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曉光
人在年少無知的時候總是容易犯這樣或那樣的錯誤,及至懂事時,明白了,錯已犯下,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如今的我,已是人到中年,回想少年時光,感覺最對不起的是那些麻雀,那些可憐的小生命。
那個時候,我們這些山里的孩子可沒城里孩子那么多的玩具,也沒有人帶著玩,大人們都有自己干不完的工作,在田地里辛苦地刨食,風(fēng)里雨里從來就沒有停歇,哪有時間專門照料我們這些能滿世界瘋野的孩子呢?于是我們便自己變著找著花樣去玩,打發(fā)那沒玩沒了的時間。
有時候,我們也干些正經(jīng)事,比如在春天里,我們幫襯大人去挖野菜,打豬草;夏天里,我們砍柴禾,間或干些農(nóng)活;秋天里,我們會到田地里拾稻穗,上山采草藥;冬天里,多是挖雜樹兜回家烤火。更多的時候,我們除了玩還是玩。摸魚兒,捉知了,網(wǎng)蜻蜓,掏蟻穴,追螢火蟲,灌老鼠洞,搗麻雀窩,那都是我們的看家本領(lǐng)。有時,我們還會去捅馬蜂窩,抓毒蛇,很冒險,但刺激,那是大人們所不允許干的,我們會偷偷地干,當(dāng)然有吃苦頭的時候,而我們常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不長多少記性。這當(dāng)中,除了摸魚兒可以聊補(bǔ)飯桌上的單調(diào),算是界于玩與正事之間,其它純粹是為了打發(fā)時間而殘害生靈。
也許是因為大人們的暗示,也許是因為麻雀太好欺負(fù),也許是不滿麻雀的自由安逸,總之,我們一貫是對麻雀采取了非常嚴(yán)厲甚至是殘酷的打擊。從有限的知識經(jīng)驗里,我們只知道那些麻雀滿世界都是,每當(dāng)谷子成熟時節(jié),成群結(jié)隊地飛臨稻田,和人們爭搶金貴而又關(guān)乎肚皮的糧食,并不知曉它們還可以消滅更多的害蟲,保護(hù)更多的糧食,為它們自己,也為我們?nèi)祟?。于?我們殘害麻雀就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就可以肆無忌憚,就可以心安理得。
麻雀不像其它鳥類遠(yuǎn)離人群,或許是它們太善良,竟不知道人有多殘忍;或許是它們太健忘,總也不記得人對它們曾經(jīng)施與的傷害吧,它們總是喜歡把窩建在房前屋后,或土磚墻壁的縫隙里,或者屋檐瓦楞間,和它們的敵人比鄰而居。這樣一來,就大大地方便了我們對它們犯下足以致命的錯。錯,當(dāng)然是今天的認(rèn)識,那時我們是不可能也不會知曉的。
若是平常時節(jié),麻雀都是早出晚歸的勤勞者,我們多半不知道它們的窩在哪里;而到了繁殖季節(jié),它們會經(jīng)?;丶曳醯?或是照料幼鳥,我們便會非常簡單地就知道它們安身何處,那時只要發(fā)現(xiàn)了,馬上就會想盡千方百計去破壞它們的幸福生活。無所事事的我們經(jīng)常是無所事事地游逛在我們的領(lǐng)地,似乎是毫無目的,隨心所欲,實則就是為了它們,為了我們長久的殘忍游戲。可憐了,那些麻雀!
看準(zhǔn)了鳥窩的我們是有耐心的,更是有相當(dāng)本領(lǐng)的,一旦發(fā)現(xiàn)鳥在窩中,不管那墻有多高,總要想法爬上去,有時是一個人用手指扣著壁縫上,有時是兩個人扛著一個人上,有時是搬來梯子上,悄悄地接近鳥窩。有時還真能逮住鳥,那就有得玩,也不管它有多可憐;有時讓鳥飛了,就掏出鳥蛋來玩,多是用不多久打破了,流出腥味的液體,或是讓我們看到剛剛成型的雛鳥,通體紅紅的沒有一根毛,頭和身子一般大小,一動一動的,我們的心也一顫一顫的;有時我們并不取出鳥蛋,等大鳥回家了再去捕捉,這多半要到天黑,而我們又是健忘的,天黑了我們又可能把它們忘在不知的所在,這樣一來,第二天我們又有了可以消遣的事由。
有一次,我們在一戶人家的后屋檐上發(fā)現(xiàn)了鳥窩,還確知里面有小鳥,就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抬來一架長梯,揭開屋瓦,找到了鳥窩。就在我們將要揭瓦時,那鳥媽媽飛跑了,留下五個張大嘴巴討食的小家伙,唧唧喳喳的,晃頭晃腦的。我們沒有捉小鳥,但取出了窩,放在手里傳看,那樣子極是可愛又可憐的。我們都有些不忍心去傷害它們的性命,于是找了一個冠冕的理由,說等它們長大了再捉來玩,看了一圈之后,就又放回了它們的老窩。那在我們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其間,那兩只大麻雀一直在我們的頭頂飛旋,鳴叫,我們聽得出,那聲音里盡是父母親對孩子的擔(dān)憂、悲哀、無奈,我們把小鳥放回原處,有部分原因就是因為它們吧。然而,過不了一個時辰,我們又忍不住爬上去看,想看看那些小東西的模樣。令我們吃驚的是,螞蟻竟找到了它們,正在瘋狂的享受著它們,我們小小的心第一次受了傷害,第一次后悔了。我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挪窩了,破壞了麻雀媽媽的防護(hù),那些小東西是不會有事的。到底麻雀媽媽有怎樣的設(shè)防,直至今天我都不明白,但那些小東西一直在我的心頭,怎么也揮之不去。
還有一回,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因為有事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稻場,看到剛碾過谷的空地上滿是麻雀,密密麻麻的,總不少于千數(shù),偶爾還有一兩只白色的麻雀點綴在灰雀中。關(guān)于白麻雀,我們很多小孩都動過心思,無數(shù)次躲在曬筐底下想要抓住一只,可都沒有成功的,它們在偷谷吃時是非常小心的,我們的手還沒有過去,它們就會很快地飛走,待沒有異常動靜,它們再飛回。那天,看到那么多的麻雀,還有白色的,我忍不住有了很殘忍的念頭,于是拾取一塊石頭,朝麻雀密集的地方擲去,不意還被我打中一只。石頭將要落地時,滿場的麻雀轟的一聲飛起,偏有那倒霉的居然撞上,立時掉到地上,動彈幾下就沒了任何生命的氣息。那小東西并不曾招惹我,我就那么無緣無故地結(jié)果了它的命。
在我的記憶里,那樣的事還有很多,如今想來,少年時的那些事盡管自有它們的樂趣,但對于我們傷害的那些小東西來說,卻是無邊的苦海啊。我們?nèi)耸芰藗?總會找地方討說法,或是找人訴說,可它們哪有討公道的地方啊。這么想來,我就更加認(rèn)識到自己所犯錯誤之嚴(yán)重,更加愧對那些麻雀,那所有我們傷害過的生命。
(選自2009年5月22日《大眾閱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