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唯
一
史學大家錢穆(賓四)的舊著近些年來陸續(xù)再版,大陸讀者開始重新接觸這位久違了的“港臺學人”。錢穆八十歲時撰《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追述其經(jīng)歷和交游,實乃自傳,而內(nèi)中載述胡適之處尤多,且每每施以褒貶,令人感覺錢穆內(nèi)心似有一個揮之不去的“胡適情結”。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北京大學,胡適和錢穆堪稱講課最叫座的兩位教授,這不僅因為他們二人講課生動精彩,還由于彼此學術觀點對立相左。當年的學生認為,他們各自代表兩種傾向:胡適為“動態(tài)的教授”,而錢穆乃“靜態(tài)的教授”,前者講學兼議政,后者則一心向?qū)W,疏于世事。不過,就文化意義而言,錢穆一生大部分時間是處在“胡適的時代”里,此乃無從選擇的文化氛圍,欲求解脫而不得。錢穆終其一生都在與這種思想環(huán)境奮力抗爭,雖非踽踽獨行,了無知音,卻也近乎與失落無奈的文化心態(tài)相伴始終,而這恰是他孤憤著書立說,“為國故招魂”的動因所在。錢穆與胡適的處世風格、治學路徑確有不同,然而在國學研究、中西文化認同乃至學術流派諸方面,二人則又恩怨交錯,糾纏難清。
胡適比錢穆年長三歲,但以在學界“出道”的先后而論,留美歸來的胡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即已暴得大名,儼然新學人之翹楚;錢穆來自“下層”,靠自修苦學成才,其嶄露頭角已是二十年代末期,較之胡適差不多晚了十年。胡適和錢穆的早期教育背景基本相似,二人賴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均在中國古代學術,只是接受西洋文化的經(jīng)歷和程度大不相同。胡、錢均受到康、梁乃至章太炎、王國維諸位大家的熏陶自不待言,甚至在相當程度上錢穆還頗受胡適倡導的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大膽懷疑小心求證等項主張的啟發(fā)而正面受益,同時胡適反傳統(tǒng)傾向的“鹵莽滅裂”的言論,也對錢穆產(chǎn)生一些反面刺激,形成某種逆向心理。從而顯示出“晚出”的錢穆受到胡適影響的方方面面。
錢穆的早期著作《國學概論》中,多處提及或引述胡適的觀點,明顯是將其作為權威學者加以介紹。尤其是《最近期之學術思想》一章,將胡適與梁啟超做比較,錢穆認為:梁談諸子尚在胡之前,然其系統(tǒng)之著作則皆出胡后,梁述先秦政治思想史雖較胡精密詳備,“惟其指陳途徑,開辟新蹊,則似較胡氏為遜”。對于“五四”以來的整理國故,特別是古史探討的努力,錢穆所做評價亦較為正面:“若胡適之、顧頡剛、錢玄同諸家,雖建立未遑,而破棄陳說,駁擊舊傳,確有見地?!卞X穆甚至對于胡適力倡的實驗主義也別有一番評論:“胡氏自述其實驗主義者之態(tài)度,亦即新文化運動背后之哲學的根據(jù)也。自嚴復開始介紹西洋思想以來,能為有主張的介紹,與國人以切實的影響者,惟胡氏之實驗主義而已。新文化運動之經(jīng)過中,有功于社會者,皆能明了此實驗主義而不背焉者也。至于新文化運動中之一切流弊,正緣不能了解此實驗主義之真精神與確切應用其方法耳?!笨芍?大致在二十年代中期錢穆對胡適至少在表面上還是相當肯定的。
當然,對中國古學已有相當深入研究的錢穆也并非一味崇信時賢,在同一書中的《先秦諸子》、《嬴秦之焚書坑儒》、《清代考證學》等章節(jié),即對胡適的有關論點做了十分內(nèi)行的評估和糾正。而對“新文化運動中之一切流弊”本來抱反感態(tài)度的錢穆,卻將之歸結為未能切實履行實驗主義所致,就難免讓人疑心此處多少有些明褒實貶的反諷意味。不論怎樣,錢穆內(nèi)心視胡適為與章太炎、梁啟超等同的學界大家則無可懷疑。一九二九年,胡、錢二人在蘇州中學初次晤面,錢急不可耐地將久縈胸中不得其解的一“僻題”向胡請教,胡無以答。此事固然透露出錢氏的質(zhì)樸和不諳世故,也顯示了胡適尺有所短的尷尬和錢穆尋覓知音的失望情態(tài)。
不過,胡適最初對于靠自學成才的這位鄉(xiāng)間教師還是頗為激賞的。錢穆所撰《劉向歆父子年譜》一文發(fā)表不久,胡適于一九三○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日記中寫道:“昨今兩日讀錢穆(賓四)先生的《劉向歆父子年譜》及顧頡剛的《五德始終說下的政治和歷史》。錢譜為一大著作,見解與體例都好。他不信《新學偽經(jīng)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駁之。顧說一部分作于曾見錢譜之后,而墨守康有為、崔述之說,殊不可曉?!焙m曾經(jīng)作歷史人物年譜,頗感這種“繡花針的功夫”不易做,他對錢穆所做年譜體例的評論顯然有自身經(jīng)驗的因素在。至于“見解”亦好,除了錢穆的論證充分令人信服之外,恐怕與胡適欲破除清末以來今文經(jīng)學藩籬的想法恰好不謀而合有關,這亦可從他對顧頡剛墨守成見而“殊不可曉”的反應中窺出端倪。總之,被胡適贊為“一大著作”的《劉向歆父子年譜》成為錢穆的成名之作,后來力薦錢穆到北大任教的顧頡剛固然深具愛才之德,而倘若沒有時任文學院長的胡適首肯,大概也很難如愿。初入北大,錢穆與胡適頗有往還,胡適甚至將私藏“孤本”《求仁錄》借予錢穆研覽,胡適的大弟子傅斯年起初對錢穆亦優(yōu)禮有加,曾邀至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奉為上賓。在外界看來,胡適與錢穆之間存在不少共同之處。一直很有些政治抱負的張君勱當年就曾規(guī)勸錢穆“何必從胡適之作考據(jù)之學”。近年仍有人將錢著《先秦諸子系年》視作胡適倡導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的成果。
二
可是,錢穆與胡適諸人的“蜜月”并未維持多久,他們之間在思想和學術上的歧異便暴露出來。胡、錢二人在諸如老子生年、胡撰《說儒》等若干學術問題上觀點歧異,時有爭辯。錢往往據(jù)實力爭,咄咄逼人,胡則委蛇周旋,常居守勢。其實,具體的學術分歧尚在其次,深層原因是錢穆對胡適的“新文化”主張頗不以為然,他自述:每讀報章雜志及當時新著作,竊疑其譴責古人往事過偏過激,按之舊籍,知其不然,“乃不免向時賢稍有爭諫”。他后來甚至認為,中國思想界“實病在一輩高級知識分子身上”,即如“新文化運動,凡中國固有(文化)必遭排斥”,遺害深遠。秉此觀念,錢穆“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場中,自知所言觸處有忤”。他和胡適分別講授的課程之所以吸引學生,原因之一是他們觀點對立,錢稱“大凡余在當時北大上課,幾如登辯論場”。胡、錢之間的對立,大體說來是錢穆對學界已成定論的若干共識不予認同,例如否認秦漢以降皆為專制說,反對在國史中濫以“封建”定性,以及治中國史主“通”不主“專”,尤其抵制傅斯年的斷代史主張等等,而關鍵所在,則是對待固有文化的不同態(tài)度。錢穆后來屢屢稱述:“余性頑固,不能適應新環(huán)境,此固余之所短?!薄坝嘈杂囟鴪?zhí),不能應付現(xiàn)代之交際場合?!憋@現(xiàn)出他在高等學府的環(huán)境中有著某種“不適應癥”??陀^而言,胡適對錢穆,尚宅心仁厚,有所優(yōu)容,而其弟子傅斯年、毛子水后來就不免有些意氣用事,致使錢穆時常感到自己的另類境遇。
抗戰(zhàn)前夕的一九三七年初,錢穆在他剛剛殺青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自序”中將自己受壓抑的心情公開袒露出來:
今日“言政則一以西國為準繩,不問其與我國情政俗相洽否也。格而難通,則激而主‘全盤西化,以盡變故常為快。至于風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習之日污日下,則以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懷。言學則仍守故紙叢碎為博實。茍有唱風教,崇師化,辨心術,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倫政事,持論稍稍近宋明,則側目卻步,指為非類,其不詆呵而揶揄之,為賢矣!”
顯然,錢穆既為自身鳴不平,也在為世道人心而哀怨。
抗戰(zhàn)開始后,民族情緒空前高漲,中國思想界隨之發(fā)生變化,一切有利于張揚民族自信的言論、著述在一種特別的社會心理作用下格外受到青睞。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和生活狀況也在經(jīng)歷著與戰(zhàn)爭相適應而意義又遠遠超出戰(zhàn)時的轉變。
胡適雖有自由主義的價值追求,然而在現(xiàn)實社會,他不得不調(diào)整自己,去貼近并非如意的現(xiàn)行體制?!熬乓话恕笔录蟛痪?他蒙最高當局數(shù)度“垂詢”,已決意做政府的“諍友”乃至“諍臣”。蓋設想既與政府合作,又保持一定的個人獨立性。此時,胡適作為“青年導師”在年輕一代心目中的分量已大不如前,不僅在社會政治方面,還包括思想學術領域。一九三五年他在致周作人的信中即感嘆青年學生“不在我們這一邊”。抗戰(zhàn)之初,他暫時擱置學者使命,臨危出任駐美大使,成了只能拼命向前的“過河卒子”。國難之際,胡適可謂深明大義,然其作為啟蒙學者的獨立身份也隨之消散于無形。作為負有外交重責的大使是否勝任以及業(yè)績?nèi)绾?暫且不論,僅就胡適卸任后弄《水經(jīng)注》的情景,就不難窺測其思想影響的日漸式微。
三
錢穆則是另一番情形。他經(jīng)歷了北平知識界向西南邊陲的戰(zhàn)略大遷徙,在西南聯(lián)大成立之初仍執(zhí)掌教鞭,而以授課之余避居小城宜良潛心著述,終以十三個月之功完成《國史大綱》五十余萬字的編撰工作。錢穆的戰(zhàn)時經(jīng)歷與中國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戰(zhàn)爭體驗相一致,稍不同者,他的勤勉治學及抗干擾能力顯然更強。錢穆的信念是:“書生報國,當不負一己之才性與能力,應自定取舍,力避紛擾。”正是這種看似遺世自處的淡漠和逍遙,成全了這位人文學者與時代需求之間的高度契合。翻開《國史大綱》,卷首劈頭便寫道:
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亦至少不會感到現(xiàn)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shù)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fā)展之希望。
其詞氣之強硬,指向之明確,信念之牢固,在近世名家著作中實為鮮見。此番鏗鏘之聲,回蕩于國難當頭的九州域內(nèi),所引發(fā)的近時效應可想而知。當年許多學生即爭相傳抄、誦讀此書。尤其是先期發(fā)表的該書“引論”,觸及“五四”以來思想和歷史學領域的許多關鍵問題,幾乎是錢穆對舉凡涉及中國歷史文化的主要“謬說”所做的一次總清算。其中,他特別反對用西方理論裁套中國歷史的做法:
何以必削足適履,謂人類歷史演變,萬逃不出西洋學者此等分類之外?不知此等分類,在彼亦僅為一時流行之說而已。國人懶于尋國史之真,勇于據(jù)他人之說,別有存心藉為宣傳,可以勿論;若因而信之,謂國史真相在是,因而肆意破壞,輕言改革,則仍自有其應食之惡果在矣。
錢穆立言的尖銳程度,不僅銜恨于左派學者,也使主張西化的自由派人士大為惱火。胡適的弟子毛子水憤而欲撰文反駁,傅斯年則口稱從不讀錢某人的文字用以泄憤,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聞一多甚而公開斥責錢穆“冥頑不靈”。當然,贊許者亦不乏其人,陳寅恪稱“引論”是值得一讀的“大文章”,據(jù)傳錢玄同亦受此書觸動而有所啟悟。總之,錢穆因不平而鳴,因應時代,在思想學術界引發(fā)絕大反響。
錢穆治史,追求“通博”,他在北大期間不僅力主開設通史課程,而且最后以一人之力貫通該課,為《國史大綱》的寫作奠定了根基。國學大師章太炎三十年代在北平談及清代史學時曾說:清人治史,考史者多,作史者少。錢穆親聆其言,深以為然,發(fā)愿以作史為己任?!秶反缶V》就體例和“解史”的努力而言,在當年確有新國史風范,其落筆之間亦可見出著者鮮明的個性。其中論及太平天國幾乎吝于半點褒揚,而議及“三民主義”則又筆酣墨飽,不懼“迎合”之譏。當時政府的出版審查部門要求他修改“洪楊之亂”章節(jié),以與孫中山欲為洪氏第二的精神相吻合,錢穆“迂而執(zhí)”的個性盡顯,執(zhí)意以原稿付梓。到此時為止,錢穆還是一位“體制外”的獨立學者。就此而言,錢穆行事與胡適尚有區(qū)別。
胡適似屬于那種“學而優(yōu)則仕”現(xiàn)代版的人物,其指向是以學議政、為王者師,入世傾向頗為外顯。當年商務印書館欣賞胡適的幾位元老如張元濟、高夢旦等人一片真誠地勸導他專心向?qū)W,免為“梁任公之續(xù)”,他漠然置之。在他看來,講學兼議政是盡其知識分子社會責任的最佳途徑,即是說只有“亦學亦政”才能發(fā)揮他這類學者的最大潛能而有益于社會。胡適無論北洋時代還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學術地位一經(jīng)確立后,其社會政治價值便始終居高不下,成為各類當權者爭相吸納的對象。以至于學界有人(如沈尹默)責胡適為“官僚型學者”。三十年代一些后起學人對胡適不大信服,蓋與其盛名之下夾雜非學術因素有關。梁宗岱甚至認為,“胡適在一定程度上敗壞了我們的學風,做學問既不扎實,又不誠實,一味趕時髦,求虛名”。話雖然尖刻極端,似也隱含幾分實情。
錢穆固然難免貽世以“迂腐”之譏,然對其治學的篤實人們卻少有疑問。他信奉“學問之事,貴能孤往”,他不多的幾個筆名中,“孤云”一名即寓意于此。在近代學人中錢穆堪稱耐得住大寂寞之人,與胡適相比,錢穆終其一生大體保持“處士”之身。不過,自四十年代初開始錢穆也不可避免地具有最高當局“賓客”的榮耀,治學風格隨即為之一變。崇尚“陽明學”的蔣介石欣賞錢穆的宏論,主動約見于重慶,又邀至中央訓練團講課,并特囑撰寫《清儒學案》一書,蓋以“國士”相待。錢穆以一介書生,得此光寵,自感“士遇知己”,于是開始放言義理,自稱:“余本好宋明理學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諸儒之為學?!逼湓缦扔吻橛谛?笨紦?jù)訓詁之學的興致轉而闡發(fā)義理,偏重通識性論述。此一轉變,原因固非一端,錢穆追求通學的傾向?qū)嵰逊N下基因,而他此時結交蔣氏,應是促動其變學的一個原因。后來,錢穆甚而破例橫議時政,令人有“世外人”走出深山之感。不過,他終究懷抱“學術領導政治,道統(tǒng)超越政統(tǒng)”的玄想,終未失書生本色。
抗戰(zhàn)結束后,北京大學復校,胡適出任校長,胡回國前,由傅斯年代理校務,錢穆作為原北大教授卻未被續(xù)聘。錢氏《師友雜憶》述及此事,認為這是一個“特例”,透露了其中隱含的人事糾葛。盡管錢穆自稱此時內(nèi)亂方起,不愿在中心城市高校任教,確有回避塵囂之意,然而他顯然無法消解遭到排擠的內(nèi)心失落。他遁跡于昆明五華書院、無錫江南大學一類學校,并無講學之樂,當從前的學生欲追隨他前來江南大學就學時,他立即致函阻止,坦言此處學風薄弱,百事待舉,貿(mào)然轉學無益。此一時期,他常泛舟太湖,做逍遙游,又在馬其昶《莊子注》邊頁寫下大量讀莊筆記,輯成《莊子纂箋》一書。后人讀此書不覺精彩,卻不知作者當時尋求解脫的心境,用意本不在著述。
四
一九四九年以后,胡適和錢穆先后避走海外,一去不返。退居臺灣,反思失掉大陸的原因,一些人追究胡適的“思想責任”,鋒芒直指新文化運動。錢穆作為有“先見之明”的學者自然不甘寂寞,此種“反擊”直到錢穆暮年也未停止。他在八十九歲高齡(胡適已謝世二十余年)所作《現(xiàn)代中國學術論衡》序言中寫道:“適之提倡新文化運動,……凡屬中國舊學,逐一加以批評,無一人一書足資敬佩?!m之晚年在臺灣出席夏威夷召開之世界哲學會議,會中請中、日、印三國學人各介紹其本國之哲學。日、印兩國出席人,皆分別介紹。獨適之宣講杜威哲學,于中國方面一字不提?!?/p>
從中可知,即使晚年,胡、錢二人的文化立場仍舊對立,未曾和解。胡適一生受盡責難,卻很少申辯,顯示了他的修養(yǎng),也透出他的某種自信。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胡適對錢穆喋喋不休的指責,無絲毫回應,亦極少公開談及。還在四十年代前期,胡適對由張其昀主編、經(jīng)??d錢穆文章的《思想與時代》雜志私下(在日記中)有過評論,稱“此中很少好文章”,“張其昀與錢穆二君均為從未出國門的苦學者,……他們的見解多帶反動意味,保守的趨勢甚明,而維護極權的態(tài)度亦頗明顯”。此番議論為胡適的“高傲”做了注腳,也足見他對于錢穆一類學人有著明顯的文化優(yōu)越心理。
即使在臺灣,胡適的歐美派仍占據(jù)“臺大”和“中研院”等學術要津,錢穆雖話語上得分,現(xiàn)實中卻不得勢,仍處邊緣,其獲得“中研院”院士身份,已在胡適去世六年之后。錢穆雖屢屢公開追究胡適的“思想責任”,貶斥其反傳統(tǒng)傾向,但私下里也曾對學生稱道胡適的文筆:“胡適之文,本極清朗,又精勁有力,亦無蕪詞,只多尖刻處,則是其病?!卞X氏弟子嚴耕望等人曾與胡適問學交往,頗為相得,某種意義上可謂胡、錢二人的間接往還。據(jù)說,在“中研院”核心成員對錢穆成見頗深的環(huán)境里,相對來說成見較淺者還是胡適。
可是就學術生命而言,五十年代的胡適似已江郎才盡,他在臺灣島內(nèi)的幾次演講,老調(diào)重彈,了無新意,難怪他的論敵群起攻之。而錢穆的學術之火則頗旺,他著書頻頻,且得享高壽,直至耄耋之年,仍不斷推出新著,致令胡適的學生一輩也不得不佩服。誠然,錢穆晚年著作既有他學有所專的深厚之作,也不乏參禪悟道的推衍文字,世人見仁見智固所難免,然其學術生命之強韌不息,“少年得志”的胡適博士倘地下有知,是否也會唏噓感嘆而望塵莫及?
錢穆晚年曾致函一位弟子,就其論述戴震(東原)和章學誠(實齋)的關系表示意見說:“尊意謂實齋一生治學立言,受東原影響太大,其心中時時有一東原影子,故立論于不自覺處每與東原針鋒相對,此一意見所謂一針見血也。又謂實齋論朱(熹)、陸(九淵)異同,其心中即自認彼與東原乃當世之朱、陸,亦是入木三分?!边@段文字,無疑是在談古人,但是人們卻隱約看到了錢穆與胡適關系的寫照。賓四先生心中可有比附今人的用意,實在值得玩味和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