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軍
一
大地從天邊洶涌而來,明晃晃的太陽在闊大的天宇間撒了一圈,到了這會子,已經(jīng)露出疲憊的模樣了。平展展的黑戈壁正將吸進去的太陽的威力向天空反射回去,遠處的地面上,金光如箭雨迸濺。
眼下這般空曠粗礪的世界,看上去似乎萬籟俱發(fā),卻又岑寂異常。汽車的轟轟聲仿佛被厚厚的棉花包裹著,怎么也擠不出來。那遠處不停漂移的蜃景流嵐,與太陽的光芒在半空中交錯,幻化為一根根圓形的光柱,在白剌剌的空中浮游不定。
一臺有皮沒毛油漆斑駁的老解放,沿著干涸多年的疏勒河古道一路向西顛簸而來,進入了一片閃著油亮黑光的大戈壁。
汽車馬達聲由近而遠,一疙瘩一疙瘩地傳開去,時松時緊的嗯嗯聲驀然之間像刀子刺破了荒原的寂靜。仿佛這荒蠻的世界,又回到了洪荒時代創(chuàng)世之初。那些被漸行漸近的隆隆聲不斷震碎的金色光環(huán),應(yīng)該就是上天撒下來哺育萬物生靈的露珠吧!否則哪能那般晶亮?
到了預(yù)定地方,年輕的司機抱著方向盤向左一擰,車轱轆喀騰一聲,跌下一道凸起的沙梁坎,哼哧又撅出一聲喘息,哧地放了個悶悶的響屁,老解放就給撂下了——撂在了這片被日頭烤干又焙焦了的戈壁上。窩在汽車后槽子里的馬石頭,恍惚間竟然有了些睡意。
“下來,快下來!他媽的都給我趕緊下來,工地到了?!?/p>
黃老板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象征性地撣了撣褲角,有幾根草屑和落上去的灰塵落下復(fù)騰起。他放眼朝四下里望了一圈,又收回目光,朝早已經(jīng)癱在大廂里的馬石頭他們喊了一嗓子。他的嗓門已經(jīng)沒有早上出門時那么清脆了,顯然是這一路干焦的空氣造成的。
隱沒在車槽子里的十來條漢子,以為黃老板的老解放又趴下了,正準備好好緩一下,將顛亂了的五臟六腑歸置歸置,美美喘兩口氣哩,沒想到黃老板這次跳下車,沒罵這毬車,也沒有罵這屄路,而是說到了,工地到了。話音里還有幾分興高采烈的意思,更有幾分大難不死的僥幸和志在必得的快慰。
是老板都得這個相,沒有點霸氣,大小當(dāng)不成老板。
老板說工地到了,漢子們自然不敢怠慢,紛紛從早就掉了綠漆的車幫上伸出被搖得暈乎乎的腦袋,瞇眼向老板瞅一瞅,表示自己已經(jīng)聽到了。
一路上,黃老板的老爺車不是這兒給顛出了毛病,就是那里給搖出了問題,已經(jīng)趴了五六次了。一趴下,黃老板就要跳下來沖著遠天遠地罵一通。每罵完一次,就朝眼前的空曠處啐一口。
司機小林每一次都給黃老板的罵聲弄得手忙腳亂的。幸好小林手藝不錯,雖然是個年輕娃子,打開車蓋,拿出鉗子,或深或淺那么一倒騰,總能手到病除。每次弄好了,司機小林都要很謙卑地抱怨一句:
“這路太他媽的不是玩藝兒了,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爛的路了。”
每當(dāng)這時候,黃老板就笑了,什么也不說,上了車——開路。其實在這沉寂了千年的黑戈壁上,根本沒有路,要不是有這條剛剛貫通的通訊光纜溝像道長長的傷疤直直地朝前爬著,老解放怕連個方向也沒有。
“老王——老王,你他媽該沒給顛死吧?快卸車,你看,天都啥時候啦?”
黃老板又向大廂里的民工頭兒老王吼了幾句,說著他又用握手機的那只手,指了指西垂下去的那顆桔黃色的圓太陽,話后面的意思分明是說時候不早啦,你們手腳都他奶奶的給我放麻利點。
工頭老王這時候也沒有一點工頭的樣子了,早上還油光可鑒的頭發(fā),這會兒已經(jīng)給塵土弄得灰毬倒?fàn)t的,早已分不清顏色了。聽見黃老板喊,老王才從麥草堆里爬起來,甩著頭上的麥草,用腳去蹬另外幾條還在長吁短嘆的漢子,一邊蹬一邊說:
“快下車卸東西,快,快,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得把帳篷趕緊搭起來,遲了這鬼地方說不定會起風(fēng)。搭不起帳篷,晚上咋睡?”
老王這樣說完了,又小聲咕噥了一句:
“就沒見過這號毬車,還叫汽車哩,還他媽是大老板哩,毬——”
看著漢子們都動彈起來了,黃老板才揭開手機蓋,走到前面的一道沙塄坎上“喂——喂——喂”地去打電話。
很顯然,老王那些話是說給大廂里的民工漢子們聽的,并不想讓黃老板聽到,事實上已經(jīng)走到遠處的黃老板也不可能聽得到。
馬石頭用手揉了揉眼睛,才輕輕扒拉掉身上的麥草站起來。漢子們像一群剛剛敗下陣來的殘兵,慢騰騰地開始卸車了。
西邊的天際,殘陽如血,地平線連綿起伏,被染成了美麗的金色,無垠的戈壁看上去卻成了一道坦蕩而美麗的風(fēng)景。它寂靜、安詳,像一個沉睡中的金色女子。
二
一開春馬石頭就上來了,他本來在另外一個建筑工地上。那時候口外的天氣還有些冷,大概就是書上說的春寒料峭的那種樣子。老板的新合同一直拿不到手,他們幾十個民工就只能住在工棚里干耗著。民工們拋家舍業(yè)地出門,說到底就是為了多掙幾個錢。工程開不了工,又要吃又要喝的,咋弄?
工地在河西走廊西端一個正在新建中的鎮(zhèn)子上,這里除了大工程多,零碎活兒也不少。于是民工堆里有人身上的勁兒憋不住了,悄悄出去找了點零活兒干。工頭知道了,一天夜里把其中兩個帶頭的叫出去咥了一頓。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看見那兩人鼻青臉腫的,問他們話,他們也不說。問急了,那個年紀小些的就一頭砸到鋪蓋上哭開了。就是哭,聲音也不是太大,欸欸欸欸的。好一陣子,年紀大些的沉默著抹掉臉上的一塊血漬,青著臉“叭叭叭”狠抽著出門時帶來自家種的旱煙葉子,一口一口“嘭——嘭”地往外吐。吐著怨憤,也吐著一個半棵子男人超負荷的苦焦心境。吐夠了,自言自語般說:“毬,我看咱出外做活的人,活得連個牲口都不如?!彼脑捵匀辉谀情g大屋里引來一片潮水般的嘆息聲。
但片刻之后,工棚里又是死一般的靜。
工頭能攬下三五十號民工不容易,人少了弄不下大工程。工程開不了工,工頭怕的就是民工流失。但光下黑手咥一頓咥一頓的,終究也不是個辦法,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大工頭就來到工棚宣布,開工之前,大家的伙食費全免。說完大工頭的手下又給工棚里撂下十幾副撲克牌,沒好氣地說:“可別再吃著碗里還看著鍋里的,吃里又扒外,小心老子一個一個廢了狗日的。”說完又給頭天挨打的一老一少一人撂了一包兩塊錢的蘭州煙,然后揚長而去。
馬石頭不愛玩撲克,就整天貓在被窩里想事情。
他想的事情比較單一,就是咋能把王春麥盡快弄到自己被窩里。
王春麥比馬石頭小一歲,或者半歲,看上去個頭卻要高出他一些,這使馬石頭很有一些自卑感。當(dāng)然,也不是高出許多,只是高出一點點而已。但馬石頭因此已經(jīng)感到很自卑了。說實在的,要是高出很多的話,馬石頭也就不敢在王春麥身上打主意了——他不喜歡那種牛高馬大的女人。
王春麥和馬石頭是一個村的。馬石頭初中畢業(yè)一年以后,王春麥也初中畢業(yè)了。王春麥本來一門心思想出去接著再上個學(xué),可她爹王大平死活不出錢供。還說現(xiàn)在大學(xué)生都比驢多了,你上個中專啥的,能頂屁用!其實村里人誰都知道,王大平就是存心不想讓丫頭王春麥再上學(xué)了。一個丫頭家,學(xué)上得再多,也是給別人家上下的——等她出學(xué)了,年齡也到了,毬,咋算都劃不來。
王大平所說的年齡到了,其實就是該到出嫁的時候了。上學(xué)的時候把家里的錢花上個一溜疲塌,出了學(xué)就要嫁人,即使狠心收上些彩禮,也填不了上學(xué)挖下的窟隆。還不如一手就算了,死了丫頭再上學(xué)的心。他要把錢攢下來,讓王春麥的弟弟王春楊好賴上個大學(xué)。兒子上了大學(xué),就能把更好的丫頭給娶回來,即使不拿這個當(dāng)事的話,至少他當(dāng)?shù)哪樕弦惨怩r一些。在王大平的觀念里,重男輕女男尊女卑的思想十分具體地體現(xiàn)在他的行動上。
馬石頭連高中也沒有上,不是因為家里日月過得不如人。他爹馬文革倒是想供他,想讓他為老馬家增光添彩,光宗耀祖,可他沒錢。他媽曹桂花也想供,可她也沒錢。他們沙洼洼村家家戶戶都沒多少錢,娃娃上學(xué)能上到初中的,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在沙洼洼,趕頭把娃娃供到初中畢業(yè)的人家,就像一支空了的牙膏皮,已經(jīng)被徹底給擠癟了,有錢再接著往前供的人家實在不多。沒錢你還想上高中上大學(xué)?如今這種想法,幾乎等于零。況且馬石頭也不是十分愿意繼續(xù)上學(xué)的那種人,九年學(xué)不歇氣兒地一路讀下來,他已經(jīng)有些累了,見了書本也有些煩了,止不住就頭愣眼花。
馬石頭不上學(xué)了,家里有錢供他也不愿意再上了。老實說,初中畢業(yè)的馬石頭天天想時時想的,不是書本子,而是丫頭——像王春麥那樣的漂亮丫頭。在他看來,一個漂亮丫頭遠比一堆書耐看得多。
有那么一陣子,馬石頭總是有事沒事就往王春麥家跑,不是借故來借架子車,就是借鉗子借扳手啥的。有些東西明明家里有,他也要去借。借了他等只有王春麥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去還。但每一次去了,還沒說上兩句話,王大平就會像一條訓(xùn)練有素的老狗一樣,吭地叫出一聲,突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就冒出來了。馬石頭只能紅著臉悻悻地走出來,走出王春麥家的白木板街門,走向更加空寂的村巷。其實他的心思王大平早就看穿了,小公狗后腳蹬墻撒尿是個啥心思,王大平這么一條經(jīng)驗豐富的老狗心里能不清楚呵!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王大平就在沙洼洼放出話來,誰娶他的丫頭,得備好彩禮一萬元。在沙洼洼村,這明擺著是個嚇死人的價。明明是句要挾人的話嘛!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借著丫頭有幾分姿色欺負人哩嘛!能有誰尿?但馬石頭聽到了,暗暗一喜,惡狠狠地在心里說:
“媽的,一萬就一萬!”
一次,馬石頭從西梁上背柴回家,碰上了正拉著兩只羊回家的王春麥,就臉紅脖子粗地對她說:“我會弄夠一萬塊的,你爹說誰要娶你,他就要一萬塊彩禮哩,我會弄夠一萬的。”王春麥揚起頭看著他,沒說話,兩只會說話的眼睛又大又黑,她的嘴那么小,嘴唇那么潤——而且看上去總是那么潤,鼻頭也那么光那么滑——而且總是那么光那么滑。馬石頭說完那句話,用肩膀把肩上的柴禾顛了顛,做出用力背負的樣子,勾著頭不再看王春麥的臉,也不再說話了。他們就那么并排走,一直無聲地往前走。倒是王春麥家的羊看出了什么似的,不時“咩——咩”地叫出一兩聲來。
快到村口的時候,王春麥突然說:
“我爹他說了可不算,我還要三金哩。”
說完王春麥就用力拉著羊,快步超過馬石頭,前頭走掉了,把目瞪口呆的馬石頭給撂在了后面。馬石頭知道,“三金”就是金項鏈、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這三樣。馬石頭把背上滑下去的柴捆又往上顛了顛,“哼,三金就三金!”那時候他心里其實是無比高興的,王春麥對他說她自己還要“三金”,那不等于是答應(yīng)他馬石頭可以娶她了嘛!
哈——哈——
哈哈——
馬石頭心里笑著,不由得一個蹦子跳了起來。
說完這句話不久,沙洼洼的春天就扯趟子跑來了。馬石頭幫他爹牽牛播完種的第三天,有人來沙洼洼招募民工,說好一天除去吃喝,一個小工開整二十個元。馬石頭暗暗算了一筆賬,就去做了小工。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馬石頭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低三下四地去王大平家借鉗子。那時候王春麥正和爹媽一起看電視哩,他一開口,王大平就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
“這么晚了,借鉗子去干啥?”
“叫我爹趕緊弄一把新锨哩,我要跟鄰村的劉師去口外干活?!?/p>
其實新锨早上他爹就已經(jīng)安好了,馬石頭給王大平說了個白話。王春麥肯定已經(jīng)聽出來了,她裝著不看他的樣子,眼睛盯著巴掌大的電視,但馬石頭分明能夠感到有一束溫?zé)岬哪抗庹@著彎子看自己。王大平貓在破沙發(fā)里的身子動了動,嗓子眼里呼呼了兩聲,冷笑著說:“能了,老馬家的石頭真日能了,也能當(dāng)個人人外頭掙錢了。”
雖然王大平的話里有著幾分嘲弄,還有著些許譏誚,但馬石頭聽了心里還是熱乎乎的。他不想叫人小看自己,尤其不想叫王大平小看他。
馬石頭是借故來看一眼王春麥的,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要和鄰村幾個打算外出干活的農(nóng)民跟劉師一同趕往鄉(xiāng)上,然后集中坐汽車去口外。馬石頭怕自己再也看不到王春麥,而王春麥又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那可就麻煩大了。他堅信王春麥對他也是有那么些意思的,要不然她就不會用那種偷偷摸摸的眼神來斜乜自己了。他知道這種斜乜的目光是啥意思——她的心里也有他。
快入冬的時候,馬石頭從外面回來了。馬石頭多半年掙了近三千,老板又扣下五百,說明年開工報了到再給。幸好這個工頭是劉師鄰村的,他出面做了個擔(dān)保,他們才算放了心,就回來準備過年了?;貋淼臅r候,馬石頭偷偷給王春麥買了一雙羊皮手套和一塊女式電子表。送給她的時候,她一再地說我不稀罕,我才不稀罕哩。推辭歸推辭,可她最后還是收下了。馬石頭拉著她的手腕要給她把電子表戴上,王春麥死活不讓戴。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天很冷,他們只在村口的小樹林邊站了一小會兒就分開了。
王春麥說:“天太黑,出來工夫太大了我爹要罵哩。”
馬石頭說不出個啥,就拉住了她的手。
王春麥輕聲地說:“你松開,你松開嘛?!?/p>
馬石頭心里忐忑,也沒有別的想法,手拉得本來不緊,王春麥一甩,就掙脫跑掉了。
到了過年的時候,馬石頭和王春麥的關(guān)系,在偏僻狹小的沙洼洼村差不多就已經(jīng)明朗化了。有一回馬文革忍不住問兒子馬石頭:“你是真看上王大平的丫頭啦?”
馬石頭紅著一張臉,堅持不說話,他用沉默回答了他爹馬文革。
馬文革想了想,說:“既然這樣,那爹就跟你媽說一說,這就給王大平拜個年去?!?/p>
馬石頭說:“想拜你就拜去?!?/p>
馬文革又一蹙眉,說:“那——爹可就拜去了?”
“想拜你就拜去?!?/p>
馬石頭說完這句的時候,臉已經(jīng)紅到脖子根上了,連看也不敢看他爹馬文革的臉了。
馬石頭不知道他爹馬文革和他媽曹桂花咋么個商量的,反正馬文革當(dāng)天就扛了一條豬腿去王大平家拜年了。王大平不但收下了馬文革扛來的豬腿,還留馬文革喝了幾盅灌來的馬場散裝青稞酒。馬文革知道自己扛一條豬腿拜年,在他們沙洼洼算是厚禮了,便有恃無恐地多貪了數(shù)盅。回來的時候,身子就有些飄了。改天王大平打發(fā)丫頭王春麥拎了包油馃子送了過來,算是回了禮。那幾天馬石頭心里說不出的興奮,這差不多是長大成人之后王春麥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到他家來走動,一高興馬石頭竟連五官都跟著挪了位,走了樣。馬文革卻不怎么高興,那意思是雖然他王家把娃娃的事沒有一口回絕,但王大平也太牛皮了,想做親家,自己卻連個腿都不肯往前邁一步,打發(fā)個丫頭過來,不是明明差著輩分么,這算啥事?
曹桂花在這個問題上卻比較開明,她認為一家有女百家求,人家養(yǎng)下個好丫頭,這會兒就是當(dāng)爺?shù)臅r候到啦。想娶人家一口子人哩,哪里能不低三下四幾回?女人這樣一說,馬文革才慢慢把憋在心里的那口窩心氣吐出來。話雖這么說,但兩口子心里仍然覺得有一縷莫名的餿氣在身體的某處卡著,咋也吐不出來。
馬石頭卻不管他爹他媽心里烏七八糟那一套,只要王春麥來了,他就臉上一百個高興,心里一千個自在。
那年冬天,有了馬石頭掙回來的兩千多塊,馬文革差不多半輩子都沒有直起來過的腰桿子,直挺得差一點向后倒了去。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個子本來就矮,身子又漸漸粗了,這一挺,肚子明顯就凸了出來。遠遠看上去,如果身子再壯實點兒,長度再續(xù)上一截,完全有可能被外人錯看成是村長這樣一類的角色。如果再換一身像樣子的穿戴,基本上就是鄉(xiāng)政干部的姿勢了。女人曹桂花總會在沒有人的時候?qū)δ腥苏f:“喲,看不出來呀馬文革,你也是個有尿性的男人?!?/p>
馬文革就在她耳邊大聲說:“他媽的,我娃子都大了嘛,我還有啥可說的哩?!?/p>
剛剛過完年,曹桂花就叫馬文革把娃子掙來的兩千塊錢送到了王大平家里。這一次,王大平的婆姨劉蘭香炒了一盤豬腿上的精瘦肉,王大平跟馬文革喝了一斤瓶裝的高粱小燒鍋。馬石頭和王春麥的事,就這樣正式定下來了。曹桂花還上鄉(xiāng)里給王春麥扯了兩身料子,買了一雙半高跟皮鞋,為王大平兩口子和他們的兒子王春楊一人掛了一身。訂婚那天,王大平在家擺了一桌酒席。喝酒的當(dāng)口,王大平朝馬文革豎起一根指頭,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說:
“這個數(shù)兒,可不能變?!?/p>
馬文革打著酒嗝說:“毬,不變就不變?!?/p>
王大平說:“一萬,要的就是這個整數(shù)。”
馬文革說:“一萬就一萬,給一萬,我娶你嫁,誰說話不算數(shù),誰就拔根毬毛自己把自己勒死。”
王大平聽了,樂呵呵地說:“就這話,來——來,老馬,咱一言為定,你出夠一萬我出嫁丫頭,誰說話不算數(shù),誰就拔根毬毛自個勒死算毬——咱再干一個?!?/p>
馬文革也附和著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都是站著尿尿的,來——老王,咱再干一哈。”
三
沙洼洼這地方,盡是丘陵漫坡地,水澆地不多,基本上靠天吃飯,單靠種地弄個口糧容易,掙個活錢委實難腸得很。沙洼洼成了家的男人,一般都不出門,他們的理論有很多,譬如好出門不如賴在家呀,掙一個不如省一個呀,遠跑不如近磨呀這些,一說就是一大攤。長久以來,沙洼洼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富不起來也餓不死的晃晃悠悠的日子。他們像棋攤子上觀棋的局外人一樣,似乎永遠也不想?yún)⑴c到世事變遷的洪流中去。所以他們把走出漫無邊際的土嶺永遠說成——那是他們的事。馬石頭對這樣的理論很不上眼,更不上心。所以一打春,馬石頭就又跟著鄰村的工頭劉師出來了。
眼看在工棚里睡了快半月了,馬石頭心里就發(fā)起虛泡來。這樣睡下去可不行,啥時候才能掙夠把王春麥娶回家的錢哩!他知道,多掙一塊錢,他就能早一天把王春麥摟在自己的被窩里。工程遲遲開不了工,自然不會有工錢。想跑出去另找活干,又跑不成,也不敢跑。大老板臉上笑瞇瞇的,手卻黑得嚇人,聽劉師說手下養(yǎng)著幾個打手哩。那個臉連胡子的家伙對民工下狠手是出了名的,基本上是想日踏誰就日踏誰。
民工們躲在四壁透風(fēng)的工棚里,手里玩著撲克,嘴里吼吼喊喊的。聽起來熱鬧,其實心里一個比一個酸。馬石頭心里當(dāng)然也酸,酸到第十六天傍晚,馬石頭逮準了一個機會,卷上行李,爬上了剛剛出站的一列西去的運煤車。半夜的時候又在一個小站上下了車。他在車站的一個角落里睡了一覺,醒來出去吃牛肉面的時候,碰上了現(xiàn)在的工頭老王。那時候老王剛剛集結(jié)完自己手下的十來個民工,有一個去年說好的要來,卻因為女人五六月里要生娃娃來不成了。人手不夠,老王怕挨黃老板的挫,正苦著一張臉在飯館門口轉(zhuǎn)悠,一見有人扛著個行李卷兒過來,眼睛就亮了,急忙上前跟馬石頭搭上了腔。
結(jié)果馬石頭就跟上了工頭老王。
這幾年老王專門跟黃老板給中國移動干活。老王對初來乍到的馬石頭說:“活都在野外,苦是苦了點,但一天跌去吃喝,能開二十五個元,加班……還另算哩?!?/p>
在塞上新城玉門住了兩天,他們就被黃老板的老解放拉到了無邊無際的戈壁上。
四
西天最后一抹紅云快要褪去的時候,帳篷終于搭起來了。遠遠看去,就像一馬平川的戈壁上突兀地生出了一只碩大的蘑菇。工頭老王的鋪蓋被兩個民工給搬到了最里面,然后大家依次地把自己的行李都扔在了鋪平的麥草上。馬石頭也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了帳篷的最中間。這時候一個叫李玉山的漢子不愿意了,將馬石頭的行李抱起來,一伸膀子從帳篷門口撂了出去。馬石頭二話沒說,往前一竄就鉗住了李玉山的脖領(lǐng)子。牛高馬大的李玉山伸出一只手來,臉上露出一些笑說:“小叫驢還挺沖哩嘛!”說著話,他叉開五指一攥,就捏住馬石頭的脖子,一用勁,馬石頭的身子就被軟軟地撂倒在麥草上。帳篷里正在整理各自鋪蓋的其他民工嘩地一聲哄笑了。
老王笑著過來主持公道,象征性地搗了李玉山一捶,馬石頭眼睛里的眼淚就骨碌骨碌滾下來了。老王蹲下身說:“小馬,你不知道,新來的一般都住門口,這是野外干活時的規(guī)矩。再說你年輕,在門口吹吹風(fēng)也沒啥。你還是只童子雞吧?那就更沒啥了,不像他們,摟著婆姨睡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熱被窩,剛上工地,半夜里吹了風(fēng),那可招不住。鬧不好,雞巴就硬不起來了,他們婆姨下半輩子不定跟誰去過哩?!?/p>
說完老王就過去干自己的事情了,馬石頭只有自己翻身出去,把行李拿回來,鋪在了緊靠門邊的地方。
黃老板對著手機喂喂了半天,也沒叫通。后來又到汽車上叫,還是不通。這才跳下來拍著腦袋說:“這里是盲區(qū)呵,嘿——我咋忘他媽的了,我以為這是在城里哩?!闭f完很沮喪地朝四周看了一圈,除了那一抹被夕陽染紅的云彩和光禿禿的遠山,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幫中國移動在這個盲區(qū)中間豎一座通訊信號發(fā)射塔,把這個盲區(qū)給消滅掉。
工頭老王已經(jīng)跟黃老板干了兩年了,去年他們就干了三座塔,全在河西走廊,從地圖上看是一溜兒?;铍m說是苦點,但干好了,一個人大半年時間就能拿回八千多塊。老王說過,黃老板不坑人,現(xiàn)在這樣不坑人的老板已經(jīng)不多了。馬石頭心里就想,今年這個老板算是跟對了,要不是他冒險跑出來,止不定還在哪里貓著哩,一天到底能掙幾個猴尕,也說不上。臨完了,大工頭剝一層,二工頭還要剝一層,年底還要扣幾百,猴年馬月才能要回來。幸虧他馬石頭跑出來啦,跑出來他就感覺世界其實挺大的。
來到工地上的第一頓飯是米湯泡大餅,馬石頭一氣兒整了兩大碗。吃完晚飯,他跟李玉山的氣基本上就消了。荒野上的天黑得特別快,黃老板和司機弄著了發(fā)電機,挑在木桿上的照明燈一下子就把一片天地照亮了。老王叫馬石頭過去幫著拉尺子釘橛,馬石頭看看大家都躺在鋪上不動彈,就有些不愿意去。李玉山坐起來小聲說:
“你快去小馬,這要算半個工哩。今天走路算一個工,拉尺子再算半個,你小子今天就掙了快四十個元了?!?/p>
老王在外面又喊了聲小馬,馬石頭感激似的瞅了老李一眼,哎哎兩聲跑出去了。
戈壁灘上天黑得快,燈一亮,再從燈光里看遠處,就有些黑得怕人了。燈光下的這坨光亮,仿佛深而黑的大海上漂著的一只亮汽球,他們則是汽球里亂跑的螞蟻。黃老板嘴上叼著紙煙,叫住馬石頭問:“你上過學(xué)沒?”馬石頭說:“多的沒上,初中反正畢業(yè)了?!秉S老板聽了,把自己手里的尺子本子圓珠筆全扔給馬石頭說:“那這活就由你干了。”
黃老板是要馬石頭把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記下來。工程的主要任務(wù)是先挖一個塔基基礎(chǔ),然后用水泥澆起來。塔高六十米,幾十噸鋼材哩,又在常年大風(fēng)的戈壁灘上,所以基礎(chǔ)馬虎不得。
黃老板拿著圖紙鋪在燈光下,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把這個圖紙上的基坑落實到事先選好的地塊上,天亮就可以開工了。圖紙上的坑是個“田”字形,由四個八米見方的坑組成,坑深也是八米,中間有一米五的間隔。地上有甲方提供的中心點,“田”字的四個角必須是垂直的九十度,黃老板和老王弄了幾次都不行。以前這些活都是甲方技術(shù)員弄,黃老板和老王都不操這份心。今年來的時候,人家甲方技術(shù)員嫌遠,又嫌風(fēng)沙大,就私下里囑咐叫黃老板自己端詳著弄,只要不出大的偏差就可以了。黃老板也覺得一個雞巴坑基,弄就弄唄,還能難得了自己?這會兒,卻咋也把個放大的“田”字擺弄不正了。
老王想了一陣,抱怨黃老板說:“為啥不弄一把大號的角尺來呢?”
折騰了半天,黃老板也一籌莫展了,就說:“日他媽,不行就等明天,看甲方技術(shù)員能到不能到?!?/p>
馬石頭琢磨了一陣,突然說:“咋不用勾股定理?”
老王和黃老板仍然是大眼瞪小眼兒。老王說:“小馬,你能把這個弄方不?”
馬石頭說:“不就是幾個直角么,我試一下?!?/p>
老王和司機小林幫著拉尺子,馬石頭操弄,勾三股四弦五,很快一個四方四正的“田”字就被放大在了被電燈照亮的地面上。一一釘完橛,黃老板又要馬石頭把土方算出來,石頭接過計算器,嘴里念叨著八乘八乘八再乘四,手指頭在軟軟的橡膠鍵上按了一陣,土石方數(shù)就出來了。
“日他媽我也初中畢業(yè),我咋就不知道這個啥定理?!秉S老板拍了馬石頭一巴掌,說著又笑呵呵地對老王說,“老王你他媽賊笨,還說要什么大號角尺,豬八戒咋死的?你比豬八戒還笨哇——呵呵呵?!闭f完黃老板就一臉高興地掏出煙來散,馬石頭不抽,老王腆著臉說:“給,一根八毛多哩,抽上?!瘪R石頭還是不抽。黃老板笑著說:“不抽好,不抽好哇。”轉(zhuǎn)而對老王說,“今晚這陣子,給小馬算上一個工,要不是他這個啥定理,我們還不知道折騰到幾時哩。明天能不能開工都還兩當(dāng)一哩——這就是知識的價值?!?/p>
老王一聽,看了眼馬石頭,興奮地哎了一聲。
小林關(guān)了發(fā)電機,濃稠的黑暗一下子就把世界浸透了,天地間黑得又瓷又實。馬石頭進帳篷之前,聽見黃老板被啥絆了一下,因此胡亂罵了一聲。老王已經(jīng)摸進帳篷去了,在這瞬間濃縮了的黑暗中,無論活的還是死的,誰也看不清誰。發(fā)電機的轟鳴熄滅以后,一種沉甸甸的寂靜猛獸一樣撲過來,馬石頭驀地有了一種將要暈倒的感覺。但就在片刻之間,星光又在他的眼前明澈地浮現(xiàn)出來。他的目光仿佛嗖地一下變得不是自己的了,成了一根細絲,向著遠空蕩去,好像要蕩向這黑夜里浮動著亮光的頂端,甚至那種劃動水的聲音馬石頭都清楚地聽到了。在他的目光上浮的同時,他的耳邊就是一片水聲。希冀和空茫,一起走進了馬石頭的心懷。
半夜里,戈壁上起風(fēng)了。是那種矮腳低風(fēng),擦著地面呼呼地吼,極像什么野獸在叫。馬石頭咋也睡不著,今天才一天,他就掙到五十個元了,他從來沒有一天掙過這么多的錢。今年回去的時候,他應(yīng)該給王春麥賣些啥東西才好呢?帳篷里粗淺不一的鼾聲在風(fēng)聲中此起彼伏,不知道誰在磨牙,還有誰說了一句胡話,太快了,沒聽清。
黃老板本來是要趕回城里去的,路不好,車況又差,走夜路怕撂在路上出危險,就住下了。他不愿跟民工們擠,只好在老解放的駕駛室里貓了一夜。聽老王說,黃老板還有一處工地也要開工了,今年活特多。馬石頭覺得他這次冒險一跑,真是跑對了。他們外出,一怕沒活干,二怕干了活工錢要不回來??磥碓邳S老板這里,兩樣都沒啥問題。盡管風(fēng)從帳篷縫里吹進來冷嗖嗖的,但馬石頭一點也感覺不到。一想到王春麥,他甚至覺得身上在一陣一陣發(fā)熱。要是掙好了,他今年冬天的時候,就可以把王春麥娶回家了。一想到王春麥以后就要和自己睡在一個被窩里了,他的身子就一涌一涌地發(fā)燙,一些地方也開始膨脹,發(fā)緊,接著便挺了起來,硬得他又是興奮又是難受。他不想這樣,就偷偷用手去制止那個不聽話的小家伙。結(jié)果卻是欲蓋彌彰,事與愿違。
五
戈壁上的天說亮就亮了,仿佛就在眨眼之間,一把無形的大手嚯地拉開了天地間那道垂掛的大幕。老王就像過去的生產(chǎn)隊長,牛哄哄地把十來個人分成幾個組,開始挖基礎(chǔ)。李玉山和馬石頭給分在了一組,專門負責(zé)把裝滿沙土的架子車推到五十米開外的地方倒掉。馬石頭覺得老王這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他和老李昨天傍晚有過不愉快,還硬把他們拴到一個槽上。雖然他覺得跟老李的氣大部分已經(jīng)消了,但馬石頭還是自己干自己的,賭氣不先和李玉山搭話。
伙夫呂光發(fā)是個大胖子,這會兒也忙活開了,露天鐵灶上已經(jīng)蒸上了一籠饃饃。長案上的洋芋片子,也叮叮當(dāng)當(dāng)切了快有半臉盆了。
老王再一次從帳篷里出來的時候,頭發(fā)又變得光溜溜的,能看見太陽花子在他腦袋上一閃一閃的。李玉山人高馬大,身子像塊結(jié)實的門板,第一車子幾乎是單手推過去的,馬石頭看見了以為他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就悄悄哼了一聲。第二車子的時候,馬石頭竟然單手推著車子跑了起來。四輛架子車他們輪著推,就難有個歇腳停點兒的時候。誰都能看得出來,馬石頭是跟李玉山較上勁兒了。推到第十幾車子的時候,李玉山快走幾步從后面攆上來,小聲對馬石頭說:“小馬子,可著些勁來,這活可是長年累月要干的,小心掙著了?!瘪R石頭沒跟他搭話,快走了幾步把他撂在了后面,但心里已經(jīng)分明有了勝利的感覺。按他們沙洼洼那地方的規(guī)矩,兩個人有了芥蒂或者發(fā)生了磨擦,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誰先開口跟對方說話,誰就算認輸了。
九點鐘老王開始吆喝大伙吃腰食,面對碗大的白面饃,馬石頭卻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呂光發(fā)還燒了半鐵鍋洋芋菜酸湯,馬石頭端著碗,只覺得身上到處都是向外冒汗的口子,兩片嘴唇咋也不想張開。老王過來問:“咋不吃?”馬石頭說:“吃不下。”老王說:“吃吃吃,非吃下去不可,要不然咋干活哩。”說著自己呼呼喝了兩口湯,接上說,“年輕人,活要干,命也要保,還是童子雞哩,還沒碰過女人哩吧?世上的美事都還沒做過哩,不吃糧食咋行?!睅拙湓挵汛蠹叶冀o惹笑了。
馬石頭有些想不通,這些人,咋一說起女人就樂不滋滋的,又不是發(fā)情的牙狗。
吃過飯,黃老板把老王叫過去安頓了一番,就坐著老解放走了。卸掉了東西的老解放,就像一頭緩足了勁的乏牛,吐哧吐哧一陣子就跑遠了。馬石頭強壓著胃里的泛涌,勉強吃了一個饃,喝了半碗湯,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但干了不多會工夫,他又覺得口渴。
太陽光哄一下就把全世界烤燙了。馬石頭把上衣脫了還嫌熱,又把襯衣也給脫了,上身只留個小背心,露出兩條有點兒單薄的膀子。別人沒在意,老王從帳篷里出來看見了,就朝馬石頭吼:“馬石頭,你個驢日的想把皮往焦里烤哩是不是?快把襯衣穿上?!崩钣裆揭换仡^看見了,追過來把襯衣搭到馬石頭肩上說:“快穿上,這戈壁上太陽不比別處,石頭都能曬焦,把你個光板子人皮,說烤就烤掉了?!?/p>
馬石頭雖然表面上一臉不以為然,心里還是有點感激,嘴里嘟噥著,把襯衣重又穿上了。
來到工地沒幾天,一到晚上馬石頭早早就睡了,而且睡得特別死特別香。往往是直到老王喊著出工了,他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
六
隨著基坑越來越深,工程進度也愈來愈慢了??永锏纳惩烈?jīng)過兩層鋼管搭成的腳手架才能扔出來,老李和馬石頭的工作量比前一陣子相對小了一些。工頭老王自己不干出力活,只是拿把尺子這里量量,那兒看看。老王每天的工錢是按一個半工計算的,看上去顯失公平。但是咋說哩,人家是工頭嘛,說到底這活都是人家攬下的,把大家從五湖四海招呼在一起,有了錢掙不說,還要操心大家的吃喝,大小事情那么多,也真不容易。話說回來,要不是老王,你上哪掙這一天二十五個元去?馬石頭心里是很感激老王的。
開頭那陣子,晚上睡覺之前大家都要說會兒話,說女人這個女人那個的,一星期之后,十來個人差不多都是頭挨枕頭就扯呼。有時候馬石頭也會想起十多天前和他住在城里那個工棚里的另外幾十個民工,他們現(xiàn)在不知道開工沒有?都出來一個多月了。一想他就后悔沒把那挨了打的一老一少領(lǐng)上,一塊跑過來。跟上老王和黃老板這樣的人干,最起碼人活得不像牲口。馬石頭和老李他們不怎么熟悉,但他們時時處處都流露出一些對他的關(guān)心,這叫他心里暖暖的。工頭老王嘛,心也不黑,開工第十天,就結(jié)了一次賬,老王說這是他領(lǐng)人干活的規(guī)矩——現(xiàn)黃的麥子現(xiàn)割。這話叫馬石頭聽得心里熱烘烘的高興。
因為工地在戈壁上,水呀菜呀就鬧緊,大家都自覺地兩天洗一次臉。這一次水洗渾了,也不倒掉,澄清了下次再洗。黃老板的老解放一周或者十天來一次,名譽上是給工地送水送生活用品,實際上是運材料和察看整個工程進度。黃老板人也不外道,到了工地上,和誰都能說得來。
基礎(chǔ)挖好的那天,黃老板把水泥鋼筋也運來了,塔基要用鋼筋水泥一層一層地澆筑起來。為了不窩工,老王把十幾個人又一次分開了,篩沙子的,備石料的,扎鋼筋布網(wǎng)架的。黃老板說工程時間緊,早一天把塔立起來,人家就能早一天見到效益,咱自己的收入也要好一些。這樣一要求,老王就叫大伙每天晚上再加半個班。反正電源也從兩公里以外引來了,幾個電鎢燈一照,工地上像白天一樣。
馬石頭能夠看得出來,大家都在拼著一股子勁干,堅持干晚一點,一天就掙接近四十個元哩,誰也不想怠工。工地上的生活幾乎就只有用單調(diào)兩個字來形容,干活,吃飯,睡覺。如果工地在城里,還可以扭頭瞅一眼從身邊掠過的花花綠綠。但在這廣袤無垠的戈壁荒原上,除了能看到天上的太陽,遠處逶迤的群山,腳下的黑石子戈壁,剩下的就只有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了。
馬石頭掙錢是為了早一天把王春麥娶回來,別人掙錢也有這樣那樣的目的??傊?錢是每個人都需要的有用的好東西,錢在他們身上,有著各自不同的用途。他知道王春麥她爹王大平要那一萬元彩禮,肯定是為他兒子王春楊上大學(xué)準備的。他們王家的兒子上大學(xué),卻要他馬石頭來出這一萬元錢。他想著,心里就有些生氣,還隱約地有些兒委屈,他自己出力氣掙的錢,卻沒有花在他自己上學(xué)上,而他自己才上了個初中。但轉(zhuǎn)念一想,他花這一萬塊夠把王春麥娶回來,他又覺得這一萬塊錢花得很值,他這樣不要命地出力掙錢,當(dāng)然也就不能再有啥怨言了。
其實每一個人心里都是有一個理想的,有的人理想產(chǎn)生得早一些,有的人產(chǎn)生得遲一些。馬石頭的理想就產(chǎn)生得很遲,直到初中畢業(yè)了,他的理想才在他心里產(chǎn)生。那時候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王春麥騎著一輛吱嘎作響的自行車走過村街去上學(xué),或者從學(xué)?;貋?。他有事沒事的,總要在通往學(xué)校的那條小路上轉(zhuǎn)悠。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王春麥長大了,突然就長成一個大姑娘了,胸脯子高了,屁股蛋子圓了,再不是以前那個光知道哭鼻子抹眼淚的小黃毛了。看見他的時候,王春麥還要紅一紅臉,擰一下身子。他心里呢,也會冷不丁地咯噔一下,就像他在走路的時候,沒防住呲溜——滑了一跤。心一亂,那么一晃勢,接下來反而亮堂了。他的理想就是在那一刻一下子從腦子里嘣出來的:他要把王大平家的這個丫頭娶過來,要不然他活著就太沒有意思了。
當(dāng)馬石頭把娶回王春麥當(dāng)成了自己人生最大的目標時,連他自己都覺得非??尚Α_@和上學(xué)時老師講的那些應(yīng)當(dāng)具有的理想可真相去太遠了。譬如當(dāng)一個偉大的作家,為人民寫出多少多少不朽的作品來。像巴金,人家一輩子連國家的工資都不拿,還把自己的稿費一筆一筆地捐出去。譬如當(dāng)一個科學(xué)家,研究出宇宙飛船飛上太空什么的。再譬如當(dāng)個將軍,指揮千軍萬馬,馳騁在萬里疆場。再不行也要成為一名教師,做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盡管有一些老師品行也很差。馬石頭覺得這些理想雖然離自己的現(xiàn)實比較遠,但確實很偉大。和這些偉大的理想相比,馬石頭認為自己的這個理想實在是太過渺小了,甚至齷齪得不能被算作理想。他覺得自己這個理想如果給人知道了,肯定會被人恥笑的。于是對自己產(chǎn)生這樣一個低俗的理想充滿了自責(zé)。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因此感到自卑,都不敢再跑到那條小路上去看王春麥由遠而近的影子了。
后來,馬石頭開始有意無意地關(guān)心起別人的理想來,尤其是那些和他一同初中畢業(yè)的同學(xué)。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窺探,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他們班的同學(xué)當(dāng)中,除了有兩個家庭經(jīng)濟條件好一些的外出繼續(xù)上學(xué)了以外,有兩個騎著自行車在鄉(xiāng)里走村串戶賣菜,兩個賣針頭線腦做著小買賣。還有兩個女同學(xué),在鄉(xiāng)上一間裁縫鋪里跟一個滿臉麻子的老女人學(xué)裁縫手藝。這大約就是他們班四十多個同學(xué)當(dāng)中最有理想、且已經(jīng)把理想付諸實施的幾個人了。其他的,不外乎在家種種地,放放牛,擋擋羊,或者白天看好了誰家的雞,晚上偷一偷,有兩個還叫派出所銬過兩回哩。再或者閑來無事,打一打麻將,軋幾把金花,贏上塊兒八毛的,或是輸上塊兒八毛的,胡里麻達混著日子。這樣一對比,馬石頭心里就平順了一些。如果他的這個人生理想也能算作理想的話,說句不謙虛的話,雖然夠不上偉大,但也算不上渺小。它是和他的生活緊緊連接在一起的,畢竟成家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嘛!古人早有成家立業(yè)這一說,且成家在先,立業(yè)在后。家中先有美妻,然后再立業(yè)也不遲嘛。這樣一想,他就認為古人有關(guān)成家立業(yè)的這個成語,委實造得好。你說要是看著眼前的美女好丫頭,不先把她娶回家來而是去埋頭創(chuàng)業(yè)的話,等你事業(yè)有成了,美人早投入別人懷里去了。這樣即使你事業(yè)發(fā)達了,也還是要落下一大堆這樣那樣的遺憾。只有先成家再立業(yè),人生才能臻于美滿。古人在這方面的經(jīng)驗是沒有錯的,要不怎么說是經(jīng)驗?zāi)亍qR石頭為自己的人生理想找到了一個十分堅實的理論依據(jù)。這套理論就像一根杠桿,一下就把他的心情撬得激情高漲,熱血沸騰。
有了理論支持,馬石頭覺得他的行動就是無比正確的。
所以當(dāng)馬石頭被勞累和疲憊無休止地折磨著的時候,心里是十分幸福的。畢竟他這是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著嘛!而且眼看著離自己的理想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
馬石頭感到自己身上那些絲絲縷縷的肌肉正慢慢地聚集在一起,變成他胸脯上胳膊上雙腿上到處滑來滑去的肉疙瘩。他知道他的力氣就是從這些大大小小的肉疙瘩里咕嘟咕嘟滾出來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部永不停歇的新機器。
七
馬石頭決定給家里寫封信,一是給父親馬文革報個平安,二是想告訴他爹,按現(xiàn)在的預(yù)期,他年底大概就可以掙夠給王大平家的禮金錢了。他想動員他爹馬文革,趁著天熱地上活少的時候,把家里的房子拾掇拾掇。該抹泥的地方抹點泥,該刷白灰的地方刷上白灰。眼看著出來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他覺得馬文革和曹桂花不見他的音訊,可能都有些擔(dān)心了。本來他想自己應(yīng)該走得無牽無掛才好,他已經(jīng)是一個大男人了嘛,他馬上都要娶媳婦了,太婆婆媽媽總是不好。反正他也不是太顧及“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的那種人。但到了戈壁深處,別說想見個生人,就是連鳥兒小獸的影子也難覓。除了干活,連想家的時間都沒多少。再說自己已經(jīng)從那個工程隊跑出來了,要是那邊有人寫信回去,說他已經(jīng)跑了,而且下落不明,你說爹媽會急成啥樣呢?重要的是還有王春麥哩,她難道不想知道他的去向嗎?
中午,馬石頭呼嚕了老呂扯的兩碗又粗又硬的拉條子,就去帳篷里寫信。
春上出來的時候,馬石頭是大大方方到王大平家與王春麥告別的。他覺得他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了,再那么偷偷摸摸的就沒啥意思了。他還避開別人,給王春麥手里塞了二十塊錢,叫她留著平時零花。王春麥則給了他一支圓珠筆一本信紙和二十只信封,叫他別在外面連個音信也沒有。馬石頭就趁接那些東西的機會,拉了拉王春麥的手。那陣兒他的心跳得跟只野兔似的,但他能感覺到王春麥的五根手指頭,像五條滑溜溜的小魚兒在他手心里亂動。那一次,王春麥的手沒有輕易地逃脫掉,這倒不是說他捏得緊,事實上王春麥根本就沒怎么用勁往回抽。
給他爹馬文革的信,馬石頭只寫了半頁就沒話了,他認為這半頁他爹已經(jīng)夠明白的了。像他爹這種整天就知道抽著紙煙溜彎子曬太陽的沙洼洼男人,馬石頭心里都有些瞧不上他們了。寫信給他,馬石頭都覺得真就是一種道義上的施舍。哪怕寄一張白紙回去他們也應(yīng)該感到驚喜和幸福才對。重要的是第二封信,你說他馬石頭傻不傻,去年出來半年多,竟然沒給王春麥寫過一封信。當(dāng)然他也動過要給她寫信的念頭,但思忖再三,還是覺得不能太魯莽,找對象這種事,和蒸饃饃有點像,熱氣不能冒得太早,過早地冒了熱氣,蒸出來的饃就不暄了不香了。好幾次他都把為王春麥寫信的沖動給強壓了下去,盡管那種滋味很不好受,像無數(shù)紅螞蟻在骨頭上亂爬,扯著肉絲兒在皮膚下面亂跑。還有一星不明真相的火苗子,也在他身體里忽閃忽閃地亂竄,隨時都準備將他這具已經(jīng)熱起來的肉體付之一矩。
最終馬石頭還是把那束剛剛?cè)计饋淼幕鹈缱咏o壓了下去,但那束火苗并沒有被熄滅,一直都在他身體里憋著,緩慢地燃燒著,就像給暫時捂起來的火山口,巖漿還在底層燒著,燒到一定的時候,又會嘩一聲噴濺而出。說不定比以前燒得更旺,噴得更高。當(dāng)他決定給王春麥寫信的時候,那束火苗突然又從他身體深處嗖地竄了出來,嘭一下就把他的身體點著了。
對王春麥的稱呼,馬石頭一時拿不準。是直呼王春麥、春麥,還是叫聲親愛的春麥,忖度間他竟然無從落筆。他一陣兒覺得這三樣稱呼都行,一陣兒又覺得這三種稱呼都不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他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正在他忖量不定的時候,大伙兒陸續(xù)吃完飯喝過湯進來了。老王打著嗝兒,問了一聲:“小馬寫信哩呀?”馬石頭沒抬頭嗯了一聲,但他知道每個人都在背后看著他,他們的目光都像木橛子一樣釘在他身上。那種直戳戳芒刺在背的感覺,已經(jīng)被他切身地體驗到了。這是兩個小時的吃飯和午休時間,按照習(xí)慣,大家都要先在自己鋪上躺下來,抽根煙,喝幾口又苦又澀的大葉子青茶,平平胃,緩口氣,然后才肯閉上眼睛迷糊一陣子。
只消一會兒,上班時間就到了。
與馬石頭鄰鋪的老田沒有馬上喝茶,他卷了一根喇叭筒,用胳膊肘在馬石頭的腰眼處輕輕夯了夯,給石頭遞了過來,用眼神示意他來一支。馬石頭偏過頭搖了搖,表示自己不抽。老田四十出頭了,一張巴掌臉,胡子也有半寸長。見馬石頭又埋下頭去,他就擠出厚厚一層笑掛在臉上,輕聲說:“你的信……寫完啦?”
馬石頭其實正在思考哩,老田這一攪和,又沒戲了,就說:“寫完了?!?/p>
老田聽了,壓低聲音說:“小馬兄弟,能不能幫個忙,給我寫一個信?”
這時候,帳篷里突然變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了。馬石頭知道,大伙都屏息靜氣聽他和老田說話哩。馬石頭就小聲說:“我這里有紙,給,你自己寫?!?/p>
老田臉紅了一下,被板刷胡子包圍起來的闊嘴向后咧了咧,不好意思地說:“馬兄弟耍笑我哩,咱這里除了你,誰是個識文斷字的?就老王識幾個,還是個半吊子,也就能認得個男女在城里進不錯廁所。”
馬石頭想了下說:“咋,你家里有事?”
老田蹭了把額上冒出來的汗,壓低聲音說:
“一家老小哩,出來時間長了,怪想的。如果能寫一個信,也算是個問候么,我在外面的情況,也能叫家里知道一哈?!?/p>
老田這樣橫插了一杠子,給王春麥的信馬石頭是一時寫不下去了。馬石頭想了想,不如索性先給老田家里寫一封,等會兒再給王春麥寫,說不定來上些靈感啥的,感覺就好了。馬石頭就盤腿坐起來,把枕頭放在腿上,捋平展了,再把信紙擺在枕頭上,握住筆,回頭對老田說:“你說,我給你寫?!?/p>
老田見馬石頭答應(yīng)了,因為意外,便顯得手忙腳亂的,喘著粗氣細聲說:“我咋說哩,你看我咋說哩嘛!說些啥哩嘛——這——嘖——”
馬石頭說:“你說家里都有啥人,你都想知道些家里啥事,你在外面好不好,你說了我就給你照實寫在信上?!?/p>
老田說:“家里有我婆姨,有我老媽,還有兩個娃娃。你給我問一問,今年咱那達下沒下雨?莊稼出苗出得咋個相,旱沒旱?我媽的腰疼不疼了?兩個娃學(xué)習(xí)咋樣?哦,你就說叫狗日的好好學(xué)習(xí),要偷懶小心老子回去揍扁狗日的?!?/p>
老田一氣說了這么多,馬石頭卻連個頭也沒有開。等老田說完停下了,他又問:“你——老婆,她叫啥名字?”
老田說:“我婆姨她叫劉菜花,嘿嘿——這名兒是不咋好聽?!?/p>
馬石頭說:“好了,我這就給你寫?!?/p>
剛寫了半頁紙,老田又夯了夯馬石頭的胳膊說:“你再寫上,我婆姨她身子有病,是婦科病,叫她不要省錢,好好抓幾付湯藥吃一吃,可別弄成啥不好的病了。”馬石頭嗯了一聲,也給寫在信上了。當(dāng)然,馬石頭往信上寫的時候是懂得取舍的,老田說的那些粗話臟話,他一句也沒有寫。寫完信,馬石頭給老田念了一遍,當(dāng)頭一句“親愛的劉菜花”念出口時,老田的臉一下子紅了,這樣的話,如果不是有人幫他寫信,他也許一輩子都說不出口。等最后一句“我在外面挺好的”念完時,馬石頭發(fā)現(xiàn)老田的眼淚都下來了。
馬石頭小聲說:“老田,你看,還有啥沒寫上?”
老田忙不迭地說:“好著哩好著哩,你開頭叫我婆姨……親愛的,咋跟電視上一樣了?我可從來沒這么叫過我婆姨,你這么一寫,我聽了心里……怪那個的?!闭f著老田伸手抹了把臉。
馬石頭說:“要不就拉掉算了。”
馬石頭剛要用筆劃掉“親愛的”三個字,老田惶惶地拽住他的胳膊說:“不拉了兄弟,不拉了,我不會說的話你給我寫出來了,寫在紙上了,這就好了,這樣說其實挺好的,這下子就好了?!?/p>
老田一時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不知道是因為高興還是滿足的緣故。說完,老田就自己拿過信去看,一邊看,一邊小聲說:“嘖嘖,有文化好哇,有文化多好哇,想說啥,手里就能寫上啥?!瘪R石頭轉(zhuǎn)過頭看時,老田連信也是拿倒了的。老田又說了地址,一會兒馬石頭就把信皮寫好了。老田拿著信,躺在自己鋪上端詳著,不多會就聽到了他的鼾聲。馬石頭轉(zhuǎn)過頭來,老田已經(jīng)把信按在胸口上睡著了,嘴角除了一溜長長的哈拉子,還有一絲從肚子里溢出來的笑。
接著老李也悄悄摸了過來,臉上展著一片牛糞般敦厚的笑。他遞給馬石頭一根他平時都舍不得抽的軟包蘭州煙,馬石頭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抽。老李臉色陡然黯淡了一些,他小聲說:“小馬,你抽上,抽上,哈——”
馬石頭說:“你知道我不抽煙。”
老李擰了下黑紅的大鼻頭,低聲說:“你——給老田寫完了?”
馬石頭說:“完了?!?/p>
李玉山在馬石頭鋪上坐下來,很難為情地說:“要不,那個啥……我給你……貼上兩個工……行不?”
馬石頭看了眼老李粗糙的方臉,說:“老李,你這是小看人哩,你說吧,我這就給你寫。”
老李聽了,趕緊把煙弄滅,壓低聲音說:“要不咱倆今天就把鋪換過來,你睡中間,我睡門口吧,我其實也不怕風(fēng)吹?!瘪R石頭知道老李是為頭天來工地撂了他行李的事后悔哩。但一段時間下來,他已經(jīng)覺不出這有什么了,就說:“我年輕,吹吹風(fēng)沒事。你說,我這就給你寫。”老李顯得很興奮,臉又一次變色了。他一連哎哎了好幾聲,才又壓了壓聲音說:“我家里……也有一個婆姨,還有兩個娃。你問一問,今年莊稼出苗出得咋樣,叫她拉水的時候把驢牽穩(wěn)。驢老了,馱不了多少水了,就每次少馱上些。今年如果我在外頭掙得好,年底回去繳了公家的錢款剩下錢,我給她買一頭好毛驢馱水。多管著些娃兒們的功課,不聽話就打狗日的……也別真打,嚇唬嚇唬就行了。還有那三只羊,今年的羊毛就不要賣了,攢下來搟個氈。娃大了,再和大人睡一盤炕已經(jīng)不方便了。”
說到這里,老李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哦了兩聲,又恍然大悟似地說:“我婆姨,她叫個陳改娃?!?/p>
頓了頓,老李又說:“小馬,你能不能也給我、寫、寫上個……親愛的?”
馬石頭說:“我已經(jīng)給你寫上了?!崩侠罹蛪阂种曇艉俸傩﹂_了,紫黑色的嘴唇一呲一呲的,露出一口米黃色的牙來,看上去孩子似的,有點憨。
寫完了,馬石頭也在最后寫了一句“我在外面挺好的”,然后他又給李玉山把信念了一遍,寫好了信皮,叫老李自己裝上。這時候,大伙都不約而同地在各自鋪上翻了個身,有幾個人索性坐了起來。他們知道馬石頭不抽煙,卻都十分殷勤地過來給馬石頭讓煙,樣子著實恭敬得很。跟馬石頭說話的時候,臉上都堆著厚厚一層笑,一眼就能看出是有求于人。馬石頭從鋪上坐起來說:“好吧,這樣吧,我給你們每人家里寫一封信,明天黃老板的車來了,咱們就帶到城里發(fā)掉,最多一個星期家里就收到了?!贝蠡镆坏B聲地說:“好、好好,小馬這個人——厚道。”
老王最后一個從鋪上坐起來,他用那種一言九鼎的口吻說:“眼看出工時間就到了,這么著吧,下午小馬就不用出工了,給大伙寫信,一人寫一個信。大家挨個進來給小馬說,叫小馬寫?!?/p>
老王這么一說,大家都認為這樣好,覺得老王這人挺通人情,便來了精神。
老王叫馬石頭先給老呂寫,寫完了他還要去準備下午的吃喝哩。老呂受寵若驚地從鋪上翻身跑過來,遞給馬石頭一根煙說:“馬兄弟,來,抽上,抽上?!瘪R石頭說:“我不抽,你說,我這就開始給你寫?!比缓篑R石頭就聽見老呂發(fā)出了一串嘖嘖的嘬嘴聲,憨厚的呂光發(fā)一時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了。
整個下午,馬石頭都是趴在鋪蓋上度過的。他給工地上每個人都寫了一封信,寫完了,他都要給他們再念上一遍,然后讓他們親自把寫好的信裝進寫上地址的信皮里,再用老呂在灶上燒的一小勺漿糊封好。工頭老王也寫了一封,他是最后寫的,那時候帳篷里已經(jīng)能聞到呂光發(fā)素炒洋芋的香味了。老王從外面走進來,在馬石頭的鋪上坐下。馬石頭把紙鋪好了,等著他說話,老王卻一言不發(fā),一口一口地只是抽著煙。陽光在帳縫外面照著,工棚里都能夠聞到太陽的香甜氣味。帳篷里能聽見外面的一些聲音,仿佛又相隔甚遠?;蛘吒揪屯耆莾蓚€世界——帳篷里靜得出奇。老王自己不開口,馬石頭又不好開門見山地問。老王畢竟是工頭,跟其他下死力的民工不大一樣。馬石頭連自己的心跳都捕捉到了,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握筆的手心里已經(jīng)汗涔涔的了。
沉默了一陣,馬石頭忍不住開口說:“王老板,你、家里人——她叫啥名字?”
老王慢慢回過頭來,把煙頭狠命地扔在地上,用腳底碾了碾,又朝地上啐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嗨,我他媽太不是東西啦,我和我婆姨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都是手里有了幾個臭錢給燒的……”
停了會兒,老王重又點上一根煙,接著說:“去年工地離城近,我在城里……掛了一個,是個四川的……三弄兩弄……我就想把我婆姨給離了。我婆姨不愿意離,抱著我的腿只是哭,我就用腳踢她,還撕她的頭發(fā)。她知道我在外面已經(jīng)有了女人了,可她就是不離。鬧完了,我一氣就跑到城里不回去了。過年前頭,那個四川女人跑了,把我這兩年掙下的錢全卷走了。我婆姨上城里來找我回家過年的時候,我正在那里生悶氣喝悶酒哩,我把氣就全撒在了她身上。我用皮帶抽著把她從城里攆了回去。都快半年了,我越想越覺得對不住婆姨和兩個娃娃,我的大丫頭都十六七了……半年多了我都沒有見他們一面。婊子無情哇,這話一點不假,她只看到你的錢。我當(dāng)初還以為人家真是看上我了哩,還納悶一個年輕漂亮的丫頭,咋會看上我這號半棵子老漢?果然么,就把我卷空走人了。小馬你幫我寫,現(xiàn)在我越想越覺得真的對不住我女人,晚夕睡下一想,我心里就難受得不行。我現(xiàn)在心里想回去,又覺得沒臉回去。小馬,你幫我好好寫一寫……我打算復(fù)婚哩?!?/p>
馬石頭問:“你女人,她叫啥名字?”
老王說:“她叫黃桂蘭。你寫上,就說五一節(jié)要得空,我就回去。”
馬石頭開始寫,老王又點上一根煙,抽了幾口,壓低聲音說:“小馬,這事你別說出去,這種惡心事,知道的人多了不好。”
馬石頭說:“放心吧,我嘴嚴著哩?!?/p>
老王又說:“小馬,你、也給我、開頭寫上親愛的?!?/p>
馬石頭說:“我已經(jīng)給你寫上了?!?/p>
這個晚上,大家都很高興,一個星期后,家里就能接到他們的來信了。確切地說是他們的女人就能接到他們的信了,半輩子人活完了,他們大多都是平生第一次給自己的女人寫信,并且白紙黑字地稱呼自己的女人“親愛的”,這使他們心里涌滿了快慰和難以言說的滿足。馬石頭給每封信開頭的稱呼都是“親愛的”,這話聽上去要多軟有多軟,要多綿有多綿。他們躺在鋪蓋上,把信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他們從來沒有那樣親密地稱呼過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偶然地這樣寫在紙上,心里噗噗的慌亂還是有一些的。他們的女人該不會嫌他們太那個了吧!其實他們心里老早就想這樣叫自己的女人了,只是話到了嘴邊,就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攔擋住了,十幾二十年都出不了口。而今天,他們心里想說又不敢說出口的話,叫馬石頭幫他們寫出來了,留在了一張紙上。作為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它將永久地駐留在他們彼此的記憶里。多年之后,這也必將是一份蠻不錯的回味吧!其實他們的女人都是些好女人呵,她們在那樣苦焦的地方,堅韌地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生兒育女,任勞任怨,像男人一樣承受著一切,就是男人們每一次張口都叫她們“親愛的”,也不為過。事實上她們在男人們眼里,的確很“親”很“愛”呵。好多年了,他們卻沒有把這樣一聲親切而又滲透著浪漫的稱呼叫出口。如果不是馬石頭幫他們把這三個字寫在給她們的信中,“親愛的”——這三個字也許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他們的對話中,即使是在最親昵的時候。
每封信的信皮上,收信人一欄處,都無一例外地寫著男人的名字——這樣更易于郵遞員投遞。在巨大的鄉(xiāng)村里,一個出嫁了的女人的名字,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
大家都躺在鋪上,沒有睡意,也沒有了相互說話的欲望。他們就那樣各自想著心事,想著信里面寫著的那些話,想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想著各自家里雞零狗碎的日子。
馬石頭也終于敢下定決心在給王春麥的信中稱她“親愛的春麥”了,因為這個稱呼,馬石頭心里變得癢酥酥的。寫上了,他又覺得這樣的稱呼有點太過直露,還是含蓄些好。其實中國人自古就是很講究含蓄的,當(dāng)然這還不僅僅是為了行文的需要,避免尷尬也是一個重要理由。其實馬石頭心里是有許多話要對王春麥說的,這個頭一時開不了,就像裝滿心里話的袋子口口給扎住了,一句也倒不出來。為此馬石頭一連撕了好幾頁信紙,撕得他都有些心疼了。
在撕完第五頁信紙的時候,他咬了咬嘴唇,又一次鄭重地寫下了“親愛的春麥”五個字。這樣一來馬石頭就覺得那只袋子口給解開了,他心里的話就像流水一樣滔滔不絕地流到了紙上。也就兩根煙的工夫,他已經(jīng)寫滿了五頁紙,但還是覺得心里要說的話沒有說完,想了想,又不知道那些還沒有寫出來的話是什么,心里于是憋得難受,竟然連撲上去一口吞掉王春麥的心思都有了。
他意猶未盡地將信寫完封好,夜已經(jīng)深了,帳篷里的鼾聲轟隆震地,仿佛要掀起帳篷的樣子。仔細一聽,篷頂都有被吹動的呼啦聲。
馬石頭睡不著,便熄了帳篷里的應(yīng)急照明燈走出來,眼前短暫的黑暗過后,夜空變得明凈而高遠。搖曳的星光下,地平線模糊不清,但天空的湛藍卻能夠看透千重萬重。在這里的許多個日夜,馬石頭無疑將戈壁上深邃的夜空給忽略了。他踩著腳下的石子,慢慢向前走,腳下的沙沙聲是寧靜的,悠遠的,聽上去十分干凈。這一刻,馬石頭真想即刻握住王春麥的那雙小手,與她共同享受這獨一無二的夜色。戈壁上什么聲音也沒有,馬石頭連自己的心跳都能感覺得到,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律動是那樣的輕盈,那樣的整齊而歡快,富于節(jié)奏感。有一陣子,馬石頭甚至聽到血液順著他全身的脈絡(luò)在縱情歌唱,每一個音符都是那樣的年輕,那樣活力四射,那樣洶涌澎湃。他能感覺出來那絕不是驚濤駭浪,而是一種他無法形容的輕柔而有力的浪花。他甚至嗅到了來自王春麥身體的芳香,仿佛正有一片茂盛的花草在他血液的澆灌下靜靜地開放。
群星在戈壁上空無限地展開,帳篷在星光下宛如一葉小舟,兀自蕩漾在這浩淼的瀚海上。馬石頭仿佛變成了腳下一顆真的小石子,他的佇立甚至沒有在星光下投下一點影子。人之與這夜晚空曠的荒原戈壁和這浩如煙海的夜空,真是太過渺小了。
王春麥此刻在想些什么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在想著早一天做他馬石頭的新娘呢?馬石頭在戈壁上慢慢地走,心里想著那個沙漠與荒丘邊緣小洼里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想著那個村莊里美麗的少女王春麥。他覺得王春麥的心事像遙遠的星光一樣,在他心里飄搖不定。無疑他是深深地愛著她的,愛得十分的熾熱。而此刻,他卻為不知道她的心思而感到焦慮不安。愛一個人就要和她心心相印,就要把自己想要對她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一句也不作保留。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清澈的夜色靜靜地橫亙在面前,沒有風(fēng)嘯,沒有蟲鳴,此刻戈壁上的一切,仿佛都只是為了安靜地等待那一縷新鮮晨曦的來臨。
八
半個多月后,黃老板的老解放又挾著一團黃塵來到了工地上。跳下車黃老板就吼了一聲:“來呀,來看信了!你們家里都齊刷刷地來信了。”
工地上呼啦一聲就亂了,大家都撂下手里的活,朝黃老板圍過來。黃老板一個一個地喊:“馬石頭,給,兩封。老王,你的。老李、李玉山,老田、老田,老呂……”
老王拿了信,獨自走遠了。馬石頭剛剛要躲個沒人的地方去看信,被老田他們喊住了,要他幫他們念信。馬石頭答應(yīng)了一聲,就被他們拽進了帳篷里。除了馬石頭之外,他們都是來自同一個鄉(xiāng)的,一封信上說今年春上天旱,另外的就不可能說今年雨水豐沛。一個鄉(xiāng)嘛,也就屁大一坨地方,老天不可能給這個村下雨,給那個村不下。來信大都很短,除了老李的信是他兒子給寫的,其他人的都是請人代的筆。老李信的開頭稱呼是爹,別的都是直呼其名或者老誰老誰的。老李因為兒子的來信,很激動,一時嘴唇抖得連個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他兒子終于能給他寫信了,操,他們老李家終于有個能識文斷字的人了。信里頭,大多只是說了說家里情況,譬如豬兒咋樣,羊兒咋樣,牛兒咋樣。又說了說今年春天的莊稼和天氣,信就完了。雖然信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但每個人都聽得津津有味,仿佛自己剛剛回了趟家親眼見到了一樣。馬石頭念完了,他們都要問一聲:“完了?”
馬石頭說完了,他們就接過信再仔細地看一看,然后慢慢裝進信封,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把大家的信都念完了,馬石頭才開始看自己的。一封是他爹馬文革托人寫來的,說今年春上沙洼洼的天氣比去年更糟糕,更旱,還多了幾場大風(fēng)沙??炝⑾牧?還不見個雨絲絲,麥子馬上要給旱死了。如果還不下雨,苞米也沒法下種。夏糧完蛋了,秋糧也還不敢說有個啥保證。但全村人都鼓著股子勁盼著哩,這雨說不定啥時候就下來了。信上,馬文革叫兒子別累著了自己,錢么,慢慢地掙。媳婦子么,慢慢地娶。反正媳婦子已經(jīng)說好了,訂下了,就跟放在自家筐里的饃饃一樣,現(xiàn)在不吃,遲遲早早都是自家的,早晚娶回來就行了。
馬石頭看完他爹的來信,心里不怎么好受。既然媳婦子已經(jīng)說好了,那為啥不早點娶回家來呢?娶回來一個被窩里睡著總比白天用眼睛看著晚上卻干瞪眼強吧!爹真是莫名其妙。馬石頭覺得他爹完全是那種飽漢不知餓漢饑的人,難怪總是和他產(chǎn)生不了共同語言哩。
另一封是王春麥寫來的。打開這封信的時候,馬石頭真正地體會了一次怦然心動的感覺,脖梗子一下變得粗了,仿佛心鉆到脖子里去了。甚至隱隱地嗅到了一股神秘的香味,一直到他讀完信的時候,那股清香都在縈繞著他。信的開始,王春麥沒說心里怎么想著馬石頭,而是說沙洼洼人是多么愚昧,天旱了不想辦法引水,卻偷偷拿著東西去早就倒塌的龍王廟底子上求拜,又是磕頭又是燒香又是焚紙錢,結(jié)果連個屁也不頂。她去說了幾句,人家還說她黃毛丫頭屁事不懂,把她攆遠了。說要是丫頭家把龍王給沖著了,再咋求也就不會靈驗了。她說呆在那樣愚昧的地方,她都覺得有些對不起自己的生命了。信的后面,王春麥還對馬石頭說,現(xiàn)在都二十一世紀了,叫他不要被她爹王大平封建腦殼里的封建思想所左右,更不應(yīng)該被嚇倒,他們都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自己深遠的未來。叫馬石頭不要像沙洼洼大多數(shù)男人那樣,長大了就想著趕緊娶女人,娶了女人就想著趕緊生娃。這樣下去,他們的下一代無非還是走這樣一條路——娶女人生娃,生娃娶女人。這樣下去,西部農(nóng)村的落后面貌什么時候才能得到改變?還說他們都是新世紀的青年,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因循守舊。要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接受時代的挑戰(zhàn),更要勇敢地面對未來。信的最后,王春麥叫馬石頭不要忘記在工作間隙看一看書,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三年荒個秀才哩,也別自己把自己荒廢了。
看完了王春麥的來信,馬石頭遠沒有預(yù)想的那樣興奮。這倒不是說王春麥在信里沒有給他說什么甜言蜜語,就憑信尾“你的春麥”這幾個字,馬石頭也是應(yīng)該高興上一陣子的。但他還是沒有辦法叫自己激動起來。王春麥的信一下子把他的思想弄亂了,也弄散了,就像鍋里冒出來的汽,一時沒有辦法將它們收攏,飄散的結(jié)局是注定了的。他沒有想到他這一兩年深埋心里的所思所想,竟然被王春麥活脫脫地寫在了紙上。仿佛一個深入淺出的人,突兀地被人看到了私處。他腦子里的那些東西,在王春麥看來無疑是狹隘的。正如王春麥所說,他們應(yīng)該對自己的人生重新梳理一番。他們的人生,他們的金色年華才剛剛開始。
馬石頭原來以為王春麥最大的人生理想,不過是擁有金耳環(huán)金項鏈金戒指這三樣世俗的玩藝兒罷了?,F(xiàn)在看來,這個丫頭遠沒有他想象中那樣簡單。他突然覺得再不能小看這個丫頭了,她的理想也遠沒有停留在嫁人這件事上。王春麥的來信,宛如給了興奮的馬石頭當(dāng)頭一頓悶棍——他有些懵了。
從帳篷里出來,馬石頭邁出的每一步都有些飄忽不定。腳踩在戈壁上,感覺虛得發(fā)飄。這時候馬石頭很希望能來一場瓢潑大雨,或者誰給他兜頭澆一盆涼水,讓他把自己弄明白。但是天上只有剛剛向西偏斜下去的太陽,它的光芒依然具有很強的穿透力。有點像手藝不精的中醫(yī)手中的銀針扎在了你身上,但扎的地方不是很到位,有股子叫人想跳又想叫的干疼,非咬牙忍不住??稍绞沁@樣,王春麥的分量越是在馬石頭心里加重。馬石頭竟然覺得他以前有些小看王春麥了,他沒有想到她看似漂亮的外表下面,竟然有著一顆火一樣熾熱的不甘的心。
馬石頭一邊篩砂子,一邊開始悄悄反省。自己以前那些想盡快把王春麥娶回家來的想法,現(xiàn)在看來,差不多是完全錯誤的。這樣一來,馬石頭就對自己關(guān)于成家立業(yè)的這套理論,從根本上產(chǎn)生了動搖。把王春麥娶回家來以后,乃至下一步生了娃娃以后,他再去做什么呢?這些他根本沒有想過,沒有來得及去想。如果照他的設(shè)計,不就是五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老套套么?這不是和他爹馬文革,和他將來的岳父王大平一個樣么?這不是和所有沙洼洼的男人都一樣了么?在沙洼洼,擁有馬石頭這樣盡快娶妻生子夢想的人,他們差不多都成功了。馬石頭接著在這條路上成功,就等于把自己變成了真正的土嶺沙梁深處的沙洼洼男人了。那樣的話,就只有看著老天爺?shù)哪樕?等待著過自己不甜不苦的庸常日子。
這的確是他以前沒有想過的,現(xiàn)在細細一想,就覺得那真是一種很糟糕的生活。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馬石頭就對自己的理想產(chǎn)生了懷疑。他認定支持這個理想的那一套理論,其實也是極其可笑的。
九
晚飯簡直都有些豐盛的樣子了。黃老板的車拉來了半袋子韭菜,還有西紅柿,水蘿卜和青辣子。
飯里頭第一次漂上了綠綠嫩嫩的韭菜葉子,攪一下,碗底里還有紅艷艷的西紅柿丁。喝上半口這樣的湯,兩腮里的饞水就能涌出半口來。水蘿卜拌青辣子,呂光發(fā)按四人一盤為標準,切了四大盤。撒上鹽,澆上醋,吃得大家都哼哧哼哧的。老呂怕大家見了鮮菜下筷子急,剎不住,就把水蘿卜跟青辣子都切成了細丁丁。在這荒郊野地里,新鮮菜蔬是經(jīng)不起狼吞虎咽的。飯是西紅柿湯面條加熱饃饃,量足,盡管往脹里咥。
黃老板也跟民工一搭吃,不過他和司機小林吃的是“來一桶”泡面。結(jié)果黃老板卻來了兩桶才扔掉塑料碗。吃完泡面的黃老板在遠處溜了一圈,沒球意思,又叼著煙轉(zhuǎn)回來,一只腳踩在架子車上,瞇起眼睛看著圍成幾個圈子的民工蹴在地上吃飯。夕陽的余暉霍地潑過來,很不均勻地灑在他們黑油油的臂膀上,也抹在他們一張一翕的嘴唇和鼓起來的腮幫上。汗珠子賊兮兮地從額上和頭發(fā)茬子里滲出來,在頜下匯成小溪,流進身上分不清顏色的背心里。也有少數(shù)的跌過了眼瞼,順著鼻洼一路溜進嘴里邊。出力氣的人是不與汗水計較的,汗就是水,想淌就叫它淌去。此刻,這十來張長相不同的臉,眼角眉梢沒有一處不流露出滿足。誰能想得到有人會把一盤生蘿卜拌青辣子吃得那么香呢?黃老板看得出神了,那張胖乎乎的國字臉上,竟然溢出些欽佩的神色來。
馬石頭沒有想到黃老板會在他們吃飯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大聲對工頭老王說:“老王,吃完飯把小馬的工錢給結(jié)清了?!?/p>
馬石頭聽了,一口饃噎在了嘴里,他不敢回頭,但他能斷定所有聽清了黃老板話的人都在看著他。他感覺腔子里騰地響了一聲,身上隨即像著了火一樣。他在腦子里迅速把自己這些日子的所做所為梳理了一遍,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黃老板要老王給他結(jié)賬,這不是明明要開掉他嗎?馬石頭憋著氣艱難地咽下最后一口湯,將垂下去的腦袋又抬起來,轉(zhuǎn)向老王。
老王從三塊磚頭壘成的凳子上站起身,臉上堆出一片瓷瓷的笑看著黃老板說:“黃老板,小馬……不是干得挺好的嗎?”
黃老板從架子車上提下那只腳,用夾煙的手指著老王說:“老王,小馬這人你不能用了?!?/p>
老王嘴張了半天,再說不上話來了?;仡^看了看馬石頭,馬石頭又把頭埋了下去,他感覺他心里一下子空得什么也沒有了。
黃老板又向前走了一步。老王從馬石頭身上挪過目光,看著黃老板乞求般地說:“小馬到底做啥了么,黃老板你倒是說一說,叫我也落個明白嘛!我把人家叫來了,這會兒又無緣無故地開人家,往后誰還跟我干活呢?”
黃老板并沒有瞅老王,轉(zhuǎn)而對馬石頭說:“小馬,你快吃,吃完飯趕緊把行李搬到車上?!闭f完又朝老王嗤了一聲,“誰說叫你開掉小馬了?我那里現(xiàn)在人手不夠用了,我要小馬過去給我看庫房管材料哩?!?/p>
老王哇地叫了一聲,笑著說:“你看你,是這事,你咋不早說哩?!?/p>
大家聽了,這下才松了一口氣,驚羨的目光像水樣一股子一股子向馬石頭身上潑過來。馬石頭心噗噗亂跳著,這太出乎他的預(yù)料了,一時只覺得兩個眼角里濕嘰嘰的,坐在那里,動也不能動了。這驀然之間的一緊一松,使他渾身沒有一絲兒力氣了。
黃老板又抽了一口煙,向前走了兩步,朝天上吐了一口,大聲說:
“工錢就按現(xiàn)在的標準開,小馬,你說,你樂意不樂意過去?”
李玉山從背后用手背搗了搗還在發(fā)愣的馬石頭,馬石頭才惶惶地端著空碗站起來說:
“行哩……我樂意去。”
十
黃老板工程公司的總部,在城邊的一片空地上。一溜紅磚平房,一個三四畝地的大場院,大門口的磚柱上掛著“萬盛建筑工程公司”的白底黑字的鐵皮牌子,旁邊有個門房,看門的老頭黃老板叫六叔,司機小林喊他六爺。
這就是馬石頭對這里的初步認識。
馬石頭的任務(wù)是管好兩個材料庫和碼放在場院里的水泥鋼材等建材,進多少貨,給哪個工地送了多少,都要在往來賬本上一一記清楚。雖然住在城邊上,但進進出出也能看到許多的熱鬧,這是馬石頭沒有想到的。從他走出沙洼洼的那一天起,他心里就只知道自己是去那些堆滿水泥磚頭的濕嘰嘰的工地去干活,住的也是那種臨時搭起來的簡易工棚。誰能想到有一天他會來一個叫萬盛建筑工程公司的地方當(dāng)保管呢?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哇!雖然在城邊上,但畢竟是城里嘛,不是鄉(xiāng)村嘛,畢竟不再是戈壁灘上了嘛!馬石頭簡直沒有辦法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那天黃老板叫六爺把庫房門上的鑰匙全交給馬石頭的時候,六爺?shù)芍鄢R石頭面前的空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這使馬石頭心里感到一種莫明其妙的愧疚和憤慨。
馬石頭和司機小林住一個屋。小林叫林世剛,他白天經(jīng)常不在,很多時候晚上很遲才回來。有時候,他晚上也不回來住。小林家在離城不遠的一個村子里,但馬石頭聽小林自己說,他很少回去。那么小林晚上不回公司住又不回家的時候,都住在哪兒呢?馬石頭心里總是出現(xiàn)這樣莫名其妙的疑問。一個外出的人,不來自己的鋪上住,而他又沒有回家,這在馬石頭心里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小林除了開那輛老解放,還要開黃老板的“皮卡”。黃老板忙得很,整天不是去工地就是外出跑材料,晚上還要陪客戶吃飯,陪客戶娛樂。有時候客戶嫌小城里太顯眼又沒什么檔次,黃老板就拉他們到嘉峪關(guān)呀酒泉呀那些大點的城市去耍。有時候一耍就是半夜,有時候則要耍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趕回來。小林的車把材料運來了,馬石頭就看著別人卸車,這個多少,那個多少,一筆一筆地記清楚。不清楚或者弄混了的時候,他就要從頭一件件地數(shù),然后再看與票單上是否相符。這樣的工作對于馬石頭來說,是比較簡單的。這就像叫他一個初中生整天去做小學(xué)二年級的算術(shù)題。加減乘除,又加上黃老板給他配的電子計算器,把本來就簡單的事情變得更加簡單了。所以馬石頭大多時候都顯得無事可干。
白天,他偶爾也上一上街,看一看街上來往的車,各色的人,也看一看街上的花花綠綠??吹窖矍坝写┲倘棺拥难绢^媳婦們走過,他腦子里立馬就會想到王春麥。如果王春麥穿上這種短短的剛好遮住屁股的裙子,會是啥樣呢?她的腿也一定是筆直筆直的吧,而且可能是小蔥一樣的水白。她如果穿上這種露出半截胸的垂感很好的長裙子呢?她的胸也是粉嫩嫩地白著的吧!她的脖子也是顯得那么頎長吧!還有她的腳,如果穿上那種涼鞋,一排腳趾上也涂成彩色,那也一定是讓人憐惜的吧!而且……是不是遠比街上走著的這些都要美妙出幾分?這是一定的,雖然王春麥的胸,王春麥的腳,他馬石頭一眼也沒有看到過。
這樣一來,馬石頭就忍不住又給王春麥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是馬石頭一個人坐在房子里寫的,房子里很靜,他從吃過午飯就開始寫,中午的陽光照在巨大的場院里,水泥地上一片滋滋聲他都能聽得到。信開了頭以后,下文卻怎么也接不下去了,原先已經(jīng)想到了的那些話,他一時都不敢寫了,那些在他腦子里存在了許多時日的話一落到紙上,他就覺得把自己骨子里的庸俗給活脫脫地抖出來了。仿佛一個人在光天化日下,脫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自從接到王春麥的那一封信之后,馬石頭就覺得不能再小覷沙洼洼那個叫王春麥的丫頭了。他和她雖然都是初中生,但他們的想法原來卻是那樣的不同。面對將來的生活,馬石頭覺得王春麥比他更有想頭。他心里有好多話要說,大張著嘴,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好像手中的筆一落到紙上,他的自卑就會水一樣流出來。
馬石頭穿著件小背心趴在桌子上,片刻工夫就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房頂上的太陽光好像穿透房頂都聚射到了他的頭頂上。他愈來愈發(fā)現(xiàn)自己和王春麥的思想甚至理想,都是完全不同的。而他剛從大戈壁工地上來到城里時心里悄悄出現(xiàn)過的那種優(yōu)越感,也在對王春麥的深切戀慕中不知去向了。馬石頭有一肚子話要對王春麥說,可又一個字也落不到紙上。到頭來那些被他生硬地寫到紙上的話語,又不是他心里真正想說的。真有些口是心非的意思了。
馬石頭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又倒在床上,汗水從背上滲出來,背心完全濕透了,緊緊貼在皮膚上,裹出他身體的健美的輪廓。馬石頭被自己的狹隘折磨著,他害怕自己的這種心思被王春麥捕捉到,就像害怕被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羞處。這種心思被看破了,即使他把王春麥娶回家來,他也會時刻感到如鯁在喉。而王春麥呢,定然也會從骨子里看輕他的。他們兩個人可是要過一輩子的,一輩子被自己朝夕相處的女人瞧不起,那種滋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弄不好是會憋死人的。什么叫郁郁寡歡,什么叫心灰意冷,到了那時候,恐怕他也是身有體會而口不能言了。在那樣一種氛圍當(dāng)中,就是不憋死,也會給活活悶死的。他可不愿做那種在女人面前窩窩囊囊邋里邋遢的男人。
如果說馬石頭以前只是個想娶個自己喜歡的女人隨便過日子的那種男人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馬石頭,這種心思已經(jīng)改變了。他覺得他們之間除了過日子,應(yīng)該還有愛情。愛情這兩個字,絕不僅僅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睡到同一張床上那么簡單,也不是站在大紅雙喜前恭恭敬敬鞠三個躬那樣簡單,更不是想方設(shè)法從鄉(xiāng)政府扯兩張紅皮結(jié)婚證那樣簡單。甚至不僅僅是生個娃,再把娃娃養(yǎng)活大那樣簡單??傊痪湓?馬石頭是不想做沙洼洼那樣的男人了,因為他從王春麥的來信中已經(jīng)捕捉到了這樣的信息——王春麥是不甘心就那樣一輩子在沙洼洼做一個生兒育女、在房前屋后叼豬喂狗的女人的。
什么是愛情,馬石頭還不大知道,或者說還不是十分清楚,在他心里,愛情兩個字還抽象得很。但他又具象地認為,愛情起碼應(yīng)該像一杯開水和一杯牛奶摻起來的那種樣子,當(dāng)然還要加幾勺糖,既香濃又甜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只有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才能談得上有愛情,這種愛情的甜蜜必須有必要的糖來支撐。顯然,糖是這中間彌足珍貴的。當(dāng)然這些在自己心里掂量了無數(shù)遍的話,馬石頭都不可能寫到給王春麥的信中。這些東西在他心里產(chǎn)生的時間還不長,它們作為一種簡單的想法,還相當(dāng)?shù)赜字?說出來恐怕會貽笑大方。再者,要是全都寫上的話,王春麥不就把他這個人完全看透了嘛!一個沒有秘密的男人,就是沒有城府的表現(xiàn)。一個男人沒有城府就免不了婆婆媽媽,而一個婆婆媽媽的男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又很難得到大家的認同。這種思考使馬石頭心里更加紛亂,一連撕了幾頁紙,他竟然無從落筆了。
最終,馬石頭不得不勉強寫了一頁就把信發(fā)了出去。
他在信上對王春麥說,他已經(jīng)成了黃老板公司的保管員,已經(jīng)從戈壁工地上搬到城里了。還說如果有機會放假的話,他就回去看她。但是,如果公司不給他放假的話,她能不能到他現(xiàn)在居住的這座小城里來呢?
把信塞進郵筒的那一刻,馬石頭又有些后悔了。他應(yīng)該多寫一些,哪怕是寫上一些廢話也好呀,再不濟也應(yīng)該寫上城里的好呀,那些人頭攢動的商場,那一片見不到頭尾的地下超市,還有街頭巷尾空地上綠茸茸的草坪,晚上明亮的街燈。這些雖說意義不大,但他始終覺得一封信字數(shù)的多少,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著對這個人思念的深淺與強弱。上中學(xué)的時候,語文老師對作文的要求首先就是字數(shù),他說寫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字數(shù)夠不夠則反映出的是態(tài)度問題。這個原則在自己身上套用一下的話,這是不是一種缺乏感情沒有能力的表現(xiàn)?他寫上這么一頁,王春麥看到了,會不會怪他?
馬石頭從街上慢慢走回來的時候,仿佛一株旱坡地上的苗子,又給毒日頭烤蔫了。進公司大門的時候,六爺在門房的小床上翻了個身,招呼了一聲,馬石頭都沒有聽清楚。他徑自垂了頭,拖著沉甸甸的步子,沒精打采地向自己房里走去。白花花的陽光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亂七八糟的聲音來,如同一群看不見蹤影的蟲子在天上嗡嗡飛,鬧鬧哄哄,聒噪異常。
十一
那天下午,小林開著油漆斑駁的老解放車來拉材料的時候,馬石頭發(fā)現(xiàn)放在庫房門口的中號麻鋼少了五根。馬石頭急出了一頭汗,他在場院里找了一圈,沒有,又打開材料大庫對賬查看,結(jié)果也沒有什么問題——中號麻鋼就是少了五根。這批中號麻鋼是他親自指揮幾個裝卸工從車上卸下來搬到場子里的,那是三天以前的事,馬石頭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批麻鋼過幾天就要往工地上運,馬石頭嫌它們又笨又重,放到庫房里搬出搬進太麻煩,才叫裝卸工碼到庫房門口的??涩F(xiàn)在它們卻平空少了五根。
小林說:“小馬,你知不知道,這可是上等麻鋼,一根就接近三百個元哩?!?/p>
馬石頭心里一算,五根就是近一千五百塊哩。錢就不說了,他可以賠,可叫人家黃老板心里咋個想?馬石頭馬上想到了六爺,每天進出大門的人,六爺應(yīng)該都能看得到。如果有誰在他眨眼的時候扛上根麻鋼出去,六爺不會沒有印象。
六爺正搖著扇子坐在門房前的一片陰涼里喝茶哩,馬石頭跑過去焦急地問:“六爺,見沒見誰拿麻鋼出去?”馬石頭問了一聲,六爺才從門外收回目光,滿是褶子的老臉從嘴角那里向上一擠,渾渾的眼球骨碌骨碌轉(zhuǎn)了兩下說:“沒有呵,這兩天沒見有人進出呀,這院里平常就你我兩個人。咋啦,你庫里少東西啦?”六爺這樣一答復(fù),馬石頭頹然地說:“少了幾根麻鋼。”六爺說:“麻鋼又長又重的,是不是你入庫出庫的時候,上賬下賬沒弄清楚記錯了?尕娃娃子嘛,一時弄錯的情況也是有的。”馬石頭見問不出個啥,一邊轉(zhuǎn)身往回走,一邊說:“那我再去查一查。”
數(shù)過來查過去,還是那個結(jié)果。實在沒有辦法了,馬石頭只好把小林叫到房子里,從自己枕頭下取出十五張一百的新票子遞給小林說:“林哥,你給我?guī)蛡€忙,去到你們進鋼材的地方買上五根麻鋼還上吧,這事……別叫黃老板知道了。黃老板信任我,可我這才剛剛干了沒幾天,就出了這么大的亂子,要不然我咋向黃老板交代哩?!?/p>
小林比馬石頭高出近半個頭,樣子精瘦,但身板子卻結(jié)實。他已經(jīng)穿上短袖衫了,兩條長年抱方向盤的大臂上,露出兩疙瘩瓷實的紫肉。他不接馬石頭遞過來的錢,卻從桌上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一邊抽一邊說:“小馬,咱都是個出來掙錢的,咋能叫你掏腰包呢?”馬石頭盯住小林的眼睛說:“是我沒把東西管好,東西丟了,我不賠咋行?”
小林跨上前一步,從打開的窗子里向外掃了一眼,回過頭來壓低聲音對馬石頭說:“小馬,你可要小心六爺,這老家伙手腳不干凈。前一陣子,水泥鋼材丟得太兇,連黃老板都起疑心了。因為六爺跟黃老板連著些親,黃老板幾次想開他都沒開成,所以才把你弄來管庫,叫他專門看大門。我先把這些拉走,你再好好查一查,萬一找不到,咱們再說?!?/p>
經(jīng)小林這么一說,馬石頭心里嚯啦亮開了一道口子。小林開車走后,馬石頭就打開庫房,把場院里堆放的其他材料全都轉(zhuǎn)到了庫房里。原來黃老板要他來這里當(dāng)保管,還有挾制六爺?shù)囊馑荚诶锩媪?。黃老板只是叫他操心,沒說要他防著六爺。現(xiàn)在想來,黃老板的“操心”這兩個字里面,還是有另外一層意思的??墒撬麉s偏偏把這個保管的差事看得簡單了,以為只是算一算記個數(shù)兒罷了,卻沒有想到“保管”的責(zé)任,大半應(yīng)該是在“操心”二字上。
六爺鎖了大門,又乘了一陣涼,就敞開屋門躺在木板床上睡大覺去了。馬石頭搬完材料,背心襯衫已經(jīng)全部濕透,便提桶打水,在院子里沖起涼來。他借去大門外潑水的機會,朝門房那里探了一頭,發(fā)現(xiàn)六爺正躺在床上扯著牛頭大的呼嚕,心里就涌出一絲興奮來。他已經(jīng)想了有一陣子了,而且也略微觀察了一下,如果是有人從大門往出拿麻鋼,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太顯眼了。白天人來人往的自不必說。晚上門口大街上,隔三五十米就是一盞又高又亮的雙頭路燈,天一麻黑就亮了,再說大門口也亮著個大燈呢……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把麻鋼一根一根從側(cè)面圍墻頂端弄出去,再從外面弄走。
馬石頭順著圍墻里面一截一截細細查看,在庫房旁邊一個恰好能遮住別人視線的拐角處,他發(fā)現(xiàn)圍墻頂端的紅磚上,明顯有硬物磨擦過的痕跡,那些淡紅色的磚灰都是新鮮的,還沒有被風(fēng)吹掉。而昨天晚上,城里還下了一陣雷雨哩。這樣一推算,馬石頭就暗暗吃了一驚。這個痕跡肯定是今天留下的,對了,肯定是在他出去發(fā)信的那半個多小時。馬石頭像窺到了一個重大的秘密一樣,心怦怦跳得連自己都有些害怕了。從這個方向出去,外面是與另一個場院間隔處的一片閑空地,也就是一個過道。再遠處是一家液化汽站,整天都有人在進進出出。馬石頭遲疑了幾秒鐘,伸手扣住墻頭頂上的磚,身子一縱,翻了上去。
外面靠墻根的地方,果然有長長一溜新鮮的浮土。馬石頭輕輕順墻溜下去,用腳一撥拉,新嶄嶄的麻鋼就露了出來,不多不少,正好五根。馬石頭心里的一塊硬物終于落地了。他剛準備把麻鋼從墻上弄進去,突然又覺得這樣做不妥。便重新將麻鋼上的土蓋好,又將自己留下的腳印拂去,縱身一躍,原路返回了。
黃昏的時候,六爺過來叫馬石頭幫他看著些大門,說自己要上街打點酒喝。馬石頭一邊在小面板上忙活著做飯,一邊答應(yīng)了幾聲,六爺就哼著秦腔排子曲,背著兩只手出去了。
馬石頭有早睡的習(xí)慣,天一黑,馬石頭就上床了。六爺回來的時候手里提了一瓶二鍋頭和兩袋花生米,六爺來推馬石頭的門,推不開,就喊:“小馬,咱喝兩盅呀,咋?睡啦?”
馬石頭心里生著六爺?shù)臍?便沒有答應(yīng)。六爺喊第二聲的時候,馬石頭才氣咻咻地說:“我已經(jīng)睡了,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搬了一天材料,我實在太乏了,你一個人喝吧?!绷鶢敳凰佬?又說:“小馬,我這里還有花生米哩,不喝,你吃上些?!瘪R石頭說:“我實在太困了,你自己吃吧?!蓖A藥酌腌?馬石頭聽見六爺哼著秦腔走了。馬石頭覺得今天晚上六爺肯定要將弄出去的麻鋼出手,夜長夢多嘛,他心里肯定也意識到什么了。馬石頭一時不知所措,便起身抓起桌上的電話,十分神秘地將它抱到被子里,給小林打了過去。
凌晨一點鐘,當(dāng)六爺和三輪車司機正往三輪車上裝麻鋼的時候,被小林和馬石頭逮了個正著。馬石頭手里的手燈照得夜晚的墻根下白亮亮的,六爺咧著嘴,卻咋也笑不出來,嘴里發(fā)出時斷時續(xù)噎住了一樣的呵呵聲,像啃骨頭卡住了喉嚨的老狗。小林手里的鐵棍也架在了三輪車司機的脖子上。那個有點兒邋遢的小個子司機腿抖得站都站不住了,兩只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一邊說不關(guān)我的事不關(guān)我的事,一邊就軟軟地蹲在了墻根下。
小林從腰上摘下手機,打到了黃老板家里,十來分鐘黃老板就趕了過來。
六爺一見黃老板,臉刷地紫了。
黃老板看了眼三輪車司機,上前一步,抬腿就是一腳。
“狗日的我送你去公安局,看你還敢不敢再偷!”
三輪車司機被踢倒在地上,抬起頭,朝六爺跟前爬了兩步,身子抖嗦著哇哇喊道:“老人家,你倒是說話呀,你不能害了我啊,哈?我是給你來拉東西的,你不是說這是你們自己的場子嗎?哈,你說話呀你。”
小林也仗著勢子,上去在三輪車司機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我們公司丟的東西多啦,你說,是不是你偷的,你一共來偷過幾次,都偷了些啥?”
聽了小林這話,衣衫襤褸的三輪車司機一骨碌爬起來,跪在黃老板面前,從里面衣兜里摸出一把皺巴巴的票子說:“這些錢我都給你了老板,求你高抬貴手,放我條活路,我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哩。都是這個老漢把我害下了,他說這個場子就是他自己家的,誰知道他在騙我哩。老家伙,你可把我坑苦了,你說話么,你咋不說呀?”
黃老板又向六爺跟前挪了一步,兀自點上一根煙,抽了一口才說:“六叔,這不能怪我了,咱爺倆的緣分哪,到這兒就算盡了。我也不把你告公家,這樣吧,你現(xiàn)在就走人,咱們兩清?!?/p>
六爺聽黃老板這么說,反而鎮(zhèn)定下來了,通紅的臉色也褪了下去。他抹了把鼻頭說:“黃萬盛,你娃子甭忘了,沒有我吳老六,就沒有你黃萬盛的今天。吃你這碗瞇眼食,我還不日去哩?!?/p>
黃老板掃了眼四下里一抹黑的夜空,把剛剛點上的煙踩在腳下,碾碎了,狠狠咬了下牙關(guān)說:“吳老六,你也甭以為我黃萬盛是吃屎長大的,這幾年從你手里倒出去多少建材,啊?你當(dāng)我不知道?不就是我爹落難下鄉(xiāng)住了幾年你家破房子么?你倒成了個不見底的瞎倉罐了。你替我看個場子,我一月開你五百你還嫌少哩。你家里兩個娃子那兩院子磚房是用啥蓋起來的?就憑他們種那幾畝破地?行了,吳老六,你知足吧?!?/p>
黃老板臉黑下來也很嚇人,聲音又高,六爺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只一個勁地揉鼻子,偶爾擤一把鼻涕。
黃老板又在三輪車司機屁股上踢了一腳,叫他把車開到大門口,要小林進門房把六爺?shù)匿伾w一卷,抱出去撂到了三輪車里。等馬石頭把那幾根麻鋼從圍墻頂上撂到院子里趕過來的時候,正看見黃老板掏出五十塊錢,邊給司機手上遞邊說:“把雇你車的那個老漢送回家去,這是車錢。以后黑天半夜有人雇車的時候多注點意,半夜三更用車的,十有八九都是賊?!?/p>
六爺站在圍墻拐角處,一言不發(fā)。三輪車司機從一臉沮喪中掙脫出來,擺著手死活不敢要。黃萬盛把錢往司機懷里一塞,不耐煩地招手示意他快走。
三輪車走后,小林要開車送黃老板回去,黃老板說:“算了,我走著回去,我還沒這么晚在大街上逛過哩,今兒高興,順道轉(zhuǎn)轉(zhuǎn)。”
黃老板出門的時候,沖送出來的馬石頭說:“小馬,今后這大門也是你的了,多操點心呵?!?/p>
馬石頭脆脆地應(yīng)了一聲,等黃老板出去,把鐵大門關(guān)好上了鎖。
躺在床上后,馬石頭一時沒有了睡意,總覺得黃老板這么把六爺開掉,都怪自己。要是他白天的時候把找到的那五根麻鋼拿回來放到庫房里,不就啥事也沒有啦?大不了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也不至于砸了六爺?shù)娘埻?。更不?yīng)該把這事告訴小林,小林更不該驚動黃老板。剛才小林把六爺?shù)匿伾w搬出去扔到三輪車里的時候,立在墻角的六爺,看上去是相當(dāng)可憐的。那一刻他猛然想到了那個叉開五指罩住茴香豆的可憐人孔乙己。小林一連說了好多六爺如何如何的話,馬石頭心里悶悶的,他只翻了個身,沒有接小林的話茬。
馬石頭不說話,小林只當(dāng)是他被剛才的事情嚇著了,索性坐起身來,點上一根煙,又抽出一根朝馬石頭晃著。馬石頭沒有接煙,搖了搖頭。小林說:“其實呀,黃老板早就不想叫六爺在這里干了,就是找不上個好茬子。哼,這會兒黃老板不知道心里多高興哩,你用不著愁,你愁個啥?”
馬石頭吞吐了半天,慢慢地說:“唉,是我害了人家六爺。一個老漢,看大門是多好的差事,一月五百哩,比農(nóng)村一個棒小伙子掙的還多。這一弄,他一個老漢到哪里掙這一月五百個元去,嗨……”
小林把腿上的線毯子揭掉,露出兩條長著密密汗毛的粗腿,他抽了口煙,說:“是他狗孫先害你的。你想啊,少了麻鋼,你是保管,責(zé)任全在你身上。他這應(yīng)該叫損人不成反害己,偷雞不成反蝕了把米,老家伙他這是罪有應(yīng)得。他這才真叫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哩,你別管他?!毙×钟职岩桓鶡熑咏o馬石頭,馬石頭猶豫了一下,拿起來點上了。學(xué)著小林的樣子抽一口,吐一口。抽到第三口的時候,他給嗆咳嗽了。小林就笑了兩聲,說多抽幾次就習(xí)慣了。
抽了會兒煙,馬石頭果然覺得心里不那么窄憋了,也不那么慌亂了。小林說得對,說到底還是他六爺不仁不義么,自己難受個啥呢?抽完一根煙,馬石頭問小林:“黃老板到底跟六爺啥關(guān)系?”小林說:“聽黃老板說,他老爸當(dāng)年從城里給攆到鄉(xiāng)下那會兒,他們一家老小情況特慘。六爺家正好有一院不住人的破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就借給他們住了幾年。后來他們就回城了。黃老板一直沒找到工作,后來聽說還因為打架坐了幾年班房,出來后就開始在建筑上攬活,幾年工夫就干大了。他老爸過世那會子,叫他不要忘了恩人。黃老板就把六爺弄進城來了,給他開雙倍的工錢,就這六爺還常常往家弄這弄那的。先頭拿得少,黃老板也覺得自己家大業(yè)大,他拿點沒啥。去年底一算賬,好家伙,光水泥就少了十五噸,鋼材少了兩噸多,六爺還一問三不知。過年時我開車和黃老板送六爺回家,好家伙,人家兩個兒子一人起了一院子磚房,比他們村長家都牛逼。黃老板一看心里就有數(shù)了。黃老板想他房子修好了總行了吧,沒想到,東西照丟不誤。這不,六爺是不往家拿東西了,可他倒出去賣錢。黃老板這才把你弄來管庫房。幸虧這次你眼快,給抓住了,要不誰知道黃老板會咋想哩?!?/p>
馬石頭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沒出聲。小林端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馬石頭裝著一連打了幾個呵欠,把手里的煙頭扔了,順手熄了燈。
十二
端午節(jié)的時候,小林用老解放把老王他們拉到了城里。小林按黃老板的吩咐,過節(jié)把大家都拉到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剛剛送下這一車,又去另一個工地拉人了。一進院子,老王就沖馬石頭喊:“小馬,你現(xiàn)在可牛逼的呔了,掙錢多不說,住城里還見天能看上穿裙子的丫頭哩,嘖嘖——可美死你了。”
老李老田他們,也不停地跟馬石頭問這問那,都是一臉羨慕的神情。馬石頭用眼睛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人里頭沒有大師傅老呂,就問老王:“老呂咋沒來?”老王說:“看工地哩,總不能都出來把工地撂了吧?!贝蠹以隈R石頭房子里坐下,馬石頭給他們散煙,他們都感到很興奮,說小馬到了城里,也學(xué)會抽煙了。不免又要嘖嘖兩聲。他們每人抽了一支,又去看煙的牌子,自然比他們平時抽的要好一些。末了,他們叫馬石頭也點上,馬石頭說:“算了算了,煙一嗆,我胸口子就疼,可能是我抽煙水平還不行呀?!币痪湓捳f得大家都呵呵地笑了。
黃老板比誰都忙,端午節(jié)到了,就更忙。又要請客,又要送禮,一連幾天人影也見不到。老王他們來了,馬石頭覺得咋說也不能忘了和自己一起苦了的兄弟。十來個人正好一大桌,馬石頭決定請大家下一回館子。
馬石頭的提議一出口,老李第一個就說:“這咋好意思哩小馬,我們都是外出掙錢的,攢個錢不容易哩?!?/p>
老王也說:“今兒是過節(jié),不下回館子咋行哩。我看就按老規(guī)矩辦——咱先吃,吃完了,按嘴平攤?!?/p>
時間尚早,馬石頭就在場院里放了三個塑料大洗盆,放開水龍頭,叫他們飽飽地洗了一頓。洗完了,大家又到馬石頭屋里拿出帶來的干凈衣服換上,就準備上街。老王卻猶豫了一下說:“我就不和大伙吃了,今天我還要趕回家去哩。家里來信說了,家里最近……有事?!?/p>
馬石頭心里知道他媳婦已經(jīng)答應(yīng)和他和好了,這時候老王回去,是對的。聽老王說自己不去了,老李他們就開他玩笑說,老王這家伙早就憋不住了,不怕花路費,你就回去好好日去吧。
馬石頭心里卻不愿意老王走,他原想借今天的機會,好好謝謝老王,要不是當(dāng)初老王收留他,他說不定還在那兒混著哩,哪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好差事。但不讓老王走顯然又不行,關(guān)系到人家兩口子和好的大事情哩。就去屋里拿出前幾天上街給王春麥買的那條綠底碎花的短裙子,叫老王帶回去給他女兒穿,算是他馬石頭的一片心意。老王推辭了半天,才裝進自個包里。
老王一走,馬石頭就領(lǐng)著大伙上街去找館子。馬石頭的穿著,跟老李老田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些區(qū)別了——皮涼鞋,白條紋襯衫,土灰色西褲,看著就清清爽爽一個棒小伙。老李老田他們的衣服雖然已經(jīng)換了,但因為在工棚里窩塞太久了,都皺皺巴巴的,沒個什么調(diào)調(diào)。
在大街上轉(zhuǎn)了半天,老李他們盡揀那種黑乎乎煙熏火燎的小館子進,都被馬石頭攔住了。馬石頭把他們領(lǐng)進了玉門城里最豪華的西部大酒店,大家進去的時候一個個躡手躡腳的,都不敢踩那條從門口一直鋪到大廳里的紅地毯。馬石頭要他們上,他們又都不約而同地開始跺腳上的土,怕把紅艷艷的地毯給人家弄臟了。好容易上樓進了包間,看著整齊的桌椅又拙手拙腳不敢落坐。馬石頭先自坐下來,表示今天讓大家放開吃放開喝,吃完由他結(jié)賬,不要大家掏一分錢。老李為撂鋪蓋的事,始終覺得對不起馬石頭,想自己攬下全部飯錢,又下不了這個狠心,就說:“小馬,老王安頓了,老王已經(jīng)安頓過了,叫咱按嘴平攤,不能白吃,我們咋能白吃你的哩?!?/p>
馬石頭再沒說啥,也不與他們理論,招呼服務(wù)員過來,從褲子屁兜里流暢又灑脫地抽出一沓新錚錚的百元鈔,像碼撲克一樣排開,抽出五張放到服務(wù)員的點菜本子上說:“飯菜按一桌三百的標準上,剩下的全拿啤酒?!狈?wù)員笑盈盈地看了馬石頭一眼,脆生生地應(yīng)了一聲出門去了。
這頓飯一直吃到黃昏時分才結(jié)束。馬石頭和老李他們搖晃著從酒店鋪著紅地毯的大門里走出來,來到大街上。他們一個個臉都給染紅了,有一部分是酒精的作用,有一部分則是沉下去的太陽最后發(fā)威給抹上去的顏色。這樣一來,這些男人的臉色便顯得十分怪異。然而每個面孔下面又都有抑制不住的興奮要爭搶著流露出來——面皮雖然僵,而里面的肌肉卻又在愉快地抖動。這樣的面孔與他們的內(nèi)心是無法比對的。馬石頭把一只胳膊架在老李的脖子上,另一只胳膊架在老田脖子上,一伙人親密如同兄弟。
小城新鋪的街道又寬又平,這會兒正是城里人吃晚飯的時候,街上行人不多。走了一陣,大家都一臉心事默不作聲了。對于小城里的一切,馬石頭和他們一樣其實還是非常陌生的,也許還將陌生下去……永遠陌生下去……倏忽間,馬石頭覺得心里頭酸酸的,突然有了一種想回家的強烈的愿望。他想看一眼他爹馬文革,看一眼他媽曹桂花,更想馬上見到王春麥,還想……拉一拉她的手……
十三
端午節(jié)過后,黃老板的很多事情都辦妥了。
當(dāng)然這里面首當(dāng)其沖的是百分之七八十的工程款全部到位了,再加上黃老板又去了老王那個工地看了一趟,用不了半個月,整個塔身就安裝完畢了,工期比預(yù)計的要提前一個月。黃老板臉上因此看上去連一條皺紋也沒有了。從工地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了,黃老板一下車就扯著嗓子喊小馬。馬石頭以為出了什么事,慌慌張張從屋里跑出來,一直跑到了大門口。黃老板前迎了兩步,拍著他的肩膀說:
“不錯,小馬你小子不錯,像個干事的人,那幫民工把你夸得一愣一愣的?!?/p>
黃老板說了他在工地上聽說的端午節(jié)那天,馬石頭請老王手下那幫民工下館子吃飯的事,臉上很興奮,他大聲說:“那天的飯錢酒錢,我全給你報銷?!币贿呎f一邊從皮夾子里抽出五張百元新鈔,遞給馬石頭。馬石頭愣著不接,黃老板就直接塞進了他的上衣口袋里。
小林正準備把小車開進大門來,黃老板向他擺擺手說:
“走——今兒咱仨出去吃個飯,這些日子忙了個賊死骨頭爛,我今天專門給你們兩個補一補——吃完飯再唱唱歌,今個不陪旁人,咱們自個樂呵樂呵去?!?/p>
車子一路向南。馬石頭坐在左側(cè),這時候從車窗望出去,平時并不見得繁華的大街上,那些平常的景致倒叫人有些眼花繚亂了。斜陽把金黃色的光波潑向東面的這一面街上,一些被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擋住了,一些又從它們之間的罅隙里溜過去,將平時的陰暗處也照亮了。在馬石頭眼里,這座小城竟然顯得迷離而捉摸不定。
飯吃到九點鐘,黃老板已經(jīng)有些醉了,站起來招呼馬石頭和小林去唱歌。馬石頭本來不大喝酒,啤酒還能喝兩瓶,今天黃老板帶了兩瓶一百多的白酒,說啤酒就算了,那不過是個飲料。結(jié)果三杯五杯下去,馬石頭就大了。小林拉馬石頭,馬石頭嗚啦說不咋會唱,想先回去。已經(jīng)喝大的黃老板拍了馬石頭一把說:“你小子不是領(lǐng)著民工在大街上唱國歌嗎?走,咱們今天就唱國歌,咱今天也他媽愛一回國?!闭f著,也不再管小林和馬石頭,徑自往門外走。
上了四層,有間屋子里傳出牛吼般的歌聲,唱的是“春天里百花香,秋天落葉黃”那一段。但聲音分明野得很,聽不出那種叫人想家的韻味來。
黃老板在玫瑰廳里等著他們,小林跟馬石頭上去的時候,門口已經(jīng)有小姐在那里候著了。走過來的黃老板一踉蹌,前腳一跌便撲倒在小姐懷里。小姐向外推了推,又怕黃老板真的跌倒,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吃力地把黃老板扶到里面的沙發(fā)上。黃老板順勢將小姐攬到懷里,嘣地親了一口說:“找兩個過來陪著我兩個小兄弟,咱唱歌,小、小費嘛,今天、大大的。”話還沒有說完,黃老板的手又伸到小姐裙子下面摸了一下。小姐朝黃老板手背上拍了一下說你壞死了,說著起身笑盈盈地出了門。
馬石頭覺得包間里有股說不清的怪味道,怪怯的,就不肯坐。他雖然來這里吃飯有好幾次了,但上四層還是第一次。盡管大屏幕彩電上晃動著身著泳裝的美女,四周屋頂上也亮著曖昧的燈光,但馬石頭還是覺得有些陰暗,仿佛身處巨大的陰翳當(dāng)中。燈光那么賊賊地閃爍,馬石頭剛剛壓下去的酒勁又涌上來了,不得不跌坐在沙發(fā)里。
不知過了多久,馬石頭朦朦朧朧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王春麥懷里。王春麥正小心翼翼地給他喂去了皮的西瓜。馬石頭瞇著眼睛,一口一口吃著,他感到有一股奇異的香氣正在襲擊著他。這種香氣他隱隱約約聞到過,這香氣把他帶到了遙遠的沙洼洼,把他帶進了村子南邊那片幾十年也長不起來的稀稀疏疏的小樹林。春麥。馬石頭喃喃著,那股香氣越來越近了,從他的鼻孔里鉆進去,又向他身體四處漫延。仿佛他剛剛吃下去的不是西瓜,而是一根導(dǎo)火索,他的身體一下子就給點燃了,火苗一股一股從腳后跟那里往上竄。
他又輕喚了一聲春麥,便伸展雙臂,王春麥小巧玲瓏的身體一下子就被他擁住了。
王春麥已經(jīng)穿上了端午前他為她買的那條碎花綢的短裙子。她上身只有一件小背心,小巧的乳罩下那兩枚神秘的果子,令他興奮而迷惑。透過貼身的小背心,他感到她的皮膚汗涔涔的。他的身體膨脹著,仿佛成了一塊真正的石頭,而且已經(jīng)被燒得通紅,堅硬得都快要裂開了。懵然間,馬石頭感覺自己都快要死掉了。
就在馬石頭不知所措的時候,王春麥一把抓住了他,開始用一種直白的動作引導(dǎo)他。王春麥的身體也在頃刻之間變成了一片灑滿露珠兒的青麥田。馬石頭在王春麥明白無誤的導(dǎo)引之下,匍匐在柔軟的麥浪上,被那一層層涌過來的浪頭推動著,顛覆著。
當(dāng)體魄的大廈轟然倒塌的瞬間,駭震之后的馬石頭突然清醒了。大屏幕電視里正沒完沒了地重復(fù)播放著模糊的音樂,畫面上,幾個紅衣女郎在巨大的彩旗背景前,袒露著雪白的大腿和肚皮扭來扭去。黃老板和小林早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小包間在音樂的侵擾下顯得空曠又窒息。
更加要命的是,馬石頭發(fā)現(xiàn)躺在寬大皮沙發(fā)里那個笑盈盈的丫頭,居然不是王春麥。丫頭躺著還在吃吃笑,笑聲和模樣看著都有點野。馬石頭一骨碌從沙發(fā)上翻下來,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聲音抖索地說:
“你、你……你是誰……”
丫頭像醉了一樣躺在沙發(fā)里,想起來,卻又沒有動。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才用稀泥一樣軟軟的表情笑了一下。馬石頭一怔,心就亂了。他不知道再對這個丫頭說些什么才好,他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馬上離開這里,但又有些不甘心。在出門的時候,馬石頭順手端起茶幾上的果盤,重重地砸在地上。在被曖昧浸染過的房間里響起一片玻璃器皿粉身碎骨脆響的同時,馬石頭重重地摔上門,朝樓下跑去。
下了西部大酒店鋪著紅地毯的臺階,馬石頭便逃也似地在大街上奔跑起來。他的眼淚挾帶著身體里大量的鹽分,不停地流下來,他感到天塌下來壓在了自己身上,連喘息都變得困難無比。他胸口憋得難受,好像堵了一塊硬東西,他想叫,想喊,想吼,但除了奔跑和流淚,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能夠再做些什么了。
大街兩側(cè)明亮的燈光流水般從他身邊掠過,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馬石頭像一只受傷的羔羊在拼命地奔跑。前方寬闊的街道像一個無底洞,馬石頭正在一步步陷落下去。身后仿佛也有一張張巨獸的黑口正在追趕著他,他不這么瘋跑,就會被那面目猙獰的獸群追上來一口吃掉。
在一個街道拐角處,馬石頭被絆了一跤,他什么也顧不得了,翻起來接著跑。他跑得懵懵懂懂,跑得漫無目的。他跑出了路燈散射出來的最后一輪光暈,他跑出了街道,跑出了小城,然后又穿過一片巨大的麥田。他已經(jīng)迷路了,但他還在跑,汗水淋漓,視線一次又一次被淚水模糊。這時候,馬石頭已經(jīng)成了一只真正迷途的羔羊,他在城郊的田間小道上,借助搖曳的月光尋找著自己縹緲的歸途。
不知過了多久,馬石頭終于來到了他的住處。那時候,路燈已經(jīng)全部熄滅了,滿天都是燦爛的星斗。他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他的身體像一只走出田野的疲憊老牛,腳下被輕輕一絆,就重重地栽倒在寬闊的場院里。這一次馬石頭沒有起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起來了,他翻過身子,目光向著高遠的天空投射出去。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半夜了?星星賊亮賊亮的。酒勁已經(jīng)過去,但他心里依舊毛烘烘的,泛涌著一腔少見的頹然與悲涼。他剛剛回想到一絲前半夜在酒店里的情形,便呃地從身體深處涌出一陣惡心來。馬石頭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被這座外表華麗的小城弄臟了,徹底弄臟了。他該拿日思夜想的王春麥怎么辦呢?那時候他腦海里一片空白,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了。
人往往就是從這種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的。所有的一切,都被身體里細若蠶絲的那個東西牽扯著。馬石頭感到自己身體里的那根蠶絲,已經(jīng)瀕臨斷裂,他的意志就要完全垮下去了。借著星光,馬石頭看清了大院里那些黑黢黢的陰影,他側(cè)身躺在水泥地面上,夜晚的冰涼他一點也感覺不到。他的目光終于瞥見了院子里那根黑色的塑料水管,它像蛇一樣安靜地盤臥在星光下。馬石頭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翻身坐起來,打開房門,取出那只巨大的塑料洗衣盆擺在院子里,拉過放水管,打開龍頭往盆里放起水來。
馬石頭如一頭在沙漠里干涸了半年的牛,貪婪地將嘴埋進水中,咯??﹪4罂谖浦:壬弦魂?他就要站起來打幾個嗝,然后再喝。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去的時候,馬石頭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然后坐到洗衣盆里,讓水管子里的水從頭頂不斷澆下來。
馬石頭要把自己淘洗干凈,里里外外淘洗得干干凈凈。
他的嘔吐開始了,那些剛剛喝進去的水從他張開的嘴里一瀉如注。那些侵擾了他身體的穢物隨著水流在水泥地上四處漫溢。吐一陣子,馬石頭就把水管銜在嘴上拼命地喝水,喝得不能再喝了,他就將手指伸進嘴里,輕輕撥弄幾下喉頭上方的咽舌子,嘔吐便在頃刻間重新開始了。馬石頭如此反復(fù)著,一次又一次,他那被弄臟了的臟腑,也仿佛被他哇哇地一口一口吐了出來。
后來,他吐出來的完全是清蕩蕩的自來水了。他坐在洗盆里,繼續(xù)讓水流不停地沖刷著他的身體。在浩渺無際的星空下,馬石頭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那種通紅透亮的質(zhì)地,馬石頭甚至都能捕捉得到。他坐在水盆里,仿佛一個正在發(fā)育的嬰孩盤坐在母親的宮腔中,母親的血漿正在澆灌著他,哺育著他。馬石頭仿佛重新回到了母親的身體里面,一堆模糊的血肉正在有機地重新組織起他的身體。它們中的一些變成了他的雙手,一些變成了他的雙腿,一些變成了他的身體,另外一些變成了他的大腦……被母親孕育著,原來是這樣的滋味啊!馬石頭松散的身體正在被母親身體的神力重新組裝著,塑造著。他緩緩地張開嘴,天上的星星就被他一顆顆吞了下去,作了他的五臟六腑,有兩顆最亮的,成了他的眼睛。
當(dāng)馬石頭睜開眼睛時候,透過鐵柵欄大門,一片紅霞的巨大襁褓中,一個新的生命正在晨曦中涌動著噴薄欲出——要不了多久,一輪紅日將從東方的天際冉冉升起。
馬石頭知道,一場噩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十四
馬石頭又來到了那茫茫無垠的黑戈壁上,他又加入到了老王老李他們的隊伍里。那天小林開車送馬石頭和他的行李來到工地的時候,大家都覺得特別意外。老王甚至因為惋惜嘴里不住地嘖嘖著,說不出個囫圇話來。面對大家的疑惑,馬石頭歪擰著脖子,硬硬地說:
“城里——不好,咋的,我就不能回來了?”
聽他這么說,大家就都覺得馬石頭好笑,城里不好?城里不好難道這戈壁灘上好?全沒有道理嘛。
這樣議論了幾天之后,大家也就不認為馬石頭不愿意待在城里享清閑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了。沒過幾天,大家在干活的間歇里,又開始談?wù)撈鹦陆媚飦?。因為第二個工地轉(zhuǎn)到了河西走廊西端,已經(jīng)離新疆地界不遠了。在總結(jié)出了新疆姑娘的“三大”之后,老王他們又口若懸河得寸進尺地總結(jié)出了新疆姑娘的“三長”,辮子長,睫毛長,指頭長。對于這個“三長”,馬石頭還是比較認同的。辮子長了,人看上去樸實;眼睫毛長了,人顯得機靈;指頭長么,對姑娘們來說,則是一種嫻雅和高貴的象征??傊?男人對女人的想象,總是那樣無邊無際。這當(dāng)中,馬石頭除了干活吃飯和睡覺,就是用耳朵靜靜地去聽他們的談?wù)?。他雖然一言不發(fā),卻阻止不了一次次怦然心動,更阻止不了心中派生出來的對王春麥的愧疚與思念。
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馬石頭看上去變成了一個沉默的男人。
看今年的情形,至少能起兩座塔,并且十月下旬天冷的時候就可以完工回家,而最重要的是收入——差不多要比去年多出三分之一。大家都為此高興,馬石頭心里自然也是樂滋滋的。越是心里高興,大家就越是把話題集中在女人身上。在這無垠的戈壁上,男人說女人一點也不含蓄,再好的女人,經(jīng)他們一說,非給扒光了不可。
第二座塔建在一個相對平緩的山丘上,黃昏的時候,站在那里舉目遠眺,能看到很遠的地方。變得沉默的馬石頭每天晚飯后都要去那里呆呆地站好久,他像一頭受傷歸來的幼獸,終于逃離危險之地,開始讓荒野的晚風(fēng)輕拂內(nèi)心深深的傷痛。越是在這樣的時刻,馬石頭就越是想念遠在沙洼洼的王春麥。愈是想念王春麥,馬石頭就愈是窺到了自己身體深處的那個污點。馬石頭把王春麥寫給他的那兩封信裝在一個貼身的地方,信的內(nèi)容他差不多已經(jīng)能倒背下來了。但他一直都沒有勇氣再給王春麥寫一封回信。他知道,是自己的過失將他與王春麥美好的感情褻瀆了。要知道,有那樣一個美麗的丫頭在遙遠的家鄉(xiāng)時刻想念著他呀。雖然遠在沙洼洼的王春麥根本不可能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一切,但馬石頭心中仍然時刻感到不安。這種不安與王春麥是否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毫無關(guān)系,更不是內(nèi)心的愧疚使然。馬石頭把自己的過錯歸于那座聳立在茫茫大野上變幻莫測的城市,歸于自己對城市生活的向往,歸于自己的貪婪。馬石頭甚至奇怪地想,如果自己再次面對王春麥,或者王春麥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是不是會望著她清澈的雙眸,猝然倒斃?
馬石頭甚至把六爺被趕回家的責(zé)任也歸到了自己身上。不就是五六根麻鋼么,大不了自己賠上,日后看緊一點也就是了,何苦告訴小林,又何必驚動老板黃萬盛呢?害得人家六爺連個安生的活路也沒有了。一個老漢,如果兒女們不是很孝順,自己不生發(fā)下幾個養(yǎng)老錢,以后的日子咋個過呀?馬石頭的心里,因此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負疚感。
十五
七月過去,八月熱風(fēng)就來了。
燥熱像一頂樸實無華的小驕子,原以為會送來遠方碧玉般歡欣的新嫁娘,末了卻是一個強悍的敢與男人拼命的悍婦。不過只要有了風(fēng),在這茫茫戈壁深處,偶爾也能聞到遠方吹來麥田里散落的余香。這種芳香如同母親懷里的奶腥,總是能夠纏綿地勾起一些傷感和思念。有時候沉重如鉛,有時候淡若流嵐。但無論怎樣,它都會使馬石頭的心扉止不住地顫動。
工地上的生活秩序,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只要按著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去干,只要出力,就永遠也不會出錯。馬石頭已經(jīng)感覺不到累了,他只有拼命干活才能減輕對王春麥的思念給他帶來的折磨。但過了不多的日子,這種方法就難以奏效了。他不但在休息的時候思念王春麥,就是在干活的時候,也忍不住對她的懷想。馬石頭就這樣一邊在工地上忙碌,一邊與自己的欲望對抗。
那天中午黃老板和小林來工地送材料察看工程進度時,又把馬石頭叫了過去,問他愿不愿意重新回到城里去。馬石頭搖了搖頭。黃老板弄不明白馬石頭放棄輕松工作而甘心干重體力活的想法,他疑惑地遞給馬石頭一支煙,這一次馬石頭不但接了,而且用黃老板遞過來的打火機點上了。黃老板長長地吐了口煙,把目光放到遠處溜了一圈,過了會兒他才感嘆似地說:
“是呀,當(dāng)個看庫的保管,其實和在這里當(dāng)民工沒有什么兩樣。”
說著話,黃老板又用手指了指正蹲在地上喝開水的老王老李他們幾個說:“你不能和他們比,你年輕,當(dāng)民工不是長久之計,你得有自己的事干?!瘪R石頭低下頭若有所思,但沒再說啥,黃老板又慷慨地說,“小馬,有用得著我的時候,你吱一聲?!?/p>
馬石頭謝了一聲,黃老板點點頭,上車走了。
黃老板一走,老王和老田都圍過來攛掇馬石頭,要他回城里去繼續(xù)給黃老板當(dāng)保管,但馬石頭一句人各有志的話就把他們?nèi)o噎了回去。老王顯然對馬石頭的話很不滿意,拉下臉來朝那邊還在休息的幾個人吼了一聲。吼完就背著手走到攪拌機跟前,抬手合上電閘,讓攪拌機呼隆隆怒吼起來。
馬石頭也知道王老板這是給他臉色看哩,反正自己心里也毛烘烘地憋得難受,只有累了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才能真正從小城彌漫著炫目夜色的那個晚上走出來。老王的聲音還沒有完全落盡,馬石頭就抄起撂在地上的方頭大锨干起活來。勞動能把猴子變成人,難道還不能使他心中那混沌的一片變得明媚起來么?
這樣的日子里,馬石頭接到了兩封信。一封是他爹馬文革寫來的,信上說今年收成很不錯,一春上先是旱了,后來雨點子就漸漸稠了些。收獲時,麥穗子已經(jīng)跟胖手指兒似的了。現(xiàn)在苞米也抽了纓花結(jié)了籽了,往后料,秋糧收成瞎不了。信上最后囑咐說,如果工地上太累的話,就叫馬石頭早些回去,別為了錢把身子掙壞了。今年地里收下的糧食,他們一家口糧沒有啥問題。過日子,錢多錢少沒個啥,只要吃飽肚子、只要消閑就行了。
馬石頭看他爹馬文革的信,跟看他那個人一樣,產(chǎn)生不了什么激情。馬石頭認為馬文革是被沙洼洼的一片小樹葉擋住了眼睛的那種男人——典型的他們沙洼洼的男人。他們看不到外面世界的精彩,或者說看到了,也不會動心。他們永遠認為那都是外面人的事情,千變?nèi)f化的世界,將永遠不屬于沙洼洼。只要過上幾年能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豐收年景,他們就十分滿足了。說到底,他們對生活沒有太多的想頭。馬石頭對那種慢騰騰的說話腔調(diào)極為厭煩,那種式子給人的感覺,其實就是懶洋洋的。馬石頭生來就不喜歡一個懶洋洋的男人,即使這個男人是他的親爹。
另一封信是王春麥寫來的,信封上的字寫得十分雋秀,從那些字的每一個筆畫上,都能看出王春麥細胳膊細腿的模樣來。王春麥的來信馬石頭沒有急著拆,他選擇了收工之后開飯之前,黃昏與傍晚交接的那個短暫時刻,他來到工地不遠的一個小坡上坐下來,人跡罕至的戈壁上散發(fā)著石子油滑的反光,即使遠處的國道上,車輛也寥寥無幾。對于這無垠的戈壁,馬石頭既是一個過客,也是一個局外人。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越過眼前的遼遠與空曠,把他的心帶回了沙洼洼,他突然急切地想回到沙洼洼看一看,看一看那里他所熟悉的草木,看一看它們沐浴在這秋日落照中的模樣。愈是這樣想,他愈是不敢將那封信過早地打開。
每一次當(dāng)有信送來的時候,馬石頭都如同幼年時在外面受了委屈,突然遠遠看見了母親向他敞開的懷抱,有欣喜,有驚悚,還有一些哀怨。王春麥為數(shù)不多的幾封來信,慰藉了他在戈壁灘上的孤寂,這一封,他想打開,又怕打開。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jīng)和沙洼洼牢牢地拴在了一起,他坐在傍晚靜謐的戈壁上,身邊是漸漸沉靜下來的荒野,初秋晚夕襲人的涼意已經(jīng)罩了下來。
在最后一縷天光即將隱去的當(dāng)口,馬石頭拆開了信封。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一頁白紙上,寫著一行字:
一個姑娘如果不是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感到迷茫,就不會遠離故鄉(xiāng)。
馬石頭一字一頓地將這句話連讀了三遍之后,臉上便亮起了兩道清晰的淚痕。那時候,無邊的夜色正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
十六
當(dāng)又一宗工程漸漸接近尾聲的時候,戈壁上的天氣也漸漸涼了下來,馬石頭內(nèi)心突然又開始被另一種沖動撞擊著。他莫名地懷念起那片名叫沙洼洼的土地來,一種強烈的愿望像細線一樣在他的身體里游動。這么多年了,他雖然與它朝夕相處,卻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它。千百年來,它們就那樣用微薄的收獲養(yǎng)育著他的祖先們,一代人又一代人就那樣過來了,時間在土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把滄桑寫在了一張張成年人的臉上。馬石頭腦海里映入了父親的那張臉,還不到五十歲,但看上去已經(jīng)布滿了溝壑,像一片被風(fēng)雨剝蝕了數(shù)百年的荒山的縮影。
馬石頭許久以來的擔(dān)心,終于成了事實——王春麥離開沙洼洼了——離家出走了。她的選擇比他當(dāng)初選擇外出打工更加具有某種挑戰(zhàn)性。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王春麥,都已經(jīng)不同于他們的父親馬文革和王大平以及他們祖輩中的任何一代了。在城里的那段時間,馬石頭其實就有這種感覺了,那個偏遠的西部小城,只要他呆在場院里忙上兩天,再走出去的時候,街上總會發(fā)現(xiàn)一些令他意想不到的變化。那種節(jié)奏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了馬石頭的腦海里。那時候的某一個夜晚,他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他夢見他和王春麥手拉手走在城市平整而寬闊的大街上,大街兩旁的風(fēng)景樹下,開滿了他們叫不出名字的花朵。那姹紫嫣紅的景象在晨光中鋪排開去,整齊劃一的樓房??吭诮值纼蛇?一眼望不到盡頭。他和她四處打聽著這座嶄新城市的名字,當(dāng)有人告訴他們這座嶄新的城市名叫沙洼洼的時候,他們卻在一片興奮中驚呆了。就在那個時刻,他醒了,陽光透過東面的窗玻璃,正好照在他的臉上。醒來后他又在床上呆呆地躺了很久,他內(nèi)心涌動著很多無法解釋的東西。他不認為那是一個啟示,更不相信那是一個偉大預(yù)言。因為沙洼洼的底細他太清楚了。也就是從那時候,那種無法解釋的東西開始在他心里發(fā)酵。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把這個夢境描繪給王春麥,她卻已經(jīng)走了。
時隔不久,馬石頭接到了馬文革托人寫來的又一封信,信中集中數(shù)落了一通王大平一家的不是,最后明確地告訴馬石頭,王春麥已經(jīng)離開沙洼洼了。據(jù)最新的消息說,她是去她的一個在南方經(jīng)商的表舅那里當(dāng)會計去了。她的這個表舅舅,是近幾年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漸漸發(fā)達起來的,去年或者前年的時候,他曾經(jīng)給他的好友兼表妹夫王大平來過一封信,邀請他前去一同發(fā)財,但王大平兩口子并沒有為此動心,因為他們是了解這個人底細的——他是一個真正好吃懶做的人。以王大平的謹慎,根本不會去冒這種被騙的險。沒有想到這封信卻成了他丫頭王春麥的救命稻草——王春麥拿著這封信去了南方。
馬文革信上所說的這些,在馬石頭的預(yù)料之中,也在他的預(yù)料之外。他知道王春麥離開沙洼洼的心思一直沒死,但沒有想到她會猛然間去了陌生又遙遠的南方。因此他對王春麥離家出走的隱隱擔(dān)憂中,又摻入了一絲詫異和驚訝。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