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巖
1
天終于晴了,人們三三兩兩地趕往渡口,匆忙的腳步聲中已經聽到輪渡的風笛聲。去鼠浪島,每三天才有這一班船,行不行駛還要視天氣情況而定。海上七級風以外,誰都沒轍。
太陽一點點地從海面上升起來。
太陽發(fā)出來的光細碎、慵懶,沒升多高,就掉到了渾黃的海水里,隨波去了。
男人挑著擔子站在碼頭上候船。男人蓬亂的頭發(fā)不時地被風吹起,再落下,像水鳥胡亂堆在海礁上的巢穴。男人沒什么特別,唯一能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左耳朵上夾著的一根紙煙,長的是自的煙桿,短的是棕黃色的過濾嘴,在黑乎乎的毛發(fā)里顯得格外分明。男人不時地拿手摸耳朵上夾著的紙煙,摸了再放下,沒幾秒鐘后再摸,反反復復,動作竟有些滑稽。
他是想抽煙,男人的煙癮上來了任憑誰都擋不住??蛇@會兒他卻只能拿手摸一摸解饞,船馬上要開了,是沒有時間允許他抽這根煙的。人們陸續(xù)地上船后,男人才挑著擔子走上跳板。海浪撞過來,打濕了一點點船跳板,卻沒影響男人蹣跚的步履。他是最后一個上船的,待站穩(wěn)后,男人把一擔青翠欲滴的蔬菜和滿身的疲憊放在了甲板上。
船老大收回了纜繩,再轉動舵盤,輪渡“嗚”的一聲駛離了三琴港,破浪而去。
2
海上五級風,薄霧,海水波光浩渺,碰擊船舷立馬就碎成白色的粉末。
很多人都進到船艙里面去了,只有男人靠在舵樓旁,抽那根紙煙。風大,船不時地晃動,煙燃得很快,三口兩口就到了煙根。男人還是再輕吸了兩口,才將煙蒂扔到腳底下,蹍滅。
大海一望無際,不時有飛鳥與之親吻,濺濕一點點翅膀之后再奮力飛起,向遠方逃離。
男人看到了這一幕,他可能在想那些飛鳥細小的翅膀究竟能經歷多久的風雨,它們會不會因為沒尋到足夠的食物而累死在煙波浩渺的大海上?
這時,有人過來跟男人搭訕,問他水芹菜多少錢一兩。問話的是個女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腦袋上蒙了條細格棉圍巾,遮了半邊臉。男人沒有搭腔,男人只顧低頭擺弄手中的秤桿。秤桿上有幾顆星被磨去了漆色,僅剩了很小的凹坑。男人想沒使幾年呀,怎么就磨損得這么快呢?
女人的半邊臉上始終都是那種鐵銹一般的暗紅色,像遭了海風的熏染,上面還隱約有些斑斑點點的泥污。女人以極快的速度靠在了男人的身邊,小了聲地說:“我知道你去島上干嗎。”
已閉了眼睛打盹的男人覺得耳根處有股熱氣吹過,他便睜開眼,沖著女人小聲地問:“你又在瞎嘀咕什么?”
女人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去島上干嗎?!?/p>
男人鐵青的臉上就有了些許的慍怒,他啞著喉嚨說:“女瘋子,你想死咋的?”
男人轉身進了船艙,他真覺出冷了,任憑多么厚的衣服都經不住海風的吹拂。
女人的聲音細弱卻清晰,在男人的身后跟了進來。女人說:“我知道你去島上干嗎,你不是去賣菜的。”
男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該死的女瘋婆?!?/p>
3
鼠浪島,因形得名,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島。
小島像只老鼠樣趴在浪尖上,遠看近看都是如此。
輪渡是私人的,每周才通一次航,原因極其簡單,島上人口太少了,僅有幾百戶人家,漁業(yè)資源也不像從前那么豐富,也就很少有人光顧島上了??h上搞漁業(yè)資源開發(fā),打算好了把島上的人家都遷出去,可這些人家卻死活不肯,你想想世代居住的地方,擱誰也不愿意挪這個窩。
鼠浪島傍山而居,漁民們的房子都有上百年的歷史,青石灰瓦的盤踞在山腰上。打遠了看,像飄在散漫的浮云里。山坡上沒有多少莊稼,全都是黑綠的茅草和青石,石頭疊石頭,歷歷在目。更加醒目的是山上面的座座墓葬,跟房子樣矗著,面朝大海,呈顯先祖的風范。
女人秦的食雜店在島的中部靠近堤壩的地方,兩間石頭房既是臥室又是賣貨的地方,光線暗淡卻干凈。女人秦的食雜店沒有柜臺,只有一張木桌,涂著紅漆,已經斑駁樣。周遭堆著一個又一個的舊紙殼箱,里面盛著各式的食品和油鹽醬醋瓶及簡單的生活用品。
外面依舊是很好的陽光,海浪挺大,一波一波地打在烏白的沙灘上。
附近泊著的幾艘漁船卻紋絲不動,像靜物,很有“小舟從此逝,大海寄余生”的感覺。
女人秦坐在房門口的一只小木凳上,織幾片網(wǎng)。綠色的網(wǎng)繩,白色的木梭,能看得見的是一只素手,像舞在船舷上的槳,蕩來蕩去。
這是上午十點鐘的光景,食雜店里沒人光顧,只有一盞四十瓦的燈泡伴著她,似乎有些生機。
女人秦織好網(wǎng),便起身淘米。三把米,抓到一只青灰的瓦罐里,再舀一瓢水。女人秦的幾根手指攪拌米粒時,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就停了動作,到旁邊的石頭墻壁上瞧。墻上是本沾了灰的掛歷牌,女人看到了上面翻開的洋字碼是紅色的,才轉身去米缸里又抓了兩把米,然后再加半瓢水。
水是從院里的地缸中舀出來的,純天然的雨水,雨天接下的。島上沒有淡水,多少年了就是這樣。島上的人家洗衣做飯,吃吃喝喝都是這,比礦泉水還金貴。
女人做飯可謂手腳麻利,淘米洗菜,刷鍋洗碗。蒸上飯的同時,菜也備下了。豌豆苗炒臘肉片,一碟油炸辣椒,再加上一盆剛燒好的鮮魚湯,也就齊了。
飯萊算不上豐盛,但香味卻有,香味沿著海堤飄出去很遠,就招來了幾條野狗,也招來了頭上扎細格格棉圍巾的女瘋婆。
狗被食雜店女人秦的幾聲吆喝就嚇跑了,它們搖著瘦骨嶙峋的尾巴,去往船塢的方向繼續(xù)覓食。可女瘋婆卻不走,她微笑著湊到食雜店女人秦的身邊小了聲地說:“給姐姐說個秘密,男人來島上賣水芹菜了?!?/p>
女人秦的臉上立時間就飛起了一絲紅暈,那是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紅暈,曇花般一閃即逝??删褪沁@么一絲紅暈,卻被女瘋婆捕捉到了,她拍著手說:“姐姐羞了,真的羞了?!?/p>
女人秦沒辦法,只好拿手攏了攏被海風吹亂了一點的頭發(fā),扭身進屋抓了一塊包了塑料紙的餅塞到女瘋婆手里,推她走。可瘋女人抓了餅卻不走,依舊賴在原地微笑。無奈,女人秦再次扭身進屋,這次拿出來的卻不是餅,而是一盒蛤蜊油,沒等往女瘋婆的手里塞,就被其搶去,女瘋婆的人影也隨之消失在房門口。
女人秦嘆了口氣,從木桌的抽屜里找出一截彩色的粉筆頭,到掛歷牌下面的石頭墻上畫了一道,那上面已經長短不一地畫了幾十道了。在女人的心里那是個數(shù)字,既是給瘋女人蛤蜊油的數(shù)量,也是賣菜男人來家里吃飯的次數(shù)。粉筆的顏色是紅色,畫出來的粗杠也是紅色,看起來很暖和,也很稀奇。沒人知道女人畫的是啥,都以為是女人正念書的娃淘氣畫著玩的。
墻上的掛鐘敲響十一下的時候,娃蹦蹦跳跳地回來了。娃是個男孩,八九歲的樣子,腦袋瓜不大卻剃了個平頭。娃是從山上順著石階跑下來的,這說明學校在山上。娃跳進門檻的當口,嘴里就喊出“餓”字了。
胡亂的一碗飯,就些魚湯和臘肉片,娃就吃了中飯。再到院里的水缸里舀瓢水,咕嘟嘟灌下去,娃的身影便又晃出了院門。
這時有人來打醬油了,打醬油的是個腿瘸的中年男人,也跟娃似的一跳一拐地進了院門。
瘸腿男人把瓶子放到木桌上后說,打三兩半,要海鮮味的。
女人接了油瓶說,四兩,半兩沒法算賬,總共一塊三毛。
瘸腿男人早就把他那條瘸腿平行著擱在了房門口的飯桌上,歇乏。
打了醬油后的女人便看到了男人的那條瘸腿,便粗了嗓門喊,往哪放呢狗腿,沒見上面有未吃的飯菜嗎?
瘸腿男人竟很麻利地收了那條瘸腿,將幾張臟舊的紙幣扔到了木桌上,提起醬油瓶落荒而去,他是看到了女人手里多出來的一把笤帚疙瘩。
瘸腿男人拐到院門口時,被突然間從斜刺里躥出來的一條黃狗撲了一下,使他險些摔倒。黃狗沒有咬到瘸腿男人,黃狗是被一條鐵鏈拴住的,卻嚇了瘸腿男人一跳。倚在院門口驚魂未定的瘸腿男人沖著屋里的女人喊,野菜花,野菜的花。別看你長得水靈,沒有男人伺候,好看也白搭。
瘸腿男人罵過之后笑著離去了,他的笑聲也在瞬間被屋門外不遠處的海浪吞沒。
4
上島兩個多小時,男人把青菜賣了半擔。
他蹲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塊空地上,不吆喝也不走動,只是霰撳響菜擔上綁著的那只小電動喇叭就可以了。小電動喇叭被兩條綠色的塑料線連著,接向另一端的一塊方形的蓄電池,撳動一下就發(fā)出一種很好聽的音樂。
音樂是一首老歌的曲子,很熟悉。曲調優(yōu)美,抑揚頓錯,從小喇叭里傳出來,隨海風能跑出去很遠。男人在撳響小喇叭之前,還要放兩只二踢腳,也就是年節(jié)時小孩子們喜歡放的那種雙響的炮仗,“叮咣”、“叮咣”地炸響在海島的上空。
島上的住戶便都知道賣菜的來了。
男人的兩只擔子里分別盛著各式各樣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油紙包和塑料袋,那里面自然是裝著已經稱好秤的各式吃食。諸如半只鹽水鴨,那是給養(yǎng)扇貝的劉崇祥預備的,三兩五花肉,新殺的豬肉呀,代麗娟嬸子割下的,還有其他的一塑料袋雞蛋,或者一小瓶香油,分別都有它們的主人。紙袋上寫著取貨人的名字,或塑料袋上貼著小標簽,說明那是有主人了。
男人經常賣的蔬菜有土豆、茄子和辣椒,還有無根蒜、韭花和水芹菜,還有花生米、紫菜團和豆腐乳。他每星期隨輪渡上島一次,蹲六個小時,賣掉一擔萊,已經十幾年如一日了。男人有四十歲的光景,方臉白面孔,買菜的很多婦女都說他不是打魚的料。男人聽后就咧開嘴樂,很開心的樣子。買菜的人走后他就自個琢磨著說,果真如此呢,自己要是個打魚的料,咋就能挑擔子賣蔬菜呢,去那大海里行船撒網(wǎng)會有多氣派呀。
掐手指頭往前推十五年,他在島上有份工作的。那工作不賴,是小島上的郵遞員,接他父親的班,穿綠制服。薪水不說,還受老百姓的尊重。那時候漁業(yè)資源豐富,男人們都開著大船出海打魚了,一年半載的不回來,就只有靠海上的書信和電報給家里的孩子婆娘報個平安。
男人就每星期二接船,從縣上來的輪渡上卸郵袋,再把信件和匯單分揀出來逐家逐戶地送。也就熟識了家家戶戶那些留守的婦女和老頭老太太。男人是接替死掉的父親的班有了這份工作的,他倍加珍惜,畢竟是鐵飯碗呀,畢竟比當漁民強,風吹不著雨又淋不到的。
那其間男人跟現(xiàn)如今開食雜店的女人秦認識了,女人秦也就二十三四歲,男人比她大不了幾歲。女人秦的父親是船老大,出海那幫人的頭兒,很霸道,不講理。男人背著郵箱給女人送船老大的信,每周送一封。女人秦接了信后把他讓進屋里喝水,喝燒好了的白開水。雨水燒開了有股子咸味,女人秦就往瓷罐里面放白砂糖,水的咸味便淡了。白砂糖溶化之后,水就變成了薄荷味,好喝。
后來女人秦開始留男人吃中飯,給男人燒新鮮的魚湯喝。都是她父親新捕回家的海雜魚,魚的形狀大小不一,可魚肉卻是鮮的。女人秦告訴他哪一種是石斑,哪一種是小梅魚,哪一種又是黑狗鐵魚,說得男人直吐舌頭,自己也是生在海島上,咋就沒有那么多關于魚類的知識呢,怪就怪他父親生下來便端公家的飯碗。
再后來兩人便拉了手,去島四周的山坡上散步。兩人躺倒在長滿了野茅草的山坡上眺望大海。大海是無邊的,兩個人的思緒也無邊,指點著在哪兒搬石頭蓋房子,弄個屬于兩人世界的小窩。
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得有結果,好的或壞的,破碎的或完美的結果。當郵差的男人跟船老大女兒相戀的結局是棒打鴛鴦鳥,散了,無可奈何。當然執(zhí)棒人是船老大,他在海上便聽到了一些關于女兒的風言風語,歸航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人找到了那個瘦小的郵差男人,亂棍輕杖之后,逼他在一紙保證書上押了手印。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過去的事想起來沒勁?,F(xiàn)如今郵差男人也是經歷了滄海桑田的變遷,改為不送信而賣菜了。能讓他充滿信心地活下來的,還是這座四面環(huán)水的小島,和半山坡上那些親切的石頭屋。
男人收回思緒看了眼腕上的那塊老式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挑起菜擔子朝碼頭的另外一面走。男人的步子輕快,像堤下洶涌著的海浪,沉穩(wěn)有序。
男人一直走進了女人秦食雜店的屋門。
5
男人把萊擔子放在食雜店的院子里時,拴了鐵鏈的黃狗從窩里走出來,朝他搖了幾下尾巴,男人便從擔子里摸出一根煮熟也啃過的肉骨頭丟給它。
女人秦迎出門瞅著男人笑,女人的笑跟院當中那蓬細粉蓮花般,華美而不雍容。
之后兩個人便都不說話了,男人從擔子里再次取出一條子裹了塑料膜的豬肉來,遞給剛剛給他打了洗臉水的女人秦。再摸出一個小酒瓶來揣進衣兜里,然后擦肥皂洗手。
男人坐下來喝酒吃飯的時候,女人秦又在灶下忙活開了。女人秦在一只碗里磕碎了兩只雞蛋,攪拌勻后倒進鍋里炒,將熟時加蔥花和干辣椒,然后再翻炒幾下出鍋,裝盤端給男人吃。女人秦說話時先笑,女人秦說沒啥好吃的,就對付一口吧。男人也不搭腔,只是自顧自地喝自己帶著的酒瓶里的酒。男人喝口酒吃一口炒蛋,再喝一口魚湯,然后才抬起頭來朝女人秦笑。
屋內是兩個人無聲地笑,屋外是海浪拍擊堤岸的聲響,有一點點的吻合。
好半天男人才把酒瓶里的酒喝完,然后他跟女人秦說,下回趕島我?guī)┫銧T供品來,陪你去青石崖吧。
女人秦拿手攏了攏頭發(fā)說,也得你有時間,咋也得把萊賣完才行。
男人說我就少擔些來嘛,老爺子的祭期哪能讓你一個人上去呢。
女人秦給男人的碗里添飯,然后說去了又能咋,還不得老遠地等著,又近不了前伸不上手。
男人說能陪你上青石崖就知足。
女人秦最終是答應了,說香燭供品就不用帶來了,家里還有一些,夠得用。
男人說早幾天就備下了,縣城里的東西齊全,也新嶄,咱倆誰跟誰,你就別推辭了。
飯后,男人打了兩個飽嗝,再伸一個懶腰之后,便坐著吸煙。女人秦則洗碗,再給男人送碗泡好的茶葉水來。男人趁女人送茶葉水的當口,伸出手指捉了女人秦的手,兩只手扣在桌子上,不動。
許久,男人才小了聲地說,她的病又重了。
男人下面的話還未說出口,便被女人秦的另外一只手給捂了嘴巴。女人秦說話的語調里
有了生氣的成分。她說,不許咒嫂子,你看她是躺著起不來,可她的心卻是塊鏡子呢。
說過了話的女人秦轉身去里間屋里取來一個小塑料袋,塞到男人手里說,帶回去,是個偏方呢。海藻粉加山胡椒和六十度的老酒配制的,興許能好用。
男人想再一次去抓女人秦的手,卻被躲開了。女人秦朝男人使了個眼色,并朝院門口點了下頭。
女瘋婆一眨眼間就來到了兩人中間。女瘋婆的手里拿著女人秦送給她的那塊餅,跟男人說:“我知道你來島上干嗎,你不是來賣菜的。”
男人的臉騰地一下就有了紅暈,比原先印上去的酒色更重了些,他想發(fā)怒,卻又忍了,低下頭繼續(xù)吸煙。
女人秦走過去拿手拍女瘋婆的肩膀頭說:“好妹妹,別亂講,人家是賣菜的,來食雜店里搭伙呢?!?/p>
男人剛好吸完了煙,將煙頭在腳底下踩滅后,從衣兜里摸出一張五元錢的紙幣來,擱在桌上說:“付你飯錢了,可別忘了收?!?/p>
女瘋婆并不看男人掏錢的動作,湊近女人秦跟前小了聲地說:“千萬別信他的話。我姥娘說了,寧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的嘴?!迸偲耪f完便哈哈大笑著跑出了房門。
屋里剩下的兩個人都面面相覷,不知說啥好了。
好半天,男人才輕輕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問女人秦:“她什么時候瘋的?”
女人秦說:“十幾年了吧,打她男人出海淹亡之后,就沒見她清醒過,真是可憐?!?/p>
男人一下子抓了女人秦的手說:“難道你不可憐嗎?”
女人秦渾身顫了一下,不說話了。
石屋外面的風大了些,海浪拍打堤岸的聲響也加重了很多。
6
雨是午后下起來的,由細密到瓢潑,染白了千里海灘。
落雨沒多久,海上便起霧了,風升至九級。
回縣城的輪渡接到了天氣下給它的指令,不能在這樣的狀況里返航。
依舊蹲在碼頭上賣菜的男人手機響了兩次,一次是輪渡的船老大打來的,告訴他今晚不歸航了,已經開到港灣里避雨。另一次是食雜店的女人秦打來的,問他晚飯吃啥?
男人撐起一把油紙傘,在雨中朝碼頭的西邊走。男人將擔子扛在肩膀頭上,兩只筐已經摞到了一起。他走過那幾艘廢棄了的漁船時,朝上面望了一眼,見仍舊有兩個小孩子坐在上面的舵樓下面望海。舵樓已經沒了玻璃,卻有鐵棚可以避雨。孩子們的眼睛很亮,望海的同時還不時地盯他一眼,再飛快地轉回去。
男人的腰有些許的彎度了,再加上淋了雨的擔子,便更彎。可男人的步履卻相當?shù)爻C健。雨小些時,他終于沿著石階走到了山坡半腰處的一間石屋旁。
男人直起腰身站立了一會兒,方伸出手去叩門。
“咚咚咚”,他敲擊的聲音不大,卻在風中傳出去很遠。
木門打開后,一個白發(fā)老頭兒將他迎了進去。
老頭兒正在屋里喝酒,桌上有兩樣下酒菜,鹽水花生和腌好的咸魚干。萊簡單卻佐酒,而且足興。酒更是燙好的,一鐵壺多,依舊溫在浸了熱水的瓦罐里。
男人脫了濕衣服,拿毛巾擦把臉,便坐下喝酒。端起酒杯欲喝時又放下了,再去旁邊的擔子里摸出幾只雞蛋來,遞給一旁給他添碗筷的老太婆。老太婆的牙齒快掉光了,這是她接雞蛋時朝他笑一下才被發(fā)現(xiàn)的。男人說七婆的牙這么不好呀,得抽空去縣城里瞧牙醫(yī)喲,要不過陣子咋吃東西呀。
老太婆又朝他笑了一下,再擺擺頭示意沒關系,說她會吃稀粥或者湯泡飯的。老太婆把接過去的幾個雞蛋重新放回男人的擔子里,扭身去了廚房。沒多久,就端出來一盤熱氣騰騰的韭花炒蛋來。
男人端酒杯敬老頭,說七叔福氣,天天有酒喝。
老頭喝下酒后回他話說,福氣個啥呀,海娃子要轉業(yè)呢。
男人說真嗎?
老頭說晌午剛撂下的電話,部隊正規(guī)化了,得裁下一些人,他不走別人就得走。
旁邊喝茶的老太婆插話說,這哪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還不是他婆娘的爹拖后腿,攛掇他們回來接那老不死的水產批發(fā)店。
老頭兒“吱”的一聲又喝進去一盅酒,然后嘆著氣說,這海島有啥好,死魚爛蝦的氣味還聞不夠嗎,哪能跟大城市比呀。
男人掏出一包煙,拽出一根遞給老頭兒,再幫他點上火,然后說,我看未必不是好事情。咱家一左一右的漁港都要開發(fā)搞活呢,回來干點兒事業(yè)既賺錢又鍛煉人,還能給您們二老盡點孝道。
老頭兒和老太婆都不說話了。外面的風更大了些,風挾著雨撲打在窗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極其嚇人。
飯后老頭兒留男人在家里過夜,被男人謝絕了,他說還是去崗上的小旅館吧,只需十塊錢,住著方便,就不給七叔七婆添麻煩了。
男人起身穿好衣服往外面走的時候,從兜里掏出十塊錢放到飯桌上。老太婆速度很快地奔到跟前,伸出一只干枯的長滿了樹皮樣褶皺的手,將錢抓起來再塞回到男人手里。老太婆嘴里叨咕著說外道了不是,吃口便飯要的哪門子錢?
海島的風雨之夜,有電閃雷鳴的光,照著男人前往小旅館的路。
7
天大亮了,風和雨卻沒有停,聽聲音好像還大了許多。
躺在小旅館床上的男人吸燃了一根煙,閉目沉思。當年自己當郵差那陣兒,倒是挺風光的,手捧鐵飯碗不說,工作也輕閑自在,島上喜歡自己的女孩也不在少數(shù),可卻偏偏喜歡上了船老大的女兒。孰不知人家船老大是個炮筒子脾氣,不喜歡招他這樣吃官飯的男人做女婿。
棒打鴛鴦散后,船老大速戰(zhàn)速決,把女兒嫁給了他手下二舵的兒子,也是個捕魚的好手。那家伙生性蠻橫,對新娶的婆娘表面上百般呵護,實質上是非打即罵,不當人看。一個大字不識半筐的捕魚漢子,在識情達理方面自然就差了很多,加之后來知曉了女人婚前曾跟島上的小郵差熱戀過,便更是妒火中燒,更加變本加厲地欺負婆娘。直到女人生下一娃后,兩人的夫妻生活才稍稍安頓了些,可好景不長,那家伙卻在一次出海捕魚時遇險喪生,撇下女人帶著娃孤苦伶仃過活。
趕巧那時候島上撤鄉(xiāng)并鎮(zhèn),所有的公共事業(yè)單位全部都遷到縣城里去,男人的郵電所也搬走了。再過兩年,集體所有制變私企,男人成了聘用之人,送信投遞就真的不容易了,工資少不說,還盤加上各種諸如儲蓄、營銷和攬儲任務。工作壓力越來越使他喘不過氣來,索性辭了職單干做點小買賣。
男人便選擇來島上賣菜,既能賺點錢養(yǎng)家糊口,又能順便看一眼初戀時的女人。
煙吸到一半時,男人起身走到窗前看天氣。外面依然是狂風暴雨,海浪愈加洶涌,差一點就淹沒了石頭水泥澆鑄的堤岸。
男人禁不住嘆了口氣,真是天公也不作美,他成年到輩地搭船來島上,遇不上幾回這樣的天氣的。
男人嘆氣不光光是為了海上的氣候,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家里還躺著一個病人在床上。那是個女人,幾乎掉光了頭發(fā)的女人。是他的結發(fā)妻子,跟他結婚六年后就患了腰椎病,癱在了床上。
男人想無論如何也得在今天晚飯前趕回去,女人的藥快吃完了,得接著去抓藥。
8
男人穿好衣服走出旅館門時,女瘋婆不知從哪里幽靈般地閃出來,貼在他耳根處說:“我
知道你來島上千嗎。”
女瘋婆的身上披了件藍色的塑料布,光溜溜的頭發(fā)上還插了束黃色的迎春花。男人發(fā)現(xiàn)她經常扎在頭上的那條細格圍巾不見了,整張臉露了出來,而且是相當?shù)馗蓛簟J鼓腥似婀值氖桥偲拍樕铣S械哪辔垡稽c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滿面的紅暈。女瘋婆再一次把嘴貼近男人的耳根處說:“我姐讓你去店里?!?/p>
聽了女瘋婆的這句話,男人才知道是食雜店的女人秦打發(fā)女瘋婆來的,肯定也是女人秦給女瘋婆洗的臉。他想女人秦是猜到了男人昨晚上沒有走,許是讓自己去家里吃早飯的。
男人收拾了擔子往肩上扛了隨女瘋婆往外面走,順著雨水清洗過的石階。小旅館在山的高崗處,食雜店在碼頭的邊上,有一段距離。兩人一前一后,就像一對起早趕海的兄妹,有些色彩也有些滑稽,因為女瘋婆不倫不類的衣著和男人肩膀頭上扛著的挑擔籮筐。兩個人的前面不知啥時候還出現(xiàn)了一條狗,一步一回頭地給兩個人引路。
誰能說這不是一幅好看的風景畫?在一個空曠富有生機的小島,大海和群山的背景下,向大自然靠近的,絕對是心的孤苦和存于靈魂深處的那一點信仰,說白了就是一份能使心加熱的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念想。
9
這是又一天的黎明。
透過泊在岸邊的那幾艘廢棄的漁船和漸漸停止了喘息而平靜下來的潮水,能夠看到一望無際的海面和更遠處星星點點的船帆。
出海的人也許正往回趕,出海的人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他們要回家來料理事情。難道他們是千里眼嗎?還是冥冥中的一種感覺?我想都不是,他們是通過望遠鏡看到了修在鼠浪島最高處的舊雷達監(jiān)測站桅桿上掛著的黃布條。
誰都知道舊雷達監(jiān)測站的桅桿上一旦掛上了黃布條那就意味著有船出事了。
鼠浪島小得不能再小的碼頭上擠滿了人,都是島上的居民,老人、婦女和孩子,他們都默默地站立著,等著遠行出海的男人回來,等著縣里派出的海上救援隊傳回來的最新消息。
十幾分鐘后,食雜店女人秦的手機響了,是海上救援隊的人打來的,他們說,人和船都找到了,兩死一傷。確切點說搖船的人活下來了,兩個搭船的沒活,就是說已經淹亡了。
食雜店的女人秦跟大家伙通報了情況后便轉身回家了。她的心跟刀一般地絞痛,她后悔咋就不死命地攔住賣菜的男人呢!這樣大的風浪,多半是會出問題的。
事情經過如下:賣菜男人在食雜店里吃過午飯后,往縣城的氣象臺掛了電話,得知風浪還將持續(xù)幾天不等時,他便心急如焚地去找了劃小橡皮船販海貨的孫家老二。兩人分析了海上風浪走勢,決定利用傍晚風小些時出海,以雙倍的價格送賣菜男人回縣上。
結果同船的還有另外一個急于出門趕親戚婚禮的中年女人,沒想到船出海途中卻被突起的海浪掀翻了。由于風浪大連救生衣也不當事,終是出了事故。
女人秦回到家里伏在木桌上號啕大哭,女人秦的哭聲和著屋外面的狂風暴雨。
她有很多年沒這么哭過了,她一起一伏的身形映在對面墻上的一面銅鏡里,有些笨拙,卻生動無比。
女人秦小聲地呢喃著說,人都是命,類似一個人的愛情,是沒法子左右的。
好半天,女人秦才起身到一只柜子里翻找出一樣東西,是只裝在小紙盒里的銀手鐲,那是賣菜男人曾經送她的定情信物。
女人將那只銀手鐲放到一個包袱皮里,再從貨箱里拿了幾包煙和兩瓶酒,一塊兒提了,出門到院子里舀水梳頭。女人秦梳洗打扮利索后,進屋再換套干凈樸素的衣服,才撐傘奔碼頭的方向走。
雨真的小了些,風卻沒有止。女人秦蹲在碼頭的石階上望海,她的手里握著一個酒瓶,已被啟了蓋子。酒瓶的口朝下,任憑酒液滴入大海。女人秦的身邊同樣蹲著女瘋婆,頭發(fā)絲上的那束黃色迎春花還是那么鮮艷。
女人秦是最后站起身將那只銀手鐲奮力拋進大海的,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然后讓自己流出了眼淚。
旁邊的女瘋婆依舊小聲地說:“我知道他來島上干嗎?!?/p>
令人想不到的是女瘋婆的眼眶里,竟也有兩滴渾濁的淚水。
10
半月后,海上有了晴天。
食雜店的女人秦穿得干干凈凈地上了鼠浪島開往縣城的輪渡。女人秦進客艙后找個位置坐下沒多久,女瘋婆便出現(xiàn)在她身邊。女瘋婆把手里攥著的一束新采的野菊花塞到女人秦手里。小聲地說:“我知道你去島上干嗎。”
女人笑了笑說,你說說我去干嗎。
女瘋婆笑著說,賣菜唄。
這會兒,售票員來打票了。女人秦掏出一張稍大點的錢,指著女瘋婆說,給她也打一張,算我的。
女售票員笑了笑說,她從來都不打票的。
女人秦說那她坐船來往地跑,究竟干啥?
女售票員說,溜達玩唄。
船上的幾個人聽后便都笑了。
船開動起來后,女人秦有些暈船了。
她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想,把這點錢送給那個癱在床榻上的女人后她就回,自己的娃還等著下學吃晚飯呢。
2009年3月21日初稿于哈爾濱
責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