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保軍

這天晚上,王橋鎮(zhèn)的王員外做了個古怪的夢:他夢見自己正無所適從地站在一處高坡上,突然一陣狂風刮過,飛沙走石,黃塵遮目,空中竟落起了又急又驟的刀子雨。一忽兒,那雨變成了可怕的血雨,淋得地上一片刺目的紅。他似乎預感到有什么災禍要發(fā)生,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仰天長嘆:“老天爺啊——”話音未落,只覺南面的天空祥光一閃,忽悠悠飄過來一柄傘蓋樣的東西,泛著青紫的光芒,飄到頭頂上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Ｗ×?。霎時,耀目紅雨不見了,自己被罩在一片淡紫色的光暈里……

倏然驚醒,天已大亮了。王員外回味著昨夜的夢境,不禁滿腹疑竇:這夢預兆的是吉是兇呢?那如傘蓋樣的東西是什么呢?

心事重重的王員外又踱到夢春香茶館喝茶來了。王橋鎮(zhèn)在方圓幾十里算是個大鎮(zhèn),每天都熙來攘往,熱鬧非凡。鎮(zhèn)里茶館數(shù)家,王員外只喜歡到最有名的夢春香茶館,每次還都坐在堂口的那個老地方。今天也不例外,他剛坐下,伙計就過來招呼他這個熟客,沏了一壺上好的香茗。王員外一邊品茶,一邊琢磨昨夜那個古怪的夢。就在他用散漫的目光向四周脧尋的時候,竟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更加古怪的事情!他像中了魔法一樣愣在那兒,目光死死地盯著堂口地上那塊黑乎乎的東西。剛踱進來的時候,還差點踩到它,明明是一攤雞屎,這會兒斜刺里瞅去怎么變成一枚銅錢了?他不顧員外身份,特意跑到堂口細看,還是一攤雞屎?？僧斔厝ピ倏?分明就是一枚銅錢!為了弄清究竟,他往返察看了好幾回,每次都是近前看是攤雞屎,遠望卻是枚銅錢。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王員外從未遇見過如此古怪的事情!他忽然聯(lián)想到昨夜的夢,一天里連遇兩件古怪,這究竟預兆了什么呢?

茶館里進進出出的茶客不少,人人都躲著那塊地方走,那么在他們眼里,想必也是雞屎了!王員外的心里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忐忑。得意的是只有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可見他是個有財運的人;不安的是,怎么每次去撿都撿不回來呢?他暗暗打定主意,今天就是等到天黑茶館關門,也要看看到底誰能把這枚銅錢撿到手!那么這個人的命相、財運一定就非比尋常了!以后恐怕得多多巴結(jié)高攀些才是,說不定也能把自家的運氣帶起來呢。

一直等到晌午,火辣辣的陽光從門口射進來,正照在那攤雞屎上。等得昏昏欲睡的王員外忽然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萬萬沒想到,撿起那枚銅錢的竟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叫花子丫頭!那丫頭走到堂口眼睛一亮,一彎腰,就把那枚銅錢撿在了手里。王員外認得這丫頭,她經(jīng)常手拿一副竹片碗碟,穿梭于茶館酒肆間,靠賣唱為生。此刻,王員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丫頭,見她雖穿著破舊、面帶倦意,卻掩不住一副姣好俊秀的模樣。她敲著竹片在茶館里走了一圈,見沒人點曲兒,正要離開,被王員外叫住了。丫頭以為有人點唱,眉開眼笑地走到王員外身旁,她那一笑的神采更加嫵媚俊俏。王員外哪有心思聽曲兒?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叫什么名字呀?”她說:“荷葉兒?！蓖鯁T外更吃驚了,荷葉?他腦海里猛然浮現(xiàn)出昨晚的夢境,那泛著青光、如傘蓋樣的吉祥之物不正是一柄龐大的荷葉嗎?他壓抑著怦怦的心跳接著盤問,才知道她是安徽阜陽人氏,家里遭了災,與母親投奔冀州的親戚不遇,只好一路乞討著流落到了王橋鎮(zhèn)。她那個多病的母親,正在鎮(zhèn)東頭的破廟里歇息呢。

丫頭荷葉看他只顧問話,卻不點曲,眼神開始左右四顧,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王員外急忙把兜里的散碎銀子一股腦兒打賞了她。荷葉這才燦然一笑,屈身拜謝。王員外早打定了主意,要把這母女倆接到自家府上,好吃好喝地供奉著,還要認荷葉做自己的干女兒。王員外說,本員外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你在這方圓幾十里打聽打聽,誰不知我慈悲為懷?我想把你母女倆接到府上,為你母親治好病,從此你們再不用棲身破廟,受風霜之苦了。

荷葉聽了滿心歡喜,馬上就要去找母親商議。王員外見荷葉點頭同意,也很高興,就隨著荷葉來到破廟,見一四十開外的病弱婦人正躺在草絮上咳嗽,猜她定是荷葉娘了。哪知當她聽王員外說明來意,竟斷然拒絕了,口氣相當堅決。荷葉埋怨道:“娘,王員外是個大好人,他答應為您治病的。再說,女兒也想讓您享幾天福。”荷葉娘卻緊閉了雙眼,再也不開口了。王員外不容分辯地對荷葉說:“你娘的病要緊,明天我會派家丁把你們母女接進府,再請鎮(zhèn)里最好的郎中診治,就這么定了?！?/p>

第二天,派去接人的家丁回來稟報:荷葉娘已經(jīng)死了!荷葉正哭得死去活來呢!這有點出乎王員外的預料之外,他急忙趕到破廟里,見荷葉正趴在她娘的身上痛哭,忙上前勸慰著,又令下人將荷葉娘安葬。其實王員外早打好了如意算盤,這倔老婆子死了更好,只要荷葉能進府,從此就是自家人了。等她長到十八九歲,定會出落得標致可人。賞給兒子做夫人,那是再好不過的了;不過兒子已有正室,那就讓荷葉做個如夫人也是不錯的。家有命相主貴的如夫人,何愁她不旺夫成龍、家業(yè)興盛呢!

葬完母親,荷葉并未答應進王府,卻轉(zhuǎn)身向王員外辭行。這又大大出乎王員外的意料之外,但眼看到手的美事哪能讓它飛了?他言辭懇切地誠心挽留,荷葉仍執(zhí)意要走。隨身家丁里有個武術(shù)教頭叫王彪的,曾打遍附近各村無敵手,見員外朝這里努嘴,明白該是自己顯身手的時候了,他大喝一聲說:“你也不過是個叫花子丫頭,別太不識抬舉!”說著就上前想拉住荷葉往廟外拖。哪知剛一伸手,就被扣住了命脈,沒等回過神來,已被重重地摔了個大馬趴。王員外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萬沒想到,這小小的丫頭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王彪不服氣地招呼幾個家丁齊上,又被荷葉“啪啪”幾下打倒在地。王員外畢竟老謀深算,知道留不住人了,忙喝退了下人,索性好人做到底,贈給荷葉白銀二十兩,白馬一匹,權(quán)作別禮。他老淚縱橫地說:“什么時候想回來,這里永遠都是你的家!”荷葉聽他說得凄慘,心里也很傷感,想著畢竟是他幫自己安葬了母親,遂向他深深叩拜,然后上馬向東揚長而去。

自從荷葉離去后,王員外整天唉聲嘆氣的。他派人到處打聽荷葉的消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突然回來。不過他也深知這是很渺茫的事。轉(zhuǎn)眼間三五年過去了,王家的勢道一年不如一年,這讓王員外更加惦念起荷葉來。幾年里,他曾打聽到無數(shù)離奇的傳聞,只有兩個似乎是跟荷葉有關的。

一個傳聞是這樣的:有個騎著白馬的小女子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少天,盤纏用完了。這天她來到了海邊,又累又餓,望見有座茅草屋,就走了進去。里面有個老婆婆,見她分外高興,留她吃飯又讓她梳洗,老婆婆拿出一個破盆片說:“閨女別笑話,咱窮得連個像樣的洗臉盆也買不起,你就湊合著用吧。這還是孩子他爹出海打魚時撈上來的。”洗手時,小女子手腕上的銀鐲子不慎滑落盆里了,她撈起銀鐲子,里面還有一副,再撈還有。原來這是個聚寶盆!小女子也不吭聲,剛洗完臉,就聽門外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喊:“娘,咱家來客人了?”話音未落,進來一位英俊健碩的小伙子。老婆婆趕緊介紹說:“這就是俺兒子。”小伙子和小女子看見對方,都愣住了。接下來的事不用細說了,小女子和小伙子成親做了夫妻。正好附近有位財主因家里鬧鬼,想低價賣掉自己的豪宅。小女子出資買下了它。頭天晚上,她叮囑丈夫不要熟睡,并暗暗拿一葫蘆罩住了燈火。后半夜時,只聽門外“咚咚”的腳步聲響,震耳欲聾。眨眼間,腳步聲已到門口。在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小女子猛地拿下罩著燈火的葫蘆,房間里驟然明亮起來。她和丈夫看見兩個長毛鬼怪,一個身穿黃鎧甲,一個身穿白鎧甲,手執(zhí)利刃,沖他們奔過來。夫妻倆同二鬼斗在了一處。三五個回合之后,兩鬼不敵落荒而逃,一個蹲到大門左廂,一個蹲到大門右?guī)?一晃不見了。天亮后,小女子派人挖開大門左右兩廂,竟挖出一缸黃金一缸白銀!原來這些財寶是豪宅主人的祖先偷偷埋下的,不想日久成精。也是他的兒孫沒福氣享用,才落到了小女子手里!從此她們一家成了當?shù)厥赘?家里有花不完的金銀。外頭還傳言她家里藏著聚寶盆哩。

另一個傳聞是這樣的:有個騎著白馬的小女子走啊走啊,路經(jīng)一座山林時,被一伙山賊攔住了去路。一交手,卻被小女子打得落花流水。那山寨寨主是個英武颯爽的年輕人,情愿拱手讓賢,讓小女子當了大寨主,自己屈居副職。小女子正愁沒處安身,遂答應落草。她與副寨主專門殺富濟貧,漸漸聲名大振,投奔者眾。那副寨主鐘情于小女子的人才武功,小女子也對人品正直的他暗生愛慕,二人情投意合遂結(jié)秦晉之好。哪知正當名聲日隆之時,夫妻二人卻解散山寨,上京城夜襲太尉府,殺死劉太尉報了父仇。原來小女子乃京城某守備之女,父親被當朝劉太尉所陷害,母女倆連夜逃離京城。母親一路乞討著把小女子撫養(yǎng)長大,并教女兒武功伺機復仇,為了隱瞞身世她寧愿讓女兒靠賣唱為生,以防武功路數(shù)外露引來殺身之禍。后因感染風寒滯留一破廟里,后來在咬舌自盡的當夜,把一切都告訴了女兒,小女子這才弄清自己的身世……如今大仇已報,二人夫唱婦隨,過起了隱姓埋名的生活。

王員外聽得如此傳聞,連聲嘆氣。盡管不知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這輩子荷葉恐怕再也不會到王橋鎮(zhèn)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