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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插在皖南的水柳

2009-08-11 04:24曹多勇
安徽文學 2009年7期
關鍵詞:堂嫂霧里河灣

曹多勇

農歷正月初五一大早,我家的堂哥水柳就扛著一把鋤頭迫不及待下地去了。

門前聳著一溜山,山的下邊有他家的山地,山地上種著茶樹,茶樹上長著越冬的葉芽。春天來了,大地還沒及回暖,茶樹的葉芽一片一片依舊縮頭縮腦地寒戰(zhàn)著。按道理說,這種時候的茶樹還沒有從冬眠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茶地里沒有農活需要堂哥伸手做一做,不需要施肥,不需要除草,不需要修枝,距離采摘茶葉更是相差著十萬八千里。然而,我家的堂哥水柳卻早早地感受到春天的來臨,一顆心也跟著早早地蠢蠢欲動起來了。

蠢蠢欲動——說起來是一個反映內在心態(tài)的詞語,最終還是要實打實地落實在外在的行動上。你就仔細地瞅著吧,堂哥水柳扛在肩膀上的鋤頭以及他走在山間小道上的兩只腳,都有點歪歪斜斜的,匆匆忙忙的,一副樣子倒像是扛著鋤頭去砸什么、去搶什么,就是不像去下地、去干活,就是不像一個常年做農活的莊稼人,沒有一點從容的神態(tài),沒有一點習以為常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么跟你一說或許你就明白了,新時期改革開放三十年間,堂哥差不多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一直在全國各地流動打工,不要說沒有空閑下地干活,就是回家過年都是來去匆匆的。時間一久,農事荒疏,一把鋤頭扛在肩上別別扭扭的不協(xié)調,兩只腳走在山道上也是一搖一擺的不穩(wěn)當,是最自然不過的了。不過堂哥的一副神態(tài)與四周環(huán)境還是相容的。他本來就在這里出生,就在這里長大。他本來就是這個地方人嘛!

現(xiàn)在好了,從今年開始,堂哥水柳不用外出打工了。就在家安心地種山地,就在家安心地陪著老婆過日子,就在家安心地呼吸著皖南山區(qū)的清新空氣。不用去掙城市人的鈔票,不用去遭城市人的白眼,不用去喪失自己的自尊與尊嚴。當然也就不可能再去走城市里的寬闊馬路,當然也就不可能再去看城市里的高樓大廈、漂亮女人。所謂的得失,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無奈。

我家的堂哥水柳為什么單單選擇今年從農民工的隊伍中退役出來,而不是去年或明年呢?這里就要說到堂哥家的具體情況了。

解放前,我二大爺?shù)酵钅仙絽^(qū)做了一戶人家的上門女婿,直到解放后的1958年,我二大娘的父母先后去世,我二大爺才帶著老婆孩子第一次踏上返鄉(xiāng)的道路。這條返鄉(xiāng)的道路是遙遠的,又是崎嶇不平的。那一年,在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已經實行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小隊制度,在全國更大的范圍里也早已經實行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從血脈上來說,我二大爺一家算是大河灣村人,但從戶籍管理上來說,我二大爺一家只能算是皖南山區(qū)的某一個小山村人。這邊拒絕接受我二大爺一家人,從戶籍角度否定了他們一家是大河灣村人。因此,一條返鄉(xiāng)的道路,也是一條失鄉(xiāng)的道路。

我二大爺帶著老婆孩子從哪里來又返回哪里去。那一年,我家的堂哥水柳才八歲,能夠留在記憶里的只是一片模糊的水氣。

應該說,這時候我二大娘對老家拒絕接受他們一家是沒有什么怨恨的。一來是她原本就不是這邊人,從情感上疏離是自然的;二來是我二大爺是她家招的上門女婿,同意與我二大爺一起回老家,只能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老家搖擺手,拒絕接受他們一家人,我二大爺在感情上受到了很大刺激,我二大娘卻一點都沒有。相反的,她回到皖南山區(qū)過起日子來倒格外的安心、踏實。我二大娘跟我二大爺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是老家不要我們一家人的,又不是我不愿意跟著你一起回老家。

兩年后,1960年全國鬧饑荒,我二大爺又餓又病死在皖南山區(qū),我二大娘的情感猛然一下發(fā)生了急劇扭曲,過去的許多看法也發(fā)生很大變化。我二大娘常常這樣想,要是兩年前返鄉(xiāng),老家收留下他們一家人,我二大爺興許就不會死掉了。最起碼我二大爺在這兩年間不會整個人蔫頭蔫腦,過日子提不起一點精氣神。一句話,老家拒絕接受他們一家人對我二大爺打擊太大了。在皖南山區(qū)生活十年,沒機會回老家,依靠思念生活著是痛苦的,也是充實的。遭到老家唾棄后,我二大爺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漂浮無根的了,思念也虛幻無著的了。

可以這么說,我二大爺是思念家鄉(xiāng)抑郁而死的。

我二大娘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開始痛恨大河灣村,自己去痛恨,還教育兩個孩子去痛恨。

我二大娘沒有再改嫁,帶著兩個孩子一起過生活。那時候屬于人民公社年代,我二大娘一個人在生產隊里掙工分,日子過得一直緊緊巴巴的。好在兩個孩子總有長大的時候,閨女長大嫁給別人家,兒子長大娶一個媳婦回來家。從兒子媳婦進門的那一刻起,我二大娘的頭發(fā)猛然白掉一多半,腰身也是猛然一下勾塌下。她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拉著兒媳婦說,娘老了,從今往后這個家就交在你倆手上了。我二大娘親手把堂哥、堂嫂送進洞房里,“嘩啦”一聲關上門。我二大娘隔著房門對兒子說,曹水柳,你可要好好地對待人家水英啊。

曹水柳是我家堂哥的大名,水英是我家堂嫂的大名。堂哥的曹姓是后來加上去的。

我二大爺當年去皖南山區(qū)與我二大娘成親,算是倒插門,生下兩個孩子也就隨著那邊姓水——男孩叫水柳,女孩叫水草。兩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我二大爺親自起的。他在給兩個孩子起名字上,顯得熱心,顯得固執(zhí),更顯得處心積慮。我二大娘沒想到我二大爺在給兩個孩子取名字上,暗藏著賊心不死的陰謀。山里很少能見著柳樹。一個男孩子的名字怎么起叫水柳呢?我二大爺不做多余的解釋,笑一笑說,我喜歡柳樹。倒插門生下的孩子跟著女方姓水,這是個原則問題。大的原則堅守住,我二大娘就不去爭究了。水柳就水柳吧。中間相隔兩年,我二大娘生下閨女。我二大爺一點民主都不講,說是個閨女就叫水草吧。可能“曹”與“草”同音,我二大娘警惕起來,說水草是一種什么草,你得跟我說清楚。我二大爺“嘿嘿嘿”地笑著說,水草就是水邊長出的草?!安荨辈皇恰安堋?我二大娘放心下來,不過想一想還是反問道,照你這么說,水柳就是水邊長著的柳樹了?我二大爺點點頭。確切地講,我二大娘的疑心并沒有因為我二大爺?shù)暮唵谓忉尪屓婚_?!八⑺荨毕袷莾蓚€稀奇古怪的符號緊緊地凝結在她心里,有形無形的就有一種堵塞的感覺,就有一種憋悶的感覺。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二大娘心里明白,我二大爺一時一刻都沒放棄回大河灣村的念頭。

堂哥與堂嫂,兩人騎青梅竹馬,起小一塊長大。長大后兩人偷偷地談情說愛,卻遇見一個大問題。按照婚姻法,兩人出五服能結婚。按照當?shù)亓曀?兩人同宗同族又不能結婚。這種時候,我二大娘果斷地做出一個英明決定,成全了一對癡情男女的這樁姻緣。水柳改姓,在“水柳”前面加上一個“曹”字,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了。我二大娘振振有詞地跟村人說,水柳原本就是人家曹家的血脈嘛,水柳認祖歸宗是理當?shù)?。其?我二大娘這么決定,自己的內心是痛苦的,族人的情感也是難以接受的。好在有婚姻法管著,兩家大人沒意見,族人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我二大娘最后重點交代水柳一句話,你改姓曹,心里也不要想著自己就是曹家人,至少娘活著不許你去大河灣村認祖歸宗什么的。

我家的堂哥水柳言不由衷地答應一聲“唉——”。

女人的心腸堅硬起來是可怕的。我二大娘覺得堂哥輕輕松松的一句“唉”很是靠不住,就逼迫他對著姥姥、姥爺?shù)倪z像發(fā)誓,說娘活著一天,你決不能踏進大河灣村半步。

我家的堂哥水柳發(fā)誓后,就一直恪守著誓言幾十年,真的沒有回過一趟大河灣村。

一轉眼幾十年過去,堂哥都快六十歲的人了。他跟前的兩個兒子早幾年就先后成家,獨立過日子。年前臘月天,我二大娘倒頭死去,堂哥覺得自己也老了,決定從這一年起再也不出去打工了。眼下堂哥就想著去做一件事,早一天回一趟老家大河灣村,不說認祖歸宗,最起碼是一種情感的皈依吧。年初五一大早,堂哥扛著鋤頭迫不及待地下茶地,就是想著看一看茶樹長個什么樣子,就是想著親手炒制新茶帶回老家去做禮物。

——爹爹(爺爺)奶奶呀,你們還認我這個流落在外鄉(xiāng)的孫子嗎?

我二大爺為何會千里迢迢去皖南山區(qū)做人家的上門女婿呢?這話一說就長了。

話說這一年,我二大爺受雇于一位茶葉商人,一起去皖南山區(qū)訂購茶葉。這位茶葉商人姓葉,人稱葉歪嘴。有人說葉歪嘴的嘴歪是娘胎里帶的,也有人說葉歪嘴的嘴歪是做生意遭劫匪被土匪打的。葉歪嘴嘴歪,不好說話,做茶葉生意在田家庵卻是頭一家。田家庵在大河灣村東四十華里,是一處大碼頭,是方圓百里的主要貨物集散地。一年四季,田家庵的碼頭上都是貨物云集,船只穿梭不斷,生意十分興隆。往年清明節(jié)前后他都是逆水而上,從鳳臺上岸,經壽縣,去霍山,至舒城,以經銷霍山黃芽、六安瓜片為主。這一年葉歪嘴遇見一位神秘的人物,這人交代一件神秘的事情。聽說失傳多年的極品名茶“霧里青”在皖南山區(qū)復現(xiàn)了。這人花重金差遣葉歪嘴去尋訪,說是為了見一位要人,辦一件要事。具體見哪一位要人,辦一件什么樣的要事,這人就閉口不談了。這人自己不去,請葉歪嘴代勞,自有他的道理。說開來,葉歪嘴畢竟是個茶葉商人,皖南山區(qū)多少有幾個生意上的熟人,尋訪“霧里青”畢竟有諸多的方便之處。“霧里青”從明朝起就被列為貢品,由于不明的歷史原因,漸漸地消失了。正因為如此,極品名茶“霧里青”失而復得才顯得尤其珍貴。那一年,我二大爺正好十八歲,就在田家庵碼頭的葉歪嘴茶莊上常年幫忙。我二大爺跟著葉歪嘴一起去皖南是做苦力,也是做保鏢。他對此行的真正目的卻一點不知曉。

離開田家庵碼頭,兩人一直往南走,越合肥,經安慶,過長江,轉頭朝著東南方向,直奔石臺而去。正是清明前后采茶的好時辰,到處是長著茶樹的山地,到處是采茶的村人,到處是采茶人的歌聲,甚至連空氣中都彌漫著茶葉的清香味道。這一天天色尚早,兩人就找一家客棧住下來。一路上最受累的自是自己的兩只腳,兩人住下的頭一件事就疾聲吆喝店小二,快一點打來兩盆洗腳水,舒舒服服地燙一燙。葉歪嘴是個中年人,身體不如我二大爺強壯,也沒有我二大爺經踹(折騰)。有點疲憊,有點困乏。洗著洗著,兩只腳一舒服,便困得挺不住。葉歪嘴吩咐我二大爺說,我先睡一會,吃晚飯的時辰你喊醒我。我二大爺嘴上說一聲“好——”,一顆心早跑到窗戶外面去。我二大爺在心里說,在這么好的一處地方,我不出去玩一玩、溜一溜、看一看,呆在客棧里不是傻蛋嗎?

葉歪嘴在客棧里睡覺,我二大爺沿著客棧前面的一條小路,一邊看著山間的景致,一邊往大山深處走去。不知不覺,我二大爺轉過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竟然迷路了。在淮河兩岸確定方位感很簡單,淮河東西走向,堤壩東西走向,房屋坐北面南,這些事物呈現(xiàn)在淮河兩岸是方方正正的,印在頭腦里也是方正方正的,不容易迷向。皖南山區(qū)的大山是圓圓溜溜的,小河小汊是彎彎曲曲的,連著人家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不一定坐北面南。按理說,太陽的方位是不變的?;春觾砂兜囊惠喬?也就是皖南山區(qū)的一輪太陽。可這種時候,太陽早已落山,整個天空布滿濃厚的烏云。這么一來,我二大爺迷路是必然的,然而在山里迷路又是可怕的。起初,我二大爺按照他頭腦中認為的正確路線,愈走偏差愈大之后,才想起問一問采茶的村人。哪想到我二大爺一張嘴一說話,立刻陷入另一種困境之中——語言不通,他說話人家聽不懂,人家說話他也聽不懂。天色漸漸地黯淡下來,我二大爺有點惶恐了。他低頭看一看腳下走過來的一條路,明明是路,卻危機四伏。從這一刻起,我二大爺對路有了不同往常的理解:是路,不是路;一步錯,步步錯。

最后我二大爺被采茶的村人帶到村里的一戶人家里。這戶人家一共三口人,夫妻二人帶著一個閨女,正在飯桌子上吃晚飯。村人把我二大爺送過來,是因為這戶人家的男人早年間跟著徽商做生意去過不少地方,會說官話,許多地方的語言他也能聽得懂。他與我二大爺一搭腔,就笑呵呵地說,我知道你是哪個地方人了?蚌埠人!我二大爺說,不算遠,一百多里路。不說那時,就說現(xiàn)在,淮南人與蚌埠人說話依舊十分相近。俗話說,百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茨吓c蚌埠相隔著一百多里路,兩地人說話卻差不多,真是有點不可思議了。這家男人說他去過蚌埠,去過淮河下游更遠的揚州,就是沒去過田家庵。我二大爺說,田家庵跟蚌埠、揚州相比只是一個小碼頭罷了。這家男人說,大碼頭上有小生意人,小碼頭上有大生意人,不在乎碼頭大小,只在乎你生意怎樣去做。他說我這一輩子跟著別人后面做生意,掙錢都是別人的,到老返鄉(xiāng)還是兩手空空的。我二大爺說,我也是個跟在別人后面跑腿的。這家男人仔細地看一眼我二大爺,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說,我說嘛,你這么年輕要是做老板,就真是了不得了呀。這家男人話里的意思是,他看著我二大爺就不像一個經銷茶葉的老板。不過這家男人還是客氣地央請我二大爺坐下來吃晚飯,說那家客棧不算遠,就在過去的另外一個村子里。

就在這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這戶人家的姑娘一手端著一碗稀飯,一手拿著一塊饃饃,一并塞進我二大爺?shù)膽牙?。我二大爺很客氣地擺手,說我家顧主還在客棧里候著我呢,怕是這一會早等急了。姑娘一張臉通紅說,你不接飯碗吃飯,你就走不出這個家門。姑娘跟著父親學一點官話,她說話我二大爺能聽懂。半天路跑下來,我二大爺早饑腸轆轆,心想吃飯這么好的一樁事,還用得著你一個姑娘家“逼迫”嗎?我二大爺接過飯碗,張開大嘴就要吃,卻被這家男人攔住了,說這位客官你慢一點吃飯,候我把話說清楚。

原來這里人家有一種習俗,姑娘要是看上哪個小伙子,想招上門女婿,就把他領回家,當著父母面,端一碗飯遞手上,小伙子要是接過飯碗,吃下去就說明同意了。當然這么做需要兩個前提,一是姑娘的父母要看上這個小伙子,二是小伙子也要看上姑娘的父母、還有她的家。當然這兩個前提的前提是,姑娘與小伙子要兩心相悅,兩心相許。現(xiàn)在落實到我二大爺頭上,姑娘是一廂情愿,他卻一點都不知情。這家男人畢竟見過世面,他拉我二大爺去一邊,把來龍去脈說一遍。一方面交代清楚風俗的內涵,愿意當上門女婿,當上了就回不去。家近回不去,家遠更是回不去。另一方面交代清楚閨女的情況。他們夫妻中年才有這么一個閨女,嬌生慣養(yǎng)長大,說一不二,說二不一,任性得很,倔強得很。這家男人把這么一番道理說透徹,要我二大爺做選擇,愿意當上門女婿就坐下來吃飯,不愿意當上門女婿就走人。我二大爺定神定睛看一看這個家,看一看這對老夫妻,最關鍵是看一看這家姑娘,就坐下身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二大爺自作主張、這么快就答應這門婚事,是基于如下三點考慮的。第一點是我二大娘當年長得確實不錯(這一點后來我從我母親的嘴里得到了證實),一下就把我二大爺?shù)幕旯醋×?第二點是大河灣村連年遭水淹(主要原因是1938年蔣介石為了堵截日本鬼子過黃河南下,從河南花園口扒開黃河堤壩,黃河水黃黃湯湯地一瀉千里而下,沖進淮河河床,淹沒數(shù)萬畝良田,淹死上萬名百姓,更主要的是淮河從此失去自己的入???變得大雨大災,小雨小災了),村里光棍一茬一茬地往上長,我大爺那年二十一歲了,連個提親的都沒踏上門,我二大爺要是在家里排隊找老婆的話,不知道要候到驢年馬月去,面對長期打光棍的危險性,面對眼前這么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哪里還有不點頭的道理呀;第三點,也是最主要的一點,我二大爺想與人家姑娘先把一鍋生米煮成熟飯,而后伺機帶著一起跑回大河灣村。

我二大爺吃過一頓晚飯,這樁婚事就算確定下來。這家男人很慎重,在對待閨女與這個外鄉(xiāng)人的婚事上,采取許多有悖當?shù)仫L俗的變通辦法。比如說,允許我二大爺先回大河灣村跟自己的父母商議后,再返回頭完婚不遲。時限兩個月。兩個月回頭,這樁婚姻就成;兩個月不回頭,這樁婚姻就散。姑娘對她父親的這一決定,早已哭得泣不成聲。這家女人自然向著閨女,說自家男人,那有你這么向著外鄉(xiāng)人說話的呀?這家男人說,人家外鄉(xiāng)人也是父母所生、父母所養(yǎng),不管怎么說,孩子的一生大事,做父母的總應該知道吧?在這一點上,我二大爺?shù)故墙^情又絕意,不愿回大河灣村跟我奶奶爹爹(爺爺)說一聲,連回客棧見一面葉歪嘴都不愿意。道理很簡單,葉歪嘴不同意,帶著他一起走,這樁婚事散攤子;回到家父母不同意,這樁婚事同樣散攤子。我二大爺心里明白,十有八九,葉歪嘴不會同意,我奶奶爹爹更不會同意。

我二大爺說,我的家我當。

這家姑娘破涕笑起來。

實際上,這一天這家母女倆就在山上采茶,傍晚下山的時候,見過我二大爺這個外鄉(xiāng)人一面。那一刻,他像一只驚慌的野兔疾走在山間小道上。我二大爺穿一身灰色夏布衣服,腰間系一條擦汗的白色洋布手絹,梳著油光光的中分頭,一副那時的典型商人打扮。這家姑娘站住看一會我二大爺,我二大爺急趕走道卻沒顧上看這家姑娘。她問她的母親說,娘,這個生意人這么急匆匆的是干什么呀?她的母親說,這里有什么生意好做的,莫不是當誰家的上門女婿找不著門檻吧?這家姑娘“嚓啦”一聲臉上紅起來。春節(jié)前,她的父母操持著給她說一門親事,她看不上人家,死活不同意。她說自己找,不要父母亂操心。她的父親很開明,說你自己找就你自己找,我們做父母的省心了。她的母親一邊埋怨丈夫慣閨女,一邊埋怨閨女說,看你趕明能找個什么樣子的男人。這家姑娘沒料到,這個外鄉(xiāng)人七拐八彎的會走進她家門,會走進她心里。

一夜過去,這家姑娘變成我二大娘。

在這里我得插敘一件事——那些天,我二大娘與她的母親天天上山采摘野生茶葉。自家有茶園,干嗎還要上山去采野茶呢?這里一說,就牽扯到“霧里青”了。也許我二大爺?shù)睦险扇司褪请[藏在這片大山里,信誓旦旦地要炒制出極品名茶“霧里青”的眾多民間茶人之一吧。年年炒制著,年年炒制出來的茶葉都不理想。極品名茶“霧里青”是一種什么樣子的茶葉,沒有誰知道。一種誰都不知道的茶葉,只能存在于民間的傳說中。在許許多多的傳說中,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極品名茶“霧里青”必定是用野生茶樹上的芽葉炒制出來的。這些完全處于野生狀態(tài)下的茶樹,終年與闊葉林、野山花等植物相擁相伴,從而造就其獨特品質。

那時正值解放前夕,國土一片混亂,老人常常感慨地說,看來“霧里青”只能重現(xiàn)于太平盛世,而不是眼下的多事之秋呀。若干年過去,茶葉專家來這里真的潛心開發(fā)出極品名茶“霧里青”,算是被老人有意言中。這期間,茶葉專家就尋訪過年歲已高的我二大娘,她一邊述說著當年上山采摘野生茶葉的行進路線(以此尋找野生茶樹的具體生長方位)以及她父親炒制茶葉的詳細過程。不知不覺間,一個身穿灰色夏布衣服、腰間系一條擦汗的白洋布手絹、梳著油光光中分頭的年輕商人,從歲月的風塵中漸漸地清晰走來。我二大娘豁牙的嘴巴微微地一笑說,你個死鬼呀,我怎么會一眼就看上你了呢?

那一年,我二大爺這么一做坑害了葉歪嘴。葉歪嘴一覺醒來,不見客棧里有我二大爺,直到天黑依舊不見人影,驚慌了,趕忙派人去找,山上山下,山前山后,找到半夜,還是沒找見。那時臨近解放,到處兵荒馬亂,劫匪,逃兵,流彈,暗刀。葉歪嘴判斷我二大爺怕是兇多吉少了。我二大爺失去蹤影,葉歪嘴也就失去尋訪“霧里青”的興致,隔天一大早就離開此地,回返田家庵。

一趟皖南,我二大爺不明不白地丟失了,葉歪嘴怎么跟我們家人交代呢?其實也沒什么好交代的,托一個中間人把大致情況跟我們家人說一說,賠付一點現(xiàn)大洋了事了。直到解放后,直到1958年,我們家人才見著我二大爺一家人,才明白我二大爺當年失蹤是怎么一回事。

三十過年,初一、初二、初三串門走親戚。初四——戳事,出門——惹事。年初四呆在家里不出門,我堂哥就做著回老家的準備了。先是搬過幾根干木樁,拿出一把鋸子“哼哧、哼哧”把木樁截成一段一段的木頭,再使斧頭把木頭劈成一塊一塊的劈柴。

堂嫂聽見動靜,走出家門問,你劈劈柴干什么呀?

堂哥說,燒火。

堂嫂說,你騙人。

村里有一口很大的沼氣池,家家戶戶燒沼氣,哪里用上燒劈柴。

堂哥誠懇地說,炒茶。

堂嫂還是不相信地說,你更騙人了。

一連好幾年了,家里都是采茶不炒茶。這話怎么說呢?前幾年村里就組織起茶葉生產合作社,負責統(tǒng)一收購采摘的鮮茶,而后統(tǒng)一炒制,統(tǒng)一銷售。賣鮮茶比自家炒制茶葉、自家銷售茶葉收入還要高。所以堂哥說劈劈柴炒茶,堂嫂說他是騙人。

堂哥跟堂嫂說,往年家里不炒茶,今年炒,帶著回老家看親戚。

堂哥的這么一句話點破炒茶的玄機,也點醒堂嫂一顆糊涂的頭腦。堂嫂想,是呀,婆婆死后,男人是該回老家看一看了。一件擱下幾十年的事,現(xiàn)在重新提出來,堂嫂再問話就顯得特別的謹慎,特別的小心。

堂嫂小心翼翼地問,你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回去?

堂哥家是兩個兒子,大兒子在鎮(zhèn)子上搞建筑,算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技術員。小兒子在茶葉公司里工作,專門負責炒制“霧里青”。歲月輪轉,極品名茶“霧里青”終于面世,而且自家兒子就參與這種極品名茶的研制工作,你說用多少言語能夠說清楚堂哥、堂嫂的一份情感呢?

堂哥說,他兄弟倆忙他們的,我一個人回。

堂嫂說,連我都不帶?

堂哥一臉茫然地說,幾十年沒回去,不知道老家現(xiàn)在還有哪些人,也不知道叔叔大爺哪一個還活著?

堂嫂說,正是那邊的情況不清楚,你一個人回去我才不放心呀。

堂哥讓步說,那就我倆一起回去吧。

這些年堂哥在外面打工,家里的臟活、重活都落在堂嫂身上?,F(xiàn)在堂嫂依舊不下堂哥。堂嫂一把奪過斧頭,“咔嚓、咔嚓”劈起劈柴比堂哥利落多了。堂嫂劈幾塊劈柴,想一想,又停下來。

堂嫂問,我們家炒什么茶葉呀?去二孩子他們茶葉公司里買,什么樣的茶葉沒有呢?

堂哥說,自家炒的茶葉合心、合意。

茶葉連帶上情感因素,就花錢買不著了。

堂嫂還是說,我看到時候還是要從二孩子那里買一點最好的霧里青茶葉帶回去。

堂哥說,那么名貴,我們家講起那個排場,也沒必要去講那個排場。

堂嫂說,我看有必要,買不起多,買少,讓老家人嘗一嘗我們這里最好的茶葉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

堂哥在外打工二十多年,家里也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土地分開那一年,家里有幾畝茶地,幾畝莊稼地。幾畝茶地每年炒茶賣不出好多錢,幾畝莊稼地種莊稼,吃剩的余糧也是賣不出好多錢。可以說,一連好多年都是靠著堂哥外出打工維持著這個家。后來,別人家把莊稼地種上果樹。堂嫂在家也把其中的部分莊稼地種上果樹。這樣從表面上來算,家里收入提高了,可實際上兩個孩子長大了,上初中、上高中,家里的支出更大了。堂哥在外面奔波這些年,認證這么一條死理,下一代人不能沒文化,就是外出去打工,也要做一個有文化的打工者。沒文化,缺技能,光靠一股笨力氣,外出打工也掙不著錢——這就是堂哥外出打工二十余年總結出來的血淚教訓。堂哥在外面一年一年拼上命地掙錢,兩個孩子在家里拼上命地讀書。堂哥拼命掙錢把兩個孩子送到鎮(zhèn)子上、縣城里住校讀書,兩個孩子拼命讀書把自己最終送到省城的學校去。大兒子上的是一所中專學校,學建筑,三年畢業(yè)后在一家建筑公司當技術員;二兒子上的是一所大專學校,學茶葉,三年畢業(yè)后在一家茶葉公司炒制茶葉。按理說,兩個孩子工作、成家后,堂哥就不需要外出打工了。可一年一年的堂哥照常外出,一年不落。要說以前堂哥打工是為這個家,后來堂哥打工就為自己了。

這話怎么去說呢?

每一年的清明節(jié),不管堂哥在東西南北的哪里打工,他都要在這一天趕到老家的這座城市,從淮南火車站下火車,再坐車到田家庵碼頭上。當年我二大爺就是從這里出發(fā),到皖南山區(qū)?,F(xiàn)在堂哥從皖南山區(qū)輾轉返回頭。田家庵離大河灣村四十華里,有誓言阻攔著,堂哥信守著不愿跨進大河灣村半步。歲月流轉,物是人非,田家庵碼頭不見昔日的繁華,不多的幾條船??恐?往來著。一只鐵皮渡船,不時地穿梭兩岸,擺渡過往路人。滄桑不變的是眼前的這條淮河,它依舊靜靜地流淌著,靜靜地述說著。

堂哥在淮河岸邊站一站,看一看,就回打工的地方了。我二大娘活著時,堂哥要是不外出打工的話,每一年的清明節(jié)就沒辦法來田家庵。

我二大娘臨死的時候,堂哥在她跟前。

我二大娘問,兒呀,你這些年瞞著娘偷偷地回過幾次大河灣村?

堂哥語氣堅定地回答說,一次沒回過。

我二大娘說,看你個傻孩子,娘的話就這么管用嗎?

堂哥說,你是我娘,我應該聽你的話。

我二大娘說,你明年就能回去了。

堂哥說,我回,也帶著我大(爸)你倆一塊回。

堂哥說的是兩位老人的靈魂。

我二大娘沒有回話,臉上掛著微笑死去了。

按照堂哥的理解,我二大娘同意了。

從年初五開始,我家的堂哥水柳天天扛著鋤頭去茶地。茶地沒活干,就坐在地頭一邊曬太陽一邊打著盹。這一天,我家的堂哥水柳做了這樣一個白日夢。夢境里,春暖花開,陽光明媚,正是采摘茶葉的好時候。令人奇怪的是,一個個茶芽根本不需要堂哥伸手去采摘,它們自己伸展開一對對小翅膀,“撲棱棱”地飛離茶樹,飛落在堂哥挎著的籃子里。而后,堂哥、堂嫂,還有我二大爺、我二大娘,四個人一起回到大河灣村。這是怎樣的一個村子呀!四周被水包圍著,村前村后到處長著水柳,到處長著水草。水柳就是長在水邊的柳樹,一根根柳條垂掛著伸進水里,撩撥著水面。水草就是長在水里的水巴根草,一片片水草就是魚蝦的天然樂園。水是水柳、水草的血液,哪里水多,哪里的水柳就長得旺盛,哪里的水草就長得旺盛。最典型的要數(shù)莊臺前面的一溜水塘。水塘四周被水柳圍困著,水塘里邊被水草侵占著。一個小男孩赤腳走進水塘,拽著垂掛的柳條打悠悠。一個小女孩赤腳走進水塘,在水草間逮小魚捉小蝦(這個場景應該是水柳模糊記憶的復活。這個小男孩就是八歲的水柳;這個小女孩就是六歲的水草)。我們家人像是知道我二大爺一家回老家似的,全都走出村頭迎接著。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密麻麻,黑壓壓,差不多有幾百口子人。堂哥問我二大爺,這些都是我們一家子人?我二大爺點頭說,我們家明朝年間從山西老鴰巷來大河灣村已經四百多年了,就怕一家人還沒到齊全呢。堂哥慌張起來,他帶回去的那么一點茶葉怎么去分配。堂嫂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知道怎么辦。我二大爺說,誰的輩分長,誰的年歲大,茶葉就送給誰。我二大娘否定我二大爺?shù)霓k法說,拿這些茶葉泡茶招待全家人不就夠了嗎?一眨眼有了一張大桌子,一眨眼有了無數(shù)只青花杯。堂哥、堂嫂先是拿出最好的極品名茶“霧里青”。沖泡在杯中的“霧里青”不僅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而且還有一縷白色的霧氣上升,久而不散,茶色清碧透明,一根根飽滿秀麗的茶芽,開始漸漸豎立于杯中,上下浮動,猶如一群仙女在云霧中翩翩起舞。我們家人緊緊地圍著茶桌,驚奇地看著這茶葉制造出來的奇特景觀,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伸手去端茶杯。

夢里夢外,是夢非夢。我家的堂哥水柳坐在地頭欣慰地笑了。

責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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