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民刊,何以民刊》中說:“毋庸置疑,近20年的中國新詩史基本上是由民間詩歌報刊推動、改寫的,無論是詩歌精神、詩歌觀念還是詩歌文本,都是如此?!被仡櫋对姼柙驴?以及前身《詩歌報月刊》)自從90年代初期至今一年一度的“全國民間詩刊社團專號”,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本身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民間詩歌史。本期“全國民間詩刊社團專號”與2009年《詩歌月刊》將全年連載的民間詩歌收藏家訪談,相得益彰,意在勾勒民間詩刊的版圖與歷史脈絡,充分彰顯出本刊一直在為民間詩刊的經典化所做出的不懈努力。匆匆巡覽2008民間詩刊,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勾勒出民刊的基本面貌。
一、歷史意識和文學史意識的自覺
其實,20世紀50年代北京大學的學生刊物Ⅸ廣場》和《紅樓》已經萌發(fā)了民刊的萌芽,中經70年代的《啟蒙》、《今天》,到80年代,民刊匯成地底的潛流,90年代以來民間詩刊則已經蔚為大觀,不僅浮出歷史地表,并且已經開始標注歷史?,F(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士清醒地把民間詩刊置放于文學史和詩史的長河中加以考量。2008年姜紅偉編著了《尋找詩歌史上的失蹤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校園詩歌運動備忘錄》和《詩歌民刊的前世今生(1978——2008)。同時,一些民間詩刊也意識到自身的歷史價值,意圖構建自身的“微觀歷史”?!杜釉妶蟆访磕攴饷娑紭嗣鳌爸袊谝徊颗栽姼枘觇b”、“中國最具權威的女性詩歌選本”,每卷末都附有“女子詩報千年檔案”。人史意識卓然而出,《陌生詩刊*2008卷推出“新歸來派”專號,不僅僅是懷舊,更多的是文學史意識的覺醒;《存在詩刊作品集》總第七輯,在總第六輯《存在詩刊作品集》(《存在詩刊》史料版)的基礎上,顯示了強烈的理論自覺,批評性文字大部分與《存在詩刊》相關?!暗驮姼琛泵窨霭嫦盗凶x物《低詩歌代表詩人詩選》、《低詩歌年鑒》、《低詩歌批判》,也意在整合自己的力量;《太陽詩報·創(chuàng)刊20周年紀念專號》體現(xiàn)了對自身微觀史的深情回眸。《詩歌與人》印行《新詩90年的序與跋》,凸顯新詩史意識;《后天》的名字承續(xù)“今天”、“明天”的走向,試圖獲得某種超越。新創(chuàng)刊不久的《卡丘卡丘》和《第三極》,前者張揚嬉皮士精神和趣味主義,后者則高舉神性寫作的大旗,雖在詩學上大異其趣,但都頗注重各自的宣言和理論建構。
最富有文學史自覺的兩家民刊無疑是《獨立》和《大陸》。發(fā)星主編的《獨立》在持續(xù)挖掘、整理詩歌民刊資料方面做出了卓越貢獻。2008年總第十四期設置了幾個重頭版塊:“歷史文獻”系第三代詩人的論述與通信:“尋找詩歌史上的失蹤者”選發(fā)了姜紅偉、潘洗塵、葛紅兵、邱華棟等人關于1980年代中學生校園詩歌運動的回憶文章及資料概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獨立》在2006卷總第十三期和2008卷總第十四期連續(xù)設置“中國民間現(xiàn)代詩歌運動簡史”欄目,以20多萬字的篇幅發(fā)表了大量民刊史料。同時,發(fā)星工作室還印行了一系列簡樸叢書,如《另類詩人檔案:中國民間現(xiàn)代詩人漂泊精神史系列之黃翔卷》,張嘉諺的《貴州隱態(tài)寫作簡論》、丁成的《異端的倫理》等?!洞箨憽?2005,2006、2007合卷紀念號)設置的幾個欄目也頗有歷史意識:“記憶”欄日刊載的張真、趙野、嚴力、冰釋之、阿鐘,海岸等人關于《MN》、《喂》、《大陸》、《第三代人》,《今天》、《八面來風》的史料,讓我們重溫風起云涌的80年代民刊現(xiàn)場;“詩論/研究欄目”發(fā)表王小妮、王曉漁、蒼耳、曾宏、趙思運、徐敬亞等人文章,彰顯理論深度;“前朦朧詩選”編發(fā)了郭世英、食指、依群、牟敦白、張郎郎等人的簡介及代表作;重新發(fā)表《大陸》座談會和阿翔對郁郁的訪談,見證那一段壯闊歲月,本期序言刊發(fā)的徐敬亞的《寫給抽屜看的,是我的兄弟》,乃為紀念夭折的《在現(xiàn)代文明的海邊——上海詩歌前浪九人集》。
二、現(xiàn)實與歷史生活的詩化與深化
民刊較之于官方期刊,呈現(xiàn)出更為自由和親切的品質,口語詩人占據的比例更大一些,這些口語詩歌首先關注的是日常生活的詩化處理,善于在樸素的詩歌形態(tài)中揭示內在的世相和人性底色。一回的《你是哪里人》對自己“歸宿”的追尋既是日常的、肉體的,更是精神的、靈魂的。沈浩波的《一個孩子在哭》,將一個孩子的哭聲放置在“香格里拉的大堂酒吧”,對小孩的生命的蔑視與大人們“很重要”的事務形成鮮明對比,寫實中蘊含著豐富的人性象征意味。劉川的《雨一直下》和《這個世界不可抗拒》,依然保持了尖銳的短句風格,在荒誕的非常規(guī)思維之中寄寓了獨特的人生體驗。陳傻子的《這個下午,我和兒子》揭示生命鏈條中的延續(xù)與斷裂所形成的自然狀態(tài)蘊含的悖論,乃父子情澡的另類表達。任知的《雨天》和沙馬的《這天中午》等詩作展示了俗世生活情境和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體悟。阿波的《擦玻璃的老人》和穿過塵埃的《姑父》異曲同工,都是寫小人物的命運,一是截取人生片段,一是寫人生歷程,命運感是一樣的沉重。本期專號中諸如此類的優(yōu)秀作品比比皆是。
關注日常生活,并不意味著詩歌必然走向美學之“輕”,大量作品的詩美的觸角伸延到現(xiàn)實和歷史方方面面,見證了世事變遷帶來的悲喜交加。唐不遇的《在醫(yī)院》描摹現(xiàn)實圖景,木朵的《理發(fā)店》逼視人物命運,樹才的《苦孩子》的悲憫與諷刺,還有田勇的《肯定有個出口是屬于我的》、飄萍的《我眼前正在經歷的》,都是對現(xiàn)實的深刻指認。郁郁在《起風了》深入到現(xiàn)實生括的腠理。值得注意的是,今年的汶川地震也引發(fā)了詩壇大地震,連篇累牘的“地震詩歌”一夜之間占據了詩歌的陣地,朵漁,王家新等都有震撼人心的作品。本專號只選發(fā)了張哮的《五月悲歌》、《五月——無題》和楊曉蕓的《不要那么快》。特別是后者的《不要那么快》以逆反思維指涉了地震現(xiàn)象背后的心理圖景,值得反復咀嚼。讀者可以注意到,之所以沒有集中選發(fā)更多的作品,還是出于對于詩歌技藝的尊重。
可喜的是,這期專號里很多歷史反思之作頗有重量。如果把于堅的《狼狗》、《郵票》兩首詩,比照著欣賞會更有意思,前者以“撒尿”的生理需要解構詩性文化,帶有典型的第三代的詩美特質,后者則又明顯承續(xù)了朦朧詩那一代的歷史記憶,以精準的歷史場景來控訴文革對人的心靈的戕害。另外,林馥娜的《白洋淀》對白洋淀詩群遙深追思,殷龍龍的《4月29日祭奠林昭》為真理的獻祭者致敬;辛泊平的《啞巴街》以兒童視角反芻文革記憶;津渡的《在密云水庫消暑》借密云水庫感慨世事;朵漁的《讀歷史記》簡筆濃縮歷史況味;嚴力的《還給我(之二)》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指控……這些作品在對歷史的凝眸與省察中生成了濃重的歷史感,同時也意味著民刊擺脫了單純抒發(fā)而走向深沉和成熟。
“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詩人在本專號也多有出場,王家新、耿占春、梁曉明、孫磊等作為“知識分子寫作”的一部分中堅力量,往往在異域尋找精神資源。王家新的《病中讀洛厄爾》、遠洋的《白樺樹的眼睛——致帕斯捷爾納克》、梁曉明的《下午,在
杭州忽然想起俄羅斯》、耿占春的《對你說,余虹》、孫磊的《阿赫馬托娃》、《信仰者》,分別在洛厄爾、帕斯捷爾納克、阿赫馬托娃、米沃什,安杰洛?朱塞佩?龍卡利等詩人、基督徒等身上獲得純潔的精神信仰。這不是橫向移植,而是中國本土之外的價值觀念經過詩人靈魂反芻之后的吐納,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寫作在主題和立場上的連續(xù)性,構成了深化現(xiàn)實與歷史生活的另一翼。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打消“民刊使消解性寫作泛濫失據”的疑慮。真正意義上的寫作,必然是追求靈魂深度和詩意寬度的寫作。耿占春的《對你說,余虹》通過與余虹進行靈魂對話來確立寫作的意義:“一種為死亡所困擾的寫作/比孤注一擲的死更值得我們一試”,“一個人只要敢于發(fā)出聲音/他就得把自己認同于一個業(yè)已失蹤的人”。相當一部分詩人已經初步具有闊大的胸襟。比如《女子詩報年鑒》中兩首詩:安琪寫道:“不可為此生求死,游魂安寧,詩無邪/我亦無慌?!?《詩無邪》),三色堇在她的《在敘述中奔跑》中也宣告:“我點著紙燈/在敘述中奔跑,奔跑,奔跑/我有足夠的力氣/將高起來的天空移動得更遠”。她們的這兩首作品,足以令我們管窺到女詩人胸襟追求之一斑。
三、獨立,探索的精神立場與漢詩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化
民刊一向是先鋒詩人的聚居地,獨立品格和先鋒精神在2008民間詩刊中得到持續(xù)彰顯。那些對民間詩刊無知的任何評說都是極其不負責任的。《大陸》、《活塞》、《音囊》、《低詩歌》的尖銳與鋒芒,試圖為民間詩刊確立“異端的倫理”;《詩參考》已經成為先鋒詩人的大本營,一直活躍在詩壇前沿,《不解》同仁意在彰顯世界觀和詩學觀的雙重不解性,確立“不解”同仁的基本共識,尤其對于詩歌語言進行了不懈的探索。很多民刊都設置了探索欄目,如《審視》2008年卷“探索”欄目發(fā)表了張紹民、螻冢、郎啟波等人的探索性長詩;《大象詩志》發(fā)表的陳先發(fā)的《黑池壩筆記》與《詩參考》發(fā)表的侯馬的《他手記》在文體上做了精銳探索,可謂異曲同工?!洞嬖谠娍髌芳房偟谄咻嫛霸囼灨叩亍睓谀靠l(fā)了螻冢的長篇詩文本《阿米:2791年俄堡森林學院畢業(yè)論文集序——給H·H和她的鳥》?!囤s路》詩刊2007卷(2008印行)刊發(fā)的唐煜然(筆名花槍)的長詩《海南醫(yī)院》和西風野渡的長詩《父親的故事》堪稱2008民刊的重要收獲。
相對于長詩來說,短詩的探索性和沖擊力顯得比較薄弱,但是仍有不少佳作值得關注。呂約的《參觀一個自殺的朋友的房子》敘事的間離效果,吉木狼格的《多么》對語言自身韻味的呈現(xiàn)、江非的《老虎》的語言試驗、趙旭如的《有一匹馬》的超驗色彩、燕窩的《黑蘑菇劇場》汪洋恣肆的另類言說、王小忠的《疾病》長調節(jié)奏的嘗試、余怒的《輕信之年》、《平日里》在語言縫隙泄露人生奧秘、楚灰的《反風景》的詩境的反詩意色彩,都頗有特色。伊沙的《無題(52)》借動物關系隱喻人性,《電視訪談》在對話的錯接中彰顯幸福觀之不同,《恐怖片》又在不相關聯(lián)的情境中發(fā)現(xiàn)荒誕的雷同,都體現(xiàn)了詩人的洞察之深刻,體悟之敏銳。而最能體現(xiàn)短詩魅力的還在于對于個人內在世界的深入剖顯。孫慧峰的《身體的黑暗》敘寫人的靈魂里潛在的“暗物質”,獲得了逼真細膩的質感,結尾的逆轉使絕望處誕生的詩性意味頗為豐盈。胡人的《未知旅行》,麥岸的《空虛之瓶》、《迷幻列車》,朱巧玲的《像鳥一樣消失》,張典的《螞蟻頌》等,在貌似私人精神空間的敘寫中敞亮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某些面相。特別是敘靈的《監(jiān)獄》,似真似幻的“監(jiān)獄”場景,還原了歷史的語境,結尾。隱隱的霧氣中/有人在逃跑/他后面并沒有追捕人/他仍顯得驚慌、軟弱及恐懼”,人的精神狀態(tài)的“不安全感”刻畫得更是入木三分,乃怵目驚心之作。因此,我們說,更多的時候,“先鋒”不在于語言技藝,更在于精神深度的挖潛與豁顯。
與探索的精神對應的另外一支詩學力量——漢詩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化——同樣不能忽視。重新回到抒情與漢詩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化又成了老生常談的“新話題”讀讀中島的《父親的骨頭》、劉君一的《你的小手》、韋白的《媽媽》,就會領悟到親情力量的鋒銳,讀讀藍藍的《一切擊打都能將其摧毀》、多多的《諾言》,就會被那種純粹的抒情深深打動。盧衛(wèi)平的《夢想》為我們攝取了極其令人感動的生活畫面。當詩歌走向低靡、愈益小眾化的時候,這種傳統(tǒng)的抒情力量在很大程度上能將大眾的詩歌熱情激活。當詩歌走向“泛口語”和“無邊敘事”的時候,我們讀到了魯布革的《郊外的小山崗》、沈天鴻的《蝴蝶》、江一郎的《三江口》、東方浩的《桃花氣息》、張后的《風里的戀人》、符力的《秋日的高原上》和《一群奔跑的青草》、江雪的《白鷺洲》和《夜訪醉翁亭》,不由得為其出色的造境能力所感染。龐華的《列車閃過原野的那幾秒》:“整個原野上只見/一棵小樹/整個原野在暗暗把它舉得更高/就像它在/暗暗用力要提起整個原野一樣”,全詩僅四行,但是物象內在的互動關系以及蘊藉的詩性關系,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顯示了在意象營造方面“四兩撥千斤”的功力,既具有傳統(tǒng)詩學的精髓,又具有現(xiàn)代主體意識、生命意識的張揚。西楚的《春日歌》以獨特的民歌風味也為駁雜的詩壇吹來一縷清新。他們對漢詩傳統(tǒng)中的意象營造的繼承與現(xiàn)代轉化,無疑會為詩性逐漸淡化的詩壇注入新的血液。
2008民間詩刊的匆匆一瞥,收獲豐碩,但是注定會有遺漏,幸虧有“好詩在民間”一說彌補我的盲點。
2009.3.6
(作者趙思運系浙江傳媒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