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雨聲
菜市場里,紅溜溜的柿子攤兒,零星點綴在綠瀅瀅的菜蔬之間。我總是忍不住拉拉鄰居的衣角,指給她看,我知道她愛吃柿子。我想趁機把這些柿子的乳名和性格說給她聽。我老是把柿子當(dāng)成自己的哥們,在她這個城市人面前顯擺。
我一般不買,胃不好,吃柿子得消化力強,還不能空腹吃。讀小學(xué)時的一個秋日晨,我正彎腰走在上學(xué)的坡路上,迎面過來一個人,急惶惶的,背上還軟塔塔趴著一個哼哼唧唧的人,他喘著粗氣,嘴里著急地嘟囔著:柿子吃多了,肚子疼得厲害。錯開身,我發(fā)現(xiàn)背上的女孩是我的同學(xué)。后來我跟著父親去山上卸(從高處摘下)柿子,我在樹上,父親在樹下。父親仰著頭說,柿子再甜,空肚只能吃一個,吃多了要命。
村南頭有個大池,水很清,男人來這里挑水澆菜,女人在池邊洗衣裳。水是從鄰村山腳下更大的池子里順著水渠流過來的,是山泉水,滿當(dāng)當(dāng)?shù)?看著眼暈。池子?xùn)|邊空地上有一棵大柿樹。我一般都在柿樹底下玩。
柿樹很高很大,我和四個小伙伴手拉手才能摟住它的腰。柿樹皮比奶奶的手還澀。奶奶說她嫁過來時都有這棵樹。硬胳膊硬腿的老柿樹,會開花。花是淡黃色,半透明,猛一看有點像塑料花,在一個綠色硬托兒里托著,四瓣,托兒也是四片,端正正的。芯,嫩黃,甜香味。蜜蜂一天到晚圍著柿樹嗡嗡,喜鵲立在高枝上喳喳,弟弟坐在柿樹的主杈上,看螞蟻爬。這時樹上的葉子,有茸毛,顏色淺嫩。等柿花落了,綠色的托盤里就會有一粒綠色的小柿子,扣子大小,叫柿骨朵。不是每個骨朵都能長成柿子,落一部分。落下的柿骨朵穿成項鏈,圓乎乎,綠盈盈,光滑的一串。夜里戴著睡,夢都是美的。
葉子長大了,不用水洗就綠得發(fā)亮,發(fā)深,有脈紋。油綠光亮的柿葉,飄在水坑里,能把螞蟻安全運到對過。秋天,霜打過的柿葉,火一樣紅,撿好看的拾,擦凈,夾在大字典里,干透,啥時候翻出來都硬錚錚的。
在柿樹上有兩種游戲可玩。一種是蒙上眼睛捉迷藏。捉者,全憑聽覺來判斷對方的位置,此時,藏者必須屏息斂氣,一動不動。由于整個過程太安靜,不好玩。另一種,摸腳。不用蒙眼,設(shè)法摸到對方的腳就算大功告成,由對方接著來摸別人的腳。這樣的游戲可以說話,可以吶喊助威,熱鬧。只是對樹有要求,不能在池邊這棵老樹上,太高,危險。村西頭那棵矮胖的柿樹最合適,蓬大,枝多條粗,穩(wěn)當(dāng)。趁午飯后大人們睡覺的空當(dāng),大約五六個伙伴,蹭蹭爬到樹上,石頭剪子布,決出一個摸者。其他人迅速找準(zhǔn)自己的樹枝,身體盡量往梢上墜,腳盡量往遠(yuǎn)處伸,別讓摸著。誰被摸到,誰當(dāng)摸者。當(dāng)摸者事小,丟人事大——膽小鬼,不敢往最危險的樹梢藏。我一般都找最低一蓬的樹枝,坐好,抓牢枝條將身體退到樹梢盡頭,盡量把腳伸出去,摸者不下地就很難夠著,游戲規(guī)則又不允許下地,所以一般沒事??捎幸淮?摸者不去高處摸別人,就來找我了,這根樹枝是我特意選擇好的,枝條相對軟些,想著對方感覺顫悠悠地,就不會過來了。就在我的腳將要被摸到的時候,“咔嚓”一聲,在眾尖叫聲中我倆雙雙墜地。因為樹枝的緩沖,我倆有驚無險。只是損壞了柿樹,怕挨罵,眨眼作鳥獸散。
樹上再好玩,也沒有結(jié)了柿子以后的樹好看。青柿子,澀,咬一口,舌頭粗得打不過彎。摘幾個放進(jìn)事先挖好的土坑里,蓋上軟草,蓬上石板蒙上土,不出十天,準(zhǔn)能去澀。
農(nóng)歷九月的秋里,火紅的柿子在綠葉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地招搖,勾著我們的魂兒。腳步不由自主前移,二弟爬樹最麻利,他站在高枝上被風(fēng)晃動的樣子有點像小兵張嘎,很威風(fēng)。樹下的小毛眼巴巴仰著小臉,央求二弟扔一個給他。二弟命令小毛兒張嘴閉眼,小毛就真的閉著眼睛張著嘴,二弟把松緊帶褲腰往下一拽,說時遲那時快,他對準(zhǔn)小毛的嘴就開閘放水,弄得他滿頭滿臉是尿,小毛惱怒地抓起石子往樹上擲,沒用,打不著。
柿子的品種很多,柿子單從樣子上就能猜出它的名字。最常見的是扁鍋柿,個頭適中,飽滿,像個扁圓的小鍋,樹上最先紅的就是它,不宜長久存放,隨摘隨吃可以。在老家,這種柿子還最多,總得想個法子,留待以后場光地凈時給我們解饞吧,母親有招。我和哥哥先到山上把柿子從樹上一枝一枝卸下來,盡量連著枝和把,有用。軟的放在盆里,近日吃。硬的,母親會做成柿嘟嚕兒。先把柿子頂部的皮薄薄地削去一刀,去頂部大概是便于柿子以后縮水。一個個都處理好了,母親就拿來一根納鞋底用的細(xì)麻繩,三尺多長,兩頭對折,一枝一串地勾在麻繩上,隔兩三枝,系一下。長長的一串,懸掛在堂屋檐下的木橛上。曬十幾天,柿子表皮微皺,色澤暗紅。拽一個,軟軟的,里面是如泥的糖稀,滑膩綿甜。削去皮的柿頂蓋部分最好吃,韌,筋,有嚼頭。柿嘟嚕能吃一個冬天,不會壞。
還有一種是磨盤柿,個頭稍大,像兩個碾米的磨盤摞在一起,和牛心柿一樣,水分少,適合做柿餅。母親總是把整個柿子的皮一點一點仔細(xì)削掉,柿蒂邊緣一圈實在沒法削了,留下一點。然后連皮帶柿子一起晾曬,表皮稍干,用手捏捏,讓果肉軟化,然后再晾,再捏,最后柿子和干皮一層一層擺進(jìn)門后的大缸里,悶捂。出霜了,就可以吃了。白霜是柿子內(nèi)部糖分析出的緣故,舔一下,可甜。放到春節(jié)甚至來年開春都沒問題。
柿葉落完的初冬,仍掛在光禿禿樹枝上靜默的,是水柿。水柿個小,生長慢,質(zhì)地堅實,耐放,在屋頂?shù)那G條籠子里碼好,用秸稈蒙嚴(yán)實,專門留待過年時吃?!按竽耆詡€柿,紅紅火火一輩子?!贝藭r的水柿由硬變軟,小紅燈籠似的,撕下薄皮,揭去后蓋,呲溜一吸,涼絲絲的,比蜜還甜。
吃的最多的是漤柿子。不管哪種柿子,剩下的零散的,都可以漤了來吃。用燙手的熱水浸泡柿子,一天換兩次水,兩三天就脫了澀。母親喜歡在灶臺里側(cè)的小溫缸里放滿柿子,近乎恒溫,漤起來很快,過一夜就可以撈出來了。脆,甜,好吃。
小時候生活單純,柿子,是我最甜蜜的伙伴。只是,進(jìn)城來的柿子,在熙攘的人群里,還能辨認(rèn)出我的模樣么?那些山里的老柿樹都還硬朗么?
我真得回趟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