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珈如
秀已經(jīng)習(xí)慣每天坐在窗口前望著對面的那幢樓發(fā)呆。
這個小區(qū)設(shè)計很不合理,兩幢樓之間的距離間隔很近,站在窗子邊,不用望遠鏡,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對面人家的一舉一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秀喜歡這樣靜靜地看著對面那幢樓,從早上起來一直到睡覺為止。有時候半夜醒來,也會從床上爬起來到窗口邊站上一會。連吃飯都是端著碗,眼睛不離開那窗戶。秀以前在一家外資企業(yè)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作壓力大重,再加上失戀,她就健康出現(xiàn)了很嚴重的問題。連續(xù)不斷的幻覺,失眠,嚴重影響她的工作和生活。最后沒辦法,只好回家休息。去醫(yī)院看了,醫(yī)生說這病一時半會還好不了,得慢慢治。而且那藥吃了有副作用,反應(yīng)變得遲鈍,虛胖。
秀從不認為自己有病。能吃能睡能拉,會有什么病啊。那是因為有人想害她,才故意四處造謠。不過,和過去相比,是有點不一樣,不一樣在什么地方呢?秀不由在心里嘿嘿冷笑,那些人知道什么嘛,盡會亂說。
“秀,吃飯了?!毙愕哪赣H端著一碗面走進房間。
“媽,過來過來?!毙阈ξ匕炎鞙愒谒龐尩亩吳那牡卣f,“我有特異功能了,我昨晚接收了一股神秘的力量,那力量來自于外星人,要不要我試試。”
“乖,快把面吃了,我們現(xiàn)在不試,啊?!毙愕哪赣H把手中的碗放在寫字臺上,發(fā)愁地看著女兒。
自從秀得了強迫幻想癥后,當媽的就沒有好好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不敢放她出門,她也不想出門,說外面有很多人想害她。好端端的一個姑娘,現(xiàn)在居然變成了這樣,這能不讓做父母的又愁又痛,卻也無可奈何。唉,只有慢慢醫(yī)了。
秀捧起碗,正要把面條吸到嘴里,突然她看到了那個男人。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對面那幢打開301房門的那個中年男人。秀家也住三樓,正對著。
這是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年紀約45歲左右。他從褲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找出一把插入鎖孔,然后是啪啪的轉(zhuǎn)動聲,防盜門就開了。
男人進了屋,輕輕地掩上了房門。
秀現(xiàn)在已沒有心思吃面條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面屋里的那個男人。她喜歡他。從第一眼開始就喜歡上了他。沒有理由地喜歡。閉上眼,她滿腦子就是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情景。吃飯、洗澡,甚至做愛。
“回來了,老公?!毙銓傔M門的男人說,彎腰把拖鞋放在男人的腳邊。
“嗯。”男人把手上的皮包順手遞給秀,騰出手來換鞋。換好鞋,男人先上了趟衛(wèi)生間,然后就坐在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視機。
秀在廚房里忙著洗鍋。電飯鍋里的飯早好了,提示燈溫暖地亮著。棕色的桌子上放著三菜一湯。土豆燒牛肉,蔥油白蟹,虎皮尖椒,冬瓜海米湯。
“吃飯了?!毙惆涯X袋伸出廚房,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男人招呼著。
男人關(guān)掉電視,來到飯桌邊坐下。
“又忘了洗手了?!毙銒舌恋卣f一句。
男人嘿嘿一笑,拐進廚房,在水龍頭下沖了下手,說,現(xiàn)在又不是非典時期。
“飯前便后要洗手,小朋友都懂?!毙氵呎f邊給男人倒了一杯啤酒。男人沒其他愛好,就喜歡喝酒,一餐一瓶。
男人照例要問一句,“你喝不喝點?”
秀搖搖頭,把一塊牛肉往嘴里塞,嚼著說,“喝啤酒要長小肚子?!?/p>
這是一天中最溫馨的時刻。秀喜歡這個時刻,她邊吃飯邊習(xí)慣地去踩男人的腳。當然,是極輕的,帶有某種暗示。男人忍不住說了一句,花頭真多。秀就咯咯地笑。
吃完飯,把家里收拾干凈,一般要到外面去散散步。這也是一項讓秀很有興趣參加的活動。她會拖上男人一起下樓,沿著護城河慢慢走著。秀喜歡緊緊地挽著男人的胳膊,有時候簡直就吊在男人的身上,怕一不小心,男人就會把她弄丟了似的。
有時候,男人也累,想掙脫秀萬能膠一樣的手臂??尚悴灰馈K炊嚼p越緊,最后男人只好任她拖著挽著,這樣反而能讓他松口氣。
回到家里,秀就很勤快地去放洗澡水。男人先洗,洗好就到床上看電視。秀洗澡要花很長時間。她先要洗頭發(fā),用了洗發(fā)露,還要用護發(fā)素,洗完澡還得把頭發(fā)吹干。等她穿著絲質(zhì)的睡袍走出浴室時,床上的男人看電視看得差不多快要睡著了。
男人對秀身體上的每一條路徑早已了如指掌。比如現(xiàn)在,他就知道秀的睡袍里是真空的。他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光著身子上床來,非要套件衣服,無形中給他增加一道程序,多麻煩。
秀可不管這些。她喜歡這樣。一走進臥室,她就感覺燈太亮了,忙換成床頭燈,朦朧,柔和。
男人很配合地把電視關(guān)了。躺下。伸手把秀睡袍的帶子解開。秀就像泥鰍一樣鉆進了男人的懷里。
“秀,面條吃好了嗎?”秀的母親走了進來,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面條都結(jié)成了塊,而女兒正對著窗戶發(fā)呆。唉,又犯病了。母親嘆了一口氣。
“誰讓你這個時候進來的?”秀正在享受甜蜜,母親把她喚醒了,她很惱怒地問道。
“你看,面條都涼了,不好吃,媽給你再去熱熱?!蹦赣H怕得罪女兒似的,端起面條碗走出了房間。
窗外,天黑了。
秀看到對面的那個男人在廚房里炒菜,做飯。然后一個人坐在廚房的飯桌邊喝啤酒。他在等她嗎?秀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鼓舞著,激動著。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觀察,她發(fā)現(xiàn)對面那個男人生活很有規(guī)律。他一般早上七點半出門,腋下夾著一只皮包,頭發(fā)梳得很整齊。衣服穿著得體、大方。中午不回家。晚上六點鐘到家,手里經(jīng)常拎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些菜什么的,家里好像沒有女人。
我不是他的女人嗎?秀手舞足蹈起來。她趴在窗臺上,瞧著。對面那男人好像感覺到什么,抬起頭朝外看了看,又漫不經(jīng)心夾起一筷子菜來吃。
秀感覺有點累了,她拖了一把椅子來,坐著,閉上眼睛休息。
“老公。”秀把自己的手腳纏在男人身上,身上熱乎乎的,散發(fā)著一種強烈的暗示和信息。
男人晚上的精神不佳,他有心事,可這心事又不能跟懷里的這個女人說?!敖裉煊悬c累?!甭曇衾飵е稽c歉意。
秀很失望地松開了糾纏著的身體,滾到一邊去不說話。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不是去走私了?”
“看你看你,又多想了,我真的很累。”男人不滿地說。
“你不喜歡我了是不是?”秀翻身坐了起來,看樣子,她今晚上不想讓男人好好睡覺了。
“無聊。”男人翻了個身,臉朝著黑夜的方向,不理這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
“誰無聊了,你說清楚,誰無聊了?”秀不依不饒地追問著。
“你晚上怎么回事?”男人回過頭,皺著眉,很不耐煩地說。
“你說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秀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男人。
“神經(jīng)過敏?!蹦腥肃止玖艘痪?轉(zhuǎn)過身,不再吭聲。
“心虛了?心里沒鬼為什么不回答?”秀用腳去踹男人的背。
“腦子有病啊,覺也不讓人睡安穩(wěn),有你這種女人嗎?沒男人你活不下去了?”男人惱怒地走出房間,一腳把一只拖鞋踢到床底下。
一只枕頭飛到男人的后腦,又彈跳著掉在了地上。
“秀,乖,上床去睡,趴在這里要著涼的?!?/p>
迷迷糊糊中,秀醒了過來,剛才我在做夢嗎?站起身,秀伸了個懶腰,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對面看。屋里亮著燈,燈光透過白色的紗窗簾散發(fā)著家的溫馨。
夜很深了。
秀決定去買個高倍望遠鏡。做父母的雖搞不明白女兒為什么突然要望遠鏡,但還是滿足了她的這個要求。
有了這個高倍望遠鏡,樓對面的那個男人在秀的眼里就更加清晰。每當這個男人出現(xiàn)的時候,秀的神經(jīng)就高度集中,站在窗簾背后偷窺。在不知不覺中,她把這個男人當成了自己的男人。
可是有一天,秀非常憤怒地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帶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回家。他們進門就迫不急待地擁抱在一起親吻。親吻夠了,男人就把女人抱起來,在客廳里快樂地旋轉(zhuǎn)著。秀甚至聽到了那個女人咯咯的歡笑聲。
秀扔了望遠鏡,沖出房間,她要去找對面的那個男人算賬。她突然想起那個離她而去的男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秀無比憤怒。秀的父親剛好從外面進來,見女兒臉色鐵青,眼神迷亂的樣子,忙一把攔住她,“秀,你去哪兒?”秀的母親聞聲從廚房里走出來,把女兒拉回房間,哄了半天,又讓她服了藥,在床上睡下,這才松了一口氣。
男人氣沖沖地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抽煙,一支接著一支。男人的臉隱沒在黑夜中,只有煙頭上的火星,像一只孤獨的眼睛在一閃一閃。秀晚上也不知咋回事,非要弄個明白。她把睡衣胡亂往身上一套,光著腳從臥室里沖出來,啪地按亮了吊燈的開關(guān),朝男人嚷嚷道,你什么意思?
突如其來的燈光刺激讓男人的眼睛很不適應(yīng),他條件反射地用手在額頭前搭了個涼棚,破口大罵,你神經(jīng)病。
夫妻倆不可避免地開始吵架,從雞毛蒜皮到上綱上線,最后文斗變成了武斗。男人的臉被秀長長的指甲劃出了幾道深淺不一的血痕,當然,秀也沒占到什么便宜,她在被男人甩了一個比較有分量的耳光后,嚎叫著沖進臥室,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睡到下半夜三點,秀醒了,藥性過后的腦子顯得分外的清醒。她從床上爬起來,跑到窗邊看對面的那幢樓,四周靜悄悄的,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偶爾有燈光亮起,散發(fā)著朦朧的柔光,帶著某種曖昧的囈語,又很快滅了,四周重新回到了寂靜之中。漸漸地,秀的神思又恍惚起來。
臥室里傳來秀激憤難抑的咒罵聲。又因為帶著哭腔,那咒罵的內(nèi)容就顯得含糊不清,就好像泥巴里摻著水,變成稀的了,看起來一大堆,實際上又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
男人神情疲憊地靠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煙不想再抽了,滿嘴的苦味。俗話說,女人的心,海底的針。其實男人也一樣。特別是像他這種年紀的男人,早習(xí)慣了不動聲色地生活,習(xí)慣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嚴嚴實實地隱藏起來,出門一個面具,回家一個面具。本來回家是不用戴面具的,可不戴不行啊,家里這個女人神經(jīng)質(zhì),又敏感,他可不想家里天天戰(zhàn)火彌漫。
最近煩心的事很多。在單位里混了這么多年,還是副科級,想想心里很憋氣。倘若沒那水平倒也罷了,可實際上自己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只不過少了一個賞識的領(lǐng)導(dǎo)。
升官無望,那就找點另外的寄托吧。比如情人?,F(xiàn)在的男人女人,對情感走私持越來越寬容的態(tài)度,原諒別人,等于在原諒自己。
老實說,他的膽子還是比較小的。他可不想因為婚外戀而破壞了家庭。說到家庭,缺陷還是很明顯,結(jié)婚多年,沒有孩子。上醫(yī)院查了無數(shù)次,兩個人都沒有毛病,吃了無數(shù)的藥,沒用。妻子的肚皮不要說生一個人出來,連只雞蛋都生不出。時間久了,也就放棄了這個奢望。
沒想到,情人居然懷孕了。
男人得知消息后,先是一分鐘的狂喜,又馬上墜入懷疑和憂慮之中。當然,這一切都沒有表露出來,而是在心里來回打轉(zhuǎn)著。孩子是自己的嗎?雖然情人口口聲聲說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已分居,各睡各的房間,很久不過夫妻生活了,可他終究還是有點疙瘩。倘若確定是自己的怎么辦?如果要,就意味著要把兩個家庭全部打碎,再重新組合。
自己有沒有勇氣這樣做?男人總是考慮得比較現(xiàn)實,瞻前顧后,猶豫不決,想來想去,還是不改變現(xiàn)狀的好。至于情人肚里的孩子,還是勸她處理算了,畢竟這是個麻煩。
當男人囁嚅著要情人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情人像不認識他似地看著他。情人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還是懷疑這孩子不是你的?
男人分辯道,說自己不是不想要,只是現(xiàn)在不是時候。你想想,你和你老公早不過夫妻生活了,突然肚子大了起來,他會放過你嗎?
情人沉默著,下意識地用手去撫摸依然扁平的肚子。過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抬起頭,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男人居然是那么的陌生。自己怎么會喜歡上這種窩囊廢?情人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拎起包就走了。
男人失戀了。
確切地說,男人被他的情人拋棄了。
秀的病時好時壞。正常的時候,她忘了自己發(fā)病時做了些什么。有時候,她也會在母親的陪伴下到街上去走走,遇上那個男人,她就會羞澀地低下頭匆匆而過??梢坏┧哪X子糊涂起來,她就會拿著望遠鏡,趴在窗前,偷窺那個男人,并一次次陷入幻覺之中。
對于這一切,那個男人一無所知。
他每天過著簡單而平淡的生活,周末回家。妻子在另一個城市陪讀,照顧女兒的生活。他沒有情人,不是他不想找,是因為他太木訥,根本不討女人的喜歡。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幻想癥女孩幻覺中的主角。
當然,這不是他的錯。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