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現(xiàn)任瓊州學(xué)院當(dāng)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所長、中文系教授。先后出版長篇小說《西部車幫》《球道》《涌動的漿糊》《可可西里狼》4部,中篇小說41部,短篇小說34部,電視劇本3 部以及散文、隨筆、時評等共600萬字左右。曾獲《中篇小說選刊》2000-2001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上海長中篇優(yōu)秀作品大獎”、“全國首屆環(huán)境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省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全國鐵路文學(xué)獎”、“海南雙年文學(xué)獎”等23次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中篇小說《陳皮理氣》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20部作品被《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報告文學(xué)選刊》《新華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刊轉(zhuǎn)載。25部作品被選編作品集;20余部作品被文學(xué)評論者和新聞媒體評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
一
西寧貨站上有七八股道,每股道上都有站臺,站臺還有倉庫。有貨物從火車上卸下,有汽車在裝卸下的貨物。高音喇叭里唱著流行歌曲,性急的司機(jī)摁動著喇叭,過往的卡車蕩起塵土,所有的人都是灰頭土臉。
四十多歲的邱老板,看著新招來的司機(jī)麻盛生,要個子有個子,要身板有身板,渾身都透溢著靈氣。二十五六正是能干活的年齡,連續(xù)開上一天車都不成問題。邱老板就把麻盛生的肩膀拍了一下,說尕娃子好好干,我掙下錢了也不會虧待你。麻盛生說老板放心,咱啥旁的本事沒有,吃苦的本事還是有的。
麻盛生把提包朝行李廂里一丟,就揭起引擎蓋子,擦開發(fā)動機(jī)。發(fā)動機(jī)上全是油污,他對站在旁邊的邱老板說發(fā)動機(jī)也夠臟的了。邱老板說過去是我一個人開,沒功夫。麻盛生再沒有說話,把腦袋伸進(jìn)引擎蓋里面,認(rèn)真地擦發(fā)動機(jī)上的油污。他拿到A照四個月了,才找到這份工作。對象李雪梅不想讓他開車到處奔波,想讓他在家鄉(xiāng)鎮(zhèn)子上找個工作,天天和她廝守在一塊兒。但在鎮(zhèn)上干一個月才掙五六百塊錢,出來開車就掙得多。邱老板給他的試用期是三個月,一個月一千八百元,轉(zhuǎn)正后一個月兩千五百元。他想掙下錢了,就把錢攢起來,以后也置輛大卡車,自己當(dāng)老板掙錢。有了錢就能給雪梅買衣服,讓她過上好日子!
邱老板也沒閑著,在和貨主嘮叨生意上的事情。貨主給邱老板說從裝好車算起,四十八個小時之內(nèi)必須趕到玉樹。邱老板問按時趕到咋說,不按時趕到咋說?貨主說按時趕到增加百分之五的運費,不按時趕到扣除百分之五的運費。邱老板思考了一會兒說,空口無憑,咱先立個字據(jù)!貨主從公文包里取出兩張白紙,草草地寫了幾句話,兩個人就在上邊簽了字,各拿一張。
邱老板問你押車不押車?貨主問押車咋說不押車咋說?邱老板說你懷疑我把你的貨咋啦?你在這條線上打聽一下,我邱國慶給誰拉的貨少過一斤一兩?貨主問,那你問我押車不押車干啥?邱老板說你要押車,我就在駕駛室里給你留個位子,你不押車我就不給你留位子!貨主問,你不給我留位子干啥?邱老板說不給你留位子就多拉一個人,多拉一個人就多掙點錢!貨主說我把你的車雇下了,你還要拉別人掙錢?邱老板說你雇我的車把貨拉到玉樹,只要我把你的貨拉到玉樹,你就沒啥說的。道上有道上的規(guī)矩,貨主不能干涉駕駛室里坐幾個人!
貨主把邱老板的肩膀拍了一下,從口袋里取出香煙要敬邱老板。邱老板說禁止煙火,抽煙罰款,還把警告牌指了一下。貨主看了一眼警告牌,把煙盒放進(jìn)口袋說,咱就按道上的規(guī)矩來,給我留一個睡覺的地方就行了。
邱老板說我能再拉兩個人了。貨主說最好拉上兩個漂亮女人,咱們路上也不寂寞。邱老板說你別想歪了,開車講究吉利,在車上說女人不吉利,出了事情你可別找我賠貨!貨主說咱們只是嘴上說說,哪能來真的。你要是按時把貨拉到玉樹,找小姐的錢我包了。邱老板說這可是你說的,要不要簽個協(xié)議?貨主說屁大一點錢簽啥協(xié)議,邱老板說這話是惡心我。貨主又走到麻盛生跟前,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說,你好好開車,到了玉樹給你找小姐。麻盛生的臉就有了潮紅,一句話都不敢說,一個快要嘣出來的屁溜到屁股眼,又被他夾回去了。
一個年輕女娃朝著這邊走來,貨主老遠(yuǎn)看見女娃,就對邱老板說有個尕女娃過來了,是不是想搭你的順風(fēng)車了?邱老板朝女娃走來的方向瞅了一陣,說還是個漂亮女娃。麻盛生也朝那個女娃看了一眼,什么話都沒說,又低下頭擦發(fā)動機(jī)。
女娃一直走到邱老板和貨主跟前,問老板你們這車朝玉樹去嗎?邱老板和貨主就看女娃,有一米六幾的個子,穿著很薄的羊絨褲,披著羊絨大衣,盡管這樣,仍然顯示出窈窕的身材。她頭上戴著毛線帽子,頭發(fā)和劉海從帽子里流出來,像瀑布樣瀉到肩膀。臉蛋被寒冷凍得通紅,喝了葡萄酒一樣,眉毛經(jīng)過描畫,細(xì)長微彎,眼睛不大不小,眼睫毛很長,眼睛珠子很亮,亮得像月亮下的一潭秋水。
貨主朝著女娃子走了兩步,問你要到玉樹?女娃說我要到玉樹,能不能搭你們的便車?貨主趕忙說可以,你一個漂亮女娃,我們?nèi)齻€大男人,你不怕路上被欺負(fù)?女娃說有的人好欺負(fù),有的人不好欺負(fù)!貨主說你好欺負(fù)還是不好欺負(fù)?女娃說你看哩!貨主再沒有說話,就瞥邱老板,說這車不是我的,你給他說。
女娃朝邱老板跟前走了一步,說搭車的規(guī)矩我懂,你開個價,合適了就搭,不合適另找別的車。
邱老板朝四周脧視了一遍,貨場上有幾十輛車,自從朝西藏的鐵路開通以后,格爾木、拉薩的貨就不用汽車?yán)?這些車不是朝果洛去就是朝玉樹去。要是開價太高,人家肯定會找別的車。有的司機(jī)騷,見到漂亮女娃不要錢都讓人家搭,圖的就是駕駛室里有個太陽。就說我也不給你亂開價,三百塊錢,你覺得合適就去拿行李,不合適就另找車搭。女娃說三百就三百,我的行李就在貨場外邊,一會兒車出去順便就拉上了。
貨主趕忙問,你有多少行李,我的貨可是裝得滿滿的了。女娃說我就一個拉桿箱,不超過二十斤。貨主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你帶的貨太多,捎帶少量的貨也沒關(guān)系。女娃笑了一下,就不再說話,站在一邊看車上裝貨,看了一陣又走到引擎跟前,看麻盛生擦車。
麻盛生感覺女娃在看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立即被她驚人的美麗震撼了,臉上又有了潮熱,趕忙低下頭繼續(xù)擦車。就在他抬頭那一瞬間,女娃也看到他的臉龐,也被他的英俊威武震驚。路上有這么英俊的小司機(jī)陪著,也是一種享受,心里就有了滋潤。
麻盛生聽到褲兜里響起薩克斯的鳴奏,急忙停下擦車,取出手機(jī),是李雪梅發(fā)來的信息。他昨天下午離開鎮(zhèn)子的時候,兩個人約好了不通電話只發(fā)信息。李雪梅的信息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他回信息說我在西寧貨站,正在裝車,馬上就要朝玉樹趕路。沒過三四分鐘,李雪梅的信息又來了,說外邊的世界很精彩,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他回信息說,駕駛室里世界小,沒有野花讓我采。你是漂亮玫瑰花,路邊野花算什么?李雪梅又回了信息,我的玫瑰誰也不能采,等你回來隨便采!
邱老板見麻盛生玩了好大功夫手機(jī),耽擱了擦車,就說你在忙活什么?麻盛生說沒忙活什么,發(fā)個信息給家里報個平安!
二
麻盛生抓住方向盤,心里有些緊張,但倒車、調(diào)頭、掛檔、起步等動作還做得比較順暢,沒有出現(xiàn)大毛病。邱老板坐在他旁邊,觀察他的駕駛,技術(shù)不是很老到,但小伙子的腦子很好用,處理路邊情況還比較到位。照這樣開下去,行駛幾十公里就熟練了。果然,汽車開上青藏公路以后,麻盛生就覺得熟練了,車速也提高了很多,對路面的處理也得心應(yīng)手了。邱老板又在旁邊看了一陣,見麻盛生的駕駛技術(shù)完全不會出問題了,就對他說我睡覺了,你開慢點,注意安全!狗日的,昨天夜里你嫂子聽說我要出遠(yuǎn)門,狠著勁地折騰我。貨主接著說現(xiàn)代科學(xué)發(fā)明了偉哥,專門讓男人享受的藥。邱老板說你用過偉哥?貨主看了女娃一眼說,咋沒用過,沒用過能給你談感受?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都一瞥一瞥地看女娃的臉色。女娃臉扳得很平,什么表情都沒有。
邱老板就自嘲地說,尕女子,我們這些開車的,成年囚在駕駛室里,啥受活的事情都沒有,就是說幾句騷話給嘴上過個生日,你也不要見怪。女娃說,你們說你們的,想咋說就咋說,我不會見怪。
邱老板和貨主睡覺了,女娃就坐在麻盛生旁邊,看他駕駛車輛。
麻盛生感覺好極了,他從小就想當(dāng)司機(jī),駕駛大卡車在青藏高原上奔馳,讓車輪碾過巴顏喀拉山的積雪,滾過唐古拉山的凍冰,趟過昆侖山的冰河,掙回一把一把的票子。這陣兒,他覺得馬路是那么寬闊,路面是那么平坦,行人是那么友善,路邊的白楊樹是那么挺拔,吸進(jìn)鼻孔的空氣是那么清爽。他超越了一輛又一輛拖拉機(jī),會過一輛又一輛汽車,覺得汽車在他的駕駛下溫順乖巧,他讓快就快,讓慢就慢,讓朝左邊走就朝左邊走,讓朝右邊開就朝右邊開,得心應(yīng)手,真是心想到什么地方它就開到什么地方。他得意到了極點,竟放開嗓子吼唱起來:
尕妹妹的羊在山坡哩,
情哥哥的羊皮筏子在黃河里哩
……
剛唱了一句,女娃就用一個指頭豎在嘴上,小聲說老板都在睡覺,你給自己找罪受呀!
麻盛生趕忙剎住吼唱,但心里的受活還是憋不住,又見女娃對自己這么好,就有了和女娃說話的欲望,就一邊駕駛車輛一邊問,你叫啥名字?女娃就說我叫吉潔。麻盛生說好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大地方來的。女娃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說我叫麻盛生。女娃笑了一下,說麻生生,這名字是什么意思呀。他說是麻盛生,姓麻的麻,盛大節(jié)日的盛,生活的生。女娃笑著說,我就說怎么能叫生生哩?他問生生有什么不好?女娃說我們蘭州人把凈干二桿子事情的人叫生生。麻盛生說,我可不是生生。女娃說我看你也不像生生。
汽車開到湟塬峽了,一邊是筆陡的峭壁,一邊是潺潺的小溪。峭壁上長滿低矮的灌木,還有不成材料的樹木,這個季節(jié)沒有一點綠色,全是細(xì)細(xì)的枯枝。小溪的水很清,歡快地流淌,發(fā)出隱約可聽的聲音,也被汽車的轟鳴淹沒。小溪兩邊是凍冰,顏色青白,感覺凍得不是很結(jié)實。麻盛生謹(jǐn)慎地駕駛著汽車,心里的得意還是掩蓋不住,想吼唱又怕影響老板睡覺,就吹起口哨,吹的是刀郎的《戰(zhàn)友》。曲調(diào)悲壯高昂,一直吹到爬日月山,才停下口哨。
吉潔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動聽的口哨,簡直是笛子的獨奏,又像薩克斯的吹鳴,還像風(fēng)琴的彈奏。就全神貫注地聽他吹口哨,看吹口哨的司機(jī),年輕、英俊、威武、充滿陽剛之氣。他的口哨把她引到了新疆的雪山,引進(jìn)了帕米爾高原,使她看到了陡峭的冰大阪、晶瑩的冰峰、遼闊的草原、茂密的葡萄架;甚至聞到了烤羊肉的噴香、馬奶子的酸甜、烤馕的麥香。她忘記了自己的煩惱,產(chǎn)生了和這個英俊司機(jī)說話的欲望,就問你家住在哪里?麻盛生說我家在離西寧一百多里的小鎮(zhèn)上。她又問你很喜歡開汽車?他說我的理想就是開汽車,這是我拿到A照后第一次給人家開車。她又問你給人家開車,一個月多少工錢?他說試用期三個月,一個月一千八,轉(zhuǎn)正后兩千五。她思考了一會兒說不算高。他說也不算低了,俺們這地方能拿到兩千塊錢工資的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給公家干活的研究生,一個月才能拿上兩千多塊錢!她說你拿這么一點工資,永遠(yuǎn)發(fā)展不起來!他說怎么發(fā)展不起來?老板管吃管住,我什么費用都不出,這些錢全部存起來,四年后就可以買輛卡車。我用自己的卡車搞運輸,掙的錢更多。我用掙的錢再買車,再雇人給我開車,等我四十歲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運輸公司。她琢磨了一會兒說,你也不可能把錢全部存起來,你們把貨運到了地方,要喝酒找小姐,花費大著哩!他哈哈一笑說,我不會把錢花到那上頭,我有對象哩。
吉潔再沒有說話,過了好長時間又問,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啦!
他說,當(dāng)男人的就是要讓自己的女人過上好日子,沒讓自己的女人過上好日子,就是最沒出息的男人。她又問你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他說沒有你們大地方的人洋氣,也沒有你漂亮,可我就覺得和她親近,和她在一塊兒心里踏實,覺得和她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
吉潔想了一會兒說,你有沒有她的照片?他說我臨出門的時候,她專門把自己的照片過塑了,讓我?guī)г谏砩?想她了就拿出來看。吉潔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他說當(dāng)然能呀,看看又不少個啥。說著就減慢車速,從貼身的襯衣口袋里掏出李雪梅的照片交給吉潔。
吉潔就一張一張地看,一共四張照片,一張是上半截身子的頭像,能清楚地看到李雪梅的五官。她看了一分多鐘,覺得長相只能算做中等,說不上漂亮但絕不丑陋,很耐看;第二張是夏天拍的全身照片,個子不高不低,身材中等略有肥胖,和都市女孩講究的骨感美人有很大差別;第三張是她坐在石頭上,打了把遮陽傘,做出嫵媚狀;第四張是她側(cè)身躺在草灘上,顯示著身體的曲線,充滿美感。
吉潔要把照片還給麻盛生,麻盛生說你把照片擺在擋風(fēng)玻璃跟前,我開車時用眼睛的余光就可以看到她。吉潔就把照片一排溜擺在麻盛生和自己中間的擋風(fēng)玻璃前,麻盛生開車也能看到李雪梅的照片了。
天氣真好,沒有風(fēng)還有太陽,路面沒有一點積雪。在青藏高原的冬季,沒有風(fēng)還有太陽的天氣十分難得。太陽懸在駕駛室的頂上,有陽光照進(jìn)駕駛室,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李雪梅的照片上,駕駛室里就充滿溫暖。麻盛生覺得溫暖不是太陽帶來的,是李雪梅的照片發(fā)出的,使自己身里身外都暖和。昨天上午,她偎在自己懷里說,你以后常年在高原上跑,高原上的風(fēng)野,冰雪也厲害,穿得不暖和不行。我給你買上兩斤純毛線,打件厚厚的毛衣。他想著心愛的尕女子在為自己打毛衣,心里又蕩漾出幸福的波紋,又禁不住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冰山上的雪蓮》。
吉潔知道年輕司機(jī)的口哨是吹給擋風(fēng)玻璃前的這個女娃聽的,和自己沒有一點關(guān)系,心里就有了淡淡的嫉意,一股稀稀的醋氣從胸腔里流出,禁不住問他,你很愛她?麻盛生點了下頭,說她也很愛我。
麻盛生的手機(jī)又一陣薩克斯的鳴奏,他把手機(jī)交給吉潔說,是她發(fā)給我的,你替我看看發(fā)的啥信息。吉潔看了信息給他說,她問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麻盛生臉上又有了笑容,看了一眼擋風(fēng)玻璃跟前的照片,說你幫我回個信息,說我正在開車。過了四五分鐘,手機(jī)又有了響動。吉潔沒等麻盛生交代,就替他看了信息的內(nèi)容,她問你現(xiàn)在到了什么地方。你給她說我們過了日月山,再有一個小時就到恰卜恰了。過了五六分鐘,李雪梅又發(fā)來信息:我正在給你打毛衣,給你打一件很厚很厚的毛衣。你一定要平安回來,穿上我給你打的毛衣!吉潔把信息的內(nèi)容給他念了,他高興地說,你給她說我這次掙到錢了,給她買條最好的絲綢圍巾,就是我們到西寧看中的那種圍巾!又過了七八分鐘,她的信息又來了:你開車怎么能發(fā)信息呀?吉潔把信息內(nèi)容給他念了,他說我不能發(fā)信息,別人就不能替我發(fā)信息了,真是瓜(傻)女子!而后又對吉潔說,你給她說我正在開車,是別人替我發(fā)的信息!李雪梅又發(fā)來信息:你好好開車,我不打擾你了,等你平安回來!
三
車到恰卜恰的時候才十一點多鐘,麻盛生看了汽油表,油箱里還有一半汽油。邱老板和貨主還在睡覺,比賽似的打呼嚕。麻盛生覺得還不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又怕吉潔餓了,就問你餓了沒有?吉潔說我早上吃過飯了,現(xiàn)在一點也不餓。麻盛生又問你不需要到廁所去?吉潔臉紅了一下,說現(xiàn)在還不需要。麻盛生說,那我們就繼續(xù)趕路了,老板沒說在這里停車,咱就不能停,打工的要聽老板的話。
快到興??h的時候,邱老板醒了,揉著眼睛從臥鋪上爬起來,看了一下手表,嘟囔著說狗日的一覺睡到十二點半了,開到前邊找個地方吃飯。說著就下了臥鋪,坐在吉潔旁邊的位置上,展展地伸了個懶腰,長長吁了口氣,駕駛室里增加了一些酸臭的氣味。他看了看前邊的道路,給麻盛生說快到興??h了,咱們在興??h加油吃飯。又說小伙子開得不錯,就是我親自開,這時候也只能到這里。猛然看見擋風(fēng)玻璃前邊的照片,臉色霍然一變,問這是誰的照片?麻盛生說是我對象的照片。他說誰讓你把女娃的照片放在擋風(fēng)玻璃跟前?麻盛生沒有吭氣,吉潔趕忙把照片收起來,交給麻盛生。麻盛生接過照片,裝進(jìn)貼身的襯衣口袋里,還是沒敢說話。邱老板還是不依不饒地說,以后開車不能亂看東西,一心不能二用,你看照片的時候必然分神,出了事故咋辦?
麻盛生等邱老板訓(xùn)斥完了,才老老實實地說我以后開車再不看照片了。邱老板說,你的蒸饃在你的籃籃里放著,誰也偷不走,早吃晚吃都是你的!
邱老板坐了一會兒,就走到臥鋪跟前,推了貨主幾下,說你狗日的是豬,上車就睡覺,呼嚕打得比發(fā)動機(jī)都響。貨主坐起身子,連著打了幾個哈欠,嘟嘟囔囔說昨晚我?guī)缀跻灰箾]睡,那個小姐才十八歲,咱都是快五十歲的人啦……
吉潔看了他一眼,啥話都沒說。麻盛生聽不下去了,擋住他的話說霍老板,人家尕女子還在車上哩!貨主哈哈一笑說,小伙子你瓜著哩,現(xiàn)在的尕女子啥不知道?她上車前咱就說得很清楚,咱在路上寂寞了,就是靠說女人快活。她答應(yīng)讓咱們說女人了,咱才答應(yīng)讓她搭咱的車!麻盛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邱老板一眼,再沒有說啥。他能說啥哩,人家是老板,老板都沒說啥,自己能說啥。
貨主從臥鋪上爬下來,對著麻盛生說停車。麻盛生沒有停車,卻看了邱老板一眼。邱老板看了貨主一眼,問你要干什么?貨主說尿尿。邱老板說憋著,再有十分鐘就到興??h了,到了興??h咱們加油吃飯捎帶(尸巴)屎尿尿。貨主說我憋不住了,這幾年不知道咋了,只要想尿就憋不住,一天尿十幾次。邱老板說你狗日的腎虧,那事情弄多了。咱們說好的我要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把貨運到玉樹,你隨便停車耽誤了功夫,我不能按時運到算誰的?貨主說我尿泡尿能耽誤多大功夫。老板說你尿泡尿確實耽誤不了多大功夫,但要停車就要減速,剎車,等你尿尿。你尿完尿后又要起步,加速,這前后要耽誤多大功夫?你剛才還說了,一天要尿十多次,還讓我跑車不?貨主就說你把車停下,我尿泡尿給你延長二十分鐘,可以吧!邱老板哈哈一笑說,我讓你尿到褲襠里,看你以后還貪女人不!
貨主下了車,就站在車門跟前尿。一點都不避車上的尕女子。麻盛生看不過眼了,把車朝前開了十幾公尺。邱老板看麻盛生把汽車起步了,說開出去兩百公尺再停下,讓狗日的跑一陣。麻盛生就加大油門,掛檔加速。貨主剛剛尿完,正在抖著嘀嗒不完的那東西,見汽車開走了,顧不上那東西的淋漓,急忙把它塞進(jìn)褲襠,提著褲子追汽車,一邊招手一邊喊叫,狗日的給我停下……
汽車在興??h停下,麻盛生把車開到加油站。邱老板從錢包里取出四百塊錢交給麻盛生,說加四百塊錢的油,要發(fā)票。麻盛生跳下汽車,打開油箱的蓋子,讓工作人員加油。而后又把錢交給人家。等人家開過發(fā)票,再爬上汽車,把發(fā)票交給邱老板。邱老板看了發(fā)票,對麻盛生說開到飯店吃飯。
幾個人圍著桌子坐好,邱老板看著貨主問,這一路的飯錢咋算哩?貨主說,你說咋算哩,我給了你運費,總不能連你們的飯錢都管了。邱老板說你就不懂規(guī)矩,貨主要是不押車,我們吃飯肯定要自己掏錢,貨主要是押車,一路的住宿吃飯肯定由貨主包。貨主說世上還有這規(guī)矩,邱老板說你在道上做了多少年生意?霍老板說二十多年了。邱老板說,你是裝不懂,今天你要是不管飯錢,我就把這車貨卸到這里,打道回府。貨主說,你是吃屎的把(尸巴)屎的纏住了,不過咱說清楚,一個人的飯錢不能超過二十塊錢,這個尕女子的飯錢不該我掏。
吉潔看了他一眼說,不就是兩天的飯錢,我全管了。你們隨便點,想吃啥就點啥,不要考慮花多少錢!貨主不相信地問,你真的把這兩天的飯錢全管了?吉潔說,真的!貨主說我還要喝壯陽酒哩?吉潔說茅臺都可以。貨主說,那我就來半斤裝的茅臺?邱老板嘿嘿一笑,指著貨主說,人家給你個麥秸你當(dāng)拐棍拄哩,不知道丟人深淺。你都知道自己的錢金貴,人家的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就是尕女子要管咱們的飯錢,咱們也不能亂花人家的錢。今天的單由麻盛生點,不能上酒,這是交通法規(guī)定的。貨主說我不是司機(jī),邱老板說不是司機(jī)也不能喝酒,你喝多了在駕駛室耍酒瘋咋辦?
麻盛生拿過菜譜,揀最便宜的點了四個。又對服務(wù)員說來六個饅頭,米飯讓各人要。吉潔看著麻盛生點菜,心里涌出對他的感激,等他點過菜就要過菜譜,說咋能只上這幾個菜,再上幾個好菜。我們能坐到一個駕駛室里,也是千年修行的緣分。錢是啥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哪有人的情分重要。說完又點了紅燒鯉魚、清燉老母雞、烤羊肉串、爆炒酸辣肚片。她把菜譜交給服務(wù)員,又說再來一瓶半斤裝的茅臺。麻盛生說這些菜的價格都很高,茅臺酒的價格更高!吉潔說,我剛才說了,人活的是情分不是錢,咱們難得遇到一塊兒,在一塊兒高興了,分手以后也有個念想,想起來都是高興的事情。要是在錢上頭斤斤計較,傷了和氣想起來就生氣,不值得。
邱老板就接著吉潔的話說,你點的東西太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費。把清燉老母雞退了,燉老母雞用的時間太長,咱還要趕路哩。茅臺酒也不要上了,酒后不能開車是法律規(guī)定,咱不能違犯法律。
吉潔還沒有說話,貨主就搶著話頭說,小伙子一會開車,他就不要喝酒了,咱們?nèi)齻€喝。邱老板看了他一眼,強硬地說我一會兒換盛生開車,也不能喝酒!貨主說你不喝,我們?nèi)齻€喝!麻盛生接著說,我不喝酒。貨主說,你們不喝我和尕女子喝。吉潔淡淡一笑說,我也不喝酒,你一個人喝。最后還是上了一瓶半斤裝的茅臺,貨主掂著酒瓶子問邱老板,你還是喝點,這么好的酒不喝白不喝。邱老板說開車不能喝酒,你就一個人喝吧。貨主就把酒朝自己的杯子里倒,一邊倒一邊說不是我不讓你們喝,是你們不喝!
菜上來了,邱老板給麻盛生和吉潔說,咱們抓緊時間吃飯,路上不能耽誤功夫。趕路的人講究不怕慢就怕站,咱們吃頓飯的功夫,車都開出去上百公里了。貨主一口一口地喝酒,還不高興地嘟囔,這么好的酒不叫人慢慢品,像驢喝水一樣喝,哪能品出酒的滋味?
邱老板也不搭理他,大口吃飯吃菜,又問吉潔,你一個人朝玉樹趕,去辦啥事情?吉潔遲疑了一會兒說,沒有啥事情。邱老板說沒有啥事情何必跑到玉樹受罪哩?吉潔嘆了口氣,低下頭再沒有說話。麻盛生見吉潔的臉色變了,急忙對邱老板說人家大地方的人,講究這個季節(jié)到高原上旅游。再說人家到玉樹有什么事情,是人家的隱私。邱老板看了吉潔一眼說,女子不想給我說,我就不打聽了。咱快點吃飯,吃過飯就趕路!
麻盛生連著吃了幾口菜,抓起一個饅頭,說我吃好了。邱老板也連著吃幾口菜,也抓起一個饅頭,也說我吃好了。吉潔本來就不想吃飯,胡亂吃了幾口菜,咬了半個饅頭,說我也吃好了。服務(wù)員拿過菜單,走到吉潔跟前,說一共六百七十三塊錢,老板說收你們六百七就行了。吉潔從錢包里取出七百塊錢說,零錢算你的小費。邱老板和麻盛生等吉潔結(jié)過賬,就站起來朝汽車走去。貨主急忙對他們喊,我還沒有吃飯哩,剛把酒喝了一半,急啥子?邱老板一邊走一邊說,你在這里喝酒,我們開車,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貨主又喊叫起來,你把我扔到這里,我怎么到玉樹去?邱老板再沒有搭理他。麻盛生轉(zhuǎn)過身子說,你趕快上車呀!貨主就對服務(wù)員喊,快給我打包!邱老板大聲說,除了饅頭,少把那些東西朝我車上帶。駕駛室是開車的地方,不是喂豬的地方。
四
他們走到駕駛室跟前,邱老板徑直朝駕駛員位置的車門走去,麻盛生急忙朝他跟前走了幾步,說老板你休息,我開。邱老板說,你都開了一上午,該休息一會兒了。麻盛生說我一點都不累,我就是喜歡開車,只要開上車就不覺得累。邱老板說也是,人做喜歡做的事情就不覺得累。說著就離開那邊車門,朝著另一邊的車門走去。吉潔上車的時候,連蹬了幾下都沒有上去,這種裝載二十噸的大卡車,駕駛室離地面很高。麻盛生就走過去,抓住她的一只腳朝上一送,她就踏上了梯子。
吉潔挨著駕駛員的位置,邱老板坐在靠近另一邊車門的位置。貨主把臥鋪收起來,一個人坐在后排,剛從口袋里取出酒瓶,邱老板頭都沒回地吼,少在我駕駛里喝酒,你要喝酒就下去喝!貨主嘟囔著說我又不是駕駛員,憑啥不讓我喝酒?邱老板說啥也不憑,就是不讓你喝酒!貨主就不敢再說了,把酒瓶子塞進(jìn)口袋,啃開饅頭。
汽車開始爬山了,這是驛照瑪雪山,公路上還有積雪,要是稍不注意,還會打滑。邱老板就給麻盛生交代,會車的時候提前看好路面,找個沒有積雪的地方讓對方先過,千萬不要圖快搶道!麻盛生說老板放心,咱寧愿慢一點也不能出事情!
山路很陡,汽車發(fā)動機(jī)的轟鳴加劇,最陡的地方減到了一檔,汽車像牛樣地朝著山頂掙扎。車速很慢,這么慢的車速發(fā)生不了事故,麻盛生和邱老板就放松了。邱老板對麻盛生說,我剛才睡覺的時候,聽你唱了一句就不唱了。麻盛生說我忘記你在睡覺,剛吼了一句吉小姐就提醒我,我就不唱了。邱老板說,現(xiàn)在咱們都沒睡覺,你想唱就唱,路上就不寂寞了。麻盛生問,你們想聽啥哩?邱老板說我們也不知道你會唱啥。麻盛生說我啥都會唱,你隨便點。邱老板說你這牛皮吹得太大了,你讓我隨便點,我就點秦腔,你會不會唱秦腔?
麻盛生說,我就給咱唱段《打鑾駕》。說完,干咳一聲清下嗓子,猛地一仰脖子就吼唱起來:
罵一聲狗奸妃太得張狂!
你兄長扣皇糧該把命喪。
誰使你借鑾駕辱罵忠良!
叫王朝和馬漢聽爺細(xì)講,
打鑾駕莫損壞華容粉妝,
先打她杏黃旗霞光萬丈,
再打她珍珠傘耀日增光。
……
麻盛生的吼唱粗獷狼蒼、中氣十足,充滿陽剛,仿佛不是從人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而是從青藏高原的雪山、峽谷、草灘、大河里迸發(fā)出來。從駕駛里透溢出去,在青藏高原上回蕩。邱老板瞇著眼睛品味秦腔的藝術(shù)魅力,仿佛醉過去一樣。吉潔也被麻盛生的吼唱震撼了,她從吼唱中感受到男性的陽剛和粗獷,感受到震天撼地的力量,也閉著眼睛,用整個心靈品味吼唱給她帶來的受活。麻盛生的吼唱剛一停下,邱老板就睜開眼睛,長長嘆了口氣,說人還是要年輕哩。我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能連著吼唱半天不歇一口氣!
坐在后排的貨主也嘆了口氣說,兄弟說對咧,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到草原上,夜里鉆毛儷(姑娘)的帳房,一夜搞六次。那時候年輕,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就是政策不讓搞?,F(xiàn)在有錢了,咱又搞不動了!
邱老板扭過頭,狠狠看了他一眼說,從你嘴里說出的話就是叫人惡心。人家好好地聽尕娃子唱秦腔,你就鉆出來敗人的胃口!貨主說,我咋敗你胃口了,你剛才還說人要年輕哩。邱老板說,我說的不是那意思,你上輩子是叫驢托生的,就知道在那上頭下功夫!人家尕女子就坐在跟前,說這些話也不知道丟人深淺!貨主過了一會兒又說,你正經(jīng),到了玉樹就甭找小姐。你不找小姐,我還節(jié)省一筆開支哩!
汽車快到山頂?shù)臅r候,吉潔給邱老板說能不能讓車在山頂停一會兒,最多停十分鐘,我付耽誤功夫的錢!邱老板說山頂風(fēng)大,很冷的。吉潔說,我就想在山頂看看周圍的風(fēng)光,哪怕幾分鐘都行,我付費給你們。邱老板說,女子你想看風(fēng)景了,咱就在山頂停車,想看多長時間都行。你以后再不要說付費的事情,今天晌午你請我們吃飯都花了七百多塊錢,俺心里還過意不去哩。你到了玉樹就不要給我們車錢了,我們再收你的錢就不地道了。吉潔說,我請你們吃飯是我的心意,搭你們的車就應(yīng)該付錢,這是兩碼事情!
汽車到了山頂,麻盛生踏下剎車,又拉緊手制動,從駕駛室里跳下去,跑到另一邊車門跟前,拉開車門。先是邱老板跳下車,吉潔的身子也跟著伸出車外。麻盛生和邱老板一人搭她一只手,輕輕一托就把她扶下車。
她迎著風(fēng)站在山頂上。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朝身后飄起。青藏高原的風(fēng)很硬,刮到臉上像刀子在皮肉上割噬。今天是好天氣,剛剛西斜的太陽很燦爛,照在她身上,像給她涂了一層釉彩,周身煥發(fā)出青春的光彩。她看著四周的群山,山都變得低矮了。陽光照在山上,山頂?shù)难┌椎没窝邸K吹近S河像條狹窄的銀帶,在群山間的峽谷中鉆來幽去,泛著亮光。公路像條更窄的帶子,在山上山下繚繞。自己的眼界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開闊,目光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遠(yuǎn)大,對大自然的感受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透徹。她突然覺得,面對浩瀚無際的青藏高原,面對聳立了億萬年的雪山,人的一生是多么暫短。要是不好好把握這么暫短的人生,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她就這么久久地站著,久久地思索著,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麻盛生怕她凍出病來,想勸她回到駕駛室里,剛朝她跟前挪動了腳步,就被邱老板拉住,小聲說讓她再呆一會兒,尕女子有心事哩!
貨主從駕駛室里伸出腦袋,大聲喊快開車呀,咱們說好了四十八個小時把貨送到。要是不能按時送到,我要罰你們的款哩!貨主的吼叫驚醒了吉潔,她對著邱老板和麻盛生歉意地笑了一下,又對貨主說,對不起,耽誤你們的時間了!
五
汽車翻過雪山,又開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花石峽,這是一個不小的鎮(zhèn)子,公路養(yǎng)路段和政府的基層部門都設(shè)在這里。邱老板看了一下汽油表,說咱們到了清水河再加油,不在這里停了。汽車開過花石峽,又開始翻越另一座雪山,兩個小時后到了瑪多縣城。
吉潔問邱老板,大叔,為什么把這個縣城叫瑪多?邱老板說瑪多是藏語,翻譯成漢語就是大河的上游。這里是黃河的最上游,一會兒出了縣城要過一個橋,這是黃河上的第一座橋梁,橋上刻有“黃河第一橋”的字。咱們到了橋邊停下來,你好好看看這里的風(fēng)光,在內(nèi)地很難看到這樣好的風(fēng)景。
麻盛生在黃河第一橋邊停下車,吉潔、邱老板跳下駕駛室,站在黃河邊上,觀看四周的風(fēng)光。貨主趁這個功夫取出茅臺酒,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偷偷朝外邊瞅瞅,見他們只顧看風(fēng)景,又美美喝了一大口,才蓋上蓋子。把瓶子在耳邊搖了一下,自言自語說剩得不多了,留下晚上喝!
邱老板指著黃河上游的方向給吉潔說,從這里朝上游走四十公里,就到了扎陵湖和鄂陵湖,黃河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我五年前到那里去過,景色比這里好一萬倍。那里很少有人,也很少有人放羊,只有野牛野羊,還有很多說不上名字的生靈。湖水很藍(lán),像用顏色染了一樣。我朝回返的時候感冒了,昏倒在草灘上,有個藏民發(fā)現(xiàn)我,用牦牛把我馱到瑪多縣醫(yī)院才保住性命。后來我才知道在草灘上昏了三天三夜,幸好是夏天,狼的肚子不餓,才沒有被它們吃掉。從那以后,我才知道世上啥都不金貴,就人的命金貴!
吉潔朝著扎陵湖的方向,聽著邱老板的話,琢磨得很多很深。
麻盛生說,這一路的景色真好,下次要是再給玉樹拉貨,我把對象也帶上,也讓她看看這一路的風(fēng)光。邱老板看了他一眼,啥話都沒說。麻盛生又試探著說,我要是帶對象了,也給你交搭車費,她在路上花費多少我掏多少。邱老板又看了他一眼,擱下一句話,你以為我鉆了錢眼!
再上路的時候,邱老板駕駛汽車,他對麻盛生和吉潔說你們一路都沒有休息,到床上睡一會兒,今天晚上要趕夜路。又對貨主說,你坐到前邊,把臥鋪讓給他倆睡。貨主想說些啥,但啥話都沒說,就朝前邊走去。
車子起步后,邱老板問貨主,你狗日的剛才喝酒了?貨主一愣,說哪個王八蛋喝酒了,我要是喝酒叫驢把我先人日個遍!邱老板嘿嘿一笑說,有些人寧愿把他的先人叫驢日個遍,也不愿承擔(dān)屁大的事情!
麻盛生躺在上層的臥鋪,從口袋里掏出李雪梅的照片,一張一張地看,看了很大功夫,突然對邱老板說,老板咱說定了,下次再到西寧裝貨的時候,讓我對象也搭咱們的車看看這一路的風(fēng)景。俺對象看到這些風(fēng)景,會高興死的!邱老板說,你現(xiàn)在就給她打電話,讓她早早在西寧候著。
麻盛生取出手機(jī),給李雪梅發(fā)出一串信息:我們過了瑪多縣城,看了黃河第一橋,還聽老板講了扎陵湖。這一路的風(fēng)景太美了,我給老板說了,下次帶你一塊兒出來,讓你好好看看青藏高原的風(fēng)光!
四五分鐘后,收到李雪梅回的信息:盛生哥,你真好!你們下次到西寧裝貨的時候,早早通知我,我在西寧等你們。你們老板真好,我也給他織件毛衣。人家對咱們好,咱們也要對人家好!麻盛生就對邱老板說,老板,俺對象說了,她也給你織件毛衣。邱老板說你對象是好人,以后你們頭一胎就能生個八斤重的尕娃子!
吉潔沒有睡著,她感覺到了高原反應(yīng),腦袋暈暈乎乎,渾身發(fā)軟,但思維還很清晰,聽著手機(jī)不停地發(fā)出薩克斯的鳴奏,知道年輕司機(jī)和女朋友在交流愛情。自己的手機(jī)從離開蘭州以后,就沒有一次振鈴,好像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和朋友了,完全被人們拋棄了,鼻子不由地一陣酸澀,眼睛里有了淚水,有幾滴滾出來,朝著耳朵流去,有種蜿蜒的癢癢。她把身子朝里面?zhèn)攘艘幌?擦去眼淚,但發(fā)囔的鼻子有了粗重的呼吸。
麻盛生放下手機(jī),把頭從臥鋪上低下來問,吉小姐你怎么了?吉潔趕忙擦了眼睛說,沒怎么呀,有點高原反應(yīng)。麻盛生說頭一次上高原就是這樣,不要多活動,挺過幾個小時就好了。一直沒有說話的貨主突然說,你在蘭州呆得好好的,跑到高原干啥哩?邱老板接過他的話說,一個娃一個尻渠渠,一個人一個脾氣,人家愿意在這個季節(jié)旅游,騎驢又沒有壓你的脊梁桿子痛,有你說話的份?貨主不高興地說,我給人家尕女子說話哩,又沒有招惹你,你咋老跟我過不去!邱老板說,我看你不是好人,我就是跟壞人過不去!貨主說世界上就沒有好人,哪個不是為自己?你是好人,到了玉樹別讓我給你找小姐,別讓我請你喝酒!邱老板說找不找小姐跟是不是好人是兩碼事,你想省下這筆開支,沒門。
傍晚的時候,汽車翻越巴顏喀拉山,麻盛生和吉潔都睡著了。夜里十點多鐘,汽車就到了清水河。這是一個很小的鎮(zhèn)子,有一個道班、一個兵站、一個加油站、一個食宿站、一個鄉(xiāng)政府、一個民貿(mào)公司。邱老板直接把車開到加油站,停好車后對駕駛室里的人喊,都下車(尸巴)屎尿尿,吃飯喝水。
邱老板和貨主下車后,麻盛生也跳下車,又?jǐn)v扶著吉潔跳下車,問吉小姐現(xiàn)在感覺咋樣?吉潔跺了幾下腳,活動了一下身體,說現(xiàn)在好多了。邱老板說剛才是上山,海拔很高,現(xiàn)在下山了,海拔就降下來了。
吉潔朝著四周眺望,鎮(zhèn)子外邊是很厚很濃的漆黑,無邊無際,好像整個青藏高原都墜在漆黑里了。風(fēng)還是很大,她禁不住打了個冷顫,把脖子往羽絨服里縮了一下。麻盛生從廁所出來,問吉小姐你冷?吉潔又跺了幾下腳,說還行!麻盛生說你不去廁所?一會兒吃過飯還要趕路!吉潔朝廁所看了一眼,里面沒有電燈,黑黢黢一團(tuán),心里就有些膽怯,又不好說什么。麻盛生朝廁所里看了一下,他剛才進(jìn)廁所的時候,就差點踏到茅坑里,他對吉潔說你等一會兒。說著爬上駕駛室,跳下來的時候就拿著一個五節(jié)電池的電筒。他朝空中照了一下,一道雪亮的光柱劃破漆黑的夜空,射得很高。
吉潔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要把電筒還給麻盛生,麻盛生說你拿著用,一會兒要到食宿站吃飯,好多地方?jīng)]有電燈。
食宿站離這里二三十公尺,邱老板就沒有開車,帶頭朝食宿站走去。點菜的時候,吉潔又說這頓飯還是由我埋單,大家想吃什么就點什么。貨主趕忙問飯店老板,有什么好吃的?老板說這里是個小地方,過路司機(jī)一般都要趕到玉樹吃飯,從玉樹出來的司機(jī)也都吃過飯了,平時也沒有啥準(zhǔn)備,就是有手抓羊肉、五香牦牛肉、涼拌牦牛肚子。貨主又問有沒有青菜?老板說,這里哪來的青菜,從西寧把青菜運到這里比牛羊肉都貴,哪有從西寧跑到這里吃青菜的人?
貨主就有些喪氣,說你就看著上吧,又轉(zhuǎn)過身子問吉潔,還上不上酒?吉潔說你想喝就上,想喝什么就上什么。邱老板看了他一眼說,中午的酒都喝完了?貨主說早就喝完了,那一點酒哪能招住喝!邱老板說,我說了不能在駕駛室喝酒,你啥時候把酒喝完了?在路上的時候,你還拿你先人賭咒哩!貨主嘿嘿笑了一下,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又問店老板,你這有啥好酒?店老板說也沒有啥好酒,就是西寧大曲。貨主問沒有茅臺五糧液,劍南春也行!店老板說在我這里吃飯的人,有幾個能喝得起茅臺五糧液?我進(jìn)過一瓶劍南春,放了三年都沒有賣出去,上個月才請鎮(zhèn)長喝掉了。貨主聽最好的酒才是西寧大曲,就不再說喝酒的事情了。
邱老板見貨主不說話了,才對店老板說來一斤手抓、一斤五香牦牛肉、半斤涼拌牦牛肚子,用高壓鍋下一斤面條。店老板用鉛筆在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寫了,問還要別的東西不?邱老板說你還有啥東西?店老板笑著說,也就這幾樣?xùn)|西,你再要別的東西還真沒有。
這幾樣?xùn)|西上來后,吉潔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邱老板看了她一眼,說尕女子再吃一點,高原上這么冷,消耗大著哩,吃不好招架不住。吉潔說沒有胃口,一點都不想吃。麻盛生看了她一眼,對店老板說,一會兒面條煮熟了,給這位小姐的面里多放點醋,醋開胃哩。貨主啥話都沒說,只是低著頭吃肉,過了好大功夫才看了吉潔一眼,對邱老板說現(xiàn)在都十一點多了,咱們今晚就在這里住下,明天再趕路。邱老板看著他,滿眼都是狐疑,說從這里到玉樹就剩下三個多小時的路了,后半夜三點就可以趕到,住在這里算啥哩?貨主說到了玉樹也得住宿,玉樹的酒店比這里貴多了,住在這里可以好好休息,還節(jié)省住宿費。邱老板看著他,啥話都沒說。貨主對店老板招了下手說,一會兒開三個單間,我和這位小姐各住一間,邱老板和尕小伙子住一間。
邱老板朝四周看了,鎮(zhèn)上的燈光全熄滅了,就剩下食宿店的這盞電燈。他看了吉潔一眼,吉潔用筷子撥拉著面條,還是不肯朝嘴里塞。電燈的暈光照在她臉上,五官朦朧,更顯得青春美麗楚楚動人。他又看貨主,貨主也在看吉潔,看得很入神,連嘴里的牛肉都顧不上嚼。他就對店老板說,今晚上開一間大通鋪就行了,不要開那么多房間。貨主立即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說我讓你們在這里休息,住宿費肯定由我掏,怎么能開大通鋪,我再摳也不在這上邊省錢!再說,人家一個尕女子,和咱們?nèi)齻€大男人睡一個房間,算是啥事情哩?
邱老板說,你讓人家尕女子一個人住一間,出事情算誰的?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貨主嘟囔著說你把好心當(dāng)驢肝肺了,邱老板說本來就是驢肝肺!
大通鋪好長時間沒住人了,店老板打開空調(diào),又生著牛糞爐子,半個小時后才有了暖和的氣息。邱老板指著通鋪說,尕女子睡最邊上,盛生挨著尕女子睡,我挨著盛生睡,霍老板睡在最那邊。說完,從懷里抽出一尺多長的藏刀,猛地朝床板上一扎,狠狠地說誰要是睡下不老實,這把刀子可饒不了你!貨主看著在電燈下閃著寒光的藏刀,說你這是弄啥哩,咱都是快五十歲的人啦,睡覺還能不老實!
天快亮的時候,吉潔突然覺得肚子劇烈痛疼起來,開始以為是肚子受涼,就用手捂著肚子,疼痛絲毫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劇烈。她克制著不發(fā)出聲音,生怕影響他們休息。但疼痛使她不停地翻著身子,最后竟然克制不住地呻吟起來。麻盛生最先被驚醒,急忙爬起身子問,吉小姐你怎么了?吉潔艱難地說肚子痛得厲害!
邱老板也被驚醒,爬起來跑到門口,拉亮電燈,看到吉潔臉上全是虛汗,就對麻盛生說,我去發(fā)動車,你照顧她穿上大衣,到兵站找軍醫(yī)看看。又在貨主頭上拍了一下,說狗日的快起來,一會兒就要趕路了。貨主不情愿地爬起身子,看了一眼還在掙扎的吉潔說,真是沒事找事,你又不收她的搭車錢了,管那么多事情干啥!
邱老板再沒有搭理他,對麻盛生說你背尕女子,我發(fā)動車。他狗日的不走就不管他,咱到了玉樹把貨處理了就返回去。貨主趕忙穿上大衣,小跑著追上麻盛生,跟著他們鉆進(jìn)駕駛室。
兵站的軍醫(yī)給吉潔做了檢查,說基本上診斷是闌尾炎。我只能開些止痛消炎的藥,趕到玉樹可以動手術(shù)。
大卡車從兵站出來,朝著玉樹開去。邱老板駕駛著方向盤,把車速開到最大。從這里朝玉樹走,一路全是下坡。在熹微的晨光里,公路兩邊的草灘、山壁、河流、冰雪,刷刷地朝車后閃去。一個多小時后,就看到了奔騰的通天河,在峽谷深處咆哮著,翻騰著令人恐懼的浪花和漩渦。邱老板謹(jǐn)慎地駕駛著車輛,還不停地問吉潔,覺得咋樣,再堅持一個小時就到玉樹了。麻盛生抱著吉潔,也不停嘴地說,吉小姐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玉樹了,到了玉樹就能動手術(shù)。
天色大亮的時候,麻盛生的手機(jī)發(fā)出了振鈴聲,他知道是李雪梅發(fā)的信息,但他抱著吉潔,無法給她回信息,就由著它的性子響。吉潔停住呻吟,掙扎著說你女朋友發(fā)信息了。麻盛生說這陣哪顧得上給她回信息!吉潔說你把手機(jī)給我,我給她回。你在外邊闖蕩,人家為你操心哩,你不回信息她會以為你出了啥事情!麻盛生把手機(jī)交給吉潔,吉潔看了信息,對他說,她問你現(xiàn)在可好?給你的毛衣打了一多半了,昨晚一夜沒睡,連夜打毛衣,等你回來就能穿上新毛衣了。給你把毛衣打完,就給你們邱老板打!
麻盛生琢磨了一會兒說,你給她回信息,我們再有一個小時就到玉樹了,什么時候回西寧還不知道。我到了玉樹一定給你買件絲綢圍巾,揀最紅的那種顏色,像把太陽圍到了脖子上。過了四五分鐘,李雪梅又發(fā)來信息,吉潔就念給麻盛生聽:你不要只顧給我買東西,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把身體養(yǎng)好最重要。麻盛生給吉潔說,你給她回信息,你現(xiàn)在就去睡覺,把身體養(yǎng)好。等咱們辦了事情,我還指望你給咱生個八斤重的尕娃子哩!
李雪梅不停地發(fā)來信息,吉潔不停地替麻盛生回信息,竟然不覺得肚子疼痛了。車停下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玉樹州人民醫(yī)院。吉潔把手機(jī)還給麻盛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交給他,說這里面有四十萬塊錢,一會兒交住院費的時候可以刷卡,也可以到工商銀行取錢,隨之把密碼告訴了麻盛生。
麻盛生攙著吉潔走進(jìn)急診室,邱老板和貨主跟在后邊。醫(yī)生給吉潔檢查完身體,麻盛生跑來跑去辦完住院手續(xù),又把吉潔送進(jìn)病房,才長長舒了口氣。麻盛生走出病房的時候,貨主小跑著跟上他,說尕女子卡里的四十萬塊錢,也有我一份!麻盛生一愣,問你說什么?貨主又說了一遍,尕女子給你的40萬塊錢,也有我一份,咱們要三一三余一地分!麻盛生說那是人家的錢,咱憑什么分?貨主嘿嘿笑了一下說,她把卡交給你了,把密碼告訴給你了,等于把錢送給你了。你把錢取了,公安法院都不會說你犯法。不犯法能掙錢的事情,誰不愿意干哩!麻盛生苦笑了一下,啥話都沒說。邱老板一把抓住貨主的領(lǐng)口,罵了一句你狗日的良心壞啦!又狠狠一推,推出去一丈多遠(yuǎn)。
麻盛生轉(zhuǎn)身朝病房走去,走到吉潔跟前,把銀行卡交給她,說把這東西保存好,以后輕易不要把密碼告訴別人,現(xiàn)在的人很難分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吉潔又把銀行卡塞到麻盛生手里,說我一會兒就要動手術(shù)了,不知道還要交什么費用。這個世上有壞人,但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邱老板走過來對吉潔說,尕女子你這么信得過我的伙計,我們真的要好好感謝你!說完又對麻盛生說,人家尕女子孤身在外,又病得這么厲害,你就留在這里照顧人家。車上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一個人先忙著。尕女子啥時候出院了,給我打個電話,我來接你們。我不扣你的工資,等再回西寧裝貨的時候,把你對象也帶上看看高原的風(fēng)光。
六
半年以后,麻盛生開上了自己的二十噸東風(fēng)牌大卡車。這是吉潔借給他錢買的,堅決不要他一分錢的利息。他開著自己的車第一趟跑玉樹的時候,車上坐著新媳婦李雪梅,還有準(zhǔn)備到玉樹投資辦酒店的吉潔。
吉潔給麻盛生和李雪梅說,她那次孤身到玉樹,是因為她在蘭州的公司出了事情,男朋友把公司的錢款全卷跑了,只剩下銀行卡里的那點錢了。她和他談了整整三年戀愛,根本沒有想到,她出現(xiàn)危機(jī)的時候,他竟然做出這么卑鄙的事情。她覺得這個世界漆黑一團(tuán),連最愛的人都這么對待自己,別人還能怎樣?她懷著絕望的心情,跑到青藏高原……
麻盛生駕駛著汽車,他前邊是邱老板的車,這筆生意是邱老板聯(lián)系的,邱老板就拉上他一塊兒運這批貨。貨主還是霍老板,裝貨的時候吉潔問邱老板,怎么還拉他的貨?邱老板哈哈一笑說,我們這些開車的,哪里有生意就朝哪里跑,誰有貨就給誰拉,管東家是誰哩。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總不能因為有壞人就不做生意吧!
吉潔摟著李雪梅的脖子說,你跟著來啦,盛生就不用讓我替他給你發(fā)信息了!李雪梅不好意思地看自己男人,這才靈醒過來,司機(jī)開車的時候是不能發(fā)信息的,就紅著臉說真感謝你了!吉潔說我還要感謝你哩,要不是你對盛生的真情,盛生對你的真情,我還真以為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情,說不定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啦!
麻盛生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歌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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