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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漫睡

2009-08-19 03:12魏國松
飛天 2009年9期
關(guān)鍵詞:廢品收購百勝大江

魏國松

這個六月末的夜晚,因?yàn)榭煲涤甑木壒?,已?jīng)變得悶熱難挨。牛廣芬在她的廢品收購點(diǎn)里又失眠了,自打梁百勝出事以后。這是第幾次失眠。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楚。牛廣芬透過簡易房頂上石棉瓦的縫隙望著夜空,她知道那道窄窄的夜空上已掛不住星星,星星們都被白天就浸得濕澇澇的云彩給淹死了。

牛廣芬的這個廢品收購點(diǎn),處在這個城市的西南角。這個城市規(guī)劃得并不是很好,一開始就是方不方圓不圓的。樓盤熱了以后,一些開發(fā)商把這個城市的形狀弄成了錐子形,牛廣芬就把自己的廢品收購點(diǎn)開在了這個錐子尖上。由于這個城市的地形走向是東北高西南低,所以它的排水系統(tǒng)就在地下七勾八連,然后所有的污水就順著這個錐子尖排出去了,這樣下來,她的廢品收購點(diǎn)前自然就有了一條臭烘烘的黑水河。牛廣芬看著這條黑水河常常想,自己的收購點(diǎn)傍著它可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一件事,如果傍著一個星級賓館,或者一個大型商場,不讓人家推了才怪。牛廣芬胡思亂想著,那些愛往臟地方跑的蚊蠅在地氣一熱的時候就占領(lǐng)了整個廢品收購點(diǎn),這讓她心煩意亂更加難以入睡了。

牛廣芬撩開自己的內(nèi)衣,一下一下地搓著肚皮上的泥卷,她知道這些泥卷是白灰末子掛在了自己出汗的身上形成的,白天她卸了一車從工地上拉來的白灰袋子,每個袋子能掙二分錢,她每抖一個袋子心里就叨咕一聲二分,叨咕得舌苔上都掛滿了澀拉拉的白灰末子。大丫圍在牛廣芬的身前身后呀呀呀地叫著,渾身上下的白灰末子弄得比她都多,都弄成一個小白毛女了,她怎么喊大丫都不聽,索性就依著大丫在白灰袋子里亂蹦亂跳了。卸完白灰袋子,牛廣芬用墻角的一個簡易淋浴裝置給大丫洗了個澡,洗完了澡的大丫累了,就躺在一個收來的破沙發(fā)上睡了起來。牛廣芬開始脫自己厚厚的工作服,那工作服搭在一個橫桿上都支楞八翹的,里面像還有個人似的在玩兒著單杠。工作服上有一股餿味,這讓她皺了下眉頭。她擰開了噴頭,從那里出來的水稀稀拉拉的,水順著她的頭部、肩部流下去,流到腳上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一股像牛奶一樣的白湯了。我這是在洗牛奶浴呢,牛廣芬笑著跟自己說,只是這牛奶浴是假的,是用白灰末子做的,還燒身子呢。牛廣芬用肥皂打著身子,想自己還洗過黑芝麻糊浴呢,那天她跟梁百勝卸了一車水泥袋子,兩個人一起洗身子,你搓我我搓你,搓得興奮起來的時候,梁百勝就想要,牛廣芬指著腳下黑黑的水泥湯子說,一邊去,你不嫌臟呀?人家還沒洗干凈呢。梁百勝嘻嘻笑著說,老婆,我們洗澡,你就當(dāng)洗黑芝麻糊浴得了,臟什么臟。牛廣芬捋著梁百勝的那幾根胸毛說,還真有你的,你都把這臟泥湯子說成黑芝麻糊浴了。梁百勝洗著牛廣芬的下體說,說啥浴都行,就是不能說成是水泥浴,為什么呢?我怕水泥給你灌了漿,以后我想要了還得用釬子鑿。牛廣芬罵了梁百勝一句,那個臭不要臉的臉字還沒說出來,就被梁百勝連拉帶拽地要走了,她心里罵自己真不爭氣,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軟了,就不行了。

牛廣芬來回翻著身子,吃吃地想著跟梁百勝洗黑芝麻糊浴的場景,她身下的床吱吱呀呀叫著,好像長著六張嘴,床頭長著一張嘴,床尾長著兩張嘴,床中央長著三張嘴,她每翻一次身,這六張嘴就絮絮叨叨起來,很是讓她鬧心,想明天說什么也得再釘巴釘巴床板子了,把那塊長條的桌子面換掉,換成工地打水泥大梁的板子,那塊板子雖然是壓縮木的,但比較厚,比較寬,也比較平,鋪在下面也會少去幾張嘴的,這吱吱呀呀的聲音,好像有兩個人在上面折騰呢。牛廣芬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聽腳底的沙發(fā)處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大丫的哭聲就從那聲悶響中漫出來了。牛廣芬針扎火燎般跑了過去,床尾凸出來的一塊木頭把她的大花褲衩子嘩地一下給撕開了。

燈光下的大丫額頭上磕出了個亮亮的包,正閉著眼睛在哭。牛廣芬把大丫抱在懷里,一邊用嘴吹著那個包一邊說,不怕不怕,摸摸丫丫的毛,大鬼小鬼嚇不著,摸摸丫丫的臉,大鬼小鬼往外攆。牛廣芬叨咕完這些話后,就沖著屋門口做起了往外攆什么東西的動作,她比畫著手說,去去去,都滾一邊去,我家小公主丫丫要睡覺了,你們要是再來搗亂,我就報警了。牛廣芬拍著大丫,學(xué)著警笛叫,學(xué)著學(xué)著就噗哧一聲被自己逗笑了,心說哄一個小破孩兒睡覺都動用警力了。

把大丫重新放回到沙發(fā)上的時候,牛廣芬看著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漸漸泛白,就想自己不能再睡下去了。睡過了頭,礦山機(jī)械廠的那些破爛鋼筋,說不定就被別人收走了呢。牛廣芬在沙發(fā)下鋪了幾條白灰袋子,袋子上又鋪了一層裝方便面的硬紙殼,然后就用眼睛給大丫翻身,看大丫如果再掉到地上能不能摔著,做完了這一切,她拍拍手反鎖上門放心地走了。

礦山機(jī)械廠在這個城市的西北角,牛廣芬推著三輪車在步步上坡。當(dāng)她的領(lǐng)口洇出一塊汗?jié)n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扒拆得咕咚冒煙的礦山機(jī)械廠了,那里有臺機(jī)器,長臂下吊著一個大鐵球子。正掄圓了往一棟二層小樓上砸。小樓的墻體哪禁得住這樣幾噸重的大鐵球子砸,混凝土便隨著磚塊畢畢剝剝地往下掉,露出了一截截支翹翹的鋼筋。

牛廣芬就是奔著小樓的這些鋼筋來的。以前來這里,她是奔著小樓二層靠東數(shù)的第三個房間來的,那個房間里有張屬于她的桌子,桌子上有本會計臺賬,臺賬邊上經(jīng)常擺著一個玻璃水杯,水杯里經(jīng)常泡著一朵菊花。那個房間里除了她以外還經(jīng)常有兩個人,一個是出納,一個是科長。出納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成天愁眉苦臉的,整個人看上去像還沒有被解放、還生活在白區(qū)一樣??崎L是個鉗工出身,也五十多歲,對財會一竅不通,卻對錘子鉗子扳子啥的非常內(nèi)行,他經(jīng)常拿著一個外卡鉗在二樓的走廊里轉(zhuǎn)游,哪個房間的門沒關(guān)他就進(jìn)去量量椅背的厚度呀煙缸的直徑呀什么的。有一次他回到房間,手上的外卡鉗張著,他把外卡鉗放在桌子上,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對成了一個圈兒,邊比畫邊說,嗯,就這么大就這么大。出納的臉上這時剛好飄來一塊解放區(qū)的晴天,就問科長,什么這么大?科長笑而不答。出納也比畫起來追著問,什么這么大?咋把你笑成這樣?科長就笑著說,我剛才去了黨辦,量了他們的衣架,還量了他們的桌子腿,這時張美美進(jìn)屋來了,在她夠衣服的當(dāng)口,胸脯正對著我,我就打眼用外卡鉗量了下她的乳房,直徑就這么大??崎L說著就舉起了那個外卡鉗??崎L的話把個牛廣芬聽得一愣一愣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出納問科長,你是照張美美的哪個乳房量的?科長拍著自己左胸說,這個呀。出納就笑得跟解放區(qū)晴天上掛著的太陽一樣,說,科長呀你量的尺寸不對,張美美的左乳早就切除了,她那塊兒沒尺寸,她那塊兒的尺寸歸零。牛廣芬終于憋不住笑了,房間里的三個人全都笑了。出納說??崎L呀你這個老流氓可咋整呢。

牛廣芬此刻就站在小樓外面,想著在她腦子里印象最深的這件事兒時,還是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牛廣芬想那幾年的廠區(qū)里遍地都是傻大黑粗的機(jī)器,沒黑沒白地死

乞白咧嗡嗡著,靠它們掙在手里的票子都不夠點(diǎn)大館子里的一道菜。終于有一天廠子申請破產(chǎn)轉(zhuǎn)制了,廠長過來讓科長做假賬,科長用外卡鉗量著廠長的胳膊說,我不會做呀。廠長對科長說,你讓小牛做嘛??崎L對廠長說,小牛不能做呀。廠長的臉色就不好了,就用手把科長的外卡鉗撥拉到一邊說,你不會做,她不能做,你最終的目的是不想給我做對不?科氏點(diǎn)了下頭。廠長接著對科長說,好吧,你都這樣了你還在我面前晃蕩干啥玩意?你回家吧??崎L轉(zhuǎn)身就回家了。那天廠長把牛廣芬叫到他的辦公室說,小牛,我把你們科長攆回家去了,你看你怎么辦?是做呢還是不做呢?你要是做的話,廠子破產(chǎn)以后有好處落不下你,你要是不做的話——廠長這時突然咳嗽了起來,趁著廠長咳嗽的當(dāng)口,牛廣芬便表了自己的紅心,廠長,我做我做,我做就是了。廠長就不咳嗽了,就樂呵呵地說,還是小牛為咱廠子的大局著想呀。這么辦吧,這幾天廠子要把各個部門的數(shù)據(jù)匯總拿上來,你看完后就大膽地做吧。廠長臨走時扔給牛廣芬的話很柔,小牛,我知道你結(jié)完了婚還沒房子住,如果你做好了,比如把廠子里的哪臺機(jī)器給做沒了,你就有房子住了,知道不?牛廣芬的手心出汗了,即便是這樣,牛廣芬擦著手心的汗也沒忘了沖廠長點(diǎn)頭。

牛廣芬透過黃埃埃的煙塵望著南山,南山上有一片很大很大的住宅區(qū),早上的陽光已把這個住宅區(qū)照得層次格外分明,那些早起的霧氣被陽光擠壓成薄薄的一層,像一根白色的絲帶一樣纏著住宅區(qū)里的樓群。

望著望著,牛廣芬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抬腕看起了表,大丫這時候該起床了,我得回去把她送到幼兒園。

牛廣芬回到廢品收購點(diǎn),看到大丫還在蒙天蒙地的睡著,頭已經(jīng)觸到鋪在地下的紙殼上,而兩只小腳丫卻還在沙發(fā)上。牛廣芬把大丫的頭抱起來輕輕放回到沙發(fā)上,心想這沙發(fā)也太窄了,一個五歲的小丫頭睡覺還往地上掉,這可如何是好?于是就用手量沙發(fā),一柞兩柞,總共才兩柞半,這么窄的床鋪就是小貓小狗睡覺也得往地上掉呀,何況是睡覺不老實(shí)的大丫。自打牛廣芬領(lǐng)著大丫從樓上搬到廢品收購點(diǎn)的那天起,時不時在晚上就能聽到大丫摔到地上的哭聲,她也試圖把大丫抱在自己的木板床上,可是這個木板床同樣太窄,整個晚上大丫都是在自己身上睡的,如此這般第二天出去收廢品也總是無精打采。一到這時候,牛廣芬也總是能想起梁百勝來,就心里罵,這個該死的鬼,假如當(dāng)初他不鬧出那件事來,我們娘倆何苦去遭這個罪!

牛廣芬安頓好了大丫回來后,拆樓的鋼筋還沒有扒下來,于是就倚著三輪車看南山那片住宅區(qū),要是梁百勝不出事的話,這個住宅區(qū)里的某一戶兩居室,就掛在自己的名下,可現(xiàn)在——牛廣芬正往下想著的時候,就看見有人招手沖她喊,收破爛的,過來!

三輪車上已裝了滿滿的鋼筋,這些鋼筋不似剛出爐時服服帖帖的樣子,它們?nèi)羰怯懈杏X的話肯定疼得有些受不了,它們扭曲著,把頭伸向各個方向,它們曾經(jīng)被樓板或墻體擠壓得太狠了,現(xiàn)在終于能在車上嘩嘩嘩地叫著伸展腰肢了。牛廣芬又開始系上了厚厚的三角頭巾,她還戴上了墨鏡,把自己捂得溜嚴(yán),以抵擋這六月末快要接近正午的陽光。牛廣芬試了試車上的手摟閘,那兩塊皮子還能死死地抱住輪胎,她知道回廢品收購點(diǎn)的路是一路下坡,如果手摟閘不好使,遇到緊急情況靠她的腳底板磨擦地面是根本行不通的。牛廣芬掐著閘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靠左手邊的一個飯店門前擺了很多的鞭炮和禮花,里面看樣子正在舉行婚禮,牛廣芬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下鞭炮和禮花,核算著如果這些東西放完后所剩下的廢紙能賣多少錢。最少也得賣十五塊錢。牛廣芬自己都叨咕出聲來了。

牛廣芬為那堆還沒變成廢紙的鞭炮和禮花溜號了,掐閘的手在她不知不覺中松開了一點(diǎn)點(diǎn)勁兒,只這一點(diǎn)點(diǎn)的松勁兒,牛廣芬就把一三輪車的鋼筋嘩地倒在了一輛正在行駛的轎車上。那轎車是一輛黑色的寶馬,哪里禁得住這樣的陣勢,前臉的擋風(fēng)玻璃剎那間就被鋼筋砸出了好幾個放射狀的裂紋,那個鑲在車頭上的藍(lán)白相間的圓牌也被鋼筋生生地撬了起來。車主從副駕駛位置上罵罵咧咧地鉆出來了,他捂著腦袋,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他看著倒在地上的牛廣芬,緩了好長時間才罵道,你他媽眼瞎了呀?你拿我這車當(dāng)回收垃圾的車了吧?牛廣芬揉著被戳疼的手腕不敢看眼前的車主,她把眼光放在車主的兩只皮鞋上,心說車主爺爺呀,你饒了我吧,剛才是我溜號了,我給你擦擦皮鞋吧。牛廣芬這樣想的時候,還真伸出手去夠那雙皮鞋了。車主往后倒著腳步說,你快站起來,別跟我裝死。牛廣芬就站起來了,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個車主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李大江,這之后她把圍巾圍得更嚴(yán)了。李大江指著牛廣芬說,你一個收破爛的配走這個道嗎?你一個收破爛的知道我這車多少錢嗎?你一個收破爛的賠得起我這車嗎?牛廣芬不想喊車主李大江,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認(rèn)自己的老同學(xué),她想賠他些錢就把這事了結(jié)得了。牛廣芬此刻說話的舌頭有些變短,她吭唧唧道,先生,真是對不起,這全是我的錯,我給你、給你賠。李大江說,你賠多少?牛廣芬咬著牙根說,給你賠、賠一千吧。李大江一聽這話,噢地一聲喊了起來,他對著圍上來的人說,你們聽著了嗎?她也不看看我這是什么車,竟好意思說賠我一千,然后他轉(zhuǎn)向牛廣芬,告訴你,你才賠一千?你賠一萬都便宜死你了。牛廣芬一聽一萬,就突然哭出了聲,說,一萬?李大江你饒了我吧。李大江這時把一只耳朵伸向了牛廣芬,愣了下之后說,你別哭,你好好說,你剛才說了什么?再說一遍。牛廣芬就止住了哭說,李大江,你饒了我吧。說完就把自己的頭巾和墨鏡全都摘掉了。

牛廣芬非但沒賠李大江的修車錢,反而被李大江叫上被毀了容的寶馬,吱吱扭扭地拉到醫(yī)院拍了個手腕的x光片。李大江拿著洗出來的片子對牛廣芬說,廣芬你的手腕沒事,骨頭一點(diǎn)問題都沒有。牛廣芬看著片子里自己的手腕,皮肉和筋都被x光照沒了,只剩下了很多骨頭,它們擠挨挨地你咬著我我咬著你,就想這才是人最本質(zhì)的東西呀。他們來到了醫(yī)院的停車場,牛廣芬活動著腕子對李大江說,李大江,多虧碰的是你呀,你還雇工把我的那車鋼筋送到家,你還拉我來醫(yī)院,要是換了別人,不得把我賠個底掉呀。李大江此時望著停在不遠(yuǎn)處的寶馬,有幾個人正在低頭圍著它看,這讓他心疼得咧了下嘴角。這一切都被牛廣芬看在了眼里,牛廣芬說,李大江,現(xiàn)在我是賠不起你了,等我掙夠了錢,會賠你的。李大江說,廣芬看你說哪里話,我咋也不能讓老同學(xué)賠呀。你知道嗎廣芬?在學(xué)校時你是?;?,追你的人那么多,當(dāng)時你連正眼看我一眼都不看,當(dāng)時你若是跟我說想要個汽車玩玩,我一定會立馬給你偷一輛來的,我當(dāng)時都有這個心。李大江說完這話就笑了,牛廣芬也笑了,想自己當(dāng)時的心氣的確很高,學(xué)習(xí)也好,德智體美勞也好,要不是父親在她高考的前一天突然在井下被砸死,說不定現(xiàn)在都是大學(xué)里的牛博士了呢,哪里還像現(xiàn)在這樣整天

揣著一張成人財會中專的文憑滿世界找活計干呢?

寶馬走起來還是吱吱扭扭的樣子,因?yàn)榭照{(diào)被撞壞了,所以車?yán)锏臏囟群芨?。牛廣芬坐進(jìn)去后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兒,就使勁兒地往車門邊靠。李大江嗅了幾下鼻子說,什么味兒呀?牛廣芬不好意思地說,李大江你別問了,是我身上的味兒唄,我起早貪黑收廢品,什么廢品都收,又住在一個黑水河邊,身上哪能沒有味兒呀。李大江就騰出一只手搖起了車上的香水瓶,邊搖邊說,廣芬,上學(xué)的時候,我就偷偷聞過你的味兒,那時你真香呀。牛廣芬在濃烈的香水味兒里正了正身子,看著開車的李大江,像是要把他看回到高中時代。說心里話,在牛廣芬的印象里,只知道李大江是個品學(xué)兼劣的壞小子,英語零蛋,化學(xué)零蛋,其他的印象自然也是零蛋了,可就是這樣—個零蛋家伙,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地產(chǎn)開發(fā)商,都風(fēng)光成一個大金蛋了。

牛廣芬正零蛋金蛋地想著的時候,李大江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下來說,廣芬咱倆到底誰大呀?你是哪年的?咱倆得排個大小了。牛廣芬說,我是毛主席去世那天出生的。李大江說,呵呵,咱倆一年的。也真是巧了,咱倆都是趕上偉人忌日那天出生,我是周總理去世那天出生的,我比你大,我就是你哥了。

兩個人這一路的話題并沒有涉及到現(xiàn)在的事情,因?yàn)榘肽昵暗囊淮胃咧型瑢W(xué)聚會,也都彼此知道一些各自的家庭情況,所以他們兩人的嘴都放到學(xué)生時代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上來了。李大江輕車熟路地把車開到牛廣芬的廢品收購點(diǎn)后,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牛廣芬說,廣芬我剛新?lián)Q了電話手機(jī),你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往這上面打吧。

牛廣芬看著李大江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以后,轉(zhuǎn)身正要開門的時候,有兩個穿制服的男女喂喂地喊起了她來,牛廣芬扭頭一看,認(rèn)識那個男的,是法院執(zhí)行廳的雷廳長,就迎上去說,雷廳,你們找我有事嗎?雷廳長摘下大蓋帽夾在腋下說,牛廣芬,你房子賣得可真快呀,粱百勝在這兒開廢品收購點(diǎn),他一出事你就把房子賣了,他故意傷人,把人家的腎傷壞了,這事你都清楚,現(xiàn)在人家需要治腎,判決書上寫著的那筆罰金你得交呀。牛廣芬說,雷廳,我沒說不交呀,我賣房子就是想交罰金的。雷廳長說,那好吧,那我們陪你去銀行取錢吧。牛廣芬說,不用去銀行,錢我?guī)г谏磉吥兀讖d你們在門外等我一會兒吧。牛廣芬進(jìn)得院子里,來到一垛碼得很好的廢紙殼前,她看到那個女的正扒著門縫往里張望,就喊,雷廳,你們不要往里面看行不?你們這樣看我就沒法拿錢了。雷廳長在外面哈哈笑了起來,說,好好好,我們不看。牛廣芬就轉(zhuǎn)身來到一堆廢飲料瓶子前,她用腳只兩下就踢出來了一個空地,接下來起出幾塊磚,露出了一個木板,掀開木板后,就從一個不大的缸里取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來。牛廣芬看了一眼院門,那兩個法官真的背對著她在看黑水河里的蒼蠅呢,于是便從里面取出三捆錢來。這個缸里眼下就裝著這三捆錢了,起初這個缸里裝著不下八捆這樣的錢,是賣那棟樓房的錢,為了從局子里往外撈梁百勝,牛廣芬不明不白地給人家撒出去了五捆。也沒托到一個狠人能把粱百勝從局子里撈出來。就這樣,這些來路不明的錢很快花在了不明來路上了。

雷廳長接過牛廣芬遞過來的錢說,這錢怎么這么濕呀?你埋地里了吧?牛廣芬說,雷廳你別問埋哪兒了,這是三萬塊,一捆一萬,判決書上寫的那個數(shù),你數(shù)數(shù)吧。雷廳長把錢放在鼻子下皺著眉頭說,啥味兒呀?這錢我沒法數(shù)。牛廣芬說,沒辦法呀雷廳,我就這個條件,你數(shù)數(shù)吧。雷廳長抬眼看了看牛廣芬的廢品收購站后說,這三捆錢你數(shù)過嗎?牛廣芬說,我接手時數(shù)過,以后就沒再數(shù)。雷廳長說,那好吧,我也不數(shù)了,多少都算我賬上吧,我信著你了。

看著法院的人漸漸遠(yuǎn)去后,牛廣芬踢飛了腳下的一個飲料瓶子,心想,我家梁百勝那叫為民除害,我看他傷那小子的腎都是輕的,那小子傷了人家黃花大閨女,你們怎么就不追究呢?一想到這兒,牛廣芬又恨起那個黃花閨女來了。本來這個黃花大閨女在最初做筆錄時承認(rèn)那個男的在馬路邊上非禮她,讓梁百勝看到了出來打抱不平,可到了出庭做證的時候卻改口說她和那男的是戀愛關(guān)系,戀愛關(guān)系他把你往死里打?都把你的胳膊打斷了,哼,你們這叫戀愛關(guān)系?那男的是不是給你改口費(fèi)了?本來我家梁百勝感覺自己還見義勇為呢,可經(jīng)你這么一改口倒好,他不進(jìn)局子去誰進(jìn)局子去!

牛廣芬一個人嘟嘟囔囔地在干著手上的活計,她的動作很大,拾掇柵欄邊上的破銅爛鐵時,就把氣撒在了這些東西上,弄得這些東西一個勁兒地叮當(dāng)亂響。牛廣芬就這樣干了一會兒,力氣也跟著這些東西跑掉了不少,她突然間頓了一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對自己說,我這是何苦呢,因?yàn)榱喊賱俚氖聝焊切┓ü偕鷼?,再怎么著也不能浪費(fèi)自己的力氣呀,我這是犯傻呀我。這樣一想,牛廣芬的動作就小了很多,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膩y響,也就順著廢品收購點(diǎn)的柴門鉆出去不遠(yuǎn),便了無聲息了。

整整一個下午,牛廣芬在礦山機(jī)械廠的工地上收了四車廢鋼筋,她就把這些鋼筋擺在了靠收購點(diǎn)一側(cè)的馬路邊上。城管開著面包車已經(jīng)來了一次,城管第一次來時,其中一個頭兒說,趕快把這堆破爛弄走,別等我們第二次來,到那時就沒有你的好果子吃了。牛廣芬打心眼里非常清楚城管都在管什么,他們管的都是些有關(guān)最底層老百姓的生計問題,這些生計問題跟這個城市的市容市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于是牛廣芬說,大爺們呀——牛廣芬剛吐出這幾個字,就被這個城管頭兒喝令道,你扯什么扯?你別跟我們來這套彎彎繞,我們這是在文明執(zhí)法,我們這是在警告你,你必須在下班高峰前把這堆破爛弄走!牛廣芬回頭看了一眼廢鋼筋,的確有侵道的嫌疑,不過這種嫌疑并不大,鋼筋頭剛剛伸出馬路牙子,而在這個城市的錐子尖,又不是車輛高峰時期的壅堵路段,不過人家提出一次警告,畢竟比以前強(qiáng)多了,若像以前,注定又嘩啦啦打得不可開交了。于是牛廣芬便改了口吻說,城管同志們呀,請你們放心,我馬上把這些破爛弄走。

看著城管的面包車一溜煙地走了,牛廣芬就掏出手機(jī)想打給橋北的鑄鋼廠,她知道那個鑄鋼廠里有個兩噸容量的鋼爐,肚子空空地正張嘴等著吃她的貨呢。手機(jī)上的鍵子剛摁到一半,就突然響起了鈴聲,把個牛廣芬嚇了一跳,一看號碼是利寶幼兒園的,就想大丫肯定又惹出什么事兒來了。電話接過來了,牛廣芬聽到了一個阿姨的聲音,你家大丫發(fā)高燒了,快來接她回家吧。

牛廣芬把蔫頭耷腦的大丫從利寶幼兒園直接背到了社區(qū)診所,在大丫的一陣哭鬧聲中給她扎上了點(diǎn)滴。不一會兒,大丫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那只扎著點(diǎn)滴的小手時不時地抽動一下,牛廣芬看在眼里,嚇得怕滾了針,便抓著大丫的腕子一刻也不敢松開。點(diǎn)滴管里的藥水一滴緊跟著一滴,這種向下的滴速,好像是推著診所墻上石英鐘的秒針一起在走,它們趨于同步,這讓牛廣芬看在眼里,就把那高高吊起的一瓶子藥水,想象

成了古代計時用的沙漏,接著便自言自語起來,滴完這些,得需要幾個時辰呢?

這樣一叨咕,牛廣芬自然就想起了還堆在馬路邊上的那些廢鋼筋來,看樣子到下班高峰,這瓶子藥水可能滴不完了,于是便騰出一只手開始調(diào)整起點(diǎn)滴管上的控制輪來,她想讓瓶子里的藥水趕在城管說的下班高峰前,快點(diǎn)滴到大丫的體內(nèi)。牛廣芬上上下下地調(diào)整了一陣后,見點(diǎn)滴管里藥水的滴速剎時快了起來,都走到了秒針的前頭,便嗷地一聲說,這可不行,這滴得也太快了,大丫會受不了的。于是就手忙腳亂地又調(diào)回了原來的滴速。

牛廣芬始終惦記著她的廢鋼筋,想如果被城管收了去,自己可是連本帶工地全賠進(jìn)去了,還是接著給鑄鋼廠打個電話吧。

在牛廣芬焦急的期待中,大丫的點(diǎn)滴終于打完了,抬頭看看石英鐘,正是這個城市的下班高峰時刻。牛廣芬背著大丫剛走出診所,就接到了鑄鋼廠的電話,電話里說,你的廢鋼筋我們拉不走了,城管不讓我們拉,他們正往自己車上裝呢。牛廣芬一聽,感覺自己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就開始攔了出租車。

回到廢品收購點(diǎn),牛廣芬看到城管的鏟車已把最后一堆鋼筋撮進(jìn)了一個翻斗車?yán)?,整個路面已經(jīng)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堵了起來,以往本來經(jīng)過這里不多的車輛,現(xiàn)在也排起了長隊(duì)。有個司機(jī)下車來跟城管頭兒理論為什么占道?那個城管頭兒指著廢品收購點(diǎn)說,為什么占道跟我們說不著,我們這是在清道,清理這堆廢鋼筋,你非要問為什么,請你去找那兒的主人問去。牛廣芬這時來到這個城管頭兒跟前說,問什么?我就是那兒的主人,我回來了。城管頭兒說,你回來得正好,這個司機(jī)問你為什么占道呢。那個司機(jī)插嘴對城管頭兒道,我現(xiàn)在是在問你們?yōu)槭裁凑嫉?你們整兩臺車,現(xiàn)在占沒占道?城管頭兒突然口氣強(qiáng)硬起來,占了,怎么著吧?告訴你是她先占了道我們才占的,我們這是在執(zhí)法知道不?司機(jī)看城管頭兒耍起了橫,就說,你們呀,怎么說你們呢,執(zhí)法要在方便群眾的前提下執(zhí)法知道不?你們好好看看你們現(xiàn)在怎么個執(zhí)法?就執(zhí)這個屬樣子?司機(jī)扔下話就想走,可城管頭兒不干了,就沖過來拉扯司機(jī)。牛廣芬把大丫往肩上掂了掂后站到了他們的中間,對城管頭兒說,城管大爺呀,你消消氣,別為我的事兒吵了,是我占道了,我錯了行不?放他走吧。城管頭兒就松開了抓著司機(jī)的手說,你小子聽聽,是我們錯了還是她錯了?你這個刁民。牛廣芬擋著城管頭兒讓司機(jī)抽身而去后說,城管大爺呀,求你們把這些鋼筋拉到鑄鋼廠去吧,我給你們雙倍的運(yùn)費(fèi)行不?城管頭兒突然嘻嘻笑了起來,說,你別大爺大爺?shù)?,你是我大爺,大爺你這是違章占道,我們把你這堆破爛沒收了。牛廣芬問,說沒收就沒收了?城管頭兒說,我們曾警告過你一次,你不行動,沒辦法就沒收唄。牛廣芬說,不是我沒行動,當(dāng)時我孩子病了,我得陪她打點(diǎn)滴,就耽誤了一點(diǎn)時間。城管頭兒沖翻斗車司機(jī)喊了聲開車后對牛廣芬說,你別跟我解釋這些,沒用。

眼看著翻斗車開走了,牛廣芬就堵在城管頭兒上車的門前說,你們沒收了,我認(rèn)了,那你們得給我開個收據(jù)吧。城管把住車門說,收據(jù)沒有。那打個白條子行不?城管頭兒又突然嘻嘻笑了起來,我說大爺呀,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兒呢,你想過去分地主老財們的浮財,誰給他們打白條子了?說完一下子就把牛廣芬拽到一邊,鉆進(jìn)了車?yán)铩?/p>

牛廣芬背著大丫被拽得踉蹌了幾步后站定,看著遠(yuǎn)去的城管車,心說,我是哪年哪月的地主老財呀?

現(xiàn)在,大丫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哭鬧,當(dāng)牛廣芬把她放在那張很窄的破沙發(fā)上之后,就一歪身子順勢躺了下來,然后瞇著一雙眼睛在看眼前的一切。牛廣芬摸著大丫的臉蛋,這臉蛋被燒得紅撲撲的,像是擦了一層胭脂般。這可咋辦呢?牛廣芬就開始問了起來,丫丫你吃豬肝嗎?大丫搖頭。丫丫你吃蛋炒飯嗎?大丫搖頭。丫丫你吃燕都火腿嗎?大丫搖頭。牛廣芬問了好幾樣大丫最愛吃的東西,到后來都換來了搖頭,她嘆了口氣,最后問:大丫你吃冰激凌嗎?大丫就稍稍睜大了一雙眼睛,點(diǎn)起頭來。

大丫一連吃了兩個冰激凌,當(dāng)再要去夠牛廣芬手里的第三顆時,小手都抖了起來。牛廣芬看到大丫不僅小手抖了起來,就連小身子也跟著一起抖了起來,便說,丫丫你不能再吃了,你都把自己吃冷了,再吃就吃成一根棒棒冰了。可大丫不干,還是一個勁兒地在伸手夠,牛廣芬索性就把手里的冰激凌吃了起來,吃到只剩下一個空空的錐筒后才遞給了大丫。大丫攥著錐筒一撇嘴,哭聲就悶在嗓眼里開始打起旋來。

都說小孩子不藏病,這話一點(diǎn)不假,到了第三天早上,大丫一覺醒來,又開始活蹦亂跳起來。牛廣芬在黑水河升騰起的霧靄里看到眼前的這一切,就感覺大丫的身體真棒,心想在這么個長年散發(fā)著腐臭氣味的環(huán)境中,大丫還能好得這么快,這就是老天給我們娘倆的造化呀。牛廣芬開始雙手合十沖老天拜了幾拜。

其實(shí)六月末的老天,在早晨的時候往往很純凈,它就像一塊碩大無比的鏡子,平展展地罩在這個城市的上空。露珠們一粒粒地掛在黑水河兩邊灌木叢的葉片上,如果趕上沒有風(fēng),再加上從黑水河里蒸發(fā)上來的水汽量大味足,那么它們就會變得顆粒飽滿,一時半會兒不被太陽曬癟。每每這樣的早晨,總會引來這個城市愛好攝影的人們,他們戴著口罩,端著長槍短炮咔咔咔地一通猛拍,然后在隔一天的這個城市的晚報上,就會出現(xiàn)幾幅有關(guān)黑水河畔的很精美的圖片,這些精美的圖片一點(diǎn)都不散發(fā)著腐臭的氣味,人們可以吃著早餐或晚餐,用手指點(diǎn)著照片上黑水河的景致。而晚報則會在不長時間,就變成廢紙到了牛廣芬的手里,當(dāng)她看到上面的圖片時,常常是要捂起鼻子的,她看著那照片上面,有自家門外黑水河熟悉的地形和灌木叢,同樣也有鉆進(jìn)自家門里的揮之不去的腐臭氣味。

現(xiàn)在,牛廣芬領(lǐng)著大丫就倚在門口看攝影家們在拍黑水河,攝影家們瞻前顧后、貓腰撅腚的樣子,令她偷偷地想笑,心想這是一群什么人呢?愿意在臭氣熏天里拍照。牛廣芬試著問一個跟自己差不多歲數(shù)的肥胖眼鏡男人,這里有什么好拍的?這個眼鏡男人戴著口罩悶聲悶氣地說,這里有田園味道哇。牛廣芬心里罵道,去你媽的田園味道吧,我滿鼻孔全是臭烘烘的味道,你還哇呢,你不哇哇吐呀?瞧你那營養(yǎng)過剩的熊樣兒,假如你能堅(jiān)持在這兒住上一天,我都敢把牛姓改跟你姓信不?純你媽吃飽了飯撐的。

正在牛廣芬氣咻咻的時候,這個眼鏡男人說話了,他開始自報起了家門,我是咱市搞對外宣傳的,專門做提升咱市在外面知名度的工作,干脆這么說吧,我干的就是對外忽悠咱們城市那活兒的~聽明白了嗎?牛廣芬點(diǎn)起了頭。眼鏡男人接著說,我們想出一本反映咱們城市撤縣建市二十五周年的畫冊,從多角度看咱們這座城市的喜人變化,你們娘倆配合下我行不?牛廣芬說,咋配合?眼鏡男人說,你們娘倆就站在這條河邊,趁著霧氣繚繞、光線清楚,拍幾張市民休閑照。牛廣芬牽著大丫說,哦,我們就是市民了唄?

眼鏡男人對對對了一通后說,你們娘倆站到河邊可以嗎?牛廣芬說,可以是可以,可我要問你。我們娘倆現(xiàn)在是模特不?眼鏡男人說,對對對。是模特你應(yīng)該付我們錢的,何況這兒的味兒你也不是沒聞到,我們娘倆在頂著味兒給你當(dāng)模特呢。眼鏡男人說,你要多少錢呀?牛廣芬咬了下后槽牙說,給我二十塊吧。眼鏡男人聽完一下子從兜里掏出一張五十塊的,說,給你,不用找了。

牛廣芬接過這張綠票子來,很是意外,就對眼鏡男人心說,剛才罵你那些話我收回了,于是牽著大丫走在了黑水河邊。她們娘倆隨意地走著,有時還假模假式地做著各種沾花惹草的動作,這讓那個肥胖的眼鏡男人拍起照來很興奮,直拍到大丫受不了黑水河的味兒,哇哇地惡心起來才住手。牛廣芬捂著大丫的小嘴對眼鏡男人說,對不起,我家大丫堅(jiān)持不住了。眼鏡男人往回倒著相機(jī)里的片子,邊看邊說,拍得也差不多了。牛廣芬也湊上去看了起來,看了會兒說,這河里的水是黑色的,放到畫冊里能行嗎?眼鏡男人說,沒事兒,我把這些片子輸進(jìn)電腦里,再通過特技一鼓搗,黑水就變成白水了,放心吧。眼鏡男人說完這話,又瞄上了牛廣芬的廢品收購點(diǎn),看著簡易房門上釘?shù)钠颇景遄雍推朴蜌旨垼粗宽斏箱伒钠剖尥?,看著一扇窗戶上蒙的破塑料布,似乎一下子又來了靈感,說,讓我拍拍你的家吧。牛廣芬說,我家有什么好拍的?里里外外全都是破爛。眼鏡男人說,這不正好反映二十五年前咱們城市的原貌嗎?我用黑白效果,一下子就能把你家拍回到二十五年前。牛廣芬就牽著大丫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心說,你拍吧,你就是把我家拍回到萬惡的舊社會,我也不管了,隨你便吧。

大丫一上幼兒園,牛廣芬收破爛的工作又可以開始步入正軌了。也許是活干習(xí)慣了的緣故吧,這幾天沒出去收破爛,牛廣芬渾身上下便感覺很緊,好在其間還有零星收破爛的人把東西送到她的點(diǎn)兒上,還讓她活動活動身子,否則她閑著沒事兒,不知咋難受呢。

現(xiàn)在的牛廣芬推起三輪車來,那從軸承處傳出來的吱吱呀呀的響動,讓過路人常常擰著脖子看過來,可她并沒有感覺什么不適,反倒心說,這也不錯,省卻掉自己吆喝的聲音了。

牛廣芬走了好幾棟居民樓,才收來一臺舊電視和兩臺舊洗衣機(jī)??纯慈嗆嚿线€有空地兒,她就把車推到了福典人家,這是個富人小區(qū),她知道住在這個小區(qū)里的人喜歡喝酒,全世界的酒好像是專門為這個小區(qū)準(zhǔn)備的,只要她一站在這個小區(qū)里,各色空酒瓶子馬上就會從各個樓口跑出來。今天更是個例外,小區(qū)里的保姆們不一會兒就把空酒瓶子堆了滿滿一車。

牛廣芬推著這車破爛往家里走,這車破爛掙的錢遠(yuǎn)不如一車廢鋼筋的零頭。一想到那幾車被城管沒收的廢鋼筋,牛廣芬的心就哆嗦起來,那可是我兩千來塊錢的本錢呀,就這樣讓他們沒收了,連個白條子也不給打。牛廣芬正低頭推車的時候,就聽有人“收破爛的收破爛的”在喊,她本能地抬起頭,看見一個飯店的門童正在向自己招手,門童的身后,擺了好幾垛一人多高的廢紙箱殼。

此時已接近中午,食客們陸陸續(xù)續(xù)地正往這里集結(jié)。牛廣芬看到那天沒收她鋼筋的城管的面包車也停在了這個飯店的門前,于是就把三輪車靠在了城管車的旁邊,下意識地踢了城管車一腳后,進(jìn)到了一樓的大廳。

因?yàn)榻?jīng)常來收廢品,牛廣芬已經(jīng)跟這個飯店的大堂經(jīng)理很熟悉了,在講好了外面廢紙箱殼的價錢后,牛廣芬說,李經(jīng)理,還有沒有別的破爛,我?guī)湍闶岸奘岸?大堂經(jīng)理聽牛廣芬這么一說,就高興起來,我正愁人手不夠呢,你去樓上樓下沒有顧客的包房轉(zhuǎn)轉(zhuǎn)去,幫我揀些空酒瓶子、飲料瓶子什么的,最好是幫我再搞下那些包房的衛(wèi)生,撿出來的瓶子不管多少,白送你就是了。牛廣芬樂得馬上就答應(yīng)了下來。

在二樓,牛廣芬剛拾掇完第三個包房,就已經(jīng)揀了滿滿一編織袋各類瓶子,她把袋子拖到走廊里,正準(zhǔn)備哈腰背起它下樓的時候,無意間從一個虛掩的門里聽到了一些話,這些話像是有什么定身法,一下子就把她定在了原地。牛廣芬就用這個被定住了的姿勢,通過虛掩的門看到了里面的一個人。正是管她叫大爺?shù)哪莻€城管頭兒,那個城管頭兒側(cè)對著她跟桌上的人說,這頓酒其實(shí)是那個收破爛的娘們請的。牛廣芬一聽到這話,就把身子撤回來貼在了門邊,接著聽城管頭兒說道,把那娘們的鋼筋處理了后,本想第二天就喝酒,可是人齊馬不齊,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這個等呀,直等到今天才喝上,來,各位舉起杯來干一個。包房里的杯碰得叮當(dāng)亂響,包房外的牛廣芬氣得眼前金星亂冒,心想我那辛辛苦苦收來的鋼筋,就被你們一頓酒給喝沒了,你們還是人嗎?牛廣芬越想越氣,突然抱起編織袋沖進(jìn)包房,沒等里面的人反映過來,嘩地將瓶子撒在了酒桌上,一些瓶子順勢砸進(jìn)了湯菜中,汁液剎那間濺得滿桌子都是。

人們被牛廣芬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個個從椅子上跳起來往后躲閃。剛才說話的那個城管頭兒往下抖著粘在前襟上的肉片,沖牛廣芬罵道,你他媽干什么?哪來的瘋子?牛廣芬拍了拍手說,怎么罵上人了呢?不認(rèn)識了?你不叫我大爺了?大爺我供著你們的吃喝還挨罵,太不厚道了吧?經(jīng)牛廣芬這么一說,那個城管好像一下子就想起來了,怔在那里不知該說什么了。這時有人說,打110,把這個潑婦抓進(jìn)局子去。還有人說,打120,把這個潑婦抓進(jìn)精神病院去。牛廣芬笑啊呵地說,你們打啥零我都不怕,我只要打個舉報的電話就能搞定你們,還讓我把話再說明白嗎?整個包房就這樣突然靜了下來,幾秒鐘過后,那個城管頭兒打破沉默對身邊人說,我們走,這桌酒席讓她一個人享用吧。

牛廣芬想把事情搞大的愿望落空了,到最后還被這個飯店的老板狠狠訓(xùn)了頓。老板氣得一點(diǎn)都聽不下牛廣芬的解釋,并當(dāng)著她的面對大堂經(jīng)理說,今后對這個人,永遠(yuǎn)禁止入內(nèi)。

不過牛廣芬還是一路美滋滋地推著三輪車回到了家里,雖然斷了那個飯店的生意,可她卻為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一想到這兒,她甚至在卸下車上的廢品時,唱起了好長時間都不曾唱過的《今天是個好日子》。

牛廣芬拆完了兩臺洗衣機(jī),把一些零件分門別類歸好了后,開始拆起那臺舊電視來,她只用錘子輕輕一敲,就把機(jī)殼敲碎了,她想找里面的集成電路板和銅線圈,還沒找到它們,眼神就被一包東西吸引了過去。這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號牛皮紙信封,封口被兩個訂書針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牛廣芬拿在手里掂著,看信封的形狀,便脫口說出了一個錢字。牛廣芬吹著信封上的灰塵把它打開了,里面果然是一摞錢,一查整整八千塊。比我那天被人家沒收的廢鋼筋錢還多出好幾倍來,這些錢我得收多少個月的破爛才能掙回來!還是蒼天有眼呀。牛廣芬嘩嘩地抖著這八千塊錢在自言自語,城管呀,你們揀個大便宜了,老娘我不愿意跟你們生那鱉氣了,老娘我本想打電話寫信告你們,現(xiàn)在不想打了也不想寫了,要不是我手頭上有這八千塊,哼,你們就瞧好吧。牛廣芬看著身邊的這臺舊電視,回憶著收它時的情景,那是在順

德小區(qū)里,一個瘦女人領(lǐng)著她打開了一間倉房,兩個人從里面把它抬出來后,瘦女人當(dāng)著她的面踢了舊電視一腳說,我讓你把它送給農(nóng)村的窮親戚,我給你賣了看你送啥。牛廣芬問,你說的你是誰呀?瘦女人說,我家老爺們兒,這電視還能看,他想把它送人。牛廣芬一下子就知道了這個女人的脾氣跟她的體重一點(diǎn)都不相符。

回憶完當(dāng)時的情景后,牛廣芬突然變得手忙腳亂起來,想那個瘦女人或她家爺們兒,假如找上門來看見這臺舊電視咋辦?物證在這兒,錢卻沒了,跟他們費(fèi)口舌犯不上呀,還不如讓這臺舊電視直接消失呢。接下來三下五除二,牛廣芬真的就讓這臺舊電視消失在了一堆白灰袋子當(dāng)中。

太陽還在西邊的天上猶猶豫豫往下沉的時候,大丫就牽著牛廣芬的手花呀草呀小兔子呀什么的唱了起來。這一唱把個牛廣芬唱得心花怒放,就問大丫,今天學(xué)哪幾個字了?大丫唱著說,雞鴨鵝。會寫了嗎?大丫唱著說,不會寫。牛廣芬就笑著拍起大丫臉蛋來,然后指著路邊的一個燒烤店說,不會寫沒關(guān)系,媽媽領(lǐng)你吃完羊肉串就會寫了對不?大丫唱著說,不對。牛廣芬聽到這話,掛在臉上的笑就變得有些僵硬起來,心說這丫頭算是聽不懂中國話了。

娘倆吃完燒烤回到了廢品收購點(diǎn)后,大丫從書包里掏出田字格來嚷著要寫雞鴨鵝,牛廣芬樂得開始給大丫放桌子搬凳子,她看著大丫在一筆一筆地寫著字,就說,丫丫,你這雞鴨鵝寫得也太大了,都把它們寫出格了,往回收收筆吧。大丫用鉛筆戳著田字格嫩嫩地說,這不是格子,是籠子,我要把雞鴨鵝全都放出來,讓它們到地里找羊肉串吃去。牛廣芬聽大丫這么一說,就嘎嘎嘎笑了起來。

牛廣芬的笑聲是被一個人打斷的,那個人邊推著柴門邊喊里面有人嗎?起初牛廣芬還以為來人是往她這個點(diǎn)上送破爛的,待打開柴門一看,見一個男人正搓著一雙手不停地在跺著腳,好像他呆的那塊地方是個寒冷的冬天一樣。

男人并沒有跟牛廣芬說話,只是滿臉焦急,一個勁兒地抻著脖子往柴門里望。牛廣芬說,你有事呀?男人說,可不咋的,我下班后一連跑了好幾個廢品收購點(diǎn),找我老婆上午賣的一臺舊電視,她沒經(jīng)過我同意就把那臺舊電視賣了,我還想送給農(nóng)村親戚呢。你今天收過舊電視嗎?牛廣芬聽完男人的話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心想藏錢的人終于找上門來了,還是我有先見之明吧。牛廣芬便有些得意地倚住柴門說,沒有呀,我今天就收了兩臺破洗衣機(jī)和一些破爛瓶子??粗腥税胄虐胍傻难凵?,牛廣芬接著說,不信你就進(jìn)來看看吧,看有你的電視沒有。男人說,對不起,那我就進(jìn)去看看吧。男人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看到自己的那臺舊電視,就站在那堆白灰袋子跟前長嘆短噓起來,唉,不找了,找到又能怎樣?牛廣芬說,一臺舊電視,也值不了幾個錢,送不成親戚就不送唄。男人說,唉,你不知道呀,那臺舊電視里藏著我的私房錢呢,整整八千塊呀,準(zhǔn)備留給我老媽辦理后事用的。牛廣芬問,你怎么亂藏錢呢,啥地方都藏呀?男人說,沒辦法,我老婆把錢看得太緊,我這邊的爹媽得不到她一分錢,我不藏行嗎?老媽肝癌晚期,老爹又是癱瘓?jiān)诖玻儒X用,卻被我弄丟了,男人說著說著就濕了一雙眼睛,老爹剛給我打來電話,說老媽看樣子要不行了。牛廣芬的心情被男人的這番話突然弄得濕漉漉起來,她看著男人走向柴門,帶走的抽泣壓在喉嚨里,像是要把喉嚨擠裂一般。當(dāng)那個男人轉(zhuǎn)身帶上柴門準(zhǔn)備走時,牛廣芬突然說,你等一下。

牛廣芬把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遞給了男人,說,剛才我跟你撒了謊,今天上午我收了你家的舊電視,拆開后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信封,這里面確實(shí)有八千塊錢,我分文沒動。男人接過錢,終于把抽泣變成了哽咽,到最后哇地一下沖牛廣芬哭了出來,大姐呀,你真是個好人,我怎么感激你呢??蘼曋校腥藦男欧饫锬贸鲆晦X來,也沒查是多少,就往牛廣芬的手里塞。牛廣芬擋了一會兒,見擋不住,就從這摞錢里抽出一張來,說,這是我收你家舊電視的一百塊錢,我留下了,說完又抽出一張來,這是你想對我表達(dá)的心情,我也留下了,剩下的我就不要了,你快拿著孝敬你爹媽去吧。

看著男人遠(yuǎn)去的背影,牛廣芬想自己這一天過得真有意思,看上去都有些荒唐了,掀了人家的酒桌子,白白到手的錢還沒捂熱又還給了人家,呵呵,還說自己不生那鱉氣了呢,這八千塊錢沒了,那鱉氣生還是不生呢?牛廣芬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廢鋼筋來。

在一群不知名的夜蟲開始圍著一盞亮起來的路燈繞圈時,黑水河便隱在暮色中了,可黑水河臭烘烘的味兒卻沒有隱在暮色里,反而趁著暮色更加四處游蕩開來,它擠開廢品收購點(diǎn)的柴門,擠開這扇簡易房的窗子,鉆進(jìn)了牛廣芬的鼻孔里。而睡在那張窄沙發(fā)上的大丫,則時不時地在用小手揉著自己的鼻子。牛廣芬躺在床上看著眼前的一切,心說又刮東南風(fēng)了,一刮東南風(fēng)把這味兒就吹過來了,我們娘倆就開始遭罪了。牛廣芬起身把窗戶關(guān)上,簡易房里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即使是調(diào)高了風(fēng)扇的檔位也不管事兒,不一會兒,大丫便睡出了滿腦門的汗來。牛廣芬弄條毛巾蘸上涼水,把大丫脫了個精光后就給她擦了起來,邊擦邊想,要是能造個密封好一點(diǎn)的小屋就行了,安上空調(diào),再放上一張大床,我們娘倆就睡得舒服了,就不遭這個罪了。這樣想著的時候,牛廣芬的汗就下來了,她索性把自己也脫個精光擦起了身子來。

天氣是越來越熱了,整個遼西地區(qū)就像是一籠蒸屜擱在了炭火上烤一樣,把這上面所有的活物烤得沒精打采的。牛廣芬現(xiàn)在也懶得走街串巷出去收破爛了,就是出去也不容易收上來,家家戶戶都躲在空調(diào)房里避暑呢,哪還有精力去翻箱倒柜拾掇垃圾?

一天早上,牛廣芬送走了大丫,閑來無事,就端詳起了梁百勝給自己留下來的這個廢品收購點(diǎn),自打搬進(jìn)來到現(xiàn)在,她還從沒有仔細(xì)看一眼這個呈不規(guī)則形狀的院子呢。在這個用破木板破水泥板七扭八歪圈起來的院子里,場地的正中央擺著一個大大的臺磅,整個臺磅都被雨水澆得泛起了銹色,變得跟墻邊的那堆廢鐵沒什么兩樣,牛廣芬就琢磨起來,怎么回事呢?這個點(diǎn)兒的規(guī)模雖說是小些,還夠不上站,可它輻射的功能也不小呀,方圓兩公里的范圍,圈進(jìn)來好幾個小區(qū),獨(dú)獨(dú)只有我這么一個點(diǎn)兒,占了這么大的天時地利,怎么就缺人和呢?怎么就沒有人往我這兒送廢品呢?怎么就自己整天推著三輪車出去跑呢?都白瞎了這個點(diǎn)兒了。牛廣芬又盯起了場地中央的那個臺磅,盯著盯著便盯出一個疑問來,她知道這個臺磅曾被梁百勝禍害得面目全非,起初他在秤砣上做手腳,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又開始在秤桿上做手腳,又被人發(fā)現(xiàn)了,到后來就在臺磅底部做起手腳來,可結(jié)果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就這樣做來做去,把送廢品的人全都做走了。這是不是梁百勝的原因呢?牛廣芬這樣一想,馬上就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答復(fù),沒別的原因,就是他這個奸商用秤桿子撅人的原因,把好好的一攤買賣撅得什么都不是。到現(xiàn)在讓我一個人白天拼死拼活地忙,晚上大人孩

子還睡不成一個好覺。梁百勝呀梁百勝,你這樣做缺不缺德呀你?牛廣芬一邊罵著一邊把那些做了手腳的秤砣一個個地撇進(jìn)了廢鐵堆里,我本想攢些錢去監(jiān)獄看你,這下可倒好,攢下錢我還得重新買臺磅呢,梁百勝,你小子在監(jiān)獄等著我看你去吧。牛廣芬罵完了之后,心里感到舒服了些,可一想梁百勝平日里對自己的好處,特別是一沖動就好打抱不平,心里又開始難受起來,梁百勝呀,你倒底是個什么人呢?你在里邊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吧,等有了錢,我馬上就看你去。

可眼下錢從哪里來?牛廣芬看著滿院子的廢品,心想就是都把它們賣了,也湊不夠一個新臺磅的錢呀。找李大江去借?咋好意思沖人家張嘴,還差人家一塊寶馬車的擋風(fēng)玻璃呢。牛廣芬思來想去,一下子又想到了那堆廢鋼筋,那堆廢鋼筋假如自己賣了的話,連本帶利是能買一個新臺磅的,可他們就這樣給沒收了,他們連個白條子都沒給我打,有他們這樣執(zhí)法的嗎?不行,看樣子這鱉氣我是要生定了,我不能白白把錢扔給他們,就是為了我的新臺磅,我也要告他們?nèi)ァS谑桥V芬抄起電話就給114撥了過去,她查到了一個舉報電話后,往里打了好幾遍也沒有人接,就找來一張紙開始寫起舉報信來。心說,就是我把錢要不回來,我也不能讓你們這么消停了。

牛廣芬感覺自己把舉報信寫得文采飛揚(yáng),里面的詞兒個個像活蹦亂跳的黃鼠狼能叼住雞嗉子一樣,叼得很緊,拽都拽不下來。她美滋滋地在落款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后,在還沒寫完日期的當(dāng)口,就聽到柴門外響起了一連串的汽車?yán)嚷暋?/p>

來人是李大江。牛廣芬掐著那張舉報信迎上去說,李大江你怎么來了?這不是你來的地方。李大江捂著鼻子進(jìn)到院子里說,熏死我了,快給我找個涼快點(diǎn)的地兒,我跟你商量件事兒。牛廣芬就笑了,你看看我這院子,哪里有你想要找的涼快地兒?李大江滿院子撒目一下說,那就上我車上說吧。

牛廣芬跟李大江一進(jìn)到車子里,就像是進(jìn)到了一個清涼世界,一下子就感慨萬千起來,還是你們富人會享受呀。李大江說,廣芬你說哪兒去了,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享受嘛。牛廣芬說,唉,我怎么就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呢?出門有空調(diào)車,入戶有空調(diào)房,冬天凍不著,夏天熱不著,這待遇多美呀——李大江打斷了牛廣芬的話說,廣芬你跟我干吧,保證不出兩年就讓你有空調(diào)車空調(diào)房,開這個廢品收購點(diǎn)累死累活你一年能搞多少錢?錢沒搞來多少還把你身上的香味搞沒了,不劃算。說到這里,李大江沖牛廣芬瞇起眼睛嗅了幾下鼻子,你知不知道,我是最愿意聞你身上的香味了。牛廣芬說,李大江瞧你那流氓烘烘的樣吧。李大江便收住了自己的壞笑,一臉莊重地說,廣芬咱不開玩笑了,咱言歸正傳吧,在我印象里你好像是學(xué)過財會吧?牛廣芬嗯了聲說,我只是在成人中專學(xué)了那點(diǎn)東西,那時候的廠子都不怎么正規(guī),也就正好成全了我。李大江說,好,這就足夠用了,我一個私人企業(yè),也不怎么正規(guī)。牛廣芬說,李大江,你企業(yè)都做得這么大,你得往正規(guī)上奔呀。李大江把身子往車靠背上猛地一仰,突然罵了起來,我他媽沒法奔正規(guī),上面有那么多狼盯著我,你咬一口他咬一口的,我奔什么正規(guī)呀?我只能用非正規(guī)手段辦我的非正規(guī)企業(yè),沒辦法。牛廣芬看著李大江的煩躁樣,就想真是什么階層的人就有什么樣的苦惱呀。這時李大江說,廣芬我用非正規(guī)手段搞來了一個七十多公里的主體礦山,我要開個采選合一的鐵礦,眼下就缺你這樣的人手,跟我一起干吧。牛廣芬指著自己的廢品收購點(diǎn)說,跟你干?那我的活兒怎么辦?我正想買個新臺磅也準(zhǔn)備大干呢。李大江說,廣芬你先別著急,我現(xiàn)在是前期準(zhǔn)備階段,需要個把月的時間才能跑下各種手續(xù)來,你先干你的,到時候我找你的時候你就把這個點(diǎn)兒轉(zhuǎn)包出去不就完了嗎?牛廣芬想了想說,這樣也行,不過咱倆丑話說在前頭,轉(zhuǎn)包不出去你可得賠我損失呀。李大江哈哈大笑起來,說,就你那點(diǎn)小損失,我并一并手指縫就給你補(bǔ)回來。好呀,那就這么定了!牛廣芬旋即開起了車門,李大江,我也不留你了,我還有別的事呢。李大江看著牛廣芬在車門上東摁一下西扳一下的動作,就說,什么事兒這么急?連讓我請老同學(xué)出去搓一頓的機(jī)會都不給?牛廣芬就抖起了手上的那張信紙說,不瞞你說,我要去郵局寄舉報信。李大江把車門偷偷摁到了鎖檔問,舉報誰呀?牛廣芬沒好氣地說,城管。李大江接著問,哪個城管?

牛廣芬向李大江說完了原委后,便開始描述起了一個城管的頭兒來,比如這個頭兒說話的神態(tài)、抽煙的姿勢和指揮手下人的那些劈手動作等等,當(dāng)她還沒具體說到這個城管頭兒長相如何時,李大江突然喊了起來,我操,我小舅子大寶痣。牛廣芬歪著脖子問,你小舅子?李大江邊掏著電話邊說,我一個表小舅子,肯定是他,他好干這個事兒。接下來李大江就跟電話那頭嚷了起來。牛廣芬聽著李大江的口氣很強(qiáng)硬,吧吧吧一個勁兒地沖對方嚷,就聽他一個人的了,直聽到他最后說,沒收人家鋼筋賣了多少錢趕緊給人家退回去。

李大江掛斷電話喘勻了氣后對牛廣芬說,我沒猜錯吧?就是他,這個大寶痣,他說馬上到你這兒來。牛廣芬舉起大拇指說,李大江你真有力度,我算是服了你了,我當(dāng)時都管人家城管叫大爺了,看樣子以后我得管你叫爺爺了。李大江笑起來說,那是你愿意叫,他在我眼里孫子都不是,他現(xiàn)在的工作還是我花錢托門子給調(diào)進(jìn)去的呢,他跟我不好使不行。牛廣芬就要撕手上的那張紙,說,看來我不能舉寶志大爺?shù)膱罅恕@畲蠼话褤屵^那張紙來說,先別撕,當(dāng)著他的面再撕也不遲,你剛才說他是寶志大爺?牛廣芬點(diǎn)了下頭。李大江說,哈哈,他不姓寶,姓冷,大寶痣是他的外號,他尾巴根子上長了塊雞蛋大的黑痣。李大江的語氣突然壓了下來,指著倒車鏡里的一個面包車說,大寶痣來了。

在經(jīng)過了一系列還錢、撕信、道歉、解釋等尷尬場面后,在李大江的車子里,輕松的氣氛漸漸占據(jù)了上風(fēng),姐夫與小舅子間、同學(xué)與同學(xué)間開始逗起了話來。逗了一陣過后,李大江對牛廣芬和大寶痣說,此刻,我想用一句話來表達(dá),你們之間是一片烏云散去鳥,散去鳥。整個車子里充滿了一片笑聲,牛廣芬笑著笑著突然說,李大江,你別鳥鳥鳥的了,我還要出去收廢品呢,快給我開門。

當(dāng)牛廣芬把一個嶄新的臺磅擺在院子中央的時候,日歷也快要把整個七月翻過去了。那天牛廣芬用白漆把柴門外寫著百勝廢品收購點(diǎn)的一塊木牌子涂了兩遍,看看都遮嚴(yán)實(shí)了后,開始掐著一支板筆在那上面寫起廣芬廢品收購點(diǎn)來,她想把梁百勝留在這個收購點(diǎn)的痕跡全都抹去,重打鑼鼓另開張。她還在這塊木牌子旁邊又掛了一個很大的牌匾,牌匾是專業(yè)制作的,上面寫著類似廣告語的兩行字:全新臺磅,公平交易,廣芬廢品收購點(diǎn)歡迎您來!

可是牛廣芬在把這些事情做完了之后,又過去了很多天,并沒有等到廢品一車車地被送上門來,而是接二連三地等來了幾場雨。因這幾場雨的緣故,黑水河已經(jīng)變成了

金發(fā)碧眼的國際友人。牛廣芬一下子撇了筷子坐在了椅子上,說,牛人們真會享受呀,都戰(zhàn)到國際友人身上去了。李大江哈哈笑了起來,那當(dāng)然了,牛人們的生活比蜜甜嘛。

這樣的對話,這樣的酒店消費(fèi)環(huán)境,再加上酒精作用,終于讓牛廣芬的身體有了一些感覺,這些感覺全在她的一雙眼睛里體現(xiàn)出來了。李大江畢竟見多識廣,他一下子就看透了牛廣芬的眼神散亂而迷離,于是說,廣芬要不也給你開個房間歇會兒吧?牛廣芬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把自己的頭挨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來。

牛廣芬被李大江迷迷糊糊領(lǐng)進(jìn)了一個標(biāo)間,滿房間還是她曾經(jīng)看到過的擺設(shè),當(dāng)瞄到那個籃子時,一想到里面盛的東西,意識反而清醒起來,她倚在床上,就想起了梁百勝,有多長時間沒有跟梁百勝在一起了?她心算了一會兒,沒有算準(zhǔn),便也懶得去算了。此刻的李大江正在洗手間里,牛廣芬就想,我眼前有一個跟梁百勝歲數(shù)相仿的男人,他們都是男人,我想要男人了,百勝呀,我就把李大江我這個老同學(xué)當(dāng)成你吧,我挺不住了,原諒我一回吧。牛廣芬這樣一想,就開始解起了自己的裙帶。

李大江從洗手間出來,看到牛廣芬脫得身上只剩下了胸罩和底褲,就嗷地一聲喊了起來,像一頭興奮的公驢噠噠噠地跑了過去,牛廣芬更是迎合著李大江的舉動,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李大江親了幾下牛廣芬之后說,廣芬,你身上怎么還有味兒呀?去沖下澡吧。此刻牛廣芬身上的火苗早已燒了起來,軟塌塌地都拾不起個兒來了,就說了一連串的不去不去不去。李大江說,廣芬,說心里話廣芬,今天我國際友人都不要了,只要你這個老同學(xué),互相給個面子唄。聽到這話,牛廣芬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起來,那些燒在身上的火苗唰地一下也熄了一大半,李大江。你怎么在這個時候還提國際友人呢?她們再怎么是國際友人,不還是賣逼的小姐嗎?難道我還不如那些小姐?你要是嫌我有味兒的話,那就算了,國際友人身上沒味兒,你找她們?nèi)グ?。牛廣芬推開李大江,開始穿起了裙子,直到她離開這個標(biāo)間,李大江也沒有從床上站起來,更沒有說出一句挽留的話。

牛廣芬回到廢品收購點(diǎn),她慶幸李大江在那種場合沖自己說了那樣一番話,若是他說了另外一番讓她當(dāng)時更有感覺的話,說不定跟李大江開了這個口子就收不住了,以后在某些場合里再遇到什么男人,就會很容易地跟他們搞在一起呢。牛廣芬掐著自己的手心,看看左右無人,突然罵了起來,梁百勝呀梁百勝,你小子蹲監(jiān)獄,老娘我還要在這個肉欲世界里給你守身如玉,你他媽知足吧你。

從金都商務(wù)酒店喝完酒后的第四天。牛廣芬一大清早就接到了李大江的電話。李大江說,廣芬今天你早點(diǎn)過來吧,幫我張羅張羅,今天我鐵礦開業(yè)。牛廣芬一看日子不論從陽歷還是陰歷算起,都是個吉日,就說,李大江,你選的日子挺好呀,我拾掇拾掇把大丫送幼兒園就過去。李大江說,那天的事兒——牛廣芬馬上打斷說,那天的事兒你以后就別再提了,這幾天我常常在想,我們保持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更好,純粹同學(xué)情誼,也省得以后你給我開工資的時候想五想六的了。李大江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說,不提了,那你快過來吧。

可牛廣芬最終沒有過去,一件突發(fā)的事情讓她放棄了李大江的鐵礦開業(yè)慶典。當(dāng)時的牛廣芬挎著包鎖上了柴門后,在算計著從她的廢品收購點(diǎn)到李大江的公司需要多長時間時,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見了黑水河岸邊有一個包裹,這個包裹由一個大紅的緞面被子攔腰被一條白色的圍巾纏成。牛廣芬還沒有走近包裹,就聽到了一陣從包裹處傳出來的奶聲奶氣的嬰兒哭泣,這哭泣細(xì)若游絲,緊緊拴住了她的腳步。牛廣芬把包裹抱在懷里,只這一抱,就讓她在自己的意識里,一下子把先前的包裹置換成了現(xiàn)在的襁褓,她對自己喊,媽呀,我揀到了一個嬰兒。

這之后,牛廣芬看到了這個嬰兒是個男嬰,她還看到了這個男嬰的父母留在襁褓里的字條,上面寫著男嬰的生日時辰以及叫什么名字,牛廣芬讀完了這個字條,一下子就濕了眼睛,說,哎呀你叫劉知尉呀,哎呀我的小乖乖你才七天呀,哎呀你的父母真把你當(dāng)垃圾給扔了呀。說完這些話,牛廣芬開始擦起了眼睛,擦著擦著突然說,劉知尉,我的小乖乖,我雖是揀垃圾的,可你不是垃圾,你是我揀到的一個無價寶,從現(xiàn)在起,從這一刻起,我就是你的媽媽了。牛廣芬緊緊抱著襁褓開始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把一個前來送廢品的老頭哭得扶著車把愣在了原地。

牛廣芬對老頭說,李叔,你自己過磅吧,過完了磅跟我結(jié)賬就是了,你看看你看看,這是我兒子。老頭納起悶來,看著牛廣芬舉過來的嬰兒,撓著腦袋說,我常來常往的,也沒見你大肚子過呀,怎么就生出個兒子來呢?牛廣芬笑著說,我把我兒子含在嘴里生的。老頭笑了,做了會兒張嘴含著什么東西的動作,然后搖著頭剛要說什么,牛廣芬就搶過話頭說,李叔,麻煩你一下,我給你列個單子,你去把單子上的東西幫我給買回來吧。沒過多長時間,老頭接過單子一看,上面列的全是嬰兒的吃喝用度,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就用手指頭點(diǎn)著牛廣芬說,你真是個好心人呀。

在打發(fā)走了幾撥送廢品的三輪車后,牛廣芬就開始打起電話來了,她在電話里說,對不起呀李大江,我不跟你干了,我剛揀了個大胖兒子,騰不出時間來了。牛廣芬在電話里說,是呀李大江,我怎么不想掙錢呢?能掙到你的錢我心坦然,可今后看樣子我是沒那個福氣坐空調(diào)車住空調(diào)房了,我只有揀垃圾的命了。牛廣芬在電話里說,李大江,說心里話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在幫我,可我眼下遇到這樣的事兒了,我有大胖兒子了。牛廣芬在電話里說,別別別李大江,你還有一攤子活兒呢,你就別過來了。

可李大江還是開車過來了。李大江看著牛廣芬懷里的嬰兒,就做起了她的工作,廣芬你最好還是把他送孤兒院去吧,你看你這破破爛爛的環(huán)境,咋能養(yǎng)活得了他?快送走吧。牛廣芬也看起了閉著眼睛睡在自己懷里的嬰兒,只說了一個字,不。李大江說,廣芬你這不是耽誤自己掙錢嗎?再說了他也不是你的親骨肉,等你掙夠了錢,還想要個孩子的話,你家梁百勝出來你們再生一個也不遲的。牛廣芬用一根食指摸著嬰兒的小嘴,只這一摸,嬰兒就條件反射般張開嘴叼住指頭嘬了起來,嘬得她眼睛里充滿了柔情,說,李大江你給我說說,黑水河邊一早晨人來人往的,咋就讓我遇上他了呢?你說咋就讓我遇上他了呢?李大江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就回看了一眼簡易房說出另外的話來,晚上你們娘仨怎么住?這屋子這么小,還床不像床鋪不像鋪的,這個小家伙住哪兒?牛廣芬指著一個缺了一塊沿兒的破塑料澡盆說,住這兒。李大江搖了幾下頭之后就走了。

已經(jīng)到了這一天的下午兩點(diǎn)多鐘,嬰兒劉知尉還不習(xí)慣奶瓶上的橡膠奶嘴,牛廣芬往他的嘴里塞了十多次,他就十多次地把橡膠奶嘴毫不含糊地給吐了出來,看樣子他習(xí)慣牛廣芬的手指,對人類的肌膚有天生的感覺,只要牛廣芬把手指一放到他的嘴邊,他

就能一下子夠到并緊緊嘬住??粗鴭雰簞⒅炯辈豢赡驼页允车臉幼?,牛廣芬就摸起自己的乳房來,說,寶寶呀,這手指頭你是嘬不出奶來的,媽媽的乳房現(xiàn)在也沒奶呀,不過呀寶寶,媽媽身上這兩樣?xùn)|西都沒奶,反正也是個嘬,你就別嘬媽媽的手指頭了,你就嘬媽媽的乳頭吧。牛廣芬說著說著就把上衣解了開來。接下來,嬰兒劉知尉就嘬起了牛廣芬的乳頭,到最后都嘬出了咂咂咂的響聲,把個牛廣芬的一顆心,都嘬得嗡嗡嗡地顫了起來。

可是嬰兒劉知尉卻不知道自己無論怎樣嘬,也終究嘬不出一滴奶來的,看樣子他真是餓壞了,牛廣芬很長時間都在聽著他啊啊啊細(xì)嫩的哭聲。這把牛廣芬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突然在手忙腳亂中想出了一個辦法,你劉知尉小朋友不是不嘬這個奶嘴嗎?那好吧,我給你來個二合一,看你嘬不嘬?于是她找來一根看上去跟橡膠奶嘴質(zhì)地一樣的管子,這根管子細(xì)細(xì)的、軟軟的,她用開水消了幾遍毒后,把管子一頭插進(jìn)了奶瓶中封好,另一頭用膠帶牢牢地粘在了自己的乳頭上。牛廣芬做完了這一切,看看這兩個頭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就把奶瓶像掛點(diǎn)滴瓶子一樣掛在了一個高高的晾衣架上,她一只手掐著管子控制著奶水的流量,一只手抱著嬰兒劉知尉,說,寶寶呀,媽媽現(xiàn)在來奶啦,快吃吧。嬰兒劉知尉哪里聽得懂這樣的話,只是憑本能一下子囫圇個兒地就把這二合一的乳頭含在嘴里嘬了起來。牛廣芬看在眼里,笑著笑著就把自己笑得哭了起來,她拍著嬰兒劉知尉,寶寶呀,你這個苦命的孩子呀。

吃飽喝足了的嬰兒劉知尉在破澡盆里睡得香甜無比,牛廣芬此刻的心暖得跟外面的天氣一樣,她小聲對嬰兒劉知尉說,兒子呀聽話,你好好睡覺,你不知道你還有個姐姐呢,她叫大丫,我現(xiàn)在上幼兒園接你姐姐去了,讓她早點(diǎn)回來陪你玩兒。

在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牛廣芬對大丫說,丫丫,媽媽給你從河里撈了個小弟弟,你愿意要他嗎?大丫樂得兩條小羊角辮兒都跳起來了,說,愿意愿意,媽媽,小弟弟是在黑水河撈的嗎?牛廣芬說,是呀。大丫一下子捂起了鼻子說,那小弟弟該有多臟呀,臭臭臭。牛廣芬就笑了,說,我把你小弟弟都洗得干干凈凈的了,就像個洋娃娃。大丫聽到這話,便拍著手呀呀呀地叫了起來,叫著叫著就問起了牛廣芬,媽媽我也是從那個黑水河撈的嗎?牛廣芬搖著頭說,丫丫哪是?丫丫是從大凌河撈的,干凈著呢。大丫美得更是一蹦一跳起來。牛廣芬說,丫丫已是大姑娘了,以后得幫媽媽哄小弟弟了,現(xiàn)在就教你唱哄小弟弟的兒歌吧。娘兩個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來,還沒到廢品收購點(diǎn)門口,大丫就把這首兒歌學(xué)會了。

大丫第一眼看到破澡盆里的嬰兒劉知尉,就開始掙脫牛廣芬拽著自己的那只手來。牛廣芬說,丫丫別動你小弟弟呀,他正睡覺呢。等到牛廣芬撒開大丫轉(zhuǎn)身到院子里收送過來的一車廢品時,大丫獨(dú)自站在破澡盆前,起初是咬著手指頭不知所措,到后來就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蹲下身子來,也不管這個小弟弟醒著還是睡著,就拍著他唱起剛剛學(xué)會的兒歌來了:

寶寶睡。蓋花被

寶寶醒,吃油餅

油餅香,喝辣湯

辣湯辣,寶寶變成個大蛤蟆

大蛤蟆,呱呱叫

寶寶變成個小老道

小老道,會念經(jīng)

寶寶變成個老唐僧

老唐僧,騎快馬

寶寶變成個大蛤蟆

大丫大聲唱著,兒歌后面的車轱轆詞兒還沒唱到第二遍,再加上自己的手頭沒輕重,就早已經(jīng)把嬰兒劉知尉連吵帶拍得啊啊啊哭了起來,她一看控制不住這個局面了,也就索性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整個簡易房里頓時哭聲大作。

在經(jīng)歷了最初兩天添丁進(jìn)口的忙亂之后,現(xiàn)在的牛廣芬看上去好像是輕松了許多,嬰兒劉知尉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橡膠奶嘴了,她再也不用往自己的乳頭上粘那根管子了。大丫也學(xué)會了不少哄小弟弟的知識。她會聲音很輕很柔地給小弟弟唱那首兒歌了,也會掌握自己小巴掌拍在小弟弟身上的輕重了??墒桥V芬心里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她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輕松,她更愁在兩個孩子晚上睡覺的這件事上,只要她一眼照顧不到,大丫依然是從那張窄沙發(fā)上往下掉,嬰兒劉知尉一泡尿尿在破澡盆里,整個小身體就跟泡在漏底的船里一樣了。不行,我得趕緊蓋房子,看著院子里堆的廢品,牛廣芬心里想,就是現(xiàn)在出去借錢,我也要把房子快快蓋起來,這兩個小家伙再也不能跟我這樣住下去了。

牛廣芬跟每一個往她的收購點(diǎn)送廢品的人都打起了招呼,她指著院子里的一角說,我要在這兒蓋房子了。送廢品的人就問,你想蓋別墅呀?牛廣芬說,我哪有那個氣力?我只是想蓋兩間夏天不漏雨、冬天不透風(fēng)的平房,里面能放上一張大床,大床的邊上再放上一張嬰兒床就行了。送廢品的人就說,這個好辦,你需要什么幫助嗎?牛廣芬說,我需要門窗檁木,磚瓦石塊。送廢品的人就說,這個好辦,我們給你推來就是了。

可以這樣說,牛廣芬的這兩間磚混結(jié)構(gòu)的平房,幾乎是那些往她這個點(diǎn)兒上送廢品的人幫著給蓋起來的,他們常常先是送來一車廢品,然后就到各處揀一些動遷戶們扒拆剩下的破磚爛瓦,等到兩間房框子豎起來的時候,各個年代的磚頭被砌在墻上,就泛起了各種深淺不一的顏色。牛廣芬看著這樣的五顏六色的墻體。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對幫工的人說,唉,清一色的新磚墻我是壘不起來了,我只能這樣對付了。幫工的人說,沒事兒,這墻用水泥一掛面,照樣是一垛新墻,什么新磚舊磚到后來不還是被抹在里面嗎?牛廣芬一想也是,便也不去計較了。當(dāng)有人問窗戶是不是也要用舊的時,牛廣芬說,不,我要用封閉性最好的新塑鋼窗,做得盡可能大,讓外面的陽光全照進(jìn)屋來。

就這樣,八月的最后一天,牛廣芬終于搬進(jìn)了新房。新房里的大床和空調(diào)是牛廣芬分期付款買來的,嬰兒床是那些送廢品的人湊錢買來送給嬰兒劉知尉的滿月禮物,他們把嬰兒床安放在大床的旁邊后對她說,恭喜你喬遷新居。牛廣芬聽到這話,就一手牽著大丫,一手抱著嬰兒劉知尉,沖在場的人鞠了個躬,說,我代表這兩個未成年人謝謝你們了。在場的一個人說,你不要謝我們,要謝就謝你自己吧,看你一邊拉扯著這兩個孩子,還一邊把廢品收購點(diǎn)開成這個樣子,讓我們收了破爛有賣的地方,我們在幫你的同時也是在幫我們自己呢。這樣的話把牛廣芬的心情弄得突然濕了起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

太陽照例在遼西的天上懸掛了整整一個白晝后,雖然現(xiàn)在早已沉入西山,可它曾經(jīng)拋下來的光像鞭子一樣抽在這片土地上,令走在這上面的人回想起來依然有火辣辣的感覺。而在牛廣芬的新房子里,很大的塑鋼窗被一帷有著卡通圖案的厚窗簾遮住,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就變得遙遠(yuǎn)起來。

現(xiàn)在,新房子里的燈光已經(jīng)亮起來了,空調(diào)正掛在外墻上嗡嗡嗡地工作著,就算是這一天最熱的正午時分,新房子里也始終保持著一個非常舒適的溫度。大丫在大床上不停地在打著滾兒翻著跟頭,嬰兒劉知尉在他的嬰兒床里也是四腳朝天地抓撓著什么,姐弟倆在空氣清潔劑的幽香里都玩兒得忘乎所以。這一切被牛廣芬看在了眼里,直到姐弟倆玩兒乏了玩兒困了,然后以各自搞怪的姿勢酣然入睡之后,她才心安理得地翻起一本書來。這是一本牛廣芬當(dāng)廢紙收來的1日書,是一千多年前一個叫杜甫的人寫的詩集,她看看書的品相還好,就有意識地留了下來。牛廣芬關(guān)閉了頂燈,擰開了床頭燈,她在柔和的燈下讀起了杜甫的《彭衙行》,她喜歡用字典查詩里面的生僻冷字,以求理解詩意,其實(shí)她最煩古人們的這一套做法,心說老杜同志你就不會用大白話表達(dá)?不過當(dāng)她讀懂了其中這句“眾雛爛漫睡”時,還是被老杜同志的用詞準(zhǔn)確給深深折服了。牛廣芬盯著“爛漫睡”這三個字看了很長時間,然后又盯著大丫和嬰兒劉知尉的睡相看了很長時間,難道這兩個孩子現(xiàn)在就是爛漫睡嗎?如果是,他們往后天天這樣睡該有多好。牛廣芬合上詩集,忍不住把自己的臉挨個跟兩個孩子的小臉貼了一遍,這之后她靠在床頭小聲說,你們好好睡吧,明天我領(lǐng)著你們看爸爸去。

牛廣芬說完了這番話之后,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開始從床頭往下滑,滑到腦袋剛一挨上枕頭,就悄無聲息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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