婚生子,孩子都上學(xué)了;小兒子叫草兒,辛未老頭認(rèn)為草兒是個操蛋的兒子,讀書逃學(xué),和一些頑皮的孩子打得火熱,還常常偷人家地里的蘿卜和瓜果。更讓人生氣的是,有一次,把人家的拖拉機(jī)給鼓搗到河里去了。后來長大了,為他成家找對象的事兒也讓人傷透了腦筋,給他介紹那么多好女孩,他都不答應(yīng),最后領(lǐng)回一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可他卻橫著臉對家里人說,我樂意!怎么?

辛未老頭想起這小兒子渾身就不自在。還有他那個老伴兒,村人們當(dāng)面叫她王媽,背地里都叫她王婆兒。因?yàn)橛幸怀鐾跗艃毫R雞的老戲,演的是一個潑婦,既兇狠又潑辣,罵起來內(nèi)容豐富,尖酸刻薄,正好辛未老頭的老伴也姓王,她也常常把辛未老頭罵得蔫頭耷腦,雖趕不上戲里的那個王婆兒,可也算個嘴巴厲害的女人。與她同齡的人敢當(dāng)面叫她王婆兒,當(dāng)然是戲稱。雖然說王婆兒厲害,但人們還都承認(rèn)她是個能干的女人,養(yǎng)育兒女,操持家務(wù),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個家料理得有頭有緒。就是因?yàn)槟芨?,所以,不愿受制于人,不喜歡在人前低三下四,也不喜歡搞阿諛奉承,是個性情剛直的女人,脾氣燥烈,要是燥起來了就火冒三丈,連消防車都難以撲滅。但是,她在小兒子草兒面前就像個女仆一樣,唯唯喏喏。平時,她對別人也都很好,就是對辛未老頭高標(biāo)準(zhǔn)嚴(yán)要求。要說起來,辛未老頭也有不大可愛之處,他平時不多說話,有事談起來就粗門大嗓,怒吼聲猶如泰山壓頂之勢,把王婆兒吼得偃旗息鼓。為草兒的事,他斥責(zé)王婆兒是縱容小兒子的罪魁禍?zhǔn)?,有一次,草兒在家里拿了一張大票子出去和同學(xué)進(jìn)館子,王婆兒發(fā)現(xiàn)她的錢少了,以為是辛未老頭拿了,嘴巴像鍋里煮粥一樣數(shù)落不停。辛未老頭不答理她,后來,他把草兒一審問,真相大白。他訓(xùn)斥草兒,王婆兒說算了,錢花了就花了。辛未老頭的氣就上來了,并認(rèn)真透徹地罵了個言無不盡。王婆兒自知理虧,氣得摔盆砸碗,不敢對峙。她只得瞅機(jī)會把輸了的面子贏回來,如若辛未老頭有什么不地道的事兒,王婆兒會變本加厲地以牙還牙,就算找回顏面和道理了。如今,辛未老頭也正是含糊這一點(diǎn)兒,所以,他委瑣地呆在家里,不敢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他真的是痛苦極了,不知如何是好。披一件舊棉衣靠在沙發(fā)上,耷拉著眼皮兒,臉上松垮的皮膚交錯出痛苦的紋路,雕塑般地拱在那兒,只有偶爾的咳嗽聲說明他的存在。

王婆兒忙了家務(wù)忙菜園,又回來忙中午飯,忙了個半死,誰知老頭子連碗都沒有端。這時,王婆兒說話了,請個醫(yī)生來你又不讓,問你有什么事你又不說,昨天還好好的,今天這是怎么?是不是昨天碰到鬼了?

辛未老頭長長地噓了口氣,并發(fā)出一聲艱難而凄楚的呻吟,他是想以此博得老伴的重視和同情。他知道王婆兒是不會原諒他的,他只能在心里說,不是碰到鬼了,是碰到李順兒了。你老是問有什么事,順兒說的事兒能對你說嗎?辛未老頭想起王婆兒那火爆的脾氣,渾身的肌肉都在哆嗦,如果跟她說了,估計后果不堪設(shè)想。

王婆兒死死地盯著他,幾乎是吼道,你說話呀!一天就慫在這兒看到心煩,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能說出來呀?

要是平時,辛未老頭兒就毫不客氣地要質(zhì)問,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今天他無力反駁,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樣,感到氣虛心悸,無言以對。順兒說的事情確實(shí)有點(diǎn)見不得人,這是他幾十年的隱私,不是可以隨便說出來的。他被王婆兒吼得像孫子一樣不敢反嘴,仍然仰靠在沙發(fā)上,瞇縫著眼睛,微微的鼻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樣子。有誰知道,此時的辛未老頭猶如火燒烏龜,肚里痛。

王婆兒不知底細(xì),看他那可憐樣兒有點(diǎn)于心不忍,換了一種口氣問道,想吃點(diǎn)什么?

辛未老頭無力地?fù)u了搖頭。

王婆兒不想在這里磨蹭了。老天陰沉著臉悶了幾天,開始露出點(diǎn)花花太陽,室內(nèi)明亮了許多,她對老頭說,你要不吃不喝,就到床上去睡,別老坐在這兒,受了涼更麻煩。說完就出去了,她要去問問別人,這老頭到底中了什么邪。

王婆兒出去不久,李順兒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辛未老頭的面前。他照樣掏出煙來,兩人又像點(diǎn)燃了爐子,搞得滿屋煙霧朦朧。

李順兒關(guān)切地問道,怎么樣了老哥?

辛未老頭皺了皺眉,眨巴了幾下眼睛,然后用手在臉上摸了幾把,一副為難的樣子對李順兒說,這事恐怕不行。你是不知道,三十多年前我跟這王婆兒結(jié)婚的時候就發(fā)過誓,賭過咒。我說過,誰要是有妻室兒女,就讓他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拋尸河堤。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突然把那事說出來,王婆兒怎么想?別人又怎么看?其實(shí),我就說了那一次假話,人家還以為我一輩子在說假話,這張老臉還怎么見人?王婆兒她能饒過我嗎?還有我家草兒那小子,他跟他媽一起會搞得家里雞犬不寧的,只要把那事兒告訴了她,我就算活到頭了。

李順兒開著玩笑說,你都六十八了,花甲之年早過了,就是活到頭了也不算短命嘛,還屬于壽終正寢,要我說,足矣!

你的意思是讓我把這條老命拼了?

李順兒笑著說,不至于要搭上你這條老命。你這個人哪,真是上廁所不帶紙——想不揩?穴開?雪。你要超脫一點(diǎn),人們常說,無欲則剛嘛,你不要老是想到什么臉面,當(dāng)年的那種環(huán)境也不能怪你嘛!人活在世上還不是為了兒女為了后代,別人怎么看怎么想你不要管,你把身邊的王婆兒拿下就行了。她王婆兒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你怕她跟你拜拜了?你怕她不給你吃不給你喝?你把錢攥到手上,怕什么?該咋辦就咋辦,遲說不如早說。

對。辛未老頭覺得順兒說得在理兒,他也覺得,大不了我不呆在這個家里,滿天的云都散了。他說,今天晚上我就跟她攤牌,看她怎么著,不行,我就走。

李順兒說,即使是走,你也不能真走,這個窩是你建造起來的,為什么走?走,不過是個手段,反正,要達(dá)到目的,就得多用點(diǎn)辦法……兩人在一起又談了些具體事情,順兒就準(zhǔn)備回去,他說如果讓王婆兒回來了看到不好。可他剛剛出門沒走幾步就碰上王婆兒回來,只好硬著頭皮跟王婆兒打招呼,他笑著說,嫂夫人真是夠忙的了,這又是到哪兒為人民服務(wù)去了。

王婆兒還是很客氣地說,怎么不多坐會兒,這么快就走怎么行,進(jìn)屋去,吃了夜飯?jiān)僮?。她還用手做了個讓順兒返回的動作。

不了。順兒說,聽說古董老哥不大舒服,我來看看,謝謝嫂夫人的盛情,我回去還有事兒呢,就不麻煩了。

王婆兒一仰臉帶著笑意說,麻煩什么,你留下以后還可以給我減少麻煩。我聽說,你昨天下午天黑之前在船上跟古董一起鬼鬼噥噥地噥了很久,今天,他就不上船了,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么?

沒有!順兒笑著說,看來,我在嫂夫人眼里還是個危險分子,聽你這么一說,那又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鱲?

我不跟你扯野。王婆兒認(rèn)真地說,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像中了邪一樣不吃不喝,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么就不能告訴我?

順兒沒法子就現(xiàn)編了一段兒糊弄一下,他說,我們在一起也就是閑扯,好久沒有見面了嘛,他問我外面的形勢,搞建筑業(yè)賺不賺錢,我說馬馬虎虎,只要工程承包得好,一年掙個幾萬不成問題。他說,他想讓草兒跟我一起出去,讓他也掙點(diǎn)兒錢。我說草兒結(jié)婚不久,恐怕耐不了寂寞,我還沒有答應(yīng)這事兒,就這,談了很長時間。他可能是累了,讓他休息幾天,會好的。我還有些事兒要辦,過幾天又要走了,我得趕緊回去,拜拜!順兒揮了揮手,急急地走了。

王婆兒進(jìn)屋后感到一股煙味兒嗆人,看到滿地的煙蒂就知道他們倆談了很久,談些什么她一概不清楚,順兒說的那些話顯然是胡編亂造,既然是想讓草兒出去掙錢的事,那老頭子沒有理由藏在心里。平時,老頭子在家里無論大小事兒都和她商量,他還在外面承認(rèn)他怕老伴怕得要死,他說,一個老頭子在家里沒一點(diǎn)兒怕懼,那不亂套了。所以,王婆兒也在眾人面前大言不慚地說,老頭子厲害得很,我有時候被他罵得狗血淋頭。

話雖這么說,人們都清楚,這老兩口是在賣關(guān)子,說明他家里的日子過得還很和諧,也很充實(shí)。如今,老頭子遲遲不肯把心里話說出來,王婆兒就估計到這一定是一件很特殊很特殊的事。王婆兒進(jìn)屋后看到老頭子還是那副模樣,真有點(diǎn)氣急敗壞,但她還是忍了。畢竟都是一把年紀(jì)了,有人說,無情歲月增中減,她也知道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何必呢!更關(guān)鍵的問題是把老頭子的心里話給套出來。王婆兒特地倒了杯開水遞給老頭子,很關(guān)切地問道,昨天下午,順兒跟你到底說了些什么?有什么事兒說出來我們一起擔(dān)待,哪能一個人裝在心里,別把自己憋病了,你說出來天就塌了?

老頭子還是搖了搖頭,他說,沒什么事。

王婆兒盯著老頭子問道,你跟順兒都能說的事,為什么不能跟我說呢?未必順兒比我還親些?我們在一起也有三十多年了,如今,都一把年紀(jì)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未古董兒舒了一口氣,很感嘆地說,這事兒不好說呀!

是為錢的事兒嗎?

未古董兒搖頭,不是!

王婆兒見他開了口,就很溫存地問道,不是錢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是孩子們有什么不體面的事,只要你說出來,我都會依著你,你不信?

不是不信,是這個事情……未古董真要開始說的時候還確實(shí)不知從何說起,想起那一年“清理階級隊(duì)伍”的時候,他心里就有點(diǎn)打怵,王婆兒像母獅一樣咆哮的勁頭又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之中,別看她現(xiàn)在說得那么好,那是老子靜坐絕食換來的,真要說出來,就像防汛決了口一樣,不好收拾,前車之鑒,他不能不考慮。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一場清理階級隊(duì)伍的狂風(fēng)刮到了雙河口,未古董被兩個基干民兵帶到公社參加“清隊(duì)學(xué)習(xí)班”。根據(jù)多方面情況判斷,李辛未,根本就不姓李,據(jù)說他姓孫,他來路不明,政歷不清,估計是個隱藏得很深的階級敵人。辦案人員想搞出點(diǎn)成績,深挖細(xì)找,沒想到真的就挖出了一條“大魚”,他們大喜過望,一定要把這個李辛未的真實(shí)面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辛未和一幫人被關(guān)在大禮堂旁邊的一間房子里斗私批修,交代問題。白天運(yùn)石子修路,晚上過堂受審,李順兒也和他關(guān)在一起。李順兒是作為右派分子有現(xiàn)行反革命行為關(guān)起來的:他沒事在家里看一本外國小說,書里面夾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沖破黎明前的黑暗”,這可不是一般的問題,李順兒想抵賴也抵賴不了。

學(xué)習(xí)班的重點(diǎn)當(dāng)然是李辛未,他被那些人艱苦卓絕地審了三個月,審來審去把他審精明了:坦白從嚴(yán),交代不完。所以,他的交代一成不變。他說,不知是幾歲的時候,他在姑山的一座寺廟里跟一個姓趙的和尚掃地倒尿盆,經(jīng)常在姑山渡口的船上幫忙劃船。后來,寺廟里住進(jìn)了很多當(dāng)兵的,日本人來了在那里打了一仗,把那寺廟燒了,他便駕著船躲起來了。那時候他有十二歲多,一直在姑山渡口駕船,一九五四年發(fā)大水把他的船沖到雙河口,他聽說這兒姓李,正好自己也姓李,一筆難寫兩個李字,他就在這里安居落了業(yè),一直駕船至今。家住哪里,祖籍何方,一概不知,連口音也是南腔北調(diào)。

辦案人員反復(fù)地審,他就反復(fù)地交代,交代的那些話像戲劇臺詞一樣都能順流倒背。專案組的人氣得手舞足蹈,一個個在他身上摩拳擦掌,把李辛未身上練得青紅紫綠,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拳腳開導(dǎo)了以后,讓他回答問題,他同樣還是背那些臺詞。專案組的人只好采取一點(diǎn)迂回措施,把他老婆王婆兒找來,對她進(jìn)行啟發(fā)教育,并告訴她說,李辛未曾經(jīng)在國民黨部隊(duì)里跟一個軍官的女兒在一起,如今還藕斷絲連,問她怎么辦。于是,一場“王婆兒罵雞”的鬧劇開始了,她的階級覺悟一下子就提高到了九霄云端,抓住李辛未廝打,臭罵,還踏踏實(shí)實(shí)地打了李辛未一個十分響亮的耳刮子,并決定斷絕他的糧草。

好在有李順兒的細(xì)心呵護(hù)和口邊勻食,他才不至于挨餓,但他心里十分凄涼。別人打他,他不感覺痛,他只是一個信念,堅(jiān)持就是勝利。唯有王婆兒那一耳刮子,確實(shí)讓他痛心徹骨,骨髓里都感到疼痛。他的心在滴血,在哭泣,覺得這女人心里太狠了,人家也沒讓你打,就是叫你打,也沒規(guī)定那么重的分量,簡直是下死手,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叫她殺人,她都敢。

二十多年了,辛未老頭想起那痛苦的一幕仍然刻骨銘心,他還是想一走了之。他想,即便是走,也要說清楚了再走。

王婆兒坐在他對面催促著說,你吞吞吐吐什么?我說了,不管什么事,我保證依你。老頭又眨巴了幾下眼睛,手在臉上摸了幾把,皺著眉說,順兒在外面搞基建的時候,碰到了我那親生女兒,我想去認(rèn)她……

親生女兒?王婆兒的臉立馬就變了,急切地問道,什么時候又鉆出個親生女兒?

是的,是親生女兒,去不去認(rèn)她我還沒想好。老頭看到她突然拉長的臉,知道不是好兆頭,他也豁出去,賭氣地說,你要是生氣你就再打我吧,我還是不會還手的。

王婆兒更加生氣了,她知道老頭還在記恨當(dāng)年的那一耳光,她刷一下站起來兇到老頭子面前說,當(dāng)年的事我已經(jīng)跟你賠禮道歉了,你還念念不忘?那也是他們教唆我那樣做的,我能有什么辦法?只怪那些吃皇糧的家伙沒什么?本事,當(dāng)年就沒把你這事兒給查出來,還連累老娘受人作踐!

誰連累了你?老頭也吼著說,我是不想告訴你,你硬逼著我說,還沒說完就鬧,鬧什么鬧?我連累了你,又是誰連累了我?

你還有理?你那親生女兒哪兒來的?你這老東西,瞞了我?guī)资炅?,不逼你,你還不想說,老不死的東西!王婆兒沖出房去,把門扇關(guān)得發(fā)出咣當(dāng)?shù)捻懧?,在堂屋里又把凳子踢得噼哩啪啦地響,嘴里還在罵罵咧咧,她說老娘命苦,一生讓人欺騙,讓人作踐,活得有什么意思……

辛未老頭有點(diǎn)坐不住了,他打開后門,只見夕陽西沉,暮色蒼茫。他沿著河邊的小道,奔走在黃昏的曠野里。

王婆兒罵了一陣,氣呼呼地拿著籃子到菜園里去胡亂地扯了些蘿卜,摘了些長不大的秋辣椒。她還在心里怨恨那老東西當(dāng)年應(yīng)該把這事兒私下地告訴她,那時候沒說也就算了,這次順兒回來以后就該主動告訴她,太把人不當(dāng)人了,在一起過了快一輩子的人,還摸不透他的心思,真是沒意思。

她回到屋里還是氣呼呼的,在廚房里仍然搞得乒乓地響個不停。晚飯做好了,她不得不進(jìn)房去打個轉(zhuǎn),她猛一下踢開門扇,拉亮電燈,房里空空蕩蕩的。她快速地找遍了廁所,樓上樓下,房前屋后,河邊樹林,老頭子影跡無蹤。她著急了,詢問碼頭代班的大兒子,又問了二兒子,誰也沒見過爹。王婆兒怕老頭子想不開尋短見,她心里慌了,最剛強(qiáng)的人往往最脆弱,心里涌了一下,鼻子一酸,眼里飽含淚水,央求兒子們趕快出去找爹。

兒子們問她,她敷敷衍衍地說,你爹病了,只怕是快熬不住了,趕緊出去找,萬一有個閃失,你們擔(dān)當(dāng)不起那個名聲。

王婆兒把壓力轉(zhuǎn)給兒子。一家數(shù)口像熱鍋上的螞蟻,鉆角鉆縫兒地四處尋找??斓阶右箷r分,二兒子騎著車子回來報告說,他爹坐在雙河鎮(zhèn)汽車站候車亭里。

三里多路的行程,王婆兒一溜小跑地來到候車亭,她吩咐兩個兒子先回去,她和老頭子在后面慢慢走。

殊不知待兒子們走后,老頭子執(zhí)意不肯回去,他說就死在這兒算了。王婆兒知道他在說氣話,也知道這老頭的倔脾氣,萬一有什么閃失,我這老婆子也擔(dān)當(dāng)不起呀。

西斜的冷月照進(jìn)候車亭里,老頭子佝僂著身子裹著深秋的寒露瑟瑟發(fā)抖,一天沒吃東西了,畢竟年近古稀的人,哪經(jīng)得起這般磕碰。這時的王婆兒很可憐他,她覺得自己今天對老頭子確實(shí)過火了點(diǎn)兒,本來已經(jīng)向他當(dāng)面保證過,不管他說出什么來,她都依著他,可自己沒有信守諾言,一時脾氣上來了反而還罵了一通。她知道這完全是自己的錯,但又弱不得那個臉面,不想當(dāng)面認(rèn)錯,心里感觸還是大的,她扶著老頭子傷心地哭起來了。眼淚原本是女人的專利,此時的淚水是傷心、是懺悔、是憐憫還是向老頭子道歉,抑或是以淚水來求得老頭子的諒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哭起來就不可收拾。

老頭子知道她平時很少哭,這一哭反而把他哭得不知所措,他也是個軟心腸的人,傷心的哭泣把他的腸子都牽動了。他聲音顫抖地說,是我這輩子活得太復(fù)雜太艱難了,過去,我當(dāng)著你的面發(fā)過誓賭過咒:誰有妻室兒女,就讓他過河落水,拋尸河堤。我犯了咒星,死有余辜,只是,這些年連累你沒有過上好日子我心中有愧。沒法子,下輩子再還吧!閻王爺已經(jīng)在向我招手了,我只想在走之前偷偷去見她一面,那孩子實(shí)在是太可憐了,見了面,我就走得安心了。

胡說什么!

不是胡說,我知道我的下場。

我是說,你這把年紀(jì)了,還講什么咒星?王婆兒用手背拭著淚水說,當(dāng)時,要你發(fā)誓賭咒,也是為了我家里的人,那時我才多大?二十多歲的黃花閨女,你都三十多了,我不拷問清楚,人家還說我找了個“二鍋頭”呢,說那些話也是為了一個女人的名聲。如今都一把年紀(jì)了,既然是你的親生女兒,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去看?

那你說怎么辦?老頭子咕噥了一句。

先回家。王婆兒說,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到時候把那閨女接來玩玩,是親人就要在一起好好親熱一下。

不不不!老頭子說,我沒有叫她來的打算,我只是去看一看就行了。

王婆兒說,你還不相信我?我說叫她來就是叫她來,你還不不不什么?回去我們好好商量一下。王婆兒起身扶著老頭子請他回家。在路上,未古董嘆著氣說,這事兒不好商量呀!尤其是草兒那小子,他肯定會生出很多枝節(jié),我不想在他面前作什么解釋,那孩子,包括那葉子,都沒什么人情味兒。

我支持你怕什么?王婆兒知道老頭子的倔脾氣,怕他走到半路變卦,真要出什么意外,哭都來不及,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把老頭子勸回家。所以,她理直氣壯地說,他一個小輩,有什么資格管老輩的事?還反了他不成?秋風(fēng)陣陣掠過頭頂,西沉的月亮把河堤照得朦朦朧朧,星星在固定的位置上抖動著細(xì)碎的微光,見證王婆兒的豪言壯語。

到家后,王婆兒就給他煮面條,還打了雞蛋,待他吃完以后,又給他倒洗腳水,彌補(bǔ)這一天來應(yīng)有的殷勤。然后,她嗔怪地說,這么大年紀(jì)了,像孩子一樣發(fā)什么癲?我不過是說了幾句氣話,你跑什么?不要命了?我現(xiàn)在還是這么說,是你的親生女兒,不光是你去認(rèn)她,我也認(rèn)她,多個親人多份情,有女兒是好事,我想得通,你讓她媽一起來玩,我保證熱情接待。自古至今,有這種事的不是你一人,也不是我一人。

王婆兒的寬宏大度令老頭子很感動,他十分傷感地說,她媽早就死了,那孩子一歲多一點(diǎn)兒她媽就死了。

死了?王婆兒驚疑地問,她媽早就死了,那李順兒又怎么知道你就是那孩子的爹?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啊!辛未老頭嘆了口氣,才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

那是解放前夕,大概是一九四七年左右,那時候我只有十五六歲,在姑山渡口一帶撈魚摸蝦,維持生活。那年三月,國民黨一些雜牌隊(duì)伍在姑山一帶打仗,逼著我跟他們駕船,后來,他們就把我?guī)ё吡?。我在國民黨部隊(duì)里干了兩年火頭軍。聽說他們是個支隊(duì),我在隊(duì)部里給那些當(dāng)官兒的燒飯做菜。我們炊事班有五個人,其中有一個年紀(jì)老一點(diǎn)的是個小頭目兒,姓錢,四五十歲了,人家都叫他錢老倌兒,是個兵油子,在長官面前還有點(diǎn)市場。他喜歡抽旱煙,經(jīng)常要我出去幫他弄煙葉兒,他們也都很相信我,所以,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我就逃回了姑山,因?yàn)楣蒙接形乙粋€相好的女孩子。她的父親打死了幾個日本人,一家人都被日本人殺了,她是死里逃生無家可歸,就躲在那破寺廟里。我跑了幾天幾夜才回到姑山,河邊山坡上我以前住過的那毛棚子已經(jīng)不存在,我只好又到那個被日本人燒毀的破寺廟里去找那個和尚,他就是我小時候作為依靠的趙師傅。事隔兩年了,趙師傅看到我突然回來特別高興,他猜到了我跑回來的意思,就派了個人把那女孩子從一個村戶人家找來了。

趙師傅對我倆說,她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照顧她,這里不能久留,你們得趕快走,說不定那些家伙馬上要到這兒來找你,讓他們抓住就不好辦了。你們沿著這條河往東南方向走,大約十幾天的路程,找的那個地方叫瓦山,山下有個瓦街,山上有一座馨香寺,寺里的方丈錢師傅是我的師兄。趙師傅在屋里拿出一小串精制的佛珠給那女孩子戴在脖子上,這是我一件心愛的物件兒,就算傳給你們吧,佛祖會保佑你們的,錢師兄見到這串佛珠他就知道是我讓你們?nèi)サ?。趙師傅想了一下又說,牛兒,你得改個名字,以前你在我這兒叫趙牛兒,現(xiàn)在,你長大了,小名兒也不好聽,再說,逃難的人更要改名換姓,不然就存不住身。我想,你是民國二十年生的,那一年是辛未年,你就叫辛未吧,好記。姓氏也要改,這年頭只要能活命,姓什么都一樣,趙錢孫李,是百家姓的第一句,你不跟我姓趙了那就姓錢吧。他想了一下又說不好,你本來就沒錢,干脆就姓孫吧,孫辛未。你在我那錢師兄面前要像孫子一樣尊敬他。他又說,這姑娘的名字也要改,你就跟我姓趙,叫趙花兒??上覜]能力保護(hù)你們,望佛祖保佑你們,我會天天給你們燒高香,如果你們今后能記住我趙和尚,我就心滿意足了,阿彌陀佛!

我當(dāng)時很感動,雙膝跪在地下叫著師傅給他磕了三個響頭。趙花兒也跪下了,也給師父磕了頭。就在第二天凌晨,也是深秋的季節(jié),啟明星剛剛升起,我和趙花兒跟師傅拜別后就上路了。

那次,我和趙花兒走了十多天走得筋疲力盡,一直到晚上半夜才趕到了馨香寺,那老方丈錢師傅確實(shí)是個好人,聽了我們的遭遇以后,非常同情我們,在廚房后面清理一間柴房出來讓我們住。那時候瓦街也不太平,經(jīng)常有國民黨的兵在那里騷擾,還住在寺廟里打牌喝酒,有一天,一個當(dāng)兵的居然認(rèn)出我來了,還叫著趙牛兒的名字,我拉著趙花兒趕緊逃到山上躲起來,是老方丈出面勸說他們才不了了之。

后來,老方丈就把我倆轉(zhuǎn)到瓦街一個錢大娘家里,錢大娘是個佛教信徒,無兒無女,男人被國民黨部隊(duì)拉夫出去當(dāng)兵多年,生死不明,錢大娘就信教行善,為來世積點(diǎn)陰德。我們住在她家也把她當(dāng)做長輩,都喊她大娘,過得就像一家人一樣。

王婆兒聽到這兒迫不及待地問道,你那女兒到底是哪一年生的?

未古董說,那已經(jīng)是解放以后的事了,她是一九五一年二月生的,孩子生下來以后,她問我取個什么名字,我說我們是在逃難,就叫個桃兒吧。她說好,就叫桃兒。那時候窮啊!我們住在錢大娘家里,我每天到河里去撈點(diǎn)魚,煮些魚湯給她催奶,還要拿魚去換米,熬點(diǎn)粥來充饑。

那年月大家都苦啊!王婆兒嘆了口氣說,按說,解放了,趙花兒也不應(yīng)該死呀。她怎么就死了呢?王婆兒不解其中的緣故。

老頭子很痛苦地回憶說,這人在世上都是有定數(shù)的,該得如此。

解放了,國民黨敗了,他們的部隊(duì)也四散逃命,但是,瓦山深處還有一些國民黨的殘?jiān)嗄?,躲在深山老林里想頑抗到底,那時候,共產(chǎn)黨就搞清匪反霸,山里的殘匪怎么抗得住?有一天夜里,大概是八九月份,錢大娘家里有人敲門,我把門打開一看,當(dāng)時就傻了眼,我一眼就認(rèn)出那個一身臭汗的老男人竟然是隊(duì)伍上那個喜歡抽旱煙的錢老倌兒,我連忙閃到背燈處。錢大娘當(dāng)然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對錢老倌兒說,你還活著呢?錢老倌兒其實(shí)也很厚道,他笑著說,我怎么能死呢?我沒有跟你說清楚就死了,那就太對不住你了。

錢老倌兒回來是答應(yīng)給山上探聽消息的,那錢大娘勸他不要再跟他們來往,不許他出去,他在家里躲了三天,我們之間也談了不少心里話,他說他不想再給國民黨賣命了。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有人撞門,我一聽,知道不好,錢大娘哄著桃兒在睡覺,我和錢老倌兒迅速鉆進(jìn)了地窖。趙花兒打開門以后和錢大娘守著桃兒,一下子進(jìn)來了好幾個人,來人氣勢洶洶地問錢老倌兒在哪里,花兒說不認(rèn)得什么錢老倌兒,這家里就我們娘兒倆過日子。那家伙說,你們娘兒倆還能生孩子?胡扯他媽的蛋!他上前一把抓住花兒的胸襟頂在墻上,問道,你說不說?花兒死也不說,那狗日的家伙就把花兒提起來一把摔在墻角里,花兒當(dāng)時慘叫了一聲,頭撞破了,鮮血流了一地。正在這時,外面擁進(jìn)不少的人,手里拿著槍,大聲喊著不許動,并威嚴(yán)地宣布說,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剿匪工作隊(duì)。我倆就從地窖里爬出來。我看到馨香寺里的老方丈也來了,他大概跟共產(chǎn)黨早有聯(lián)系。老方丈俯身去扶趙花兒,我連忙撲上前去喊著花兒,只見她睜著雙眼看著我說不出話來,很快就昏過去了,半個時辰以后就咽氣了,她死得太慘了。想起這件事,我心里就不得安寧。未古董說得十分傷感。

造孽呀!那女人真是太可憐了。王婆兒也聽得心里酸酸的,她又問道,既然趙花兒已經(jīng)死了,女兒沒人照顧,你為什么還要跑出來?那不太絕情了。

不是呀!未古董說,你不知道當(dāng)時的情況,解放軍把那幫土匪的殘?jiān)嗄醵甲テ饋砹?,錢老倌也帶走了,聽說還要判他的徒刑,我就怕到時候也脫不了干系。老方丈也同意我到外面去躲一躲,我把桃兒托付給錢大娘,那串佛珠也掛在桃兒的脖子上,我跟錢大娘說,我沒有什么留給孩子,這是她媽媽留下的遺物,您千萬千萬要保管好,桃兒就拜托您了。錢大娘對趙花的死也非常痛心,她說花兒是為救她男人而死的,她要像照顧自己的孫子一樣照顧好桃兒。自那以后,我就跑出來了,弄了些竹子和樹枝扎了個木排,在河里撈魚摸蝦混日子。一九五四年被一場洪水沖到這里,碰到李順兒,就在這里安了家,并又改姓了李。

王婆兒深有感觸地說,那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沒想到你年輕的時候那樣的多災(zāi)多難,怪不得你在“清隊(duì)”時,打死你也不說,其實(shí)你也是苦大仇深,說了也沒關(guān)系。

老頭子說,你知道什么叫關(guān)系,那些年輕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你說點(diǎn)兒芝麻,他就當(dāng)做西瓜來審,我在國民黨部隊(duì)里當(dāng)了兩年火頭軍,你要是說了,他就沒完沒了。他們想搞出一條大魚,把我當(dāng)老虎收拾。我總是個挨打,為了你和三個孩子,我就是被打死也不能隨便說,如果說了那就害了你們一輩子。

老頭子的心里話撞擊著王婆兒的心扉,她深感慚愧和內(nèi)疚,想到老頭子為了自己的妻室兒女而受苦受難,活得太不容易了。失散四十多年的女兒一直牽掛著他的心,他懷著對家人的愛,極力忍受謾罵和毒打來換取兒女的平安,實(shí)在令人疼惜。王婆兒從心底發(fā)出了同情的呼聲,她說,桃兒要知道你還活著肯定十分想見到你,你去把她接過來吧,我們一家人好好團(tuán)聚一下。王婆兒還是沒有忘記那句話,她關(guān)切地問道,那李順兒怎么找到桃兒的?

未古董說,明天讓順兒親自告訴你。

第二天中午,未古董的廚房里搞得香噴噴的,這是王婆兒的安排,她要動用一下家庭財政支出,把女兒女婿都請來。盡管是一家人,還是要搞餐酒席為好,酒醇菜香,飽食飽意,好多事兒就可以順利解決,如今這世道興這個。

未古董兒是前兩年蓋的新房子,一幢連五間的二層樓房,后面是廚房豬圈和廁所,是農(nóng)村那種普遍的樣式。中間是堂屋,東邊兩間是他自己住的,西邊兩間是大兒子根兒住的,小兒子草兒住在樓上,今非昔比,鳥槍換炮,都是老頭和王婆兒拼命奔來的。

草兒結(jié)婚不久,新媳婦名叫葉子。李順兒曾經(jīng)在未古董面前說,造物主簡直是個大混蛋,完全不負(fù)責(zé)任,有些漂亮的人實(shí)在漂亮得不得了,有的人就該那么丑,造物主也太狠心了,太不公平了。你看你家的新媳婦,干癟癟的倒也符合如今的時尚,不需要減肥,那也太瘦了嘛!臉蛋兒長得那么惡劣,鷹鼻鷂眼,顴骨立得老高,一張嘴巴笑起來大得嚇人。胸前荒涼得像冬天的草地一樣,屁股蛋子都沒有,像個男人,怎么生孩子?名字還很貼切,叫葉子,黃皮柳葉。

未古董也有同感,只是沒有順兒說得那么有頭緒,為了顯示自己的正統(tǒng),他裝出一本正經(jīng)地說李順兒老不正經(jīng),這把年紀(jì)了還琢磨人家年輕女人。他也發(fā)泄了幾句厭惡的話,說是草兒愿意,你怎么辦?這叫歪歪鍋對歪歪灶,王八看綠豆,對眼兒!他對順兒說,你別看她模樣兒不怎么樣,但有一點(diǎn)是大家所不及的,她比她婆婆還精靈,一張嘴巴厲害得很。

新媳婦葉子每天吃了飯就去村頭打牌,快中午的時候就回來了。這天中午,她回到家里看到堂屋里擺著大圓桌,杯盤碗盞放得整整齊齊,氣氛很隆重。她有些不解其故,走進(jìn)廚房里問嫂嫂,說是姐姐和姐夫都來了,既不是年又不是節(jié),家里到底有什么喜事?

嫂嫂是個憨厚的女人,也是家里的好勞力,平時,只管做事不多言語,要是說出話來又常常叫人不大好受。她說,我只知道做事,管他喜事憂事,不做事就沒有吃的,也不愿意吃自在食,沒味道,更不愿意操閑心,你想操閑心就問婆婆去。

謝謝!葉子故作嗲聲嗲氣地回了她一句,既賣弄了她的情調(diào)又發(fā)泄了不滿。她在心里罵道,一個傻不愣怔的憨婆娘,還想教訓(xùn)別人,你不做誰做?神氣個屁!橫了她一眼,徑自上樓到自己房里去了。

吃午飯的時候,大家圍著一張大圓桌規(guī)規(guī)矩矩客客氣氣,喝酒吃菜進(jìn)行得很講究很緩慢,甚至于很拘謹(jǐn),都在想著這頓飯的來由,但誰也不愿意首先發(fā)問,特別是葉子,心里憋得慌慌的。

還是女兒先開了口,她叫樹兒,是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人。看到爹媽弄了這么一桌菜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爹病了我們也不清楚,去送信的人一說,把我們都嚇?biāo)懒?,立馬就趕過來了,什么也沒有帶,真是的!她愧疚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低著頭,很尷尬地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媽媽接著說,病了好幾天了,老病復(fù)發(fā),差點(diǎn)兒死了的。

老病?新媳婦葉子驚疑地問。

是呀,那年被人打傷了,如今癆傷都出來了,年輕的時候扛得住,老了就經(jīng)不起了。媽媽解釋著,又對大家說,也沒什么好菜,隨便拈著吃。她看著樹兒說,趕緊吃吧,你們也難得來一趟。

葉子不無妒意地說,敢情我們今日的口福還是沾姐姐的光,希望姐姐?;丶铱纯?。

小妹,你說哪里去了。姐姐說,爹媽今后的日子還不都是靠托你們。

媽媽對樹兒說,沾姐姐的光怕什么?不是為了姐姐,我才不會弄這么多菜呢。她看了老頭子一眼,笑著說,摸摸你們的牙齒長穩(wěn)了么?

草兒說,姐姐今天不走了,讓我們晚上還吃一餐吧!小兒子也表示了他的不滿情緒。老頭子盯了草兒一眼,草兒更來勁兒了,他昂首挺胸地說,媽媽的奶,人人有份,誰不想來吸一口?他說著還看了葉子一眼,顯得很得意。

媽媽說,你吸少了?你姐和你哥吃奶都只吃到兩歲就沒的吃了,你五歲的時候還在吃奶,你還覺得不滿足?不講良心。

我不過是個比方,你扯哪兒去了?草兒辯解地說,要姐姐不走也沒壞意,大家在一起,湯湯水水地吃一點(diǎn),有多大個事兒?

老頭子低著頭氣得咬牙切齒,他不想多說,只能在心里嘀咕,你們都成家了,眼睛還盯著爹媽干什么,那幾個錢是老子撐船搖槳搖來的,老婆子喂豬養(yǎng)雞,千辛萬苦地掙來的,容易嗎?成天不愿做事,凈說些爭吃爭喝的事,沒出息!他想得很難過,長長地嘆了一聲氣。

大家聽到這一聲嘆息,臉上頓時罩上一層淡淡的陰影。王婆兒連忙說,你想留姐姐在這里住一晚也不是壞意,吃點(diǎn)就吃點(diǎn)兒吧,不給你們吃又給誰吃呢?說起姐姐,有件事兒一直沒有告訴你們,如今,你們爹也一把年紀(jì)了,身子骨也不好,就趁今天這個機(jī)會跟你們都說說。

樹兒以為是說她的事情,把伸出的筷子又縮回來,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媽媽,其他人也以驚奇的目光投向媽媽的臉上。

媽媽說,你們還有一個大姐姐,分別了幾十年了,前不久找到了。

大姐姐?沒聽說過呀。女兒問道,什么時候還有個大姐姐?

草兒也嘻皮笑臉地說,是呀,莫不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吧!

新媳婦葉子懷著無限的遐思,連忙問道,那大姐姐是不是在臺灣找到的?

她問得天真可笑,把大家給逗樂了。葉子辯駁: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要不是跑到臺灣去了,為什么早些年就沒找到?

這話也不是沒道理,大家的神情又嚴(yán)肅了。過去說爹有什么歷史問題,反省,批斗,挨打,辦學(xué)習(xí)班,弄得一家人惶恐不安。如今想起來,這位大姐在臺灣還真有可能,于是乎,每一個人都有種想盡快知道的迫切感。

大兒子根兒只是看了媽媽一眼,他沒說什么。他知道草兒嫉妒他,平時總說父母親向著他,他就是老老實(shí)實(shí)做事,不喜歡多言多語,父母的話就是他的行動準(zhǔn)則。

女婿坐在那兒也沒什么動靜,俗話說,女婿門外客,他作為客人不干涉李家的內(nèi)政,需要他做什么,他義不容辭。他也知道草兒兩口子的德性,男的是攪屎棍,女的是討人嫌,吃菜不管咸淡,做人不知好歹的角色。他不想惹火燒身,言多必失,少說為佳。

女兒的感覺就不一樣,她雖然是女孩,可也是家里的老大,她要為爹媽分擔(dān)點(diǎn)憂愁,要維護(hù)爹媽在這個家里的絕對權(quán)威。她很親切地問道,媽,那大姐年齡好大了吧?

草兒又搶著問,大姐在臺灣找到的吧?

什么臺灣!就在月城,離我們這里也就三百多里路,坐汽車大半天就到了。

草兒一聽,像車胎放了氣一樣,沒精打采地說,說不定就是個鄉(xiāng)下女人吧!

姐姐橫了他一眼說,你是街上的人?

新媳婦葉子說,街上的和鄉(xiāng)下的都一樣,都是姐姐。我是說,那位姐姐比這位姐姐大多少,聽媽說過,媽到李家的第二年就生了樹兒姐姐,再問就不好問了。她詭秘地一笑。

媽媽好像受了侮辱一樣低下了頭,但很快就抬起了頭,她覺得這個新媳婦用心險惡想糟踐一下婆婆,她感到氣惱,就鄙夷地笑了一下,這一笑就笑出了計策。她想,誰也沒見過那位姐姐,可以任憑想象,她不屑一顧地對大家說,聰明人往往都說些糊涂話,姐姐還有假的嗎?父母親還能騙自己的孩子?那個在外面的姐姐叫桃兒,這個在家里的叫樹兒,桃兒未時下地,樹兒申時出生,前后相隔不到一個時辰,桃和樹本不該分開,只因那時候生活困難,糧食緊張,沒辦法,就把桃兒放生了。

媽,那就把姐姐接回來吧!樹兒很感同情地說。草兒覺得好笑,他瞟了姐姐一眼,一臉邪念地問道,你聽說過有個雙胞胎的姐姐?奇聞啦!要不是舅舅去年死了,我得問問他去。

媽媽平時對草兒總是牽強(qiáng)忍讓,今天實(shí)在有些生氣,她的火爆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瞪著草兒說,你去問,你去把舅舅從土里邊挖起來,問他是不是有這件事!你就會抬杠,鉆牛角尖,好像我在欺騙你們,我告訴你們,我剛才說的全是假話,你把我怎么樣?

媽,我們不是懷疑有這個姐姐,你不要理會錯了,不是那個意思。葉子為男人解圍。

不是那個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媽媽余怒未消地問。把新媳婦問得噘嘴巴,聳鼻梁,瞪眼睛,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雞,昂頭對峙,隨時準(zhǔn)備猖狂地一跳。

老頭子瞟了她一眼,不便發(fā)作,他搞不清自己的兒子到底看中了那女人的什么。

婆婆毫不示弱地問,你說吧,不是那個意思,到底什么意思?

說就說,怕什么?葉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說,反正,我到你們家也快一年了,你們總是在說假話,說做房子欠了多少債,草兒結(jié)婚又欠了多少債,分那么多債務(wù)要我們還,前幾天找你們借錢,說家里一分錢都沒有了,今天這一桌菜是哪兒來的錢?天上掉下來的?

妹子,爹的困難你應(yīng)該理解,他的門戶大,手邊沒幾個錢也不行。樹兒勸導(dǎo)弟媳婦。草兒搶著說,你們都一樣,上次找你借幾個錢,你借了嗎?

我做正經(jīng)事都沒錢,哪兒有錢借給你去賭博呀!姐姐那揭發(fā)的語氣里帶著責(zé)備。

草兒不服氣地說,不借就不借,別想在這兒誹謗我,反正,姐姐心里也沒有我們這些人,我心里也沒什么姐姐,如今,什么人都靠不住!

混賬!辛未老頭大吼一聲,他鐵青著臉看著草兒,他想教訓(xùn)兒子幾句以解胸中的郁悶。他說,說碟兒就說碟兒,說碗兒就說碗兒,到處扯什么?還說什么人都靠不住,你靠得住?你捫心自問一下,在你身上花的錢還少嗎?一提起有個姐姐的事兒,你們一口一個奇聞,一口一個沒聽說過,我過去死里逃生,被人抓去當(dāng)伙夫,受人欺壓,逃荒躲難,餓得沒法,偷人家的豬食吃,你們聽說過?桃兒的媽媽被人活活地撞死,你們聽說過?我當(dāng)年為什么不說?不是我不想說,是不能說!說了,會影響你們的前途,說了,這一家人的日子就不好過,你懂不懂?我寧可讓人痛打,讓人辱罵,也不能把那些事說出來你們知道嗎?四十多年前,我就在開始欺騙,欺騙你們的媽媽,也欺騙所有的人。為了桃兒,為了你們這幾個,我把那些年的事兒一直埋在心里。如今,形勢好了,我再不說出來,就帶進(jìn)棺材里了,死不瞑目啊,也沒有臉面去見她死去的媽媽呀!桃兒是我的親生女兒,跟樹兒沒關(guān)系,在她不到兩歲的時候,我就跑了。四十多年沒見面了,別說我沒有錢,如果有錢,在她身上花幾百幾千幾萬,就是把我殺了賣錢,我也愿意,因?yàn)槲仪匪?,我不欠你們?未古董氣得嘴唇痙攣。

像這樣的姐姐有與沒有還不都一樣,既然是親姐姐她為什么不來親我們?草兒橫著臉說,她不來親我們,我們怎么知道,沒聽說過就是沒聽說過,你搞得那么嚇人干什么?當(dāng)初,你怎么不把我也送給別人?聽你給我取的那個名字就知道你討厭我,什么不好叫呀,叫個什么草兒!

哼!老頭子一臉怒氣地對草兒說,你懂個屁!這‘草兒的名字是你順兒大叔取的,一會兒順兒大叔來了你問他去。老頭子問老伴兒,你到底請了順兒沒有?

請了請了!順兒在外面走進(jìn)來,他說,我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你們在爭吵,沒敢打擾你們,很熱烈嘛!他拿了個凳子在門邊坐下。

大家都起身請他入席喝兩盅,順兒推辭說已經(jīng)吃過飯了,他說,你們家的酒我實(shí)在喝得不好意思了,等有機(jī)會再喝吧!

未古董說,你在外面聽我們吵架,讓你見笑了。順兒笑著揮了揮手說,你說到哪兒去了,他們畢竟是你的孩子,沒有你那個經(jīng)歷就沒有你那個體會,有看法是可以理解的,他們講現(xiàn)實(shí)呀,你不必計較。他對草兒說,你那“草兒”的名字確實(shí)是我取的,你覺得草兒這兩個字不好聽,不響亮,不時髦,很俗氣是不是?你知道它的意義是什么?古人說,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你想,那生命力多么強(qiáng)!那是希望你要頑強(qiáng)茁壯地成長。古人還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也就是說,爹媽根本就沒想讓你這寸草來報答父母的恩惠。所以,還是有些意思的,父母怎么會是討厭你呢?這有點(diǎn)兒風(fēng)馬牛不相及嘛!

他大叔,你是文化人,為他操了心他也不知道,也不會感謝你,說得再多他也不知道咋回事。王婆兒想岔開話題,她說,你能給我們說說你是怎么找到他大姐桃兒的。

你們趕緊吃飯,吃完了后,我就跟你們說說,要說找到桃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順兒說,前不久,大概是中秋節(jié)的前夕,我在月城的建筑工地上碰到一位拉水泥的卡車司機(jī),他的同行們都叫他周三兒,我才知道他姓周,四十七八歲,中等個子,人長得很精干。開始我也沒有在意,當(dāng)他的一車水泥卸到一半的時候,突然來了個女人找他,說有急事,什么事情不清楚,就看到那女人一臉著急的樣子。細(xì)一看,那女人的面相好像在哪兒見過,有些熟悉。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我看到她脖子上戴了一串小佛珠做成的項(xiàng)鏈,馬上就想到古董老哥跟我說的那些話,我便走到周三兒面前問他們到底出了什么事兒。他們見我攏去了就不說了,還應(yīng)付地說,沒事沒事。

我知道這如今的人戒備心理很重,就是在熟人面前也不是所有的話都能說,何況對我這個不認(rèn)識的人更沒必要告訴。不過,我仍然想問個清楚明白,我給他們套近乎說,有什么難事說出來,指不定我還能幫你們一把。

周三兒說,真的沒事,他問我,你是哪兒的?我說我是這個建筑隊(duì)的,我姓李。他又說,哦,李師傅。我說我不是師傅,我是跑堂的。他懇切地說,李跑堂師傅,你忙去吧,我們真的沒事。

他的意思是想讓我趕快走開,根本不想跟我鱲嗦。沒辦法,我只好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這丫頭脖子上的項(xiàng)鏈挺好看的,誰給你的?她聽我打聽那項(xiàng)鏈特別敏感地看了我一眼,支吾地說,沒人給我,是在地攤兒上買的。

我當(dāng)然不會相信她的話,連忙說,我很喜歡你這根佛珠項(xiàng)鏈,在哪兒買的,我也去買一根。我走近她說,能給我看看嗎?她說有什么好看的,幾塊錢的玩意兒。我還沒來得及繼續(xù)問她,那周三兒就把車發(fā)動了,她連忙上車,眨眼工夫車就開跑了。

一連好幾天,再也沒看到那個周三兒來運(yùn)過水泥。我向其他司機(jī)打聽周三兒的情況,才知道周三兒不是月城的,他家住在落霞口鎮(zhèn),因?yàn)橘I汽車,借了別人的高利貸,人家逼債,把他的車給扣押了。說不定他在四處借債挪錢,哪兒還有時間來裝運(yùn)水泥。

沒辦法,我又乘班車趕到落霞口去找周三兒,月城離落霞口三十多公里,到那里已是十一點(diǎn)多了,幾經(jīng)打聽才找到他家??此谊P(guān)門閉戶,無人在家,我就坐在屋檐下等待。午后一點(diǎn)多了,周三兒和那丫頭疲憊不堪地回來了。見到我以后,周三兒對我說,怎么又是你呀?老人家,你有事就忙你的去吧,我們的窮事兒多著呢,沒工夫陪你閑聊。那丫頭見我這模樣也附和著說,你真有閑工夫呀!還追到家里來了,我們家是窮光蛋!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你說不定白跑一趟。

我說,你們看我像個招搖撞騙的人嗎?

周三兒說,如今這世道我見得多呢,誰知道你想干什么,反正,有一點(diǎn)我可以告訴你,你來晚了,我就那臺破車子,已經(jīng)被別人弄走了,除此而外,真的一無所有。

我說,年輕人呀,你就沒想到,你們家還有一件寶物呢!周三兒冷笑了一聲說,你想無中生有,我也沒什么辦法。我只想告訴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說。

我說,我就是來打聽一下,那根項(xiàng)鏈到底是在哪兒買的,我跑遍了月城也沒見著,你們能不能給我指條明路。

那周三兒歪著頭問我,就這個?我說就這個。他說,你到那個古董店里去問,一問就知道了。我笑著說,我就是那個未古董叫我來的,你們知道未古董嗎?未古董就有這么一條項(xiàng)鏈,幾十年以前他送給別人了,我如今就是在到處尋找這條項(xiàng)鏈。

周三兒說,我不知道什么未古董,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還是想勸你這位老先生,沒事兒快離開這兒,別老在這兒糾纏。我也是心情不好,沒閑心跟你東扯西拉。

我說,我知道你目前走到這一步確實(shí)很艱難,像你這種情況靠借高利貸就好比一個人掉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啦!

那丫頭問了一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說,那天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姓李,是個跑堂的。來了,就是想看看你那串佛珠。

她又問,你為什么要看那佛珠?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說,能到你家里坐一坐嗎,討杯水喝也行,實(shí)在有些口渴。她打開門倒了杯開水出來遞給我說,家里實(shí)在太亂太臟,你這么講究的人還是不進(jìn)去的好。

我還是坐在了門口的石礅上,他們也不好進(jìn)屋,大約僵持了幾分鐘,我就對那丫頭說,我是來向你打聽一個叫趙花兒的女人。我看到她的神態(tài)驚訝了一下。就接著說,趙花兒已經(jīng)死了四五十年了。那丫頭說,既然死了那么久,你還問她干什么?

可是,她還有個女兒。我看那丫頭的眼睛又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女兒姓孫,名字叫桃兒。那丫頭的眉毛又皺了一下,不知該怎么回答,她看了我?guī)籽?,想了想說,我不清楚你說的這些事兒,也沒聽說過這兩個人。

那周三兒也看了我?guī)籽?,又看著那丫頭,似乎看出了點(diǎn)什么,問道,您怎么知道這些事?我一聽他稱呼我您了,估計有戲。我說,我是沖著她脖子上這串佛珠來的。接下來,我就發(fā)了一番感慨,這就不詳細(xì)形容了,大概的意思是:這串佛珠是佛家長老積善積德,是保佑蔭庇你們的見證,是件寶物呀!你還一直戴著它,說明你們沒有忘記長老的恩澤,永遠(yuǎn)都有一顆善良的心,佛祖會保佑你們的。

您到底是誰?周三兒問。

我說我是孫辛未的難友、知己、好朋友,老哥們兒。那丫頭眼圈紅紅地問我,你真的認(rèn)識孫辛未?他如今還在嗎?

我說他活得健健旺旺,幾十年了,他就是想他的桃兒。你能把那佛珠給我看看嗎?周三兒說,到屋里坐吧,坐下來再說。然后,我就被他們請到屋里去了。

我看了那串佛珠,每顆珠子上都有個?藶字記號,我說,這就對了。那丫頭也承認(rèn)她就叫桃兒,如今叫孫幼桃,跟周三兒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就是日子過得有些拮據(jù)。她跟我介紹說,他們落霞口鎮(zhèn)以前辦了個化纖廠,周三在那個廠里開車,后來廠子垮了,他也失業(yè)了。沒辦法,兩個孩子都在讀書,姑娘讀大學(xué),兒子讀高中,正是在艱苦磨難的時候,要花很大一筆錢,怎么辦,就借錢買了臺舊東風(fēng)牌汽車搞運(yùn)輸。運(yùn)輸也不景氣,高利貸的息錢像吹氣球一樣,見風(fēng)長,光利息就是好幾萬,兩個人急得像猴兒一樣,四處跳圈兒借錢。我問他們還差多少,他們不好意思地說,還差兩萬。

我李順兒這些年雖然沒掙到什么錢,但兩萬塊錢我還是出得起,我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借兩萬塊錢給他們,不要利息,讓他們盡快把車子取出來跑點(diǎn)兒生意,他們對我當(dāng)然感激不盡,就跟我慢慢攀談起來。我對桃兒說,前兩年我到瓦街去找過她,那兒已經(jīng)重新修了一條新街道,很多人都是鄉(xiāng)下搬來的,他們根本不知道有個錢老倌兒。也有人說,錢老倌兒坐牢坐了七年,后來就死了。他家里那個老婆子好像是在糧食緊張的時候餓死的,具體情況誰也說不清楚。所以,一直沒有你的準(zhǔn)確消息。

桃兒說她很感激錢奶奶,也感激馨香廟里的那個方丈錢大爺,在瓦街的十多年生活就是靠錢奶奶照應(yīng),她還有機(jī)會在學(xué)校里讀了四年書。我看出來了,她的幼年時期,日子過得凄凄惶惶,如今,兩個孩子讀書,又那么重的負(fù)擔(dān),正是人生的“烏江渡”哇,不容易!我得幫他們一把,幫貧濟(jì)困是中國人的美德,何況是古董老哥的親閨女。

在場的人都很受感動,低眉細(xì)眼地聽著,就是草兒很挑剔地問道,那桃兒怎么姓孫?

李順兒說,你爹就是姓孫,他叫孫辛未。

孫辛未?草兒很疑惑地說,那我是不是也姓孫呢?這就怪了!搞了這么多年,我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有的人常常訓(xùn)斥別人說,看你得意忘形的樣子,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還真有這事兒。草兒又問道,姓孫就姓孫,為什么又改成姓李?

辛未老頭說,誰愿意改呀,還不是為了生存,那時候,這地方幾家人都姓李,咱改成姓李就是本家了,免得受人欺負(fù)。年輕的時候在姑山那寺廟里,有個姓趙的和尚跟我說過,這年頭,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好好地活著。

草兒自言自語地說,要照你這么說,那全國人民都姓李,都是本家更好,結(jié)果,你還不是被人打得死去活來,姓李有什么好?

一個時候一陣風(fēng),你有什么辦法?改姓也是迫不得已知道嗎?未古董說,我原來還姓趙呢,情況一變,就不能姓趙了,你要姓趙就活不下去,我那時候就叫趙牛兒。

趙牛兒?草兒說,趙牛兒好哇,牛兒吃草,怪不得你讓我叫草兒,就想吃我。他的話把一家人給逗笑了。

王婆兒嗔怪地說,吃你什么?你不吃你爹就算萬幸了,虧你說得出口。人家順兒大叔幫了那么大的忙,也沒聽你說聲謝謝,就知道抬杠,不知道說句人話。

草兒說,我不就是這么一說嘛,怎么就不是人話呢?我還懷疑他出的兩萬塊錢是不是爹叫他拿出去的,不然,他怎么就輕易出了兩萬塊錢呢?

你這話呀聽起來還是有人相信的。李順兒說,因?yàn)槟惆彦X看得太重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出的這兩萬塊錢你爹根本就不知道,我沒告訴他,昨天我跟你爹在船上談這件事的時候就沒說我給錢的事兒,不信,你可以當(dāng)面問。今天我說出來,只是想告訴你們,我跟你爹一樣,吃過苦,受過窮,是在夾縫里度過來的人。過去,我是右派分子,受人管制,東腳不能走,西腳不能移,到哪里去掙錢?身上有五塊錢就覺得很富裕了。如今,我之所以能掙幾個錢,那是形勢和政策給了我機(jī)會,要不然,我還是個窮鬼。如果說,要想超脫一點(diǎn),假如我沒掙到錢,我還是得生存下去??吹教覂耗敲蠢щy,那么無助,那么心急如焚的樣子,我有點(diǎn)兒錢,怎么能袖手旁觀呢?我也是飽受過貧困滋味的人,我知道很多難辦的事都是非辦不可的事,在關(guān)鍵時刻需要人來支撐,需要人來幫助,特別是她的苦難經(jīng)歷,我非常同情??吹剿麄冊诜e極奮斗中遇到了困難,我作為一個長輩,作為是她爹生死之交的朋友,我能不幫助?因?yàn)槲矣心芰椭?,幫助了他們我感到很高興,真的,我覺得自己的心情舒坦多了。

順兒大叔有錢,當(dāng)然可以高興一次。我也希望你老人家什么時候?qū)ξ也輧阂哺吲d一次。草兒油腔滑調(diào)地說。

未古董瞟了草兒一眼,看他那涎面滑臉的樣子就不舒服,那么點(diǎn)心計還想在李順兒面前耍嘴皮子,順兒是什么人?他是有學(xué)問的人,長輩,你一開口就想占點(diǎn)便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順兒說,我這個人啊,不是在什么人面前都能高興的。因?yàn)樘覂核麄冊诜e極奮進(jìn),艱苦創(chuàng)業(yè),而且,困難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頭,就像九火銅一樣,再加一把火,就煉成了金子,所以,這個時候我樂意支持他們一下,不支持一下,良心上過不去,你不知道我跟你爹是什么關(guān)系?

不就是老哥們兒,還有什么關(guān)系?草兒說。

老哥們兒也要分檔次知道嗎?李順兒說,一九五四年的時候,這雙河兩岸還沒有堤防,大概就是兩三尺高的一圈兒土圍子。那年,山洪暴發(fā),洪水鋪天蓋地,這個平畈里一片汪洋。那時候,這河邊只住了兩三家人,他們早就轉(zhuǎn)移了。那天上午,我從單位趕回來的時候,水勢兇猛,漲得特別快,一會兒工大水就上樓了,那土坯房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當(dāng)時,在那無助的情況下,我感到十分絕望,心想,這一下子完了。突然,遠(yuǎn)處漂來了一架小木排,真是天助我也,我就大聲地喊救命,那木排上的年輕小伙子像只水鴨子一樣,全身濕透了,聽到喊聲,竭盡全力地扳住木排,左沖右突,拼命地讓木排靠近房子,就這樣,我們一家四口得救了。上了木排以后大約半個多小時,那房子就崩塌了,木板和家具隨水漂流,一片慘景啊!我慶幸自己碰上了那一架木排,不然,早就葬身魚腹了。那個駕木排的小伙子就是你爹,你說,我們是一般的哥們兒嗎?是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這叫生死之交。

王婆兒說,也別說得那么嚴(yán)重,房子倒了,人還可以逃嘛,不過,老頭子幫了點(diǎn)忙就比較保險一些,幾十年的事兒了還值得一提?倒是桃兒這件事,要不是你這么多年在外面幫忙打聽,恐怕到現(xiàn)在也摸不到她的蹤跡,真得感謝你李大叔。

草兒不樂意地說,我媽平常兇三惡四,其實(shí),還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桃兒是爹的親閨女,又不是你的親閨女,你比爹搞得還熱鬧!

王婆礙于李順兒的面子沒有生氣,還擠出一絲笑意說,這是小孩子說的話,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你就知道,人世間的親情是很珍貴的。我不光是今天搞得這么熱鬧,我還要熱熱鬧鬧地把她們請到家里來熱鬧,還要把親戚朋友都請來好好慶賀一下。到時候誰要說三道四,我就不客氣了,你說是嗎他順兒大叔?

順兒笑著說,我表示強(qiáng)烈的支持!也以桃兒的名義向你表示真誠的感謝!

王婆兒也笑了,她說你就不要再強(qiáng)烈了,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順兒很紳士地說,我知道,你是個識大體顧大勢的人,如果你當(dāng)媽媽的有這樣的安排,我敢說,全國人民都會支持你。

兩天以后,李順兒就又走了。臨走的前夜,他又來到辛未老頭的家里,老頭說,你先去告訴他們,年底的時候,我一定去看望他們,讓他們把家里的事兒理順一下,抓緊時間掙點(diǎn)兒錢。如果,我馬上就去,會打亂他們的計劃,影響他們的收入,反而不好,你說呢?

順兒很同意他的觀點(diǎn),覺得這未古董說的有道理,他兀自一人先走了。他是帶著愉快的心情走的,他要把老兩口的熱情原原本本地帶給遠(yuǎn)方的桃兒。

李辛未又一次在雙河口引起轟動。二十多年前,傳說他是個隱藏得很深的國民黨特務(wù),一個與人民為敵的歷史反革命分子,折騰了很久,也沒有搞清楚他到底怎么反對了革命;這一次,聽說他找到了失散四十多年的女兒,還說他原名叫孫辛未,而且是李順兒幫著找到的,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大家感到很震驚,也很高興,覺得未古董這則新聞委實(shí)很吸引人。人們議論說,既然找到了女兒,那么,還有女兒的娘呢,聽說她娘早死了,如此說來,這事兒就復(fù)雜了。消息不脛而走,不到一天的工夫,在雙河口基本上是婦孺皆知。

辛未老頭又重新登船蕩槳,他跟平時沒多大的變化,只是把胡子刮了個溜光,還是那樣不哼不哈沉默寡言,如果你認(rèn)真地看他,才發(fā)現(xiàn)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里有了新的內(nèi)容,那就是多了幾分親和。

搭船過河的人在船上見了未古董都很關(guān)心地祝福說,聽說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閨女,好呀!骨肉親情,老年人誰不盼個家人團(tuán)聚呀,恭喜你呀老古董!

未古董對別人的美言都報以熱情的微笑,還說,感激您的關(guān)心。

消息傳到了雙河鎮(zhèn),政府頭兒們聽了很高興,婦聯(lián)主任帶著幾個人來到了辛未老頭的家里表示祝賀,還表示說,等你們家桃兒回來的那天,我們組織一個歡迎會,好好慶祝一下,為我們婦女爭點(diǎn)兒光嘛。

未古董老兩口微笑著表示感謝,感謝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并慷慨激昂地說,到時候,一定請領(lǐng)導(dǎo)們光臨。

時間說快也快,說慢也慢,辛未老頭天天盼著李順兒回來,待到李順兒再一次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的冬月了。李順兒穿著皮夾克,拎著黑提包,大背頭仍然梳理得很講究,他比辛未老頭小三歲,但看起來卻年輕不少,清癯而白凈的臉上,那深邃的目光里透著干練和精明,他的神態(tài)有種永不消逝的樂觀。他見到辛未老頭笑著說,怎么樣,我是專門回來請老哥啟程的,只等你定日子了。未古董要順兒決定日子,順兒似乎早就成竹在胸,他說,我看冬月二十三日這天不錯,日庚丙辰,辰屬龍,你就像龍一樣在水里搞了一輩子,你要是動身就是龍起駕,黃道吉日。這天是公歷十二月三十日,過兩天就是元旦,就是跨了世紀(jì),對你來說,這次跨世紀(jì)就有特別的意義!既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可以與失散多年的女兒團(tuán)聚,是件很開心的事。未古董高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說,一切聽你安排。

日子敲定了,王婆兒也很高興,她把老頭子裝飾了一番,說,你幾十年都沒離開過一次家,像繩子一樣拴在碼頭上,吃了不少苦,這次出去好好散散心,不要搞得太寒酸了,讓別人看到丟人,讓女兒看到心痛。

動身的那天早上,太陽在霧靄中透著淡淡的白光,寒冷的北風(fēng)拂在臉上冰涼冰涼的,未古董跟在李順兒后面,精神抖擻,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冷。他也穿了件皮夾克,黑色旅游鞋,拎了個提包,他不習(xí)慣戴帽子,露著花白的板寸頭,只是腰有點(diǎn)兒彎,跟順兒走在一起還是很協(xié)調(diào)的。老伴兒和家里人都出來送行,村里的熱心人也都出來祝福他們一路順風(fēng),祝賀他父女團(tuán)聚,望他早日把女兒接回來聚聚。李順兒也滿臉喜氣,看到班車來了,他向鄉(xiāng)親們揮手致意,那神氣兒就像個參加國際比賽的領(lǐng)隊(duì)一樣,拱手不迭。

李順兒在外面跑生意,家里早就安了電話。桃兒家是個跑運(yùn)輸?shù)闹?,也安了個電話,順兒頭天晚上就跟桃兒通了電話,把動身的日子告訴了她。這天下午四點(diǎn)多鐘,安全到達(dá)桃兒的家門口。

桃兒和周三兒一直在家等候,看見一輛綠色的士在門前停下,他們趕緊出門迎接。李順兒付過車費(fèi)以后率先下車等候未古董,然后給他介紹說,這就是桃兒,這個是女婿周三兒。

桃兒看著爹,她沒有像電視劇里的人物那樣,撲到爹的懷里,而是細(xì)細(xì)地打量眼前這個精壯干練的老人,看著他那雙和善而堅(jiān)毅的目光,極力搜尋夢中的記憶。她曾經(jīng)夢見過爹的模樣是那么模糊,爹的衣服襤褸,一臉艱難和無奈,和眼前真實(shí)的爹相距甚遠(yuǎn),但爹爹的臉龐輪廓和那睿智的目光,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辛未老頭也看著桃兒,雖然已沒了孩提時的稚氣,可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怎么也改變不了她媽媽趙花兒的模樣。她的臉型像她媽,眼睛和嘴唇跟爹毫無二樣,頸脖上戴著那串佛珠,是他刻骨銘心永世不能忘懷的記憶,這就是桃兒,他叫了一聲桃兒。桃兒也叫了聲爹,然后,接過爹手上的提包說,爹,一路辛苦了,進(jìn)屋吧!又對李順兒說,大叔,感謝您老人家。周三兒也隨著喊爹喊大叔,一手扶著爹一手扶著大叔,并排走進(jìn)屋里。

桃兒的家是一幢舊房子,是周三兒的伯父留給他的,周三兒的父親過世很早,他伯父無兒無女,就把三兒撫養(yǎng)大。三兒上面是兩個姐姐,都因病而離開了人世。三兒十八歲就當(dāng)兵去了,退伍后照顧伯父幾年,最后,伯父去世,他就頂了這個門戶。雖然只有三間舊房子,可總算有個窩。三兒和桃兒成家以后,又把屋后面改造了一下,做了個大廚房,還有豬圈廁所和柴房,盡管檔次不高,卻很有實(shí)用價值。在落霞口這么個小鎮(zhèn)子里,開始建樓房的人越來越多,周三兒也想建幢房子,苦于經(jīng)濟(jì)拮據(jù),那計劃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何年何月實(shí)施,只好聽天由命。

未古董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兒以后,和順兒一起回房里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抽煙,聽了三兒的述說,他感到很滿意。為了鼓勵他們,未古董說,不要緊,如今的政策好,只要你們勤奮努力,在這個鎮(zhèn)上蓋幢樓房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你李大叔他們就是搞基建的,你們籌點(diǎn)錢,我再助一把,過幾年,孩子們都畢業(yè)了,日子就好起來了。前一段,李大叔幫你們解了燃眉之急,最近的運(yùn)輸情況是不是好些了?

周三兒說,要不是李大叔呀,那就真的走投無路了,這段時間,我把借的那個高利貸還得差不多了,這臺車基本上就是我的了,李大叔的錢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償還。

李順兒搖著手說,別提那事兒,當(dāng)著你爹的面,我跟你們說句心里話,那筆錢就算我投資了,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就高興!

未古董說,那也不能要你投資,錢還是要還的,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以后再說。順兒笑著說,以后,他們不忘了我就行了,在你那兒燒多少紙,在我那兒也燒多少紙,我就高興了,對吧桃兒?

看你大叔說的,怎么能忘了您呢?您是我們的大恩人,又是我爹的老朋友,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您老人家。桃兒一張嘴還是很乖巧的,說得李順兒高興。

順兒也感慨地說,你這桃兒真是個角色,比你那個妹妹樹兒機(jī)靈。樹兒也是個很實(shí)誠的孩子,不過,她就是沒你這么能說會道,平時像她爹一樣,少言寡語。他對桃兒說,我告訴你,我曾經(jīng)給你爹取了個綽號:叫未古董。為什么叫未古董?那一年,我們兩人在學(xué)習(xí)班遭難,后來,都放出來了,他為了感激我天天供給他的口糧,就告訴我說,他有個很乖巧的女兒。在我們那里,誰都不知道這件事,我當(dāng)然也不敢隨便亂說,就連他那老伴也不清楚。他一天到晚像個神像一樣,很少說話,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就叫他未古董,那邊的人都這么叫?,F(xiàn)在,他這個古董被人識破了,他有你這么個聰明伶俐的女兒,以后可能就不會再那么古董了。

桃兒笑了,她說,我爹有您這么個朋友是他的福分,也是我們小輩人的榮幸。您今天一路辛苦,沒什么好招待,待會兒多喝杯酒,稍等會兒,兩個孩子回來就吃飯。桃兒介紹說,女兒是老大,叫周辛,兒子叫周未。是我給他們?nèi)〉拿郑麄兟犝f外公要來,今天都要趕回來。

李順兒問道,這倆孩子名字怎么寫?

桃兒說,就是我爹那兩個字,一個辛,一個未,用兩個孩子的名字來紀(jì)念我爹,我也不知爹還在不在世,所以……

這樣好,這樣好。順兒看到桃兒喉嚨哽咽,眼圈兒的淚水打轉(zhuǎn)轉(zhuǎn),連忙稱贊說,你的心盡到了,是個很孝順的女兒,我這古董老哥兒這輩子沒有白古董。

正說之間,孩子們回來了。她姐弟倆約到一起回來的,女兒周辛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長得眉目清秀,白白凈凈,高挑的個子,一笑臉上還有個酒窩。媽媽先給他們介紹了李爺爺,然后,再指著辛未老頭說,這就是你們的外公。兩個孩子叫著李爺爺,叫著外公,還給兩位老人深深地鞠了躬。

未古董癟著嘴笑了,笑得很艱難,他習(xí)慣地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摸了一把臉,連忙在胸前的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兩個鼓鼓囊囊的紅包遞給他們一人一個,說,外公沒給你們買什么東西,一人一千塊錢你們自己安排,這是外公的一點(diǎn)心意。

李順兒也不含糊,拉開提包,數(shù)了二十張大票子拿在手上說,你們叫我一聲叔外公,我就給見面禮,怎么樣?桃兒說,李叔,怎么能讓您破費(fèi)?您幫了我們那么大的忙還沒感謝您呢!順兒還是搖著手說,不談那個,看著這兩個孩子,我就覺得很開心,我就是要這個名分。桃兒笑著說,您愿意當(dāng)我們的叔外公,那是我們一家的造化,兒子,丫頭,快給叔外公磕頭。順兒連忙扶著孩子們說,別折了我的壽,叫了叔外公就行了。他把錢給了孩子們,感嘆地說,人生難得子孫興呀!

桃兒一家盛情款待了爹和叔,尤其是順兒大叔特別盡興,他知道周三兒和桃兒竭盡了全力準(zhǔn)備了這一桌酒席,這是他們的心血,是他們的情意,桃兒骨子里的真心實(shí)意溢于言表,血濃于水,骨肉情深,不是什么美味佳肴都能替代得了的。

晚飯后,大家圍坐在后面廚房的火塘邊烤火,閑聊的時候,聽到電話響了,周三兒去接電話,只聽他說明天不空,我家里來了客人,對,很重要的客人。就把電話掛了。

桃兒問他什么事。他說,還是上午來電話的那個老吳,他有一車飼料要運(yùn)到機(jī)城,爹和叔都在這里怎么能去,我推了。

未古董說,你推掉干什么?明天,我和你叔公到月城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你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不要因?yàn)槲覀冊谶@兒影響你的事情,后天就是元旦,樹兒她媽想請你們一家都過去玩玩,你明天去跑一趟能趕回來嗎?

李順兒接口說,機(jī)城離這兒也就是一百多公里路,跑個來回沒問題。你爹說得對,不能耽誤你的生意,跑一趟起碼也要搞個五六百塊錢的純利,何樂而不為呢?

桃兒也覺得二老說得有理,就跟三兒說,那你就去跑一趟吧,你跟他回個話,明天早點(diǎn)兒回來,后天一起回爹那邊去看媽媽和弟妹們,一家人湊到一起不容易。

周三兒跟老吳回電話去了。未古董為自己的建議感到滿意,他深有體會地說,掙錢也要瞅機(jī)會,錯過了就錯過了。光掙錢還不行,還要攢錢,亂花銷的人一輩子也沒錢。未古董問桃兒,周三原在鎮(zhèn)里化纖廠下崗以后,每月還給不給點(diǎn)生活費(fèi)?

桃兒說沒有,廠子垮了以后,很多人都另謀生路,有些人把廠里的財產(chǎn)給瓜分了,就是房子和搬不動的機(jī)械在那兒,廠子已經(jīng)荒蕪了,我們也沒指望廠里什么。

對,要靠自己努力。未古董說,我看周三兒還是個比較精干的人,你們走到一起也是你這一生的緣分,我看了以后,心里總算踏實(shí)了。我這輩子欠你們的太多了,想還也還不起呀!

爹,您說這話就不該了,我聽錢奶奶說,您當(dāng)時也是沒辦法才逃離瓦街的。桃兒說,錢奶奶都告訴我了,我媽和您都是逃難的命,所以,我叫桃(逃)兒,錢奶奶也不知您逃到哪兒去了,是死是活一點(diǎn)兒音訊都沒有,她就把我當(dāng)孫女養(yǎng)著,一九六二年她去世了,寺廟里的方丈爺爺把她安葬后,把她幾間房子也變賣了,我就在寺里燒飯打雜,文革時期,那座寺廟是受國家保護(hù)的,也就沒有被打砸。一九七〇年清理階級隊(duì)伍時,有人找過我,我說我是孤兒,什么都不知道。

后來有一次,我在瓦街買菜,幾個愣頭小子抓著我,要我脖子上那串佛珠,說是“四舊”是迷信,我死活不給。正在撕扯時,一個當(dāng)兵的走過來吼著問他們干什么,才幸免了一次大麻煩。以后,我再出門的時候就不敢戴那佛珠了。那個當(dāng)兵的就是周三兒,他本來在部隊(duì)干得不錯,有人告他和我有說不清的關(guān)系,就提前退伍了,他只當(dāng)了四年兵。如果不是受了我的影響,說不定他會在部隊(duì)長期干下去。

未古董說,那都是有定數(shù)的。

爹說得對。周三兒也過來了,他坐在爹身邊笑著說,姻緣前世定,看起來,我們肯定還有前世的檔案,說不定還有身份證呢!不然,我們怎么會牽扯到一起。

大家都笑了。一晚上,天南地北的話題扯得很晚,第二天,各奔東西,傍晚時分,未古董和李順兒從月城回來等著周三兒的消息。等了一個晚上也不見周三兒的影子。第二天就是元旦,一家人惶惶不安,根本沒有節(jié)日的氣氛,兩個孩子坐在一臺十七吋的黑白電視機(jī)前看電視,未古董和順兒偎在火塘邊抽悶煙。到了中午,三兒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蔫不啦嘰地回來了。一家人驚異地聽著三兒的敘述……

飼料卸完以后,來了五六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把車強(qiáng)行開走了。他們說,你們落霞口化纖廠的人把我們的車扣押了,你想要你的車,就把我們的車開來,以車換車。

周三兒說,我當(dāng)時跟他們辯論說,化纖廠扣你的車,你應(yīng)該找化纖廠,我這是私人的車,你們扣我的車沒理由。那幫家伙不由分說,很快就把車開走了。后來,我和老吳一起去找公安交警部門,找檢察院,他們說,大白天強(qiáng)行搶車當(dāng)然不對,但事出有因,這里邊的事情比較復(fù)雜,聽說,他們差化纖廠的錢,化纖廠就把他們的車給扣了,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三兒說,我是無辜的,你們不能把我夾在中間為難。那公安、檢察部門的人說,這事兒只好麻煩你去跟你們那邊的政法部門聯(lián)系,咱們雙方協(xié)調(diào)來解決問題。

三兒說,今天一大早我就趕回月城,去找交警和檢察部門的老戰(zhàn)友,他們也覺得這件事很棘手。關(guān)鍵是,機(jī)城不是我們一個省的,雖然是鄰省,有些事不大好商量;另外,化纖廠那幫扣車的家伙,現(xiàn)在不知身在何處,五馬分尸一樣,哪兒找去?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找到那臺車,難啊!三兒本想請戰(zhàn)友們吃頓飯,人家看他那猴急的樣子也不忍心,讓他趕緊回家,等節(jié)后再商量。

辛未老頭心里也像火燒一樣難受,坐在那兒急悶悶地不說一句話,只有順兒聽后暗暗地點(diǎn)頭,他說,這事兒呀,依我看,咱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怎么治法?未古董問道。

國道從月城伸向機(jī)城,搞幾個人在國道上,攔一輛機(jī)城的車,要攔高級車,讓他們把三兒的車開來換車,不然,就別想要車。三兒好像有點(diǎn)觸動,他安慰大家說,不要為這事兒著急,反正好事多磨,事情總會解決的,吃飯吧!讓您二老擔(dān)心了。

未古董自責(zé)地說,這事兒都怪我,我要不主張你去跑這趟生意,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真是,我這人一生沒走過好運(yùn),連累你們也跟著我倒霉。

爹,您這話說得我心里都難過。三兒說,這跟您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都沒有,怎么能怪您?讓您擔(dān)心了我都不好意思,吃飯吧爹。

未古董說不餓,在順兒的勸導(dǎo)下他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兒酒,三兒對桃兒說,吃完飯準(zhǔn)備一下,明天去雙河看望媽媽和弟妹們。

未古董說,車子不弄回來,我怎么放心得下,回去了心里也不安寧,暫時不走了。

飯后,桃兒搬了個火盆到房里,要爹和叔公去看看電視,輕松輕松。未古董哪兒有心思看電視,他這兩天基本上是魂不守舍。原以為高高興興跨世紀(jì),沒想到在焦急煩惱中跨進(jìn)了新世紀(jì),今天,太陽出來得太早,被忙碌的陰云蒙住,陽光縮了水,混沌而灰暗,天氣干冷干冷的,跟平日沒什么兩樣,電視上對這一天設(shè)計了那么多意義,可對于辛未老頭來說,這不過是莫名其妙的一天。

責(zé)任編輯 劉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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