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滿德
現(xiàn)在農(nóng)村有三難:看病難、養(yǎng)老難、上學難。村主任李育俊這樣說。
村主任李育俊還是個村醫(yī)。
我們農(nóng)民基本上是小病養(yǎng)大,大病等死,沒著。在我的衛(wèi)生所來看的都是頭疼腦熱,都是村子里的人。一年能賣出去一萬塊錢的藥,平均每天有三個病人,一年大概一千人(次)。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病人要欠賬,蛇蛻皮,年年看,年年要。如果不欠賬,沒有人會來看病,衛(wèi)生所肯定要關門的。我行醫(yī)二十多年了,有一些藥錢永遠都要不上,也沒有打算要。明知道要不回,就算是積善成德,干一些善亭吧。正常情況下,村子里每年都要死掉二十來個人。這幾年人口不凈增,死亡與出生、婚嫁持平。村里的楊吉泉,五十六歲,患胃潰瘍,沒有錢治療,在家里蹲著挨痛,死掉了。“五保戶”張登祖,六十七歲,患肺心病,沒辦法,一次次地買安眠藥,湊多了,全喝下去,睡在弟弟的熱炕上,再也沒有醒過來。漢永武,六十二歲,患慢性病,經(jīng)常疼,沒有醫(yī)治,死掉了。許多老人都這樣耽擱掉了。一個“老病”的理由就把一個活人推到死路上去了?;钊艘粓霭?,農(nóng)民的命真是太苦了。許多老人長期患病,叫我去看一看。子女們只讓看一看,不說買藥的話,只問這個“老病”怎么辦哩。我也只好忍著心痛說。這個“老病”也就沒有太好的辦法,慢慢在家里養(yǎng)著,走著看唄。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天天遇著的都是這樣的一些人。年輕人身強體壯,小病一抗就過去了,耽誤致死的少。月子娃耽誤掉的多。窮講究,沒有滿月不能出門。有病了,就在家里燒香磕頭地折騰。叫我去看,常常都是奄奄一息,沒治了。婦女生孩子也有耽誤掉的。農(nóng)民都不去醫(yī)院生,就在自己家里生。生得順利,大人、小孩都平安。生得不順利,不是要大人的命,就是丟小孩,還有大人小孩都保不住的。這主要是缺錢。去不了醫(yī)院。生了病,住不起醫(yī)院,吃不起藥,這是農(nóng)民最傷心的事。
困難戶把維中,與啞巴弟弟兩個人過活。五十多歲了。那天說,我大半輩子沒有吃過藥,今年腰腿疼得很,快要命了。就去村衛(wèi)生所買了些治疼藥,花掉了五塊錢,心疼得了不得。我這一年給衛(wèi)生所幫了五塊錢啊。五塊錢,真不夠一些人吸一根香煙,不夠城里的孩子吃一口零食,不夠一些人打一次電話說幾句閑話,而一個農(nóng)民竟把它看得比五十多年的生命還珍貴。這是何等的哀痛啊!
王國龍。三十四歲。光棍。張秀,其母,六十歲。母子相依為命。我走進這個家的時候,母子倆正在抹眼淚。
張秀說,我耕種五畝水地。種小麥兩畝,收一千四百斤;蠶豆兩畝,賣五百多塊錢。還有一畝沒有平整,不能耕種。養(yǎng)豬一頭,雞六只。這五間房子是他舅幫著蓋起來的。國龍三四年前患病,慢慢地不能下地干活,守在家里。在省城的一家大醫(yī)院檢查,說是脊髓病交,治療花掉了六千塊。病情有了好轉,醫(yī)生說還得交六千塊作押金,繼續(xù)治療,就有希望治好。沒辦法只得出了院,吃些中藥維持。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再去住院治療。唉,真是難死人了。如果我上吊,有人給這么多的錢。我巴不得上吊哩。這錢不是樹上的葉子。說摘就能摘下來。預備著把這房子賣掉,再把豬和雞賣掉,看能不能把娃的病治好。這娃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這一把年紀了,還怎么過呢?要是娃前頭走了,我就跟在后頭呢,還有啥辦法呢?親戚莊鄰的錢,都借遍了。至今一分都沒有還上,娃的病不見一點好轉。再張口去借,連人家的臉都不敢看哪。信用社已貸過一次款,沒有還上。人家天天催著叫還上哩,現(xiàn)在連信用社的門前都不敢去呀。這里張家的放貸,雖是一分的利息,也不給我們這樣的人家借一分錢。明擺著,你拿啥東西還賬呢?我這命,咋這么苦啊。娃他爹死得早,也是沒有錢的禍害。有錢醫(yī)一醫(yī),或許就不那么年輕地早早死了。過啥日子呢?眼看著連命都保不住了。老天也沒有長個眼睛看一看,把我這把老骨頭收走,換個我娃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行嗎?
張秀聲淚俱下。王國龍?zhí)稍谕量簧?,望著天花板,不說一句話,眼眶里噙滿了淚花,閃閃的,閃閃的,終于止不住滾下來,順著兩頰往下流,淚痕像兩條蠕動的腿,扭曲著苦難的影子。
時間正是中午。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個大姑娘,赤身裸體,披頭散發(fā),臉色慘白,眼光呆滯,神情像冬天的鐵一樣冰冷。其時正站在一間低矮的草房里。這屋子窗戶洞開,木門緊鎖。土炕上連一根草都沒有,也如這姑娘,赤裸而冰涼。據(jù)說,這姑娘從小就患了病,沒有得到有效的醫(yī)治,后來神經(jīng)失常,漸漸地沒有了人樣的。
老支書說,這些人把人間的罪受完了,正積攢著陽光,預備著到陰間去把黑暗照亮。竊取人間的光把陰間的黑暗照亮,這句話像一把銳利的錐子刺破了正午的陽光。
最大的麻煩是生病。老支書王生榮摸著自己的腿子說。
我這腿和腰疼了好多年了,現(xiàn)在坐下去站不起來,站起來坐不下去,沒有辦法,眼看著要命呢。醫(yī)生說可以治療,要么住院,要么吃一些中藥,也能奏效。哪來的錢住院吃藥呢?就這樣挨著吧,活過一天算一天,一甲子的人了,夠本哩。吃不起藥,疼得起病哩。莊稼人就這么活著。沒病就是干活,有病躺不倒還得干活,躺倒了再說。小病挨著,大病抗著,實在抗爭不過去了,找村醫(yī)看一看。村醫(yī)說這病鬧大了,才想些辦法去大一些的醫(yī)院診斷。往往是沒進醫(yī)院門就知道自己不行了。病到晚期,像秋霜打過的樹葉子,熬不了幾個日子。村子里五十歲以上的人,沒有一個健康的,人們渾身都是病。常常是自己覺著啥地方疼,就去衛(wèi)生所隨便買些藥片片子吃。不逼急了,沒有人去縣醫(yī)院檢查。就是去了,也不肯按醫(yī)生的要求查,還怕查出大病來。偶爾有送醫(yī)下鄉(xiāng)的來了,人們光去檢查都不買藥,說:“唉,我就這個病?!?/p>
人口學家預計,到2020年我國農(nóng)村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比例將達到百分之十四至十七點七。在農(nóng)村,老人與子女住在一起的比例超過百分之八十,但是收入來源和生活料理依靠老人自己的比例分別超過百分之五十和百分之八十。現(xiàn)在農(nóng)村家庭規(guī)模不斷縮小,一般是四口之家,家庭養(yǎng)老功能進一步弱化,外出打工者、遷移者大多數(shù)又是青壯年。
李育俊說,現(xiàn)在最大的憂愁是養(yǎng)老。全村三百六十戶一千六百人,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八十多人。村里的老年人,只要還能勞動,都是自己種田,自己養(yǎng)活自己。俗話說,養(yǎng)兒防老??涩F(xiàn)在年輕人都跑到城市里打工掙錢去了,留下老人,給他們種糧食吃,還要替他們帶孩子。老人們都是莊稼地里的鐵漢,兒女們的長工。到了哪一天真的干不動了,躺倒了,就回老家,永遠地養(yǎng)老去了啊。老人老了,兒子接續(xù);兒子老了,孫子接續(xù),走的都是一條路徑。現(xiàn)在實行新型合作醫(yī)療,對農(nóng)民幫助很大,但大病還是得不起,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患者“小病磨,大病拖”。生老病死是人一生中最基本的生活風險,衣食住行是人必不可少的生活需要。農(nóng)民本就是公民,也應當像城市居民一樣享受養(yǎng)老、醫(yī)療、生活等方面的幫助和待遇??涩F(xiàn)在城鄉(xiāng)二元
差別很大。鄉(xiāng)村的天更藍,鄉(xiāng)村的水更綠,但我們在腳下的土地上卻寫不出一個大寫的人字。我們農(nóng)民咬著牙關,揮汗如雨。我們農(nóng)民患上了貧血病,哮喘,乏力。我們農(nóng)民是老百姓,是黎民,多么希望成為堂堂正正的國民,能夠站起來走路,能夠橫著站立。我們多么希望自己說話的聲音能夠傳揚出去,能夠有人聽得見,不要叫城市里大街上的聲浪淹沒掉。我們多么希望自己首先是個人,是個活著是為了更好地活著的人。我們多么希望自己合法的土地、自己的正當利益能夠得到有效的保護。我們農(nóng)民當了幾千年的牛馬,做了幾千年的子民,現(xiàn)在的第一需要是想做一個會說話、會走路、會活著的人,一個堂堂正正的公民!農(nóng)民病倒,這個社會就會抽搐。為著全社會的健康成長,不能讓我們農(nóng)民病倒!
農(nóng)民現(xiàn)在最大的負擔是娶媳婦。李育俊說。
孩子長大了,首先要蓋新房子。我的九間房子是2004年蓋起來的,當時花了六萬多塊。去年裝修買家具又花了兩萬塊,一共是八萬多塊錢。這幾間房子把我多少年的辛苦都搭進去了。要是遇上今年這個物價,光蓋房子就得八萬塊錢呢。中等收入水平的家庭,要蓋這樣的九間房子得打湊二十年啊。給兒子娶媳婦花了三萬多塊錢,還算是便宜的。送干禮七千塊,買“三金”(金項鏈、金耳環(huán)、金戒指)花了一萬塊,買衣服花了七千塊,平時跑來跑去花掉了六千塊?,F(xiàn)在一般都要送“三金一拖”,就是外加一輛拖拉機。我送的算是少的呀。辦婚禮招待親戚朋友花了一萬四千塊,收禮錢也大概是這樣一個數(shù)字,摜了個平跤。人情嘛,有來有往。主要是買肉、買菜、買煙酒。煙是三塊五毛錢的蘭州煙,酒是一瓶子十五塊錢。我開過二十年的車,兒子開了八年的車,都是給老板們跑運輸,掙了些錢,湊下來就蓋房子,給兒子娶媳婦,現(xiàn)在手里連一分錢都沒有了。農(nóng)村的各種人情費也不少。禮錢是硬的,少不得。俗話說,人情不是債,便把鍋來賣。娶兒嫁女,結婚一般都是三十到五十塊,賀壽也是這樣。娃娃滿月,小孩子百天剃頭,學生畢業(yè),蓋新房、建新門,買拖拉機、摩托車,這些事都要去祝賀,一般都在二三十塊上。過年了,走走親戚,禮品也是不能少的。這幾年來,人們越來越講究排場了,人情也越來越重了,人情消費越來越高了。過去主要是“紅白事”,現(xiàn)在又添了生日、滿月、升學、修房、開業(yè)、結干親,名目多得很。每戶每年人情費起碼上千元。往往拿彩禮的厚薄和辦喜事的排場來看女方的身價,評判男方的貧富,拿客人的多少來衡量家庭的社會地位。村里的人們過一個事情,都要講究這個。
“每學期的學費就像父母的緊箍咒。”這句話是一個叫李長彩的中學生說的。另一個叫張正強的中學生說:“為了供我和弟弟上學,家里賣掉了唯一值錢的一頭耕牛。有多少次家里都是把買農(nóng)藥的錢拿出來讓我去上學的。高三第二學期實在沒有辦法,家里賣掉了準備過年的豬。自從我和弟弟開始上學,家里過年就沒有殺過一頭豬的?!?/p>
傍晚,我一路打聽著走進老丁家。
院子里長著一棵杏樹,一人多高,杏子已經(jīng)摘光了。樹下用磚頭搭了一個雞窩。北面是六間低矮的土坯房,老丁說是1982年蓋的。東面是五間虎包頭的堂屋,沒有粉刷,也沒有門窗,用塑料封起來,還沒有使用。老丁說是2000年親戚們幫助蓋起來的。坐在院子里的一個小木凳上,我和老丁聊家常。老丁說話的時候,眼睛里始終噙著淚花。
我是1956年生的,老婆小我一歲,是個壯勞力。兩個兒子,老大叫丁文元,老二叫丁文旦。爭氣得很,今年都考上了大學,一個是蘭州理工大學,一個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按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可我高興不起來,這幾天背著兩個孩子淌眼淚。是我這個當?shù)臎]有本事,還是命運不濟呢?兩個兒子入學就得16000元,我怎么也搭湊不齊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親戚朋友借遍了,給政府該張的口也張了,使盡渾身解數(shù),才湊了11700元。眼看著報到日期就到了,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呢。
我在1983年得了坐骨神經(jīng)病,又是腰椎間盤突出,什么重活都干不成。住過一次醫(yī)院。22天就將就著出院了。老病沒好又添新病,這幾年高血壓病折磨得簡直活不下去?,F(xiàn)在就這么在家里養(yǎng)著,干不成體力活,掙不上錢,每天還要吃降壓藥和丹參片。我是電工,這活我也能干,可人家看我病兮兮的,誰也不要我干的。自己干,又沒有設備,干瞪眼沒辦法。一年掙不上幾個錢,腳下的窟窿越來越大。家里全靠老婆子硬撐著。去年她在附近建筑工地上干活,架桿塌下來差一點砸死,現(xiàn)在是腦震蕩后遺癥,也干不成重活了。哎,包工頭撒手不管了,一盒腦震寧30元,就吃一個星期,買不起啊,不吃又不行,頭疼得要命。她的藥主要是娘家的親戚給買的。去年,外父跑到學校去叫小兒子停學打工哩,差一點斷送了兒子的前程。這過的是啥日子,說不成啊。
家里一年得攪6000元錢。兩個兒子的學費和伙食費就得5000元。在學校他倆老吃的是從家里帶去的餅子,一天上一次灶,大概花兩塊錢吧?;氐郊依镒约簞邮?,大的做飯,小的燒火。兩個兒子從上初中開始就沒有做過新衣服,穿的都是校服和親戚們送的一些舊衣服?,F(xiàn)在要上大學了,給每人買了一套新衣服,總共花了150元。初中三年,沒有騎過自行車,十里路,他倆走來走去。到縣城上高中就坐班車。星期天輪流回家取饃。新華書店是他們的第二課堂,買不起書,每周星期天都跑去看哪。
家里種6.5畝地,細算起來沒有多少收入。1.6畝小麥收了1200斤,還不夠一家人的口糧呢。0.8畝玉米收了800斤,添補著吃。0.3畝高粱能扎100把笤帚,估計能賣150元。2.5畝胡麻收了800斤,能賣1000多元,這就是拿到手里的錢了。1.3畝地澆不上水,荒了。丁文旦要去報到,殺了兩只雞,買了三塊錢的波菜、蘑菇和粉條,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火鍋,算是送行吧。還有一只公雞,等丁文元要走的時候再殺,留下四只母雞還要下蛋哩。艱難得很哪,比如長征,現(xiàn)在正過草地。想一想艱難的日子怎么過去哩,半夜里做夢都爬坡呢。誰要我的這五間房子,我就賣掉渡難關。往后的日子不敢想啊。
老丁噙在眼里的淚花打轉兒,始終沒有掉下來。
村主任李育俊說,學生供不起。初中在附近的鄉(xiāng)中學上,孩子們都能畢業(yè)。高中要到幾十公里外的縣城去上,一學期各種費用得三千塊,就沒有辦法了。全村現(xiàn)有高中生八名,只有一個女生。主要是缺錢。手中有錢。心里不慌,誰不想把自己的孩子供成個大學生呀。我們這個村從恢復高考以來,考出去六個大學生,二十六個中專生,現(xiàn)在一年比一年少了,都是錢惹的禍。都想念,都想供;都念不起,都供不起。咋辦呢?靠出賣苦力,農(nóng)民越來越窮了,農(nóng)村越來越凋敝了。俗話說,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人誤人呢,究竟是什么惡果?這個責任誰來負,這個損失誰來補呢?看著自己的孩子被耽誤而心
是改種百合虧了血本;再種板蘭根長成了蒿子一樣的草,拔出來扔了;今年又種了黨參,不知能不能長成。長成了,能賣成錢賣不成呢?去年種的柴胡賣不出去,干柴一樣,一捆一捆地扔著。這地不種不成,種了又虧本,光種小麥連地都養(yǎng)不活。這幾年折騰來折騰去,也不知道種啥好。種了半輩子地,越種越不會種了。這莊稼漢咋當?種不成地就到城里找活干。沒有啥手藝,賣力氣,出苦力,干些粗活笨活。哪里蓋好了新樓,就往哪里跑。住新樓的人都講究裝修,我把沙子、水泥、石頭背上去,把垃圾背下來,投入的是力氣,收回的是現(xiàn)錢。本錢就是力氣。不怕苦,不怕流汗,一年也能收入五六千塊錢。這七八年下來,我干的就是這苦力活。三個娃上學逼人哩。大姑娘上了一年高中就不愿意念了,我在心里頭說謝天謝地。不供是我的責任,不念是她的問題。十七八歲的娃娃,啥道理都懂哩。兩個娃還上高中,一年下來也得五六千塊,不出來掙點錢能行嗎?還好,大姑娘也在城里頭打工,一年也能幫湊一些,這日子也能過得去哩。我文化淺薄,只念了個小學。兄弟姐妹六個,就老大念成了,現(xiàn)在當老師,日子過得滋潤得很哩。老漢們供不起,我也沒辦法。我給娃們說,寧肯牛掙死,也不叫車翻掉。我下狠勁供他們上學,念不成也就不落抱怨了?,F(xiàn)在這社會,念不好書盡受笨苦,還怕受不進去哩。這幾年城里的變化可大了,新樓一棟一棟地蓋起來了,馬路也越修越寬了。我一年四季跟著新樓走,把這么大的城市都走熟了??沙抢锏男星樽兓部欤X貴了。三年前一天掙個百八十塊,松活著哩。這兩三年掙錢不容易,筋都壓斷哩。以前背一袋水泥上樓給五塊,現(xiàn)在連三塊都不給。一天要掙百八十塊,上下不放空,七八層樓要跑上七八十趟哩。遇上高溫天氣,汗都淌干哩。我們這號人,看起來瘦得很,素質好,一年四季不生個病,只要有活干就行。感冒頭疼不算個病,干一天活,出幾身臭汗,就好了。給城里人說不相信,還說是拿生命做賭注,胡整哩。莊稼人得不起病。去年老伴闌尾炎做手術,就一個星期的時間,花掉了我兩千多塊錢,你知道我要在這七八層樓上跑上跑下得多少天嗎?心疼啊,沒有辦法。我們這號人吃的住的穿的,跟城里人根本沒法比。一天下來連吃帶住十塊錢。四個人租住一間房,每月租金八十塊,攤到人頭上也就是每天七毛錢。吃什么?早上兩碗開水,幾個饅頭,有時吃幾根油條,中午一碗牛肉面,晚上一碗四塊錢的炒面片。夏天口愛渴,吃個西瓜。喝個啤酒,一天加上兩塊錢。冬天電褥子取暖,一晚上用一度電五毛錢。天太熱了,早起早干。午后的太陽毒得很,曬得人淌油哩。樓上樓下背一天的東西,晚上睡倒在干板床上,熱汗?jié)B進骨頭里去了,腰腿生疼生疼。眼皮子都被汗水泡得板結了,瞌睡醒了,眼睛睜不開。冬天的活還是好干些。天冷地凍寒氣重,少出些汗身子骨也松泛些。穿什么?買一件新衣要七八十塊錢,得過七八個年哩。干活穿的衣服,東家給啥穿啥,穿爛了扔掉。七八年了,沒有買過新衣服,也沒有必要買。穿著不講究,不露肉不現(xiàn)眼丟丑就行了。幾年下來,總覺得外頭跑比守在家里種地劃算,不偷不搶干些出力氣的活,供娃娃們上學,買些化肥種地增些收入,家里有幾個零錢花,過個平淡日子。一年下來呆在家里的日子累起來也沒有兩個月。春天回去幾天。種個地。夏天收麥子打碾犁地加起來一個月,過年回去蹲上七八天就出山。一年里照不到幾個影子,老伴也埋怨。欠人家的錢得想辦法還,這是常理。欠家里人的情沒辦法還,跟誰說去,成苦往肚子里咽。吃飯要緊,娃念書要緊,這才是人生的大事。守在家里沒有錢花的日子更難受。在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工心里空得很,像懸在半天上,根本沒有家的感覺。那些男青年換女朋友就像換工作一樣。女孩子們干不動重活粗活,都往歌廳酒吧里去攬活,干著一些誰也說不清楚的事,有的連自己的貞潔都當錢賣了,還落下一身病。
小曾姑娘,今年剛三十歲,在省城打工。家里有五口人。
母親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姐姐是個裁縫,妹妹正在上初中。我初中畢業(yè)后,跟著村里的一群姑娘南下深圳。在一家機械廠做工,干了半年,覺得錢不是好掙的?;丶液?,跟著姐姐學裁縫,又是半年,也沒有干到底。去年和村里的一些姑娘結伴來到城里,在歌廳打工。一家歌廳一家歌廳地跑,跑了十幾家,都干十幾天或一個月。在這家歌廳干了三個多月。干這個活的,都是白天睡覺,夜里上班。一般都是晚上七點多開始,十二點以后大概就能夠下班了。出臺,客人每次付一百元,四六分成,我們得大頭,老板得小頭。不出臺一點收入也沒有。住房自己租,吃飯自己管。啥叫平臺,其實呀就是陪客人聊天、喝酒、唱歌、跳舞。其他都好辦,就是喝酒很麻煩,很討厭,很痛苦的。不喝不行,客人不高興,老板找麻煩數(shù)落,或者干脆一句話就得走人。天天喝呀,啤酒。紅酒,白酒。喝醉了就睡唄。反正日子就這么過著。上這班,大家都這樣。這個歌廳,平常上班的有二十多個姑娘。來歌廳里唱歌跳舞的,大多數(shù)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單看一看他們的穿著就知道。面子上正經(jīng)得很,其實都俗得很哪。喝上幾杯酒。什么都丟掉了。有時候想一想,痛苦得很吶,怎么在這種地方上班?天底下受苦遭罪的總是鄉(xiāng)下人。太陽哪輩子能照到我們的頭上?我們盼望著像城里的姑娘那樣上班,那樣掙工資。這該是多么好的一樁事啊!
我們跑到城市里來打工的,是特殊的農(nóng)民,特殊的群體。舊城在我們的血汗與淚水中消失,新城市里我們是居無定所的游魂。我們睜大眼睛看著花花綠綠的世界,沒人哭,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我們在心里呻吟,哀鳴。在閃爍的霓虹燈下,在繁忙的車流和嘈雜的人流中,沒有人能聽到我們的呼叫、吶喊。
有資料顯示,2007年全國農(nóng)民工達到2.26億。農(nóng)民打工已由當初少量外出謀生演變?yōu)榻?jīng)濟發(fā)展新模式,并且正在成為改變社會經(jīng)濟生活的重要角色。有人這樣算賬,一個農(nóng)民工一年給城市創(chuàng)造的價值大約是25000元,而他充其量才拿走8000元,剩余的都留給了城市。如果一個城市一年有100萬農(nóng)民工務工,它從農(nóng)民工身上拿走了多少?這是一個令人產(chǎn)生諸多感嘆的數(shù)字!二十多年前的東莞,只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農(nóng)業(yè)小縣,人口不過百萬。如今,已成為聞名遐邇的國際制造業(yè)基地,僅外來農(nóng)民工就超過六百萬人。當?shù)毓賳T不無感慨地說:“沒有民工,東莞的現(xiàn)代化建設不可想象。”農(nóng)民工既是城里入,又是鄉(xiāng)下人。農(nóng)民工“離土不離鄉(xiāng)”,帶著農(nóng)村的文化價值,又不得不面對與之對立的城市文化。作為農(nóng)民工,進城后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就得最大地融入城市,實現(xiàn)由農(nóng)村人向城市人的轉變,但這種轉變必然要經(jīng)過一個長期的社會文化心理適應過程。由于城市居民對農(nóng)民工根深蒂固的歧視與偏見,農(nóng)民工根本無法真正融入城市,找到歸宿。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民工也沒有打算以后留在城市生活。歧視與偏見常常使他們感到無比地失落,他們的閑暇時間無聊乏味,業(yè)
余生活主要是聊天、打牌、喝酒、看電視。大多數(shù)人的文化支出是零,文化生活基本上是空白。城市好像一個雙面人,既熱情地接納著農(nóng)民工,又冷漠地拒絕著農(nóng)民工。農(nóng)民工的處境就像用一支筷子吃飯。飯菜或許很豐盛很香,手中僅有的一支筷子卻很難將可口的飯菜送進口中。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平均每年農(nóng)業(yè)硬成本都要上漲百分之十。對于不計算成本、無限供給的農(nóng)村勞動力,任何其他要素都是價格昂貴的。農(nóng)村仍有超過一億的價格低廉的勞動力處于隱性失業(yè)狀態(tài)。打工者的低工資使進城農(nóng)民無法支付定居成本,絕大多數(shù)仍然是流動的勞動力。打工是一座橋,農(nóng)民工在兩頭晃蕩。農(nóng)民子女受教育的成本越來越高,農(nóng)民對子女受教育的預期越來越差,最終直接影響農(nóng)民子女的成長和素質?,F(xiàn)行的收入再分配體制沒有為農(nóng)民及其子女提供與城市居民公平競爭的一個平等起點。農(nóng)村在豐富、廉價的剩余勞動力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廉價的土地。國內外工商金融資本以低廉的成本獲取農(nóng)村土地資源,轉而變?yōu)榉寝r(nóng)用地之后,獲取超額利潤,直接侵害農(nóng)民利益。農(nóng)村信貸政策不利于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整個上世紀九十年代,農(nóng)村地區(qū)的產(chǎn)值基本上一直占取國內生產(chǎn)總值的半壁河山,但獲取的銀行金融支持卻始終沒有超過七分之一。相反,農(nóng)村信用社的大量資金卻流入城市,農(nóng)民很難從信用社得到貸款。現(xiàn)在農(nóng)村金融網(wǎng)點的大量減少,使農(nóng)民無端地增加了獲得金融服務的交易成本。民間借貸的活躍又使農(nóng)民付出了更高的代價。城鄉(xiāng)分割對立的二元社會經(jīng)濟結構,最為嚴重的是向城市居民傾斜的戶籍制度、就業(yè)制度以及分配制度和分配政策,使農(nóng)民繼續(xù)受到歧視性非國民待遇,使農(nóng)民的相對收入水平進一步下降。農(nóng)村地方政府巨大的支出壓力,事權大而財權小的農(nóng)村財政分配機制,所有的大蓋帽都向農(nóng)民伸手。凡此種種,都像一條繩索綁在農(nóng)民身上,都把有形無形的手,伸進農(nóng)民的腰包。城鄉(xiāng)分割的二元社會經(jīng)濟制度。像一堵又一堵高墻,堵在農(nóng)民的眼前;像一道又一道緊閉的門,立在農(nóng)民的腳下。農(nóng)民出賣土地,出租力氣,希望能夠轉換身份,轉變角色,帶來幸福,但往往成為“無產(chǎn)者”,像失掉了根的草木,隨水漂流,成為城市的“打工者”。既失掉了“農(nóng)民”,又變不成“居民”,一大批精神上價值上已經(jīng)與土地與村落割斷聯(lián)系、又注定在城市找不到職業(yè)與位置的現(xiàn)代流民,正在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路上打工,為自己,為鄉(xiāng)村,為城市;在城鄉(xiāng)之間徘徊,身也猶疑,心也猶疑。
黑夜的盡頭是白天,白天完了又是黑夜。農(nóng)民的早晨從中午開始。黑夜里點亮了燈,煤油燈,柴火燈,電燈;白天里閃爍著燦爛的陽光,照耀著厚重的土地,反襯著濃重的陰影。光陰正好,路正長。農(nóng)民前行的步履堅實而沉重,充滿堅毅和永恒的力。
“貨往哪里賣,錢從哪里來,人往哪里走?”土地,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農(nóng)民,這是新的歷史起點上的中國面臨的世紀大課題。怎樣破解這道難題,正決定著農(nóng)村發(fā)展的大趨勢和社會的基本走向。
農(nóng)民啊,農(nóng)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