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勇
我的脈搏里流著父親的血液,我的性格里深烙著父親的印象,這一切的一切,我永遠(yuǎn)不能忘記。如果世間真的有輪回,那么,您仍是我的父親——至愛的父親。
記憶中的老家是一座有著許多尖頂房子的鐵路住宅區(qū)。雖地處偏僻,但家里人總要把年過得有滋有味。一進臘月,家里就開始忙過年,推磨壓碾,特別累。父親總是讓家里人多準(zhǔn)備一些年貨,因為每年的除夕夜,家里都要來幾位特殊的客人。
那時到家里吃年夜飯的客人都是一些單身的鐵路職工。當(dāng)年他們曾與父親一起在抗美援朝運輸線上,出生入死,血染疆場。有火暴脾氣的大胡子主任,有滿肚子墨水的羅眼鏡,也有經(jīng)常一身酒氣,老是遭到父親訓(xùn)斥、依然嬉皮笑臉的王江司機長……
我的父親叫黃守道,生前是前吉林局通化機務(wù)段的干部,曾榮獲鐵路運輸一等功臣稱號,1954年11月,父親剛從朝鮮介川郡鐵路東線返回,就接到去重建臨江機務(wù)折返段的任務(wù)。臨江縣位于中朝邊境,是中方通往朝鮮的主要交通重鎮(zhèn)。當(dāng)時的臨江折返段可謂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到處是戰(zhàn)爭留下的痕跡。段內(nèi)機車整備場凹凸不平,雜草叢生,軌道上鋪設(shè)枕木是用小樹鋸成的,到了晚上,段內(nèi)一片漆黑。扳道房內(nèi)沒有電話,互相聯(lián)系靠口頭喊、喇叭傳。
職工們的生活條件更是艱苦。父輩們擠在段內(nèi)幾間茅草房里,房子破爛不堪,四處透風(fēng)。屋外北風(fēng)怒吼。室內(nèi)殘雪翻飛。地上鋪了一層高梁秸子就是床,被子都是個人從家里帶過來的。因為住得太擠,晚上出來解手的人都要非常小心,不是碰著這個人的頭,就是踩著了那個人的腳。
吃飯是實行配給制,多是玉米面,偶爾也能吃上一頓高粱米飯。那時,小米是病號飯,只有病號才能喝上小米稀飯。為了不給地方糧站的同志增添更多的麻煩。有時他們自己去領(lǐng)來玉米棒,大家把玉米粒搓下后碾成碎米,蒸著吃,父輩們戲稱它為“珍珠飯”。
除夕夜送燈,是當(dāng)?shù)厝说膫鹘y(tǒng)。至于為什么要送燈,理由十分明了:一年光明。那年節(jié),家里不富裕,沒有閑錢買燈籠。心靈手巧的王江司機長就用蘿卜刻一個“碗”,里面盛些煤油,放上一個絨線搓的燈芯,四周插上高梁秸,再用紙四周糊好,一盞蘿卜燈就做好了??墒羌依餂]有紅紙,那就用白紙代替??蓡问前准埐患?,母親就剪幾個窗花貼上,羅眼鏡再順手寫上幾個“保衛(wèi)祖國”的毛筆字,圖個喜慶。等到了掌燈時分,羅眼鏡就領(lǐng)著我點燃蘿卜燈芯,按老習(xí)慣,虔誠地把燈送到檐下門后、雞窩狗圈,要把犄角旮旯照亮。只因老鼠洞口太小燈籠進不去,不然的話,穴居的老鼠也能享受到這吉祥的一刻。
在母親包餃子時,父親和他的同事們便圍在火爐前喝酒,這大概是他們生活中幸福的時刻:握著小酒盅,吃著豬肉燉粉條,聽著無線電廣播。用父親的話說: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的生活!打那時起,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么一幅圖畫:窗外漫天雪花,屋里生著火爐,豬肉燉著粉條,這就是父輩們憧憬的好日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面紅耳赤,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顯露出生命中最樸質(zhì)的東西,南腔北調(diào)地侃起閑話。大胡子主任總是愛提起重建臨江折返段那段往事:那時俺們吃的副食就是白菜蘿卜湯。每個機班分到一桶,不夠吃,就往盆里加水加鹽。喝得大家一個個面似草綠色。當(dāng)時還流傳著這樣一首打油詩:鐵路工人愛喝湯,從長白山喝到鴨綠江。早晨喝湯迎朝陽,中午喝湯飽肚腸,晚上喝湯勤起床。說起喝湯,還有一段故事呢。那天吃晚飯時天色已黑,屋里的油燈又暗。一位同事拿起勺子伸進菜桶盛湯,口中念念有詞:溜邊沉底,輕撈慢起,瞧哥們兒這碗多稠!突然,他驚叫了一聲,連勺子一塊兒扔到地上。大家連忙放下手中的湯碗,借著昏暗的燈光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死耗子。繼而捂嘴作嘔……原來廚房做晚飯時,這只老鼠不知為何糊里糊涂地登上了灶臺又鬼使神差地掉到湯鍋里。第二天,大家幽默地說,昨天晚上這頓“肉湯”真香!
父親的臉上也泛起了紅光,往日的嚴(yán)肅不見了,談笑間還帶著東北人特有的粗魯。他風(fēng)趣地說:當(dāng)時職工的工作服發(fā)放的很少,只是個別重點補充。做到衣能遮體,鞋能護腳就行。有時機班領(lǐng)下幾件工作服,不夠分的,就優(yōu)先照顧外地的同志。家是當(dāng)?shù)氐?,就盡量穿自己的。發(fā)放的衣服常常是有褲無褂,有棉無單。父親回家求援,可家里也很窮,母親沒辦法,把自己的棉褲給了男人穿。父親晚上在單位候班時,大家都笑壞了:只見他上衣穿著鐵路制服,下身穿著花棉褲。母親安慰他說:等單位建設(shè)好了,再找毛主席算工錢。
后來,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便唱起了軍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雖然歌兒唱的缺五音少六律的,可他們卻那么的投入,甚至淚流滿面,他們在回想當(dāng)年的崢嶸歲月,思念在朝鮮犧牲了的鐵路同事……
隨著歲月的流逝,來家里吃年夜飯的客人越來越少了,這些人先后都陸續(xù)成了家,年夜飯也改成了節(jié)后聚會。后來連聚會的人也足音漸稀,他們先后一個個凋零了,最后連主持這個儀式的主角也永遠(yuǎn)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