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人李寒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而并非“創(chuàng)造者”。他不怪力亂神,不輕言凌空蹈虛的所謂想象,而是俯下身子將目光集斂于生活的日常,在細碎、單調(diào)、平瑣之中做出屬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在我看來,“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是文學藝術兩種不同的趨向,后者致力于幻想幻覺,致力于對“彼岸世界”的虛構性再造,是對現(xiàn)世生活的幻化補償;而發(fā)現(xiàn),則是立足于“現(xiàn)實的沉滯”進行解剖、開掘、展示寫作者的內(nèi)心痛感和豐富認知,二者并無特別的高下之分。作為發(fā)現(xiàn)者,詩人李寒時常選取的是日常的切面,他會將被自己的敏感觸覺碰觸到的“點”橫截出來,放在特制的顯微鏡下觀察,于是那些被我們熟悉的、因熟悉而忽略的那些事與物得以凸顯,同時讓人驚訝。李寒有那種讓“司空見慣”重新恢復到陌生的能力,他會向我們?nèi)粘V惺煲暉o睹的部分伸展他的神經(jīng)末梢。譬如《蟬鳴》,譬如《刪除》,譬如《蜂巢》,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些詩中李寒并沒有特意地提供日常規(guī)定之外的“寓意”、“顛覆”、“形而上學”,相反,他努力做到貼近,努力保持和事、物之間的原態(tài)切近,努力做得平淡,在平淡中求得真味。有時,我覺得他多少類似于古詩人中的孟浩然。在我舉例的三首詩中,《刪除》最后一段“這樣一個白天/你決定著一些文件的命運/像上帝/決定著塵世/一些人的去留”,似乎與我所言及的“李寒并沒有特意地提供日常規(guī)定之外的‘寓意、‘顛覆、‘形而上學”小有矛盾——事實上所謂的矛盾并不存在。他說“像上帝/決定著塵世/一些人的去留”最后的落點依然是日常,他只是警示坐在電腦前準備刪除文件的你要拿出一種類似上帝的審視,在這個問題上你具備“權力”。他不刻意尋求什么意義延宕,不貌似深沉,有時,他提供出的只是日常中最富汁液、氣息和況味的點、截面、場景、情境,卻又顯得韻味盎然。
談及詩歌的日常性,我由李寒還想到兩個詩人——希尼、雷平陽。在希尼那里,詩中的日常具有一種久違的神性,他在詩中加入了致幻劑;而對雷平陽來說,這個日常是被敘事化的,接連著經(jīng)驗和區(qū)域差異的日常。李寒的不同在于,他不在自己書寫下的日常加入幻美和額外的光,而取其平實、瑣細和真切;同時,他截面化的日常不特別地強調(diào)對經(jīng)驗的鏈接,更重視抒情性,讓詩歌有種內(nèi)在的飽滿。同在開掘日常,李寒挖下的是另一口井。
同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人李寒是“守舊”的,他堅守著某種詩歌的傳統(tǒng)脈承,堅守著詩歌詞語的潔凈、詩性,堅守著詩歌的境界和意趣,同時堅守著傳達那種來自于靈魂深處的疼痛。詩歌中的李寒如同《神雕俠侶》中的郭靖,操持的是名門正派的武功,一招一式中規(guī)中矩,不驚乍、不花哨,卻力量渾厚連綿,高貴優(yōu)雅,讓人回味,讓人嘆服。其實,對詩歌來說,“守中”是最難的,旁逸或者制造噱頭嘩一下眾取一下寵是當下文學的一個普遍,以至我們在文娛新聞版上只見事件不見文學——李寒的寫作大約永遠不會到達事件的核心,寫作對他來說是記錄、是體驗、是心靈和心靈之間的直通車,是關乎于疼癢的,關乎于肉體和靈魂的。他說:“感覺自己是蛹,一直不停地吐著絲,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做著羽化飛天的夢。又仿佛是一只蜘蛛,端坐在自己編織的絲網(wǎng)的中心,等待著那些意外和驚喜撞擊到網(wǎng)上。那些絲,那些網(wǎng),便是我的詩,它們是我與世界的維系,是我與生活永遠不可割斷的臍帶”(李寒《活著、寫著、愛著……》)。他說得真好。
說李寒的詩風“守舊”,并不意味他不冒險,并不意味他沉陷于平俗,缺乏前行的勇氣和銳氣;恰恰相反,我在他貌似平實的詩歌中常??吹剿木駳v險,看得出那種可貴的、同時也是艱難的前行之姿。我們看他在《蜂巢》最后的陡轉(zhuǎn),“我愿意靜靜地觀望它們,并在/給你的書信中一再提起:/這個夏日炎熱,漫長,我無所用心/文字日漸荒疏,/但有幸與一窩馬蜂/為鄰,至今相安無事。”——這里他使用的依然是名門正派的招法,看似平常,細細研讀卻慢慢讀出奇崛和況味,讀出貌似無所用心的用心。再如《植物人》,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植物人”這個詞的個人賦予,但它并不機巧、牽強;再如《暮色》,它相當日常,相當生活,相當瑣細,相當誠實,那份溫情卻從紙的背面浸洇而來,經(jīng)久不散。
韓作榮說他的詩“注重精神感受和發(fā)現(xiàn),平常的事物中有詩性,精微的細節(jié)里呈現(xiàn)人性的光輝,于特定的場景中抵達心靈的深處”;吳思敬先生說他的詩“源于生命本真的悲憫情懷,自然樸素的表達方式,平淡中見真淳的藝術風格”……眾位大家的評語是中肯到位的。而我,個人的期待是李寒在繼續(xù)“好詩”創(chuàng)作的同時,給自己的作品打上較強烈些的“個人標識”。我愿意他成為一片森林中的林外之樹。
2008年5月,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獎在北京經(jīng)專家審評,河北省青年詩人李寒獲得了本屆華文青年詩人獎。9月,李寒至北京領獎。此文系閱讀《詩刊》5期下半月刊特刊中李寒獲獎詩歌的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