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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娩

2009-08-21 07:35
飛天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肚子衛(wèi)星

秦 嶺

窗外,春夏之交的日頭軟耷耷的,像只掛在樹梢上過了霜的軟柿子,懸得邪乎,說不定啥時候會掉下來,泥巴一樣鋪開。火車偶爾才顛簸一下,總體上比較平穩(wěn),這有點像甄滿滿的大肚子,好久才隱隱感覺到胎動。每次胎動,能感覺到滾圓的肚子有一種蕩漾的感覺,像這軟耷耷的日頭。甄滿滿巴不得火車像顛簸在崎嶇石子道上的拖拉機一樣抽搐起來,興許就能把肚子里的冤家抖弄出來。真的能在火車上或者鐵路沿線的某個醫(yī)院分娩,那就是勝利。但是,我的天!假如蹭到終點站,橡膠氣球一樣的肚子遲遲破不了口,咋辦?

在哪兒破肚,哪兒就是她此行的終點站。

心是鐵了的,非得把娃兒生在途中不可,當然最好是在大城市分娩,大城市是莊稼人都向往的地方,一定會有更多的人關(guān)心她、心疼她、呵護她。說不定,還能攔上一位大領導,順便告黑煤窯老板孫衛(wèi)星一狀。問題是,分娩的時辰會那么巧嗎?人算不如天算啊!甄滿滿呆呆地凝望著窗外高遠的天。空中,大黃風像傻子一樣左沖右突。一只孤單的鳥兒,吃力地扇動著求生的翅膀。

甄滿滿沒出過遠門,第一次坐火車。火車已經(jīng)心急火燎地竄了整整一夜,由西向東,毫不吝惜地甩掉了許多村莊、城鎮(zhèn)和莊稼地。她的目光像帶了鉤子,死死地盯著每一個一晃而過的車站。車站就是魚兒,肚子里的胎兒就是魚餌。每當某個站臺在眼前溜掉,被冷落的感覺像暗夜一樣擠壓著她,她就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擠壓肚子,似乎要把魚餌直接喂到魚兒的嘴里胃里。甄滿滿的心顫抖得厲害,呼喚像滾雷一樣在她的心尖尖兒上碾壓而過:娃兒啊我的冤家,你,你,你你你咋還不給媽出世啊我的冤家!這樣的呼喚凄苦而無助,像秦腔戲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某個青衣角兒。八號車廂里很擁擠,一片嘈雜,周圍都是衣衫襤褸的農(nóng)民,一看就是民工的模樣。電視里報紙上都說呢,這次金融危機是從美國開始的,中國首當其沖,大量企業(yè)倒閉,農(nóng)民工不得不返鄉(xiāng)。從火車上就看出來了,返鄉(xiāng)的比外出的要多得多。

娃他姨,你一個女人家,挺個臺面一樣的大肚子,咋一個人出門呢?咋就沒個人陪呢?

問甄滿滿的是個陜西腔。

淚就汪滿了,卻沒有溢出來。嘴一咧,就吼起了秦腔。一個清清秀秀的女人家,吼的卻是大凈的行當:王朝馬漢一聲稟……剛吼了一句,就拐到了北京奧運會的主題歌: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

旅客們被甄滿滿的怪異舉止弄得有些發(fā)愣,一致的判斷是:這個大肚子女人,瘋得著實不輕。

有個民工忍不住發(fā)出了山西腔:大妹子,這倒春寒的天氣,你這是去哪兒呢?

甄滿滿沒有回應,顫巍巍地站起身,學著電視里小妞兒的樣子,肆無忌憚地扭起來。

瘋子當然不同于常人,所有的交流就變得山阻水隔。瘋子的世界對所有人來說本來就是未知的無序與混沌。面對一個懷孕的瘋子,這樣的未知足以讓大家在唏噓中放開猜測的翅膀任意暢想,任何人在判斷中都有理由給出不同的答案,比如,這瘋女人也許是被男人拋棄了;比如,她肚子里的娃兒,說不定是遭人強暴留下的種;再比如……

甄滿滿理所當然成為列車員重點監(jiān)護的對象。

此刻。甄滿滿的肚子像極了她的名字,飽滿得像個盛足了麥子的麻袋,把一件男式防寒服繃得緊緊的。防寒服是村委會統(tǒng)一發(fā)放的,那是城里人為貧困地區(qū)農(nóng)民過冬捐獻的愛心。男人張平安并不平安,已癱瘓在土炕上好幾個月了,每天被一床破被子夾裹著,像一堆正在腌制的臘豬肉。防寒服就讓甄滿滿穿了,暖胎。

甄滿滿是偷著從村里跑出來的,她給男人留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只留了幾個字:放心!我生完咱娃兒就回來過日子。

高中文化的甄滿滿很清楚,這樣的紙條首先會使全村人大吃一驚。但甄滿滿對這樣的留言很滿意,至少,全村人不會擔心她離家不歸,更不是為了出門尋死。沒人會相信她是出門尋死,四年前她在鎮(zhèn)子里上高中時,考上的是南方一所著名大學,但由于繳不起高昂的學費,她偷偷把錄取通知書塞進灶膛里燒了,在炕上半死不活地躺了十幾天,最后不也挺過來了?人的命啊!不尋死就是底線,有了這個底線,村里因她的出走而引發(fā)的一切的一切,即便天塌地陷,都顧不得了。

甄滿滿是用站臺票混上車的?;疖囈粏?,她就唱了一句“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只一句,臉就憋得通紅。上中學時是文藝骨干,如今想跑調(diào)也難。要想給人以瘋子的假象,只有把歌曲和秦腔混著唱。

甄滿滿察覺下邊沒來事兒,正是布谷鳥站在麥田邊的楊槐樹上呼喚開鐮的時候,曉得懷上了。當時坡上的山丹丹花兒綻得正旺,爬墻草在低矮的土墻上流淌著墨黑的綠,仿佛流淌著一個柔軟的夢。這夢和甄滿滿的夢一樣,充滿甜蜜的憧憬。男人張平安就是那陣子出的事。男人在孫衛(wèi)星的黑煤窯打工。塌方的時候,男人正好在窯口,幸虧只砸斷了兩條腿,而井下的十幾名礦工就沒有這命,統(tǒng)統(tǒng)被閻王收了。礦工事先和礦主孫衛(wèi)星簽了生死簿,死了的也就死了,傷了的也就傷了。事后孫衛(wèi)星拿出了一些錢撫恤遇難者家屬,并承諾煤窯恢復生產(chǎn)后,優(yōu)先招收死難者的親友下井,說這叫人道主義救助,把親友們感動得涕淚一片晶亮,像陽光照在臉上。

孫衛(wèi)星的煤窯沒幾天就重新開張。甄滿滿被照顧到礦上,給礦工們做飯。

甄滿滿咬牙切齒地對躺在炕上的張平安說,我要告!

張平安驚訝地問,告?告啥?

甄滿滿說,到處都是黑煤窯,這些年,人都死幾茬了,咱莊戶人的命難道就這么不值錢?

為這句話,張平安差點氣瘋了,他幾乎忘記自己早已斷了雙腿,似乎要從炕上騰地站起來。他說,滿滿你簡直是瘋了你!沒有黑煤窯,咱莊戶人從哪里掙錢去?再說,煤窯都是鄉(xiāng)政府的財政柱子,你往哪里告去?真的告垮了煤窯,你還能找到在礦上做飯的活兒嗎?那不是自個兒作踐自個兒嗎?

明曉得這是個偏理兒,但偏理兒也是個理兒啊!甄滿滿就不吭聲,淚嘩嘩嘩地下來了。要說,男人比她更懂法,當年一起上高中時,男人在全鄉(xiāng)中學生法律知識競賽中,獲得過第一名。

男人光手術(shù)費就花去了三萬元,孫衛(wèi)星那五千元的人道主義救助遠遠不夠。不僅搭進去了所有的家底兒,還把唯一的一頭豬、一頭驢和過冬的小麥賣了,外邊還欠了一萬元的天債。日子像暴風雪后的秧苗,整個兒打蔫兒。鄉(xiāng)政府、村委會理解她家的難處,送來了一袋面粉、一桶食油。甄滿滿曉得這是報紙上常說的愛心,面對攝像機鏡頭,甄滿滿撲通一聲跪下了。

甄滿滿是在院子里給干部們下的跪,這一切,全被窗戶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捕捉到了。張平安歪歪斜斜地癱在炕上,腰部以下打著石膏和鋼釘,纏裹得像個大木桶。

等甄滿滿進了屋,張平安說,滿滿,我給你說三件事。

甄滿滿說,你啥也別說了,我曉得你要說啥。

張平安說,你根本就不曉得我要說啥。

甄滿滿清楚,張平安肯定要給她安排今后的日月。堂屋里躺著病魔纏身的公婆,娘家那邊也窮得丁當作響。妹妹環(huán)環(huán)在鎮(zhèn)子里上高中,年年都是三好生,憑自己高考的經(jīng)驗,環(huán)環(huán)考大學至少有九成的指望。這幾年的學費,都是張平安用礦上掙的錢

幫小姨子添補著,否則環(huán)環(huán)早就變成了城里人家的保姆。張平安一癱,環(huán)環(huán)就斷了錢路,今后考大學就更成了云彩,風一來,就散。甄滿滿說,平安你三件三十件三百件要說就說吧。

張平安平靜地說,沒那么多,就三件。第一件事是你還年輕,以后還要過日子。

甄滿滿說,你這不是白說嘛。

張平安說,我沒有自說,我曉得你心好,趕你走你也不走,我的意思是,趁你還年輕,你就傍了孫衛(wèi)星吧。我曉得,他心里一直沒有放過你。

張平安說到這里,竟哈哈哈哈地放聲大笑了。笑聲很恐怖,像從枯井深處傳來。甄滿滿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甄滿滿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個毒鼠強瓶子,瓶口像死神的嘴一樣洞開。

天哪!甄滿滿的喉嚨里滾出了一聲輕吟,像豹子一樣撲了上去。

甄滿滿硬是把藥瓶子奪了過來,說,你說你的第二件。

張平安說,第二件嘛,趁早,到衛(wèi)生院把娃兒做了。

甄滿滿的嘴唇撇了一下,說,第三件呢?

張平安說,第三件嘛,千萬不能讓環(huán)環(huán)走你的老路,落得像你如今這個下場,一定要讓她考上大學。我敢打保票,你給孫衛(wèi)星哭個窮,他保準把環(huán)環(huán)的學費全包了,那狗日的在等你低頭哩……

男人說這話的時候,紫黑色的臉上竟然浮泛起一層不易察覺的潮紅,干癟的眼珠子帶出了幾分罕有的矜持、詭異、機敏和驚慌。只是一瞬,就勾下了腦袋。

遇到往常,男人說出這種話來,滿滿會啐男人一臉,甚至扇過去一個響亮的耳光,而這次,甄滿滿啥話都沒說,潔白的牙齒咬死了下唇,久久,久久。

張平安的腦袋終于扛了起來,他沒有追問滿滿是否承諾他的約法三章,只是說,滿滿你把藥瓶子給我!

甄滿滿說,你再逼我,我就連瓶子吞下去。

張平安氣得渾身一陣痙攣,像篩糠一樣。張平安大罵,滿滿你個狗日的,我不領你的情,你活該一輩子受罪啊你。

甄滿滿給婆婆和男人提前做好了飯,就匆匆往礦上趕,礦上幾十張嘴,等著她填肚子呢。她沒有緊趕,而是輕輕捂著肚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開過懷的女人們早就叮嚀過,三個月前的胎兒,嬌氣,千萬不能不當個事兒。

路上碰見妹妹環(huán)環(huán)。

甄滿滿有些納悶,問,環(huán)環(huán)你不上學,這是去哪里?

環(huán)環(huán)說,姐,我去看看姐夫,我不上學了。

甄滿滿說為啥?

問完了,甄滿滿曉得也是白問,只好把話題轉(zhuǎn)了個彎兒,說,環(huán)環(huán),我肚子里有娃兒,你不要氣我,你……你你你……你是想壞了我的胎是不是?

環(huán)環(huán)當場嚇住了,用手捂了嘴巴,眼睛睜得溜圓。

環(huán)環(huán)的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都滲出殷紅的血了,說,姐姐,我錯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高中讀完的,我將來即便當婊子,也要上大學。

環(huán)環(huán)這樣說其實是有由頭的。環(huán)環(huán)利用暑假在礦上的歌舞廳里打工時,孫衛(wèi)星就給環(huán)環(huán)說過,環(huán)環(huán),和哥哥睡一覺,五百元,干不?

環(huán)環(huán)說,不!我也不叫你哥哥。

孫衛(wèi)星說,傍了我,將來上大學的學費我全包了,干不?

環(huán)環(huán)說,不!

環(huán)環(huán)像一株嫩玉米,渾身上下洋溢著春天的氣息。環(huán)環(huán)比滿滿長得好看。中學生環(huán)環(huán)讓孫衛(wèi)星想起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滿滿,想起什么叫花兒綻放的模樣。拿下環(huán)環(huán),滿滿會失敗得更慘,他勝利的旗幟會迎風招展。

女人從懷胎到分娩,得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檢查好幾遭,就像伺候莊稼,從下種到入倉,要經(jīng)歷間苗、薅草、施肥、噴藥、收割、打碾等十幾道工序,纏人著哩。滿滿第一次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是八個月的肚子。大夫摸了摸她的肚子,按了按她的肚子,昕了聽她的肚子,然后是抽血,化驗,建立檔案,最后張口說個數(shù),甄滿滿口袋里僅有的一百元零八毛錢就全部奉獻給農(nóng)村醫(yī)療事業(yè)了。繳完錢,滿滿就忿忿地想,除了分娩,衛(wèi)生院堅決不來第二次了。

回礦山的路上,迎面過來了一輛簡陋的客貨兩用小面包車。甄滿滿認出是礦上的車。她萬萬沒想到車是孫衛(wèi)星開著的。所有的傳言至此得到了證實。都說呢,金融危機使煤礦生產(chǎn)面臨滅頂之災:訂單急劇下降,礦上都開不了工了。為了給農(nóng)民工籌措返鄉(xiāng)的工錢,孫衛(wèi)星不得不賣掉了豪華的奧迪牌小轎車。

甄滿滿剛要躲,車卻停了。孫衛(wèi)星是鄰村孫家灣的,在鎮(zhèn)上上高中時追過甄滿滿,并放出狂言:別看我孫衛(wèi)星學習差,但是將來是掙錢的料,找媳婦偏要找甄滿滿這樣的校花兒。這世道,我就不信她甄滿滿不信錢。有次死皮賴臉地把甄滿滿堵在后操場,被甄滿滿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兩巴掌。說起來孫衛(wèi)星要比張平安的腦子活泛,但她實在討厭孫衛(wèi)星鉆錢眼兒的做派。孫衛(wèi)星中學畢業(yè)后,去南方混了幾年,三折騰兩折騰,兜兒果然鼓了。每次從南方回來,都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勢,連鄉(xiāng)上的領導都追著他的屁股,求他在故鄉(xiāng)投資辦廠,惠澤桑梓。報紙上時不時有他捐資助學的報道,很風光的,在這小地方,好歹也算得上名流了。每次逢集碰上,孫衛(wèi)星就當著她的面顯闊,腰桿硬硬的,脖子直直的,腦袋昂昂的,鵝一樣。鵝把她當鴨了。鵝比鴨脖子長叉長。

孫衛(wèi)星從車里鉆出來,笑嘻嘻地說,滿滿啊,我咋說食堂里找你不見,你這是忙乎啥呢?

滿滿說,我剛從衛(wèi)生院檢查完身子。

孫衛(wèi)星說,下次檢查身子提前告訴我一聲,我親自開車送你。你這大肚子,十幾里路上一搖三晃的,可不是玩兒的。

滿滿的回答不卑不亢:女人家查身子的事情,就不勞孫老板費心了。

孫衛(wèi)星哈哈哈哈的樂了。

孫衛(wèi)星樂完了,眼眶里竟然罩上了一層潮濕的霧氣,這讓甄滿滿心里暗吃一驚。這不是孫衛(wèi)星一貫的狀態(tài)。他平時牛氣沖天,三十好幾了不結(jié)婚,養(yǎng)著個城里的年輕女人,逛舞廳,進酒吧,瀟灑得很。有次還特意把女人帶到了礦上,手挽手從食堂門口走過,把甄滿滿往死里氣。

孫衛(wèi)星說,你也看得出來,礦上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了,我這是強撐著哩。我要告訴你的是,狗日的尤娜娜,她落井下石,卷了我不少錢,跑了。

尤娜娜,就是那個城里女人。

孫衛(wèi)星繼續(xù)說,這城里的臭女人,認我的錢,不認我的人。我如今明白了,她為啥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和我結(jié)婚,一場金融危機,讓我清醒了。

甄滿滿說,你告訴我這些做啥?你這不是把人丟在我這里了嗎?

孫衛(wèi)星說,以前,一直想到你這里把面子贏回來,如今不這樣想了,丟人,就丟到你這里。

甄滿滿說,你愛咋丟就咋丟吧,別擋我的路。

孫衛(wèi)星沒勉強,說,生娃時給我說一聲,如今生個娃比生金子還貴,得三四千元哪,攤上剖腹產(chǎn),可不得五千好幾,這還不算紅包呢。

甄滿滿說,這行情,我比你曉得。

讓甄滿滿后背沁涼的還有那天的風,風是秋風,很硬,像刀子一樣在臉上橫拉豎剮。那天的衛(wèi)生院一片蕭瑟和肅殺,遍地是枯黃的落葉,光禿禿的楊槐樹把干澀的枝頭伸向天空,仿佛在貪婪地尋覓空氣中的水分。慘白的墻上,歷經(jīng)三十多年風雨的標語盡管斑駁難辨,但憑著褪色的記憶,依稀記得那是一段偉大領袖的語錄:把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nóng)村去。記得上小學的時候,那標語的顏色還沒有完全褪掉,如今若不仔細分辨,基本融入土墻的本色了。

三四千元哪!孫衛(wèi)星的話又在耳畔響起來。不愿想的人,不愿想的事,不愿想的話,偏偏又想了。蟲子一樣,生生地往腦子里鉆。

甄滿滿冷笑一聲,昂起了頭。即便生豬下狗,也堅決不向他姓孫的低頭。

有人卻低頭了。

低頭的是親愛的妹妹環(huán)環(huán),妹妹是把自己親自送到孫衛(wèi)星身邊的。環(huán)環(huán)當著孫衛(wèi)星的面脫衣服的時候,竟嚇得孫衛(wèi)星目瞪口呆。他看見了環(huán)環(huán)的乳房,少女的乳房,難得一見的美麗、雪白、耀眼的乳房,像早晨初升的太陽。

孫衛(wèi)星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說,環(huán)環(huán),你想干什么?

環(huán)環(huán)說,哥哥,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身子嗎?一次五百元,說話算數(shù)。

孫衛(wèi)星甩手給了環(huán)環(huán)五百元,說,趕緊把衣服穿上,去上學。

輪著環(huán)環(huán)費解了,說,哥哥,你這是咋了?

孫衛(wèi)星說,沒咋,哥哥不想動你的身子了,需要學費就找我,千萬記住,不要告訴你姐姐。

火車已經(jīng)進入了河北界,過不了幾站,真就到終點站了。滿滿有些緊張,甚至有些絕望,渾身冰涼得像是停了三天的尸體。她緊緊閉了雙眼,讓自己與整個世界徹底隔絕。也許是心弦繃得過于緊了,她感覺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在顫抖、在緊縮,五臟六腑被壓迫得沒有一丁點的空間。她感到了窒息,呼吸急促得像救火的風箱。

一系列強烈的生理反應竟使體內(nèi)發(fā)生了變化,甄滿滿突然感到來自肚子以下某個部位的疼痛,最初是隱隱的疼,后來是那種撕扯一樣的疼。這樣的疼痛讓她欣喜,讓她激動。她明白那是骨縫在悄然開裂。骨縫開裂,就意味著要分娩了。骨縫開齊是需要時間的,快的話,用火車行進的速度比照,也就一兩站地的功夫;慢的話,或許到終點站也未必能開齊。好在,骨縫開裂無論如何算是個不錯的兆頭。

啊——啊啊——

這是甄滿滿的叫聲。甄滿滿盡量把叫聲渲染得夸張一些,虛張聲勢一些。叫聲更像慘叫。滿車廂的人毛發(fā)直豎。

車廂里瞬間亂了套,像蓄滿了洪水的堤壩終于決口了。各車廂的列車員和乘警迅速集中過來。空氣中傳來播音員焦灼而急迫的聲音:各車廂的旅客們請注意,旅客們請注意,八號車廂里有一名孕婦即將分娩,旅客中的醫(yī)務工作者聽到廣播后,請您馬上到八號車廂來!請您馬上到八號車廂來!我代表全體乘務員和孕婦向您致謝……

這聲音對甄滿滿來說并不陌生,甚至有些耳熟,這大概是所有旅客的共同感受。甄滿滿從電視里已經(jīng)看到聽到多次了。那天晚上,甄滿滿守著后來不得不廉價賣掉的黑白電視機,炕上躺著男人張平安。就在那時,新聞頻道里出現(xiàn)了耳熟能詳?shù)囊荒唬阂粋€在火車上即將分娩的農(nóng)婦,得到令人羨慕的救助……電視畫面中,所有的人都為一個生命的誕生緊張地忙碌著,衣衫襤褸的孕婦和初見天日的嬰兒像上帝一樣得到尊重和愛護。鏡頭在晃動,人們在奔忙,警察在維持秩序,大夫在全神貫注地操作,播音員在滿懷感情地解說著全部過程,比如列車工作人員如何就近與地面車站取得聯(lián)系,車站如何火速與地方醫(yī)院聯(lián)系,醫(yī)院的廣大職工如何伸出援助之手為產(chǎn)婦和嬰兒捐款捐物……當時的新媳婦甄滿滿真是一百個不理解,分娩是女人一輩子比天還要大的事情,咋就那么巧,偏偏趕在長途奔波中分娩,還有比分娩更要緊的事情非得趕火車嗎?

當時,男人張平安氣不打一處來,說,這個孕婦的男人太缺德,咋能讓女人挺著大肚子出遠門呢?

甄滿滿一句話也沒說?;疖嚿系脑袐D,仿佛為她打開了一扇奇異的天窗,使她窺視到了懷孕的自己。

男人說,滿滿你昨不搭腔?啞了啊你?甄滿滿生氣地說,啥啞了?還瘋了呢。

分娩,是在一個小站所在的縣城醫(yī)院。

火車屬于特快的那種,小站不停,完全是為了甄滿滿分娩的需要而被迫臨時停在這里的。甄滿滿自始至終像一只病危的大熊貓一樣被許多人呵護著,一出站,甄滿滿一眼就看見停著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大紅的十字像一團燃燒的火苗,旁邊還停著一輛新聞采訪車,記者的攝像機在肩膀上扛著,鏡頭大張,像一張貪婪的大嘴。這些人顯然第一時間趕到,個個翹首以盼,像是迎接一個從歷史隧道中鉆出來的大唐公主。

甄滿滿不失時機地喊叫起來。

甄滿滿聽見有人在嘀咕:大家注意安全,孕婦是一個瘋子。

甄滿滿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甄滿滿突然_沒有任何勇氣喊叫了,兩腿軟得不行,但理智又在提醒她,她必須得喊,使勁喊,喊得越瘋效果越好。她還要蹬,要踹,要吼秦腔,吼大凈的行當,吼王朝馬漢一聲稟,吼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記者的攝像機鏡頭里,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瘋的女人。

甄滿滿生的是個男娃。甄滿滿躺在病床上,像一片剛剛搶收過的麥田,經(jīng)歷過一次雷陣雨后,在夏日的小南風中,在雨后的彩虹下,安詳而靜謐地沉睡著,休憩著。床邊的小柜子上放著許多好看的鮮花,五顏六色,爭奇斗艷,還有一大堆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高檔營養(yǎng)品……城市因為她而躁動著、唏噓著、激動著、顫栗著,許多人聞訊都來看她,有老大爺,有老太太,也有中年婦女,還有和她年齡相當?shù)男∠眿D。人們的目光像春天的陽光,柔軟而溫暖,輕輕落在她的睫毛、她的嘴唇、她的鼻翼上。甄滿滿的整個身心完全被這迷人的人間氣息淹沒了,這讓她陶醉,讓她癡迷。她有些貪婪地呼吸著周圍的空氣,安靜地聽著人們對她的安慰和祝福。

此刻,甄滿滿竟一時忘了,忘記了最重要、最致命的一件事情,她忘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當有位老大爺問她姓甚名誰、家住哪里、到何處去的時候,甄滿滿才倏然警醒,面對老大爺——這位可以當作自己父輩的老人,甄滿滿臉色大變,報以恣意的狂笑:哈哈……嘻嘻……嘿嘿……

甄滿滿希望把自己淹沒在安靜里。安靜的時候,她可以更多地在如何帶著娃兒返鄉(xiāng)的事情上走走腦子,這是根本。甄滿滿始終緊閉著雙眼,不開一絲縫兒,臉皮繃得很緊,像—塊風干的樹皮。她不敢正視那些鮮花和禮品,原本不屬于自己,看了,眼睛有一種被灼傷的痛感。

護士捧著粉嘟嘟的娃兒來到她的床邊。襁褓中那種特殊的味道,分明是來自她體內(nèi)的氣息。她的眼睛先是開了一條縫兒,然后馬上就睜得溜圓,眸子里跳躍著通透而熱切的光亮,臉上綻放出恬淡而甜蜜的笑容。這笑首先是真實的,是笑的本色。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從來忘乎所以。護士卻被她的笑搞得緊張起來,連連后退,眼睛里游弋著戒備和提防。

在護士看來,瘋子怎么會有如此純粹、如此自然的笑呢?

甄滿滿急切地伸出雙手,幾乎是哀求了:給我娃兒,快給我!求你了同志,讓我抱抱我的娃兒!

護士嚇得面如土色。護士大概被產(chǎn)婦眼睛里閃爍的那種罕見的、逼真的、生動的渴望震懾了,緊緊地抱著嬰兒,轉(zhuǎn)身就走。

記不得是啥時候睡過去的,甄滿滿睡得很死很沉。她夢見這個城市里有許多好心人送她回家。她和孩子都很健康。先是坐火車,再是坐汽車。汽車經(jīng)過礦上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礦上已經(jīng)被金融危機沖擊成了一片廢墟,有個女人在廢墟上尋找著啥,尋啥呢?啊啊,看那眼神,不像女人,倒像是一個姑娘,是環(huán)環(huán),對了,是環(huán)環(huán)。

啊啊,親愛的妹妹,你在一片廢墟上,到底在尋找啥?

就在甄滿滿做夢的時候,晨光已經(jīng)從窗外飄灑進來了,光線很柔和,和大山里的光線一樣,一絲一縷的。有個人風風火火趕到了醫(yī)院門口。來人西裝革履,企業(yè)家的派頭,自稱是瘋子甄滿滿的家屬,來接產(chǎn)婦和嬰兒回村。

來人黑頭黑臉,牙卻自得耀眼,怎么看都像個大山里鉆出來的煤老板。

煤老板的心都黑,誰不曉得?沒有人懷疑院方的警覺和防備有什么不妥。在第一時間,院方首先考慮的是報警的時機。

責任編輯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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