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
馬烽與浩然
馬烽說:“浩然是新中國成立后涌現(xiàn)出來的青年作家。我最早是讀過他的短篇小說《喜鵲登枝》,之后又讀過他的長篇小說《艷陽天》。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中國作協(xié)開會時見過幾面。后來他調(diào)到《紅旗》雜志當文藝編輯,曾找我約過稿。我和他沒有什么深交,印象中是個本分人?!幕蟾锩_始后,所有作家都被打翻在地,只有浩然不斷有新作問世。那時人們私下議論:‘中國只有八個樣板戲和一個作家。這一個作家指的就是浩然。特別是報上曾登了江青委托他向西沙駐軍贈書的消息后,人們的議論就更多了,說他是北京市文聯(lián)造反派頭頭,甚至有人指責他是江青的紅人。當時我對浩然倒沒有什么惡感,原因之一是曾聽北京市文聯(lián)的熟人說,浩然‘文革一開始就是‘文革組長,但他沒有整過人(巧合的是,“文革”開始,馬烽也曾擔任山西省文聯(lián)的“文革”組長。而馬烽恪守一條底線就是“不整人”,并盡最大可能對當時已被拋出來的李束為、西戎給予保護。相同的處境使馬烽與浩然有了共鳴)。江青雖然很看重他,但他頭腦還清醒,并沒有得意忘形,趁機往上爬?!?/p>
馬烽憶及他與浩然的兩次交往。
1973年春天,馬烽和孫謙在北影修改反映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電影劇本《山花》,有一天,忽然收到浩然的一封信,內(nèi)容很簡單,大意是說“你們認識許多老作家,得便時可向他們打個招呼,不要急于搞創(chuàng)作”。馬烽和孫謙反復看了半天,也鬧不清是什么意思。信封上沒有寫地址,只有“內(nèi)詳”兩個字。那時,與馬烽認識的一些老作家,大都還在“五七干?!眲趧樱R烽也無法與他們聯(lián)系,這事就放下了。過了不久,山西晉劇院進京演出新編現(xiàn)代劇《三上桃峰》。文化部的人看后認為是給劉少奇、王光美貼金的大毒草。于是把編劇、導演以及帶隊的負責人,集中起來進行批斗?!度嗣袢請蟆愤€發(fā)了一些批判文章。原因是王光美“文革”前在河北一個叫桃園的村里搞過“四清”,把這個戲的地點改為“桃峰”是為了掩人耳目。發(fā)生了這么一場不白之冤后,馬烽才意識到,浩然給他們寫那封簡短的信,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誠恐一些老作家一時沖動搞創(chuàng)作,再栽一個跟頭。
1975年,在大寨召開第一次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會議,會前江青把許多文藝界人士召集到大寨,馬烽和孫謙因電影劇本《山花》也應召前往。
馬烽說:“有天上午,江青向全場巡視了一遍,忽然質(zhì)問于會泳,怎么浩然沒有來?于會泳忙說,早就通知他了。前幾天聽說他因心臟病住了醫(yī)院,昨天我又親自給醫(yī)院打了電話。浩然答應一兩天就來。果然,過了兩天,浩然到大寨來了。浩然來大寨后,很快就主動到招待所來看望我們。那時候,不論是文化部的人,還是各個寫作班子的人,即使不是解放軍,也大都穿一身沒領章的軍裝。浩然則和我們一樣,穿的是灰布中山裝。他對我們顯得很熱情。他對‘文革前孫謙寫的《大寨英雄譜》大加贊揚。他說他是第一次來大寨,很想親眼參觀一下。于是我們就領他到村里村外隨意轉(zhuǎn)悠。我見他走路很敏捷,臉色紅潤,沒有一點病容。隨口問道,聽說你有心臟???他說,有點,不礙事。我說,聽說你剛從醫(yī)院出來?他支支吾吾地說,是。輸了點液。于部長幾次電話催,只好來了。老孫問他知不知道召集這么多人來大寨是要干啥?浩然說,大概是要布置新的創(chuàng)作任務。他這一說,我倆倒放心了。因為江青已指名要我們修改《山花》,當然不會再有什么別的任務落在我們頭上了。一路上,從閑聊中,我感到浩然是盡量想和江青他們拉開距離,甚至我猜想他住醫(yī)院輸液,很可能就是想躲避接受新的創(chuàng)作任務。浩然來后的第二天,江青就召集所有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開會,布置重要創(chuàng)作任務。她先講了一通樣板戲的巨大成就,然后就說她現(xiàn)在要抓兩個重大題材的電影劇本,一個是毛主席創(chuàng)建井岡山紅色根據(jù)地;另一個是舉世無雙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江青說,再過兩年就是建軍五十周年。我決心要拿出這兩部影片向建軍節(jié)獻禮!當時我不由得就想到一個問題:既然是向建軍節(jié)獻禮,為什么不寫南昌起義呢?我馬上就意識到其中的情由了:寫南昌起義就不能不寫周恩來、朱德、賀龍這些領導人,江青怎么可能頌揚她要打倒的人呢?正在這時,只聽江青繼續(xù)講道,毛主席教導我們,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寫井岡山就得到那里去深入體驗生活,寫長征就得沿長征路線走一趟。隨即她點了幾個人寫井岡山,并指名要浩然負責。浩然說,這是個重大題材,是一個光榮的任務。可是我不好辦,我有心臟病。江青說,你可以帶個大夫一塊去嘛。浩然沒有再敢吭聲。”
馬烽說:“江青點名要我和張永枚、薛壽先寫長征。我一聽要我參加寫長征,‘轟一下腦袋就大了。我聽北影導演成蔭同志講:前些時,北京正在上演陳其通的話劇《萬水千山》。有天,鄧小平、葉劍英、李先念等幾位領導觀看了演出,并接見了作者、導演。陳其通對以前改編的電影不滿意,那是由成蔭、孫謙改編,成蔭導演的,主要是嫌篇幅太短,許多該展開的情節(jié)沒有展開。鄧小平說可以重拍嘛,一部放不下,可以拍兩部、三部。這就是說,那里打算重拍反映長征的《萬水千山》,這里江青卻要組織人另寫長征。這樣一來,我將會被卷入這場政治漩渦中。我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推掉這一任務。當時我向江青說,首長不是要我們改《山花》嗎?江青說,改完這個再寫那個嘛!我說,我水平有限,恐怕?lián)摬涣诉@一重大任務。要寫長征必須要沿長征路線走一趟,可我歲數(shù)大了。江青問,你今年多大?我說,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江青說,我比你大十來歲,現(xiàn)在不是還在繼續(xù)工作?我說,我身體不好,患有高血壓。江青說,我還患有冠心病呢!雪山草地氣壓低,可以坐飛機過去嘛!說完再不理我了。接著又向?qū)O謙說,孫謙同志,你的任務是和張?zhí)烀窈蠈懸徊啃隆秳?chuàng)業(yè)》。孫謙說,我從來都是寫農(nóng)村,對工業(yè)題材一點也不熟。連螺絲釘怎么擰都鬧不清。江青說,我是要你寫人物,是要你去擰螺絲釘嗎?她說話的聲調(diào)都提高了。我見孫謙挺起脖子想反駁,忙用腳碰了碰他的腿。我知道他是個犟牛脾氣,火起來什么話都能冒出來,萬一惹惱江青,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大約已感到了我的示意,咽了口唾沫,隨即低下頭,沒有吭聲。江青也就調(diào)轉(zhuǎn)了話頭。
“這天我倆回到宿舍,情緒都極為敗壞。我說,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知不覺就跌到一場政治斗爭的漩渦中了!老孫說,我比你更慘,寫新《創(chuàng)業(yè)》,這不明明是和毛主席唱對臺戲嗎?猛一聽有點胡扯,細細一想也有點由頭?!秳?chuàng)業(yè)》是寫大慶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一部電影。江青看后不讓上映。劇作者張?zhí)烀窬徒o中央寫了一封信。這次張?zhí)烀駚泶笳笤那母嬖V老孫說,毛主席曾批了兩句話:‘此片無大錯,可以上映。因而江青對張?zhí)烀袷謵阑?,可又不好公開整他,于是就要他寫一部新《創(chuàng)業(yè)》,以挽回面子。我倆正在發(fā)牢騷的時候,浩然來了。他告我們說,江青讓于會泳盡快把三個創(chuàng)作組負責人的名單提出來。剛才于會泳說,晚上要找他商量。他說,看來我是逃不脫了。二位也有被提名的可能。老孫搶著說,割了腦袋我也不當!我說,我干不了那差事。你能不能和于會泳說一說,別提我倆。浩然說,我盡力而為。依我看,二位還是不當組長為好。第二天早飯后,于會泳把我們召集到一起,宣布了經(jīng)首長批準的三個創(chuàng)作組組長名單:井岡山組浩然,長征組張永枚,新《創(chuàng)業(yè)》組張?zhí)烀褙撠?,由孫謙協(xié)助。我和老孫聽完,都大大松了一口氣,都暗自感謝浩然?!?/p>
馬烽與齊白石
馬烽說:“1953年秋天,民主德國作家代表團訪華,有兩位作家提出想看看齊白石老人的作畫。這個要求可難壞了負責接待工作的我。齊白石已是九十高齡,早已經(jīng)閉門謝客,他能夠同意這個請求?誰也說不準。為難中,我一下子想到老舍。我記得老舍對我講過,老舍與齊白石有交往,他的夫人胡挈青是齊白石的弟子。我抱著寧碰了也別誤了的想法,冒冒失失地就找到了老舍。當我說明了來意后,他沉思了一會說,這事挺難,我試試看吧。我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了老舍的電話,他讓我第二天下午三點,陪民主德國的作家直接去齊白石老先生家。我真有點喜出望外,為了隆重起見,我特意邀請了艾青和馮至二人一起陪同前去。當我們按時到了西城一座小四合院的時候,只見有兩位中年畫家已經(jīng)等在那里。齊白石的客廳不算大,陳設也極簡樸,最顯眼的是當?shù)財[著一張鋪了綠呢絨的大桌子。白宣紙已經(jīng)展開了,四周擺著硯臺、筆洗、筆筒、顏色碟子等物件。我們?nèi)チ瞬痪?,由一位中年婦女把齊白石老先生從里屋攙扶出來,經(jīng)過簡單的介紹,寒暄幾句以后,他就揮筆作畫。大約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宣紙上就出現(xiàn)了五六只栩栩如生在水中游動的大蝦。把兩位德國作家看得都出神了……”
馬烽收藏過齊白石的三幅畫,其中一幅他送給了一個親戚,后來齊白石的畫成了寶貝,那親戚要送還馬烽,馬烽說,已經(jīng)送給人的禮物,哪有再收回來的道理。另外兩幅,在“文革”那場大劫難中,與他的大部分藏書、多年積攢的工藝品等許多名貴的東西都在“破四舊”中被洗劫一空。后來落實政策,政府出面給予賠償,馬烽卻只字不提丟失的東西。別人勸他,馬烽卻說:“多少人把命都丟了,我們還要賠償什么損失?再說國家損失那么大,個人吃點虧算什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提了?!?/p>
馬烽的“土改”經(jīng)歷
馬烽說:“1947年春末夏初,根據(jù)地大規(guī)模開展了土地改革運動,當時提出的口號是:‘前方打老蔣,后方挖蔣根。我被分配到六專署工作團。團長是公安局長譚政文、副團長是報社社長郝德青。首先是集中學習了幾天有關土地改革的文件,然后就確定去崞縣(今原平縣)十八村水地各村進行試點。工作團混合編成十幾個隊,分別進駐各村。我被分配到了大牛堡工作隊。隊長是總工會的老吳,副隊長是六地委宣傳部長老范。我和李玉明同一個單門獨戶的老光棍擠在一盤炕上。大牛堡是個二百多戶人家的村莊,土地肥沃,旱澇保收??韶毟粦沂夂艽?。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邸、彭、任三大戶手里。一般人家都依靠當長工,打短工,租種地過活。租子重,捐稅多,不少人家是攪糠拌菜度時光。工作隊進村后,首先是進行社會調(diào)查,整天和貧下中農(nóng)同吃同住同勞動。訪貧問苦,扎根串聯(lián),啟發(fā)他們的階級覺悟;然后就是組織貧農(nóng)團,講解土改政策,劃分階級成分,召開大大小小的訴苦會,和地主們清算剝削賬,進行面對面的斗爭,最后就是分配勝利果實?!?/p>
這是一場剝奪和再分配的運動,其激烈慘烈程度,不言而喻可想而知。
馬烽講述過晉綏邊區(qū)土改運動中的“斗牛大會”:
馬烽說:“當年晉綏邊區(qū)有一個著名的開明紳士,叫牛友蘭。他一直熱衷于興辦教育,先是在本縣北坡村辦了一個小學,后來又在縣城辦了一個興縣中學。在學校里聘請思想進步人士擔任教員,宣傳抗日思想,開展同國民黨投降派和賣國漢奸的斗爭。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賀龍、關向應率領的八路軍挺進晉西北,當時已是隆冬季節(jié),但八路軍戰(zhàn)士還穿不上棉衣,牛友蘭就把自己家復慶永店鋪里庫存的布匹、棉花拿出來,一次就裝備了八路軍的一個團。后來,牛友蘭又積極響應晉西北行署提出的為抗日‘獻糧、獻金、做軍鞋、擴兵的號召,他自籌資金一萬元,創(chuàng)辦了興縣民眾產(chǎn)銷合作社。他還動員復慶永股東集資23000元,辦起了興縣農(nóng)民銀行。為我們的抗日部隊籌款。閻錫山發(fā)動的‘十二月事變后,牛友蘭再次帶頭出面,捐獻白洋8000元、糧食一百多石,甚至動員本家婦女捐獻金銀首飾。正是根據(jù)牛友蘭的這些事跡,我們的劇團創(chuàng)作了話劇《一萬元》,歌頌牛友蘭為抗日做出的貢獻。這個戲還在邊區(qū)的調(diào)演中得了一等獎。令人遺憾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功臣,在土改時,根據(jù)康生在臨縣郝家坡搞土改時創(chuàng)造的經(jīng)驗:地主的底財是個大問題,一定要把地主埋在窖子里的底財拿出來??瞪€說,逼起底財來就要死人,但死也不怕。于是,又開始向牛友蘭追開底財了。所謂的‘斗牛大會,就是為追底財,召開了批斗牛友蘭的大會。在批斗會上,殘忍地用鐵絲穿過他的鼻子,還讓他的兒子拉上游街……‘斗牛大會后不久,牛友蘭就含冤死去了?!?/p>
這個說來觸目驚心慘不忍睹的故事,并沒有出現(xiàn)在馬烽的作品里。
馬烽在某次創(chuàng)作談中,關于一個作家能不能只要是現(xiàn)實中曾發(fā)生過的真實事,就可以不加選擇地寫時,說過這樣一番話:“有的題材要自覺地不去寫,因為寫出來沒有好處,沒有用。除了使人們看到社會上一片黑暗之外,沒有其他作用。有些題材不能寫,如涉及到國家機密的問題就不能寫。也有些題材當時不能寫,現(xiàn)在能寫。如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黨的地下工作,當時不能寫,一寫就暴露給敵人,但現(xiàn)在能寫。所以不是什么題材都可以寫的,要從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fā)?!?/p>
馬烽大概正是從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出發(fā),描述了他所親歷的土改。
馬烽說:“……我覺得我們土改隊的兩位隊長,在掌握政策上都比較穩(wěn)妥。斗爭雖然十分激烈,但從始至終沒死傷一個人。對多年壓榨貧雇農(nóng)的地主,都是按照中央精神執(zhí)行‘給出路的政策,同樣給他們留下了一定的生產(chǎn)資料和生活資料,促使他們自食其力,重新做人?!?/p>
馬烽還講述了一段土改工作總結(jié)會上的笑話:“分配完勝利果實,全村貧下中農(nóng)開了個慶祝會。團部副團長龍政委來講了話。他講話一開始就鬧了個大笑話。他說:‘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剛說了這么一句,全場子的人都哄堂大笑了。原來那時候這村群眾忌諱說‘高興二字。平素人們只說‘歡喜或‘喜歡。不知為什么他們竟把‘高興二字,當成了男女發(fā)生性生活的代名詞。故而一聽這話忍不住就笑了。當時工作隊員本區(qū)張區(qū)長,忙寫了個紙條遞給龍政委。條子上寫的是:‘請勿說高興。龍政委看了,把條子往桌上一拍,大聲說:‘我們打倒封建剝削,土地回了老家,今天正好又是中秋節(jié),為什么不能說高興?不但貧下中農(nóng)說高興,我們工作團也要和老鄉(xiāng)們一塊高興!這等于說:工作團要和老鄉(xiāng)們一塊過性生活。全場群眾笑得更厲害了。有人笑得東倒西歪,前仰后跌;有人笑出了眼淚,出岔了氣。龍政委覺得莫名其妙,忙轉(zhuǎn)身問道:‘這是怎搞的?!張區(qū)長忙低聲給他解釋了一番。龍政委笑著低聲罵了一句:‘他娘的,這么好的兩個字,怎么在這村變味了!”
馬烽的“四清”經(jīng)歷
馬烽說:“1964年秋天,‘四清運動開始,省文聯(lián)有二三十人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地點是原平施家野村。我也去了,而且是工作隊長。副隊長是蘇光和郝汀?!那逯饕乔謇碡攧諉栴},但施家野村是原平縣有名的模范村,村黨支部書記賈福恒有些文化,管理嚴格,賬目清楚,經(jīng)過查賬和走訪群眾,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附近的大牛店村,駐的是中央工作隊,他們把村干部集中起來關到大廟里,不準出來,天天聽訓話,像關在監(jiān)獄里,有時還搞點‘逼供信。于是,戰(zhàn)果輝煌。我們查不出問題,沒法交賬,工作團開會批評我,說我們太右了。大家都有壓力。我說不怕,有我這個隊長頂著,大不了撤我的職。我們要堅持實事求是,不能搞‘逼供信那一套?!?/p>
馬烽在“四清”中的這番表現(xiàn),后來在“文革”中成了他的一條罪狀。與他一起參加工作隊的人,批判馬烽“一貫右傾”。馬烽在人們的印象中,一直是中國文壇上“左派”的領軍人物或者說是代表人物??赡苋藗儧]想到,馬烽還有這么一段“右傾”的經(jīng)歷。
這倒真是富有中國特色的政治現(xiàn)象。說你“左”你就是“左”,形“左”實右;說你“右”你就是“右”,假亦為真。
著名文藝批評家唐達成頗為感慨地說過一句極深刻的話:“說你左說你右,不是因為你觀點發(fā)生了變化,而是觀察者的角度不同?!?/p>
馬烽晚年也有了舞文弄墨的興趣,他寫了一幅自己頗為滿意的扇面,上面是這樣的文字:“扇子生風需要來回煽動;為人處世切勿左右搖擺?!蔽覜]弄清楚馬烽是滿意扇面的書法還是滿意字的內(nèi)容。這一聯(lián)語,頗能代表馬烽的心曲:無論你說他“右傾”也好,還是說他“左傾”也罷,馬烽儼然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管它東西南北風”。
當我們在歷次翻烙餅式的運動中,遍視了那些脖頸上安著軸承,看風使舵順水扯篷的“風派人物”之后,倒對馬烽這樣固守自己人生信念的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選自《老照片?第61輯》/馮克力 主編/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