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迅
曲曲彎彎、低低洼洼,一個包連一個坳,一個坳連一個包,或泥巴黃土,或麻石砂崗,綿延得很長。那包包坳坳都長樹、長草、長莊稼、長泥巴房子,也長日頭,落日頭……日頭掛在鋼藍的天空,幽幽地透過瘦不拉唧的樹叢,灑在一座座土包似的墳塋上,毫無生機。仿佛天亮,仿佛黃昏,全是那圓圓的日頭作祟。鄉(xiāng)親們開始有鐘、有表,但卻習(xí)慣用日頭掐時辰,他們說過日子就是“熬日頭”——熟悉了。
人說智者樂水,仁者愛山。這里有山有水,卻從無智者,也無仁者。自古以來,京城做官的沒有,州府做官的難尋。掰掰指頭算算,充其量出過幾個戲子。戲子倒是進皇宮為老佛爺唱過戲。老佛爺一時高興賞了個“五品頂戴”,但他并不以此為榮耀和威風(fēng)。于是曉得的人寥寥。再數(shù),自然還是戲子,戲子被寫入國家戲劇辭典里的就不少。古代觀天象的說,這兒流向長江的一條皖河,便是官的玉帶,可惜該接近時卻陡然分道揚鑣了。這里,人自然只能平平庸庸地生活……綿延起伏的丘陵,長不出陰森森的參天大樹,只生長些蓬蒿,長些狗尾巴草和芭茅。人天生的營養(yǎng)不良。老頭子一色的灰襟上褂,灰褲子;老奶奶一律綰著鬏,穿著毛士林上褂,藍褲子。只是姑娘小伙子倒是在抓著城里人的時尚,慢慢地出脫。
不過,那是后話。
記得在我青年回鄉(xiāng)的日子,剛剛實行責(zé)任制,分田還分地。但偏偏那時,村里許許多多老人特別是一些年富力強的中年人,突然像一株株割倒的稻把一樣紛然垂下,然后又像稻把那樣地被收拾,被埋在那些不高不矮的丘陵上——每當(dāng)人們掘壘起一個又一個饅頭似的小山包,我發(fā)覺竟都是日頭離地三尺的時候!
久久地凝望著那一座座墳塋,我如鯁在喉。
野郎中
這兒,鄉(xiāng)親們喜歡喊醫(yī)生叫郎中。
操甲生是一位郎中,野郎中。說是“野”,因他不是本鄉(xiāng)本土人,是省城大醫(yī)院一位外科醫(yī)生,犯了男女關(guān)系被遣送到這兒勞動改造。野郎中身子精瘦,細頸上扛著小平頭,鼻梁上掛一副瓶底厚的近視鏡。剛來的那幾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鄉(xiāng)親們吃飯干活,說話聲音訥訥的像蚊蠅,中規(guī)中矩。鄉(xiāng)親們沒把他當(dāng)回事,也不曉得他有么高超的醫(yī)術(shù)。
村里有個女人叫香秀,香秀的男人是縣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有一回,香秀牙疼,男人不管她,她討“仙水”喝了,也想了些偏方,仍是不見好,臉腫得像一只半瓢葫蘆。她用手捂住半邊“葫蘆瓢”,就疼得嗷嗷大叫。大概真的疼得難忍,她抓上一瓶農(nóng)藥就往嘴里灌。湊巧讓正在挑糞的操甲生看見。操甲生甩下肩上的扁擔(dān),奪下農(nóng)藥瓶,死死地把她挾在懷里,然后,慢慢地從手指頭上繞下一根針,拉直,刺進她頭皮。刺進,抽起,又刺進。一會兒功夫,香秀仿佛喝了迷魂湯,從操甲生懷里像魚一樣地滑了下來,連聲叫:“好了!好了!”
香秀一叫,況且叫聲還出自醫(yī)院醫(yī)生的老婆之口,郎中立即名聲大振——縣城天高皇帝遠,哪能擺著現(xiàn)成的郎中不用?鄉(xiāng)親便把他像菩薩一樣供起來。開工出勤不喊他,頭疼腦熱的卻離不開,還騰出兩間房屋讓他做“赤腳醫(yī)生”。吃喝由鄉(xiāng)親們包下不算,洗衣什么的,女人們也輪換著來。在那“階級斗爭天天講”的日子,遇上這些好心的人,操甲生心存感激,行醫(yī)問診駕輕就熟,自然十分賣力。在這方圓百里,一時間各種疑難病癥,他手到病除,聲譽鵲起。落實政策后,政府補了他一大筆錢,召他回省城。但鄉(xiāng)親們隔三差五地來留他。想想,哪里黃土不埋人?他便沒回去。
一天,他正給人看病,一個人影幽靈一般鉆進屋里,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說話。郎中看完手上的病號,女人還沒有走的意思。郎中奇怪了,抬頭一看,正是香秀。
“哎!香秀,你有么事?”
香秀眼眶紅紅,手里不停地絞著手帕,嘴里囁嚅著。
天黑了,郎中急著要關(guān)門,期期艾艾的:“香秀,你怎么了?忸忸怩怩,有事就說呀?”沒想到這一問,香秀臉上簌簌滾下一串淚,咽住哭聲,跪?qū)⑾聛?。香秀說,她結(jié)婚都快兩年了,肚子一直癟癟的,不生育。男人在縣衛(wèi)生院里找了個妖精,成天吵著要離婚。她疑心男人居心不良,給她上了環(huán),要郎中幫他取下來。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郎中沉吟著。半晌,又說,“你回頭再來!”
可沒等到“回頭”——吃過晚飯,香秀就到郎中家來了。郎中被纏得沒辦法,答應(yīng)了。關(guān)上門,香秀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就脫了褲子。郎中愣了愣,取出一個像鞋拔子樣的器械,就將器械小心翼翼地插進了她下身。慢慢地攪,攪得香秀一顫一顫的。一會兒,郎中將器械抽出來,一個圓圓的小環(huán)果然套了出來。
“好我一個郎中哥!”郎中噓了一口氣。香秀一下子就撲在了他懷里。
稀里糊涂地,郎中的脖子像被一條水蛇緊緊纏住了。憋紅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就掰香秀的手,但怎么也掰不開。面前白白的身子,肥嫩的屁股像裝滿棉花的麻袋,晃得眼睛花花的。
哆嗦著,卻緊緊摟住了香秀。
好像沒過上一年,郎中就聽說香秀的男人真的找了個女人,那女人是端“鐵飯碗”的。
不久,郎中就娶了香秀。成親的那天晚上,郎中央人弄了幾桌飯,想請人喝喜酒。可等了半夜,竟沒一個鄉(xiāng)親光臨——平日一個個堆滿笑臉的鄉(xiāng)親怎么啦?香秀不懂,郎中更是不懂。于是自己就滿村地跑,挨家挨戶喊。但喊了半天也沒人應(yīng)。到了一家門前。人家“啪”地一聲就關(guān)上門。
背后有人還向他丟石頭、吐口水。
“哼!吃雞的狐貍不改性!”
“家狗團團轉(zhuǎn),餓犬吃野食……”
“好漢不奪活人妻……”
郎中快快回了家。
日頭火爆爆地曬了幾天,地上熱得雞飛狗叫。一日,太陽剛下山,忽然一道電閃雷鳴,一陣狂風(fēng)呼呼啦啦的就嗚叫而來,黑色的天幕上,閃電似蛇芯一樣吞吞吐吐,猶如掛著玲瓏剔透的一棵巨大的樹根,伴隨一聲驚雷,頭頂上傾盆的大雨劈里啪啦倒了起來。
屋里顯得異常冷靜。
野郎中一人呆在村衛(wèi)生室,燜一鍋爛飯就一碗爛蘿卜,稀里糊涂地吃了一口。推開碗,突然,燈被風(fēng)“嘩啦”一聲吹滅了。剛點亮燈,就有一位陌生姑娘走進來,神色慌張地對他說:“郎中,我媽唱戲,扭傷了腳,煩你去看看!”
姑娘顯得十分焦急。野郎中心里也沒多想,背起藥箱就出了門。
自行車箭一般地沖進了雨簾里。
磕磕絆絆的,約摸走了二三里路,姑娘喊了聲:“到了!”野郎中抬頭一看,見到了皖河堤上的一座黃公廟,心里一愣,就直犯起了嘀咕。姑娘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說:“我們是唱戲的,戲班子沒地方住,臨時住在這里!”
野郎中想想也是,就沒吭聲。抬頭只見廟里兩扇漆黑的大門亮堂堂地敞著,屋檐的柱梁高掛著兩盞紅彤彤的燈籠。門前,紅紅綠綠、男男女女的圍滿了許多人,進進出出,見面都一齊向他親熱著……穿過寬敞的廟堂,野郎中隨著姑娘走進了西側(cè)的一間廂房。廂房里,一張桌子上擺了桌酒席,有人吃飯,還有人喝酒。姑娘問了聲:“郎中還沒吃飯吧?郎中吃完飯再看病?”野郎中連忙擺手,推辭道:“吃過了,吃過了……”
姑娘望著他,笑了笑,不再堅持,挑開一道大紅
的幕帷就鉆了進去。
花花綠綠的幕帷后面,彌漫了一股濃濃的脂粉氣,滿地衣堆。衣堆上躺了一個女人。女人臉上的胭脂斑斑駁駁的,嘴里不停地呻吟,身子哆哆嗦嗦蜷曲一團。
姑娘悄聲說:“這就是我媽!她腳扭傷了,請郎中給看看!”
野郎中神情有些恍惚,放下藥箱,問:“哪條腿扭了?”女人不言語,只將一只腿從那堆紅綠幕里伸了出來。腿很細很白,有一截腫得青紅紫綠的。野郎中不敢多看,只是將手伸過去捏拿了一番,取出了幾張膏藥幫著貼上,就起身告辭了。
走出黃公廟,匆匆跨上自行車,姑娘卻爬上了車后座。莫名其妙的,野郎中心里一緊張,頭毛皮子發(fā)麻,踩得車子飛一般地跑。雨在下著,野郎中渾身濕淋淋的,脊背骨一陣陣冰涼。抹了抹雨水,潑命地踩車。
忽地,他感覺車子輕松多了?;仡^一望,身后已不見了人影!
他心里一顫。
回到家里,野郎中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天一亮,他就悵悵地爬起床,趕到了黃公廟,看了看,一下子就傻了!黃公廟已人去樓空,像被人收拾了一番,空空蕩蕩。除了一股刺鼻的土腥味,什么也沒有。
他心中大駭,一言不發(fā)地回了衛(wèi)生室。
但偏偏就在這時,香秀離了婚的男人刁難他。趾高氣揚地在縣衛(wèi)生院發(fā)話,說他沒有行醫(yī)證,又搞他的老婆,男女作風(fēng)一貫不好。野郎中聽訊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心里凄凄惶惶。漸漸地,隨著鄉(xiāng)村醫(yī)院的建立,找他看病的也出奇的少。他的身子日漸消瘦,瘦得不成人樣,一下子就病倒在床上。
鄉(xiāng)親們見他成天迷迷糊糊,說他讓狐貍精纏上了,活該!都不來看他。
香秀成天給他倒屎倒尿的,委屈得直哭,說:“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哭著哭著,郎中忽然大聲說:“我要死了!死后,把我埋在背后的土丘上吧”!說完脖子一扭,—命嗚呼。
郎中死后,尸體在屋里擺了兩三天沒人問訊。后來,鄉(xiāng)親們念及他生前的好處,還是給他辦了喪事。出殯那天,香秀訥訥的,就把郎中臨死前的話說了出來,但鄉(xiāng)親們卻說,那片土丘是他們家的祖墳,哪能埋外姓人?還按王保管定的章程辦:火葬!
——就火葬了。
辣子嫂
夜里起了風(fēng),刮得滿山丘的竹林、樹梢嗚呀子怪叫,陰森森的。辣子嫂心里有事,躺在床上睡不著。一大早,風(fēng)停了。迷迷盹盹的眼睛剛瞇上縫,窗外的麻雀便嘰嘰喳喳叫開了。她睜眼一看,太陽已離地一竿高了。她一骨碌兒從床上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辣子嫂的男人二愣是肺病鬼子,病懨懨的,干不了田里活。鄉(xiāng)親們念他可憐,讓他干了山場護林員,叫“牢禁”的。不計工分,牢禁罰沒的錢糧全歸他。但二愣子時常打不著狐貍?cè)且簧黼_@不,昨天逮了個扒柴的女人,他不僅沒撈上罰糧,還挨了一頓辱罵。晚上聽二愣子一說,辣子嫂一肚子鬼火,淚一把涕一把的數(shù)落了一通男人,男人卻連屁也放不出—個。思來想去,辣子嫂覺得只有親自出馬。
她要會會那女人。
辣子嫂不辣。村里比她辣、比她小肚雞腸的女人多了去,男人抓住的這女人便是個方圓幾里出了名的辣子。辣人辣勁,罵人時嘴里嚼蘿卜,嘎嘣干脆,話趕話兒,沒半星點重復(fù),越罵越像唱山歌。又嘴大音高,字正腔圓。比如罵女人,她不罵人家婊子,偷人養(yǎng)漢。而罵她嫁千家嫁萬家,豬搞、牛操、馬日、驢奸;罵男人,也不罵短命死,而是過磨子磨、過篩子篩、過臼子搗、過汽車軋……一罵二拍三跺腳。手舞足蹈。但就這樣一個潑婦,嫁了個在縣供銷社工作的男人,沒人叫她辣,還點頭哈腰地成天求她買煤油肥皂。巴結(jié)她。
辣子嫂也不敢招惹她。
但這回辣子嫂忍不住,自己的男人只能自己罵,別人欺負(fù)她不讓。
氣沖沖地走進女人家,女人一家正在吃早飯。門檻、灶門、桌前,一家人或蹲或坐的,手里都捧著藍邊碗,唏噓有聲。辣子嫂不說話,一進門就在她家碗柜找了個碗,盛上滿滿一碗飯,走到女人面前坐了個對面,吭哧哧的,把吃飯的聲音弄得很大。女人一家被弄得云里霧里,對她都瞪著一雙大眼。
吃完,辣子嫂一抹嘴,湊到女人身邊,說:“金鳳她娘,昨天你上山扒柴了?”
“是啊!”叫金鳳她娘的理直氣壯,說,“我不扒柴,家里燒么個啥?”
“金鳳她娘,那你就錯了。隊里不是三令五申說不要扒柴嗎?封山育林,山場讓我家的看起來了,你不曉得?”
“曉得!”女人說,“哎喲!我曉得你家男人是牢禁的!你男人牢禁,那是我們看他是個肺病鬼子,都照顧他,你還拿雞毛當(dāng)令箭……再說,我上山扒柴,也不是扒他的雞巴毛,你怪我么事?”
“不怪你么事。你們照顧我家,我曉得。但封山育林你也曉得,曉得就要認(rèn)罰!”辣子嫂說。
“那你是來罰我的了?”女人的聲音大起來。
“嗯。”辣子嫂點點頭,“誰叫我家的不爭氣,干了這個事啊!”
“罰我?那姑奶奶可沒時間陪你!”女人說著,吆喝家人要出門。
“那好吧!”辣子嫂不氣不惱,說,“那,那明早我再來啊!金鳳她娘,今天打擾你了!”丟下這句話,辣子嫂拍拍衣襟,也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女人一開門,便見辣子嫂蹲在她家門口。
女人說:“你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碰見鬼了呢!”
辣子嫂搭腔就來:“金鳳她娘,心中沒有鬼,你怕么事鬼?”
女人一陣語塞。
辣子嫂不說話,一屁股還是坐在她家門檻上。
“你怎么這么不要臉,今天又來了?你要是騷得不行,去找野男人困覺!”女人找到了一發(fā)子彈,發(fā)潑了。
“我就是來找野男人的。我來找你家男人困覺,照不?”辣子嫂不咸不淡地頂了一句。
“嚼舌根!虧你說得出口,我家的不是那樣人!”
“貓不吃魚膻腥,你問問你家的!”
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就又到了吃早飯的時間了。辣子嫂照樣去鍋里盛飯。女人這回急了,一把奪過她手上的碗,嚷道:“這飯要喂豬!就是喂豬,也不喂你!”辣子嫂哈哈一笑,卻不和她計較,去拿了另一個碗。女人就又來奪,兩人一用勁,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八瓣。
終于,女人氣急敗壞了,罵道:“你這個活寡婦,你在老娘家鬧事,你把老娘當(dāng)么人了?”
“活寡婦?對!你說對了一半,我不光是個活寡婦,家里還有個肺病鬼子呢!”辣子嫂說著,竟嗤嗤地笑起來。
她一笑,倒把女人渾身笑起一層雞皮疙瘩。女人翻了翻眼,發(fā)覺自己一下子狗咬刺猬,無處下牙,理屈詞窮的。愣了愣,黑著臉,乖乖地拿出一袋米扔到辣子嫂面前。嘴巴卻不饒人,說:“哼!我看你家有個肺病鬼子,怕傳染。不然……”
辣子嫂頭抬也沒抬,將米“咕咚”一下倒進女人家的鍋里,雙手捂臉哭著跑回了家。
實行責(zé)任制,分田又分地,辣子嫂就從曬場回家了。很快,男人也不用去看山場。不久,上頭宣傳“萬元戶”,鼓勵多種經(jīng)營,提倡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提供了許多優(yōu)惠的政策——省里一所大學(xué)為此辦了一個食用菌培訓(xùn)班。聽說養(yǎng)蘑菇能賺錢,辣子嫂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了。
沒到一個月時間,平菇、香菇、木耳、銀耳之類的栽培技術(shù)全都學(xué)會了。
辣子嫂養(yǎng)蘑菇賺了錢,一下子高山打鼓,名聲在外??h里為扶持養(yǎng)殖專業(yè)戶,組織了許多人到她家參觀、取經(jīng)。辣子嫂很快成了樣板,紅火了起來。縣銀行還給她貸了一筆款,說是扶持她繼續(xù)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可辣子嫂取了那一筆貸款,卻和男人二愣子商量要挖屋場、蓋房子。
做屋是鄉(xiāng)下人的大事。說千就干,她很快就把家里兩間正屋拆了,只留下紫荊籬笆環(huán)繞的兩間土坯房。殘垣斷墻,孤零零的像一座禿禿的雕堡。那時她正懷孕。但懷孕了也要做屋。一有空閑,她就拽著二愣子上山挖屋場。
辣子嫂腆個大肚子,彎不下腰:拄著鋤子盯著二愣子。
二愣子悶聲悶氣,抱著鋤子狠命地挖。挖一下,卻偷偷地膘一眼辣子嫂。
辣子嫂鋤子動一下,二愣子就潑命地挖一下。
“你不巴望著住新屋嗎?現(xiàn)在政策好,只要發(fā)狠,就能住紅磚瓦房,你還偷懶?”辣子嫂數(shù)落他。
“真要蓋房子?銀行有人知道,出面打短了,你不是要建蘑菇養(yǎng)殖場嗎?屋湊合住兩年,先將蘑菇養(yǎng)起來……不照?”
“蘑菇要養(yǎng),屋我要做!左鄰右舍都蓋了紅磚瓦房,我一家土磚破屋的,我覺得寒磣人!”辣子嫂說。
說著說著,辣子嫂真的蓋起了一幢新房——正五間的紅磚到頂。水刷石磨的墻壁爽爽整整。門窗用了鋼筋玻璃,墻壁又涂了淺淺的黃漆。堂廳還橫了根畫有“二龍戲珠”的紫色椿樹梁。屋前還用磚砌了一個墻垛,圈了一條幾尺寬的花廊。進屋那天,請人吃了幾十桌流水席,很是鋪張了一番。
酒席一散,吃完飯的鄉(xiāng)親一邊走,一邊說:
“哼!靠二愣子那爛泥巴能做屋?還不是騷東西有本事!旁人借不到錢,她在銀行張口就是幾千,屋做得像花紙扎的……”
“看那對子,紅花香千里,沒準(zhǔn)‘野花香千里嘍!”
隱隱地,就有人覺得她家要出事。果然,這種擔(dān)心很快得到印證——辣子嫂家里的底子薄,家里做房子,把養(yǎng)蘑菇的錢又掏空了。身懷六甲的她又整天腆著個肚子,身子行動不便,養(yǎng)殖的蘑菇由于照料不好,受了雜菌的感染,一下子就全霉?fàn)€了。偏偏這時,上頭緊縮銀根,銀行便催她還貸款,二愣子屁主意也沒有。辣子嫂叫他趕一頭賺錢的種豬,他怕丑,死活不去。
辣子嫂只好自己挺著大肚子,找了一家筷子廠上班。
“二愣子,讓女人外面逞能,肚子挺挺的,不嫌丟丑?”
“你老婆和銀行主任好!弄不好你老婆肚子里就是他的!”
“哼!要不又和筷子廠廠長……”
辣子嫂不在家,有人就撩話二愣子。言語越來越難聽。
“媽的!”二愣子一昕到這話,就跑到筷子廠拽辣子嫂。辣子嫂拗不過他,只好跟他深一腳淺一腳的,拖了個臃臃腫腫的身子往家走。一路走,一路淚水漣漣的,人家看了可憐,又都看,就像看猴耍戲似的。辣子嫂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晚上,忽然一陣哄鬧聲夾雜男子漢的粗獷的哭聲響起——空曠曠的丘陵上,聲音顯得格外嚇人。鄉(xiāng)親們一驚,就聽見有人驚叫:
“辣子嫂鉆水塘里去了!辣子嫂鉆水塘里去了……”
“嗡”地一下,鄉(xiāng)親們頓時頭毛皮子都炸開了。丟下手中活計,都不要命地朝辣子嫂家跑。辣子嫂家門前,黑壓壓地擠滿了人。辣子嫂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地上,鼻子和耳朵塞滿了泥沙,肚腹腫脹如鼓,煤油燈映著她的臉,青一塊,紫一塊。
二愣子一邊嚎啕,一邊給她擦著。
第二天一早,丘陵上照例起了霧。霧從低低矮矮的松樹叢中繞過,如一條游龍,與人家屋頂上的裊裊炊煙融在一起,立馬成了濃濃的一股黑煙。黑煙里,又響起一陣粗啞的哭聲。尋那哭聲走,鄉(xiāng)親們見二愣子一個人趴在辣子嫂墳上,一邊猴聲猴氣地哭著,一邊舉著鋤頭狠命地挖。
“兩條人命啊!”鄉(xiāng)親們抹著淚,望望隱沒在霧里的薄日頭,直嘆氣。
戲班主
西頭有棵老樹,東頭有口吃水塘。舊時這兒東富西窮,西頭人說東頭占了他們的風(fēng)水,就不服氣。一年,趁年三十晚上東頭吃年夜飯的當(dāng)兒,西頭在東頭偷偷葬下了一棺墳。第二天一早,遇上一個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大聲“哎呀”了一聲,說這棺墳葬可惜了!要是白天葬,沒準(zhǔn)出個當(dāng)朝的宰相,可惜葬在晚上,怕只能出夜朝官了!——什么“夜朝官”,鄉(xiāng)親們不懂,但他們曉得這里出了許多戲子,生凈旦末丑,敲鑼耍鼓,吹拉彈唱,就如衫袖籠里的畫眉,拉出來個個都能叫。還出了一個“演包公不打臉(不化裝)”的,跑到京城為老佛爺唱戲。老佛爺一高興,賞了他一個五品頂戴。
鄉(xiāng)親們恍然大悟:夜朝官原就是戲臺上的官唄!
丘陵綿綿長長,一個包連一個坳,一個坳連一個包。鄉(xiāng)親們怎么也想不透,這黃禿禿的丘陵逶迤在了這兒,怎么就有了一口清汪汪的水塘,就有一棵綠蔥蔥的古樹?他們迷信,卻不懂風(fēng)水,只曉得一生一世吃這塘里的水。只看見塘邊長滿了菖蒲和水草,惹得蜻蜓那里叮叮,這兒嗅嗅,然后“哧”地一下飛了出去。白天,一群鴨子浮在水里“呀呀”地叫喚,女人在塘邊洗衣漿衫什么的,把棒槌捶得“啪啪”直響。
但這里偏偏不僅出京戲,還出了黃梅戲。
唱戲都有戲班。京戲的班子唱到京城就唱出了氣候——不說也罷。黃梅戲的戲班,他們卻熟悉,也喜歡。春和、三喜、龍慶……鄉(xiāng)親們曉得哪個戲班有什么拿手的戲。
有戲班就有班主。三喜班的班主姓程,人稱程班主。據(jù)傳,民國政府禁唱黃梅戲時,有一回,遇上一位禁戲的縣長抓他。但縣長來時,戲場已開鑼,一干人坐在臺下,看著看著都入了神。曲終人盡,縣長摸摸腦殼只好轉(zhuǎn)回衙門。一時傳為美談。只是,程班主唱戲唱了一輩子,唱到兒子能說會道,卻把兒子送進了私塾。他希望兒子識文斷字,日后好光宗耀祖,支撐門戶??蓛鹤悠珜θ酥?、性本善之類的沒興趣,聽見狗叫就學(xué)狗叫,看見討米的叫花子,就跟叫花子學(xué)唱……
哭笑不得,程班主長嘆一聲:“作孽!作孽!”雙腿一伸,便由他去了。
一夜之間,滿世界流行起了“樣板戲”,黃梅戲當(dāng)作“封資修”又被禁了。戲班一散伙,少班主回了家。但就這樣過了幾年,等實行責(zé)任制,分田分地,搞起改革開放,黃梅戲又死灰復(fù)燃,一下子熱火起來。
少班主立即又拉起了三喜班。
這一天,他“啊啊——咿咿”的在塘邊吊嗓子,表姑姑找上了他。表姑說她家兒媳和姑娘兩人吵嘴,要他去勸架。勸了一天沒有用,就唱《何氏姑勸嫂》,終于唱得姑嫂兩人淚水漣漣,亦哭亦笑,和好如初。沒想戲文唱了這一出,他高興地多喝了幾盅酒。
跌跌撞撞的回到戲班子,就有人哭喪著臉找他,說演《女駙馬》的姑娘和一個男人私奔了。戲的開場鑼都敲了幾遍,四鄉(xiāng)八村看戲的人擠滿了戲院,這還了得!救場如救火,他們想讓云豆演——云豆是少班主的寶貝女兒。少班主沒讓她學(xué)戲,平時也沒教她。但實在無奈,他半信半疑地就喚女兒上了場。沒料到,云豆一上場竟口昌得有板有眼,贏了滿堂彩。
少班主心里樂滋滋的。
“我早就說云豆能唱吧?”
更有人奉承。
“云豆唱得不錯,以后就讓她唱吧!”
“唉!龍生龍,鳳生風(fēng),唱就唱吧……”少班主嘆
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喊云豆,卻不見人。
拆了戲臺柱子回到家,一開門,屋里亮著燈,云豆趴在桌上睡了,他心一酸。
云豆其實只是他的養(yǎng)女—少班主年輕時在外頭唱戲,碰上一位唱叫花子戲的女人,看女人可憐,就把她帶回了家。女人和他結(jié)婚的三天頭上就生下云豆。云豆乖乖的,他看了就喜歡。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上頭禁唱黃梅戲,少班主靠操持紅白喜事維持一家生計……舞龍燈、獅子燈,操辦紅紅綠綠的喜事,云豆娘不說什么,可操辦喪事,云豆娘想到他給死人洗身子,裹棉子,就覺得惡心。逢上千那事,云豆娘也斷了欲望,洗了身子也不要他上床。少班主急了,惡聲惡氣地罵:“你就不死了?”
惹得女人覺得他是個死神,趁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逃之天天。
“云豆娘,云豆娘……現(xiàn)在可以唱戲了!”憑著酒勁,少班主大聲嚷。嚷著,嚷著,突然一把抱住了云豆,孟浪起來。
“云豆,云豆,我的乖女!”
“噌”地一下,父女兩人猛然撞翻了桌上的煤油燈。
第二天一大早,少班主酒醒過來,想起晚上的事情,身子像篩子篩糠一樣地哆嗦。叫了聲不好,連忙從床上跳下來就跑進云豆的房間,發(fā)覺云豆竟不見了。
云豆跑到鄉(xiāng)派出所里告了他。
從勞改農(nóng)場回家,還是不見云豆的人影。少班主四鄉(xiāng)八村的找了幾遍沒找到,從那以后,他再就沒回戲班子了。父親強奸女兒。鄉(xiāng)親們都罵他到底是戲子、是牲畜,他也沒臉站到戲臺上讓人戳脊梁骨。只好出門一把鎖,進門鎖一把,一邊操持紅白喜事糊口,一邊滿世界找起她們母女倆。
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走上一個小山坳,少班主點燃一支煙,吸一口,猛地被嗆得干咳起來,轟轟烈烈的,五臟六肺仿佛都咳了出來。邊咳,他邊反過手捶背,盤膝坐在地上……鑼鼓嗩鈸的喧鬧聲漸漸遠去,頭頂上,一群大雁自北向南嗚叫而去,厚厚的樹葉,踩在腳下噗噗地響。
“云豆,云豆啊!我好糊涂啊!”少班主老聲老氣地哭。
丘陵上漫起了霧。村頭一株遭了雷殛的楓樹的樹枝,伸在半空,影影綽綽,像一只猙獰的怪獸。遠處,一溜人家窗戶透出了光亮,光怪陸離,刺得雙眼發(fā)脹。身邊,時而什么東西“簌簌”地響,他毛發(fā)倒豎,渾身冰涼。
他揉揉眼睛四周張望,什么也沒有。
夜色漸漸地吃掉面前的光亮,少班主就看見自家的屋了。屋黑黝黝的夾在一群亮火之間就像一口無底的枯洞,似乎向他慢慢地吞噬了過來。他渾身發(fā)顫,腿腳一陣抖嗦,仿佛黑暗牢籠里的一只困獸。
“噗”地一下,什么東西肉肉的突然絆了一下,他一頭栽了下去。
“死狗!”他咕噥了聲,慌忙吸口煙,借著微弱的火光,這才發(fā)現(xiàn)面前是一個人。一個女人,擰亮電筒,他摸摸女人的臉頰,冰涼冰涼。彎下腰,就動手抱她,一個踉蹌,“撲通”又倒撲地上,喘著粗氣,他背起了女人。
進屋把女人放上床,點亮了煤油燈。
昏黃的燈光映著,女人的臉像一根瘦黃瓜。但她穿著挺干凈,上身毛士林滿襟褂,下身是黑褲子。打量了一番,他就解女人身上的衣服:一層毛士林,兩層毛士林,最后,面前一亮的竟是一件紅襯衫!……眼花花的,他湊上前細看,果真是一件紅襯衫!心一恍惚,他就想起自己的那件——他那紅襯衫是干喪事避邪用的,討了云豆娘,給她做了嫁衣。
燒了一盆水,剝開女人身上的衣服,少班主給她擦洗。邊洗,邊甩著嘶啞的嗓子,唱黃梅戲《女駙馬》:
難道說好姻緣要成畫餅?
難道說夫妻相逢在來生?
在來生?在來生?
說什么好姻緣要成畫餅?
說什么夫妻相逢在來生?
唱唱停停,停停唱唱,鬧騰了一夜。早上聲音漸漸地沒了。就有人去看。那人一推開門,昏黃的煤油燈“噗”地一聲滅了。
“少班主!少班主!”那人喊了兩聲,卻沒有回音。
那人駭壞了。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門,撒腿就猛然在村子里吆喝起來。鄉(xiāng)親們驚乎乎地跑到他家門口,人頸伸成了鵝頸。見半晌沒動靜,便一齊擁進了屋。只見少班主齊擺擺地躺在女人身邊……臉色端莊而凝重,像一具剛出土的木乃伊。
回頭再看女人,見她好面善。但總也想不起來。
“啊!莫不是他找到了云豆娘?”有人小聲說。
“少班主!少班主!”摸摸少班主,人們卻發(fā)覺他脖子早已冰涼冰涼!
后記
前面說過,我在青年回鄉(xiāng)的日子,村里許許多多的人特別是一些年富力強的中年,突然像一株株割倒的稻把一樣,紛然垂下。然后又像稻把那樣被收拾,被埋在那不高不矮的丘上——記得,我進城的那天上午,趁著祭掃祖墳的機會,鬼使神差地跑到丘陵上轉(zhuǎn)了一趟……天空低垂,沒有風(fēng)。日頭像灰黃的蛋殼一般從烏云里鉆進鉆出,輕飄飄的。皖河干細如一縷瘦弱的煙,丘陵枯萎的莊稼漫無邊際,葉片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一塊塊饅頭般的墳塋,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雨侵蝕,干癟如同女人乳汁耗盡的乳房。黑漆漆的電線桿在丘陵上歪歪斜斜,縱橫交錯,像一根根黑色的十字架……剎時間,王保管、野郎中、焦二奶、辣子嫂、少班主、云豆、孝女、香秀……他們走馬燈一樣,忽然在我腦子里轉(zhuǎn)起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望著綿綿延延、一眼望不到邊的丘陵,我陡然想起祖母教我的童謠:
“三歲伢,走天邊,走到胡子白艷艷。問問還有多少路,還有三斛搭八千……”
“迅伢,是你呀!”我邊走邊哼哼。突然,一個人影嚇了我一跳。
“迅伢,是你呀,我是你香秀娘啊!迅伢,你說說,你說,野郎中是不是我…一我害死他的呀!”女人輕輕啜泣著……我抬起頭,這才看清面前站的竟是野郎中的女人香秀!——想起來了,野郎中死后,香秀娘就在這里無法再呆下去,改嫁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此刻,她一雙混濁小眼,卻泛著磷火般光亮。佝僂著身子,手上拄了拐杖,顫巍巍的,像遙遠的地方倏然而來的女巫。
“篤篤”,她用拐杖敲著墳地。
“多行善事,多積陰德……郎中是個野鬼,迅伢,我得給他燒燒紙!……”香秀嘮叨著。話音未落,一陣寒風(fēng)嗚嗚怪響,如隱雷一般急驟地滾來,在空中久久地回旋。我不由得全身毛發(fā)倒豎。望望野郎中的墳,墳頭上枯草搖曳,墳前擺了一碗米飯,一條熟魚,一條熏肉,一只雞,一個酒壺一個茶壺,香燭裊裊,紙灰黑蝴蝶般翻滾……
我駭然。
責(zé)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