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蓉
我顫抖的手摸在兒子貼在玻璃上的額頭——一張紙,兒子的額頭頂著一張紙,一張有字跡的紙!
據(jù)大夫說,兒子已經(jīng)在醫(yī)院的隔離室里昏迷了七天七夜。
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醫(yī)院呆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今天具體的日期是多少。我的時間觀念同兒子一樣,靜靜地睡著了。
大夫說,兒子的病非常嚴重,四肢近乎癱瘓,大腦也處于清醒與模糊之間。其實,他只是沒直說,兒子差不多成了一個植物人,康復的機會很小很小,幾乎為零。
為了省下每一分錢給兒子治療,我舍不得去住醫(yī)院專門為病人家屬提供的房間,但又想一直陪著兒子。經(jīng)過仔細觀察,我看好了醫(yī)院走廊里那張木椅,不用花錢不說,關鍵是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靜靜躺在病床上的兒子。一看見兒子,我就感覺到他正微笑著朝我走來,就相信他一定會微笑著朝我走來。
我坐在木椅上,一直望著靜靜躺在病房里的兒子。當!走廊里的掛鐘嘶啞地響了一聲,10時30分,我得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呢。于是,我又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轉(zhuǎn)過身躺在木椅上,睡了。
咚——咚——咚,遠處傳來的聲音非常弱,卻把我驚醒了。我朝掛鐘瞅了瞅,12時20分。咚——咚——咚,那聲音不但微弱,而且間隔時間很長,像一顆衰弱的心臟在跳動。我聽清楚了,那聲音不在遠處,就是從自己的腦后傳來的。我好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身體忽地從木椅上彈了起來,猛地回頭望去。
微弱黯淡的燈光下,兒子病房的門玻璃上貼著一個白色的影子。我匆忙跳下木椅,沖到兒子的病房門前。
那是兒子!
兒子用額頭頂著門玻璃,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集中在那瘦小的腦袋上。他靜靜地支在門玻璃上,像一根傾斜了的電線桿子。他的眼睛緊閉著,干裂的嘴唇青紫青紫的,像是涂上了藍黑色的墨水,兩只胳膊像兩個即將要停止的鐘擺,敲打在門玻璃上。
咚——咚——咚,又是一聲比一聲弱的聲響。沒錯,是兒子敲的!只見他兩條腿像兩根彈簧,不停地顫著,顫著,又像一個正在奮力拉船的纖夫。再也無法支撐了,兒子的雙腿抖得越來越厲害。終于,他的額頭貼著玻璃滑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但他的額頭依然頂著玻璃,低著頭,緊閉著雙眼,像一尊神圣的雕像。
兒子終于醒了,我一陣狂喜。雖然渾身抖得像深秋的落葉,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我用顫抖的雙手摸在了玻璃上,摸在兒子的臉上,我好想捧起他的臉,好好地看看他。我好想兒子能夠張開嘴跟我說兩句話。我要告訴他,家里那頭大黑牛下崽了,四方叔家的兒子已經(jīng)答應把初中的書借給我們了??墒?我無法摸到兒子的臉,更無法捧起他的臉。我顫抖的手摸在兒子貼在玻璃上的額頭——一張紙,兒子的額頭頂著一張紙,一張有字跡的紙!
我俯下身子,趴在玻璃上,那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四分五裂。這不是用手寫的,兒子的手也無法寫字,我忽然想起了兒子那藍黑色的嘴唇,心不由一顫,趕緊把眼睛貼緊了玻璃。
“娘,注意身體!”
輕聲讀出那五個字的同時,淚水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在了我的腳背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