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兒時的調皮和惡作劇,大家都有豐富的記憶,比如掏鳥窩、打彈弓、摸魚摸蝦等。這種兒時趣事,你能說,我也能說,大家有共同語言。有共同語言是好事,可是,要把這些事寫成文章就有難度了。這篇《愧對麻雀》寫的正是掏麻雀窩,就更難了。難度有兩點:一,大家都知道這種事是不道德的,破壞生態(tài),這已經成為常識。作者能超越常識,寫出背后的一點深刻和新意,很難。二,既然是一件大家熟悉的事,就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把熟悉而簡單的事情寫得別開生面能吸引人,這也很難。
作者知難而上,而且也的確做得不錯。
作者從山里孩子的生活狀態(tài)開始寫起,這是很好的角度,抓住了問題的核心。什么事情都是從它所生成的環(huán)境開始的,掏麻雀窩也一樣。山里孩子的生活情形是什么樣的呢?一句話,無聊?!澳莻€時候,我們這些山里的孩子可沒城里孩子那么多的玩具,也沒有人帶著玩”。然而孩子的天性恰恰是玩,他們的成長需要玩。山里的孩子沒有這個條件,但生命必需成長。于是,“我們便自己變著找著花樣去玩,打發(fā)那沒完沒了的時間?!庇谑?事情就發(fā)生了:幫助父母干活之外的更多時間里,“摸魚兒,捉知了,網蜻蜓,掏蟻穴,追螢火蟲,灌老鼠洞,搗麻雀窩,……有時,我們還會去捅馬蜂窩,抓毒蛇,很冒險,但刺激”,哪怕因此而吃了苦頭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不長記性。作者說,純粹是“為了打發(fā)時間而殘害生靈”。作者強調“無所事事”的強大驅動力:“無所事事的我們經常是無所事事地游逛在我們的領地”,“為了我們長久的殘忍游戲”。無所事事就是無聊的同義詞。無聊——使孩子們殘忍的無形之手。
除了無聊,還有無知?!皬挠邢薜闹R經驗里,我們只知道那些麻雀滿世界都是”,并不知曉它們還可以消滅更多的害蟲,保護更多的糧食,為它們自己,也為我們人。于是,殘害麻雀不僅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而且肆無忌憚了。無知的不僅是孩子,還有大人,如果推而廣之,還有當時的幾乎整個社會。孩子成長的無聊加上集體的無知,這便是直接的背景;卻不是最后的根源,在無聊和無知的背后,還有一只更加殘酷的手驅使人行動,那就是貧困。因為貧困,孩子們遭遇了成長的苦惱;因為貧困,人們全體無知而愚蠢:因為貧困,人們痛恨麻雀“和人們爭搶金貴而又關乎肚皮的糧食”……貧困,窮乏,多么可怕!城門失火,殃及魚池,而貧困則殃及所有弱勢和不弱勢的動物!這樣說來,生態(tài)問題就不僅僅是單純的生態(tài)問題了,它的背后是人的問題,是人的生存也是人的心靈問題。事隔多年之后,當作者擺脫了貧窮和無知,成為心靈清澈并具有內省意識的人,回首往事的痛苦、愧疚與自責,就成為強大沖擊力。
這大約就是作品超越常識層面后的深刻。
至于如何把熟悉而簡單的事情寫出新意,寫得震撼人心,作者的方法是白描:鳥蛋打破后“流出腥味的液體”,剛剛成型的雛鳥“通體紅紅的沒有一根毛,頭和身子一般大小,一動一動的,我們的心也一顫一顫的”。這些真切細致的文字不用任何修辭手段和感情的宣泄,卻由于作者的親歷和深切的體驗而表達出了既殘忍又憐憫的復雜感情。再如:“就在我們將要揭瓦時,那鳥媽媽飛跑了,留下五個張大嘴巴討食的小家伙,唧唧喳喳的,晃頭晃腦的?!边@種白描文字樸素簡潔,卻讓人心酸不已。有時候作者情緒激動,筆下會跳出意想不到的絕妙好詞:“過不了一個時辰,我們又忍不住爬上去看,……令我們吃驚的是,螞蟻竟找到了它們,正在瘋狂的享受著它們……”瘋狂這個詞滲透了作者強烈的心理因素,含不盡之意于言外。
但是,作者好象無意譴責殘忍游戲之后藏著的貧困的罪惡,他好象是站在眾生平等的泛道德立場上檢討人類的道德缺失,作品散發(fā)出淡淡的佛家氣息,又透露出現代環(huán)保主義者的哲學意識。如果這樣解讀,作品的深刻性就又是一回事了。如果真是這樣,標題用“愧對”就有欠準確了,作者內心的沉痛與悔恨,豈是一個“愧”字了得的?
席星荃,散文家,現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