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莎·哈德利
那年冬天,弟弟自殺后,艾麗在父母家附近的作家中心找了一份工作,做辦公室行政助理。這份工作是個兼職,薪水也不高,并不令人滿意。她22歲了,剛剛拿到英國文學學位,應(yīng)該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做一些打算;她曾計劃搬到曼徹斯特去,她在那里讀的大學。但當時她的家庭正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計劃。拋開傷痛,每周有四個早晨穿過荒野去數(shù)英里外的作家中心上班,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那時母親不打算出去工作了,于是她有機會使用那輛汽車。
那年冬天荒野經(jīng)常披著一層雪,雪并沒有大到將荒野整個覆蓋成白色,只是在堅硬的地表和枯萎的灌木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霜。艾麗并不在意惡劣的天氣。只要一開車,將小鎮(zhèn)甩在身后,她因逃離而產(chǎn)生的罪惡感就會消失,即使那罪惡感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個小時。有時,當車子駛進作家中心的空地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她就會有片刻的良好感覺;那片用碎石鋪成的空地在廚房和花園的黑色高墻之間,石頭上長滿了苔蘚,石縫中則生出一些蕨類植物。當她仔細地、輕輕地將鑰匙從點火開關(guān)上拔掉的時候,她會想到:我真的很好。她盡量不去太嚴格地審視這種感覺,也盡量不因任何突然的移動失去這種感覺,仿佛這種感覺是一只飄浮在她心中的薄薄的光亮的氣球。
作家中心的辦公地是一座建于19世紀早期的大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河邊的荒野中。為了適應(yīng)新的功能,中心做過一些改造,沿著廚房的幾個附屬建筑被改造成一個用于寫作的工作室和一間辦公室,那里總是夾雜著電腦、復(fù)印機和傳真設(shè)備發(fā)出的令人愉悅的聲音。辦公室的記事本上詳細記錄了每批學員需要辦理的手續(xù)。艾麗很快掌握了這些,她聰慧而能干;中心的組織者凱特和山姆對她的工作非常滿意。同時,艾麗酷愛讀書,她喜歡在中心遇見授課的作家,那里也會有一些適合她的東西。
艾麗的母親曾為一位女律師做過秘書,那人是作家中心的理事會成員,艾麗就是通過她找到這份工作的。對于某些人來說,家庭的災(zāi)難會產(chǎn)生一種代表個體自身利益的瘋狂能量。艾麗很感激這份工作,但這讓她的母親很生氣,“像平常一樣,她闖進來,認為她知道的最多?!绷硪环矫?,自從買下房子產(chǎn)權(quán)后,母親也因為她家的鄰居們而生氣,他們中的一些人曾經(jīng)是她多年的朋友,現(xiàn)在為了避免和她碰面都悄悄地進進出出。艾麗明白他們的難處。在他們第一次不期而遇后,設(shè)想他們能說些什么呢?所有日常的交往都變了味:通常可以說的“你好嗎?”、“最近怎么樣?”和“天氣真好”,甚至是“該死的討厭的天氣”都好像在暗示著一種尋常的憂愁,她的家庭已經(jīng)遠離這種憂愁,而且可能再也不會遇到。
希爾達是到中心來參加一周長篇小說寫作課程的。她是那種一見面就會被人記住的學員,像一個潛在的著火點,一個容易被別人激怒或去冒犯別人的人;對待這些學員你要有特別的關(guān)注,但又要與他們保持一臂的距離。她是加拿大人,大約55歲,小個子,卷曲而濃密的全白頭發(fā)正好披到肩膀上;她是個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已經(jīng)提前預(yù)訂了特殊的飲食安排。當所有人都聚集到客廳的火爐前準備做介紹時,希爾達卻選擇坐在地板上,雙腿交叉,后背挺直,她的纖弱的優(yōu)雅身體像個孩子。雖然她并非不友善,但艾麗注意到她沒有加入到其他人的自嘲中:她顯示出一點不耐煩的表情。但在朗讀自己的作業(yè)時她顯然壓抑了這種情緒。她年輕時一定很好看。她有著北歐人的特征,寬寬的嘴巴和硬朗的輪廓,眼睛里有些純凈的東西,紅褐色的虹膜上有著深棕色的斑點。當她和指導(dǎo)老師交談時,她用一種平靜、挑剔、專注的眼神看著他。
雖然艾麗喜歡讀書,但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從在中心工作起,她一直沒有太多興趣去了解如何寫作——角色如何展開,情節(jié)如何設(shè)計,對師生們熱烈探討的東西更是不甚了了。他們所有人,作家和未來的作家,都在被寫作和出版過程中的一種熱情感染;一些未來的作家似乎希望通過深度模仿已經(jīng)出版的作品而有所收獲。那個星期,輪到希爾達帶導(dǎo)師們到鎮(zhèn)上去吃課間午餐。按說她喜歡希爾達——她有著令人感興趣的生活。但來自格拉斯哥的吉姆卻抱怨說她的固執(zhí)令人厭煩。吉姆是個高個子,寬大的衣服上有著像修道士的禿頭一樣的補丁。
“只要我低下頭,她就拽我的胳膊,問我是否讀過她重寫的文章,或者怎么評價羅伯特?戴維斯。她太緊張了?!?/p>
“緊張不是壞事?!?/p>
“她的小說是關(guān)于什么的?”艾麗問。
“60年代,她在某個集社中與一些藝人有過交往。主人公和一個搖滾明星有風流韻事。故事可以更有趣的。你知道多少加拿大的搖滾明星?”
他們唯一能想到的是羅比?羅伯遜,但他們確定不是他——因為主人公是個創(chuàng)作歌手。
“小說寫得非常松散:他被稱作吉他手?!肿鲞@個,‘吉他手做那個,將大麻粘在琴弦下面,他發(fā)出的孤獨的歌聲進入夜空,穿過湖泊。想要寫一群自私自利的吸毒的嬉皮士,這有趣嗎?而且,書中有太多率性而為的描寫。我甚至想,這部小說就是一棵樹,在抽象主義者看來,一棵樹代表整個森林。”
一些來授課的作家很友善,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有些作家認為學員們很可笑,尤其是那些瘋狂的學員——他們將2000頁的小說手稿裝在塑料袋里帶來,或者從一個愚蠢的角度去寫作。這些怪人也許會成為天才,但通常都不會。艾麗對作家們并不失望:她從一開始就沒對他們抱什么希望;除了他們的工作,艾麗從未對作家們個人產(chǎn)生過什么興趣。使她感到安慰的是,沒有一個她曾經(jīng)閱讀過作品的作家來過這個中心,雖然有時她不得不假裝閱讀過那些到中心來的作家的作品。作家們也可能相當瘋狂;你不得不小心以免使他們的虛榮心和渴望受挫。所幸的是,大多數(shù)她喜歡的作家已經(jīng)去世了。
課程結(jié)束時,希爾達在評價表上填了一些關(guān)于如何更好地開展課程的建議。對于“你在這里學到的最重要的是什么”這個問題,她空著沒有填寫。幾周后,艾麗在一家超市排隊時站在了希爾達的后面。雖然她沒有意識到希爾達住在附近,但她也不會錯認她,因為希爾達有著顯眼的白色卷發(fā),筆直的綁腿和運動鞋以及紅色鴨絨衣。那天下午艾麗不當班。她已經(jīng)告訴母親要去睡一覺并且答應(yīng)會去泡茶。她的金屬購物籃里堆放了糖、雞蛋、烘豆罐頭和一只裝滿炸面包圈的塑料袋,每樣都和肥胖有關(guān)(她還有一個弟弟,詹姆斯,14歲):自從呆在家里后,她開始發(fā)胖了。雖然不太嚴重,但足以讓她能感覺到一些新的柔軟的脂肪正在腰周聚集并使她的下巴變厚。4點鐘時,外面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超市停車場的天空正下著小雨夾雪。希爾達的購物籃里有橄欖油、一罐肉餡豆子、新鮮的意大利面、一個檸檬和一瓶白酒。
希爾達并沒有注意到排在她后面的艾麗,因此艾麗可以很容易地什么都不說。看著希爾達購物籃里挑選的東西,雖然——她對周圍表現(xiàn)出無畏的冷漠——艾麗并不想在她走進夜色前一言不發(fā)。
“你好,希爾達,”她說,“小說進展得怎么樣了?”
通常對于參加過課程的人來說這是個不錯的問話,但是希爾達從收銀臺前轉(zhuǎn)過身來,一臉憤怒,眼睛瞪著她,充滿挑戰(zhàn)。
“你是誰?你參加過那個課程?我不記得你?!?/p>
人們看著她倆。艾麗感覺自己好像正在偽裝成一種人,而此時被揭穿了。幾乎可以肯定,人群中有一些人知道她的家庭所發(fā)生的變故:這是個小鎮(zhèn),她通常都是小心地讓自己不引人注意;母親抱怨她將自己藏在長發(fā)后面。艾麗解釋說,希爾達是有可能不記得她——她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辦公室,晚上只出席過課程一次。此時,希爾達正將她買的物品非常謹慎地裝進自帶的一只帆布包里,好像她是按一個順序裝的。她用信用卡付了錢,并質(zhì)詢了賬單上的一些疑問。
在最初的幾個星期后,兩個家庭之間煩人的親密接觸逐漸減少。他們分道揚鑣;他們不愿再和對方多說什么。那段時間,他們陷得太深,將過去生活中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掏出來交流,最后讓他們所有的交往都變了味。后來,伊馮開始給艾麗發(fā)短信,偷偷地等在詹姆斯放學回家的路上。甚至連詹姆斯也知道不去將這些告訴母親。伊馮聲稱她只是需要一些關(guān)于如何處理瑞恩留給她的東西的建議,她讓詹姆斯帶去一只塑料袋,里面裝滿了瑞恩的CD。“把所有東西都退回來吧,”艾麗回復(fù)說,“如果你不想要它們的話?!?/p>
在檢查中,瑞恩留下的信被公布出來,信里有關(guān)于伊馮的信息——她是多么讓人驚奇,沒有她他的生命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這些看上去不太像愛情的辭藻而更像是折磨。艾麗能夠想象一個人有了這種想法,這種無法清除的想法后,會是什么感覺。但她無法讓自己多喜歡伊馮一點。
希爾達給她打來電話。
“艾麗嗎?是艾麗嗎?記得我嗎?我是那個超市的潑婦啊。你現(xiàn)在心情難過。何不到我這兒來大聲說出來呢?”
艾麗覺得和這樣說話的人有距離感。但母親鼓勵她出去交幾個新朋友。艾麗在學校認識的女孩大多因為上大學或找工作而從家里搬出去了。她在曼徹斯特曾有個男朋友,但在不幸發(fā)生后幾天里他們的關(guān)系就結(jié)束了,她不希望他和這件事沾邊。
“她其實真的不是一個朋友,媽媽。她年紀比你還要大?!?/p>
“好吧,至少有個你能對著說話的人。整天在這里和我們黏在一起對你沒有好處。至少詹姆斯已經(jīng)上學去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每個人都認為我需要找人說話。”
一天下午,艾麗在完成作家中心的工作后打電話給希爾達。希爾達的住處并不在艾麗預(yù)想的地方。是在可比城外一英里的山頂上,屋外長著一排樹林。她不得不在附近繞了一段時間才找到那個地方。希爾達穿著紅色的羽絨服,帶著狗出來:這是一只短毛的靈敏小獵狗,機警而聰明,白毛,一只眼睛上戴著棕色的眼罩。希爾達建議在天黑前馬上去散步。艾麗沒想過她們會去散步。她穿的是粉紅的運動鞋,她得向希爾達借高筒靴。道路完全被雪覆蓋住了,她們向田野邊緣的樹林走去。那只狗有時在她們前面帶路,有時順著自己的腳印跑回來和主人聚在一起,它的耳朵熱切地關(guān)注著那群慌張而戒備的羊群。那個下午沉寂無聲而凍人。前一天的夜晚剛下過一場雪,籬笆和樹木都以相反的黑色矗立著。月亮已經(jīng)升起,藍色天空中像蠟石條紋的大理巖的薄暮隨著月光變淡。
希爾達抱怨起她們正在散步的這個農(nóng)場的主人。她說,她曾因為他不去醫(yī)治羊腳腐爛而向動物保護組織舉報過,而他也曾經(jīng)阻止過她在那里走路,雖然那是一條公共的路。確實有不少羊看上去是在用三只腿或半個膝蓋跳著走,它們的前腿在關(guān)節(jié)處彎曲著。艾麗擔心農(nóng)場主人會出來找麻煩,她不想違心去表明立場。當她跟在希爾達旁邊往回走時,變化的天空仿佛要將她掏空,使她失重。當她們回到住所時,她們?nèi)匀豢梢郧逦乜吹綄Ψ?,但光線正在逐漸變暗。她們一走進屋里,窗外的夜晚立刻完全黑了下來。樓下的房子只有一個房間,一頭有個廚房,另一頭是一間起居室,地上鋪著石板,在一個大的石頭壁爐里,木火在燜燒,有面墻剝落得只剩下裸露的石頭。希爾達將木頭扔到火上,開亮了一組燈。
房間是整潔的,雖然非常小,但里面的每樣?xùn)|西都是引人注意而且古怪的:褪色的皮氈,墻上的掛畫,沙發(fā)背上搭著的鮮艷的羊毛毯,在荒野里收集的各種石頭和扭曲的風干的枯木。效果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但艾麗知道要呈現(xiàn)這樣的狀態(tài)肯定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要除掉所有的油漆、墻紙和地毯等裝飾。那里有希爾達的三個成年孩子的照片,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希爾達說她在20年前就和丈夫離婚了,基本上是她自己一個人將孩子撫養(yǎng)長大。她丈夫是個英國人。他為她做的唯一的一件好事就是將她介紹到這里來。她在利茲住了些年,當她的小女兒離開家的時候,她搬到了這個住所。然后她有一整年都沒去工作,開始寫她的小說。當她放棄那部小說時,錢已經(jīng)用光了,她決定在當?shù)卣乙环菁媛毠ぷ鳌?/p>
“我有辦法,”她說,“減少消費。我連他們推薦要買的商品的一半都不需要。我不知道能在健康中心工作多久,那里的人不友好?!?/p>
艾麗無法想象希爾達要去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人們會認為她是太自以為是的:她的干凈的輪廓仿佛被個性和經(jīng)驗緊緊包裹住。她的自信讓艾麗覺得自己不成熟。她回想起對希爾達的膚淺了解:授課作家曾經(jīng)說過希爾達太神經(jīng)質(zhì),沒有一點幽默感。屋子里看不到一部電話,只有放著書的架子。
“你從沒想過回加拿大的家嗎?”
“英格蘭的家。現(xiàn)在我在這里住的時間比在那里長。另外,我的兩個孩子住在倫敦,還有一個在鄧迪。我不能住在離他們幾千英里以外的地方?!?/p>
希爾達讓艾麗裹上毯子坐在火焰前面:她說那個紐扣毯是個特里吉特藝術(shù)家做的。然后,她給艾麗一杯茶和一塊她自己做的沒有雞蛋和牛奶的蘋果派。
“我想問的是你還好嗎,”她說,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的墊子上,“真正想問的話,不是寒暄的那種。你可以告訴我說這跟我沒關(guān)系。我們基本不了解對方?!?/p>
“我還好?!?/p>
“那天你的自信給了我榮耀?!?/p>
“我真的還不錯。為什么不和我說說你的小說呢?你說你曾用整個生命去準備寫它?!?/p>
她估計希爾達退縮了?!拔以谏痰晖饷孢@么說過?”
“大概是那樣說的。”
希爾達仔細想了想,“你生氣了,因為我描述得太嚴重了,好像我的小說在真實世界中是個災(zāi)難。但是,當然,它不可能在那個世界里是舉足輕重的。和我的某個孩子的生命相比,或者和任何孩子的生命相比,可以說,它也不是輕如鴻毛的?!?/p>
“它確實困擾了你?!?/p>
艾麗對小說本身沒有興趣。她想發(fā)掘出希爾達自身對這次失敗的原始的羞愧。
希爾達告訴了她關(guān)于吉他手的故事。在60年代后期,希爾達15歲時,她的母親和一個創(chuàng)作歌手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件事發(fā)生在薩斯喀徹溫省一座湖邊的大房子里,希爾達的母親是那里的住家廚師和清潔工。這座房子屬于一個多倫多的音樂制作人,夏天時他會帶朋友們來參加聚會。即使在情事發(fā)生時,希爾達的母親還是繼續(xù)手頭的清掃、洗刷和烹飪工作。她說她寧可忙碌也不愿意無所事事地閑逛。除了工資她拒絕接受任何錢。她正是那時候的民歌手所唱的那種婦女或者說她讓自己變成了那樣的婦女:擅長種植、廚藝、療傷和安慰。那個夏天,希爾達的母親赤著腳到處走動,穿著長長的衣服,長發(fā)到了她的腰際,客人們像對待一個天真的孩子一樣對待她,因為她在湖邊住了好些年。他們所有人都有點愛上了她,尤其是在那個吉他手選擇了她之后。她從沒有試圖向這些客人們解釋她在湖邊真實生活的內(nèi)容。
夏天結(jié)束后,吉他手繼續(xù)漂泊,希爾達的母親再也沒見過他,但她總認為吉他手的那首著名歌曲——《她就是那個人》是關(guān)于自己的,歌曲旋律優(yōu)美,蘊涵一種告別或道歉的意思。希爾達的母親購買了那張唱片集并且學會了上面所有的歌。后來,在她和希爾達的繼父結(jié)婚后,只要他們一發(fā)生爭吵,她就會退到自己的房間,一遍遍地彈唱這首歌。那時,她剪短了頭發(fā),在一家湖邊旅館里做服務(wù)員。但希爾達知道,那首歌并不真是關(guān)于她母親的,但她從沒告訴過母親。因為那句歌詞——“她就是那個人”——是那個吉他手第一次來找希爾達時對希爾達說的話。她在大房子的閣樓里睡覺:夜里,她常常站在椅子上,將頭伸出天窗,觀察那些成年人,他們喝酒,或者在下面的花園里聚會,或者脫掉衣服去湖里裸泳。當吉他手走進希爾達的房間,掀開她的被子時,他說的不是“你就是那個人”而是“她就是那個人”。好像他正將她說成另外一個人,帶著某種客觀判斷的眼光。
她害怕了,當然,并不難過。他像一個男孩子一樣敏感而瘦削,但是他有力量將那里所有他渴望得到的東西,包括她拉向自己。那之前他幾乎沒和她說過話,但是,他肯定注意到了她對他的觀察。他在她房間里的出現(xiàn)看上去像個奇跡,這個奇跡因為每個人對他的奉承,因為他在雜志上和唱片集封面上的照片而被渲染和加重。那天晚上,他相當高大、尊貴和神秘;那個夏天周圍有很多毒品。他說了各種奇怪的事——希爾達對他能在事后記住這么多事而吃驚,但是大多數(shù)事情可以在歌曲中得到體現(xiàn)。
希爾達告訴了她那個吉他手的真實姓名,艾麗并不認識。希爾達說話時一塊蘋果派的碎屑粘在了她的臉上。她正在中年末期。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是活躍、輕快而溫順的,她的皮膚好,雖然已是白發(fā),但她看上去還是屬于充滿機會和力量的世界。不過,在某些燈光的捉弄下,或者因為她將下巴縮到長著皺紋的脖子里,或者因為她的長褲太短,當她疊腿坐時無法蓋住及踝的短襪,艾麗在瞬間看到了一個脆弱而頑固、自行謀生的老婦人,她也會變成這樣。艾麗知道60年代的情況——嬉皮士、幻覺劑和自由性愛——但他們看上去真不比維多利亞時代真實。如果希爾達說她看到過敲著窗戶的凱瑟琳?厄恩肖的鬼魂,那還更有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這屬于強奸。這是摧殘兒童。但是那時候我不這么看。后來,到了70年代,我對此非常生氣?!?/p>
“你現(xiàn)在怎么看它?”
“當我開始寫這部小說,我花費了如此大的努力去準確地回想它。我演奏了所有的老樂曲。當然,這對你沒什么意義。我怎樣才能傳達那些人的力量呢?就是這個原因,這就是我的失敗——我無法傳達它。但它是真實的。它發(fā)生過。這幾乎是一個客觀事實——你無法將音樂、天賦和年輕人分開??諝庵锌傆嘘P(guān)于性的嗡嗡聲。”
艾麗竭力將希爾達想象成15歲,但就連她們所在的房間也使這個想象很困難。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風格傳達了整個成長謀生的艱辛。希爾達說,在她20多歲時,那個已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禁錮了她,使她這些年都不能跨越它所帶來的欺騙或者希望。她沒有把這些告訴任何人,當然,包括她的母親和丈夫。她將它保存起來。她告訴自己,有一天,她會將它寫成一本書,不是去制造一個丑聞——好像任何人都會關(guān)心丑聞!——而只是最終釋放它。一旦她開始將它構(gòu)思成一部小說,它就會不再困擾她;在心情糟糕時,去寫它的想法甚至會成為對她的一個安慰,她心里儲藏的一個資源,在未來有打開的可能性。
“但這是沒用的東西,”她說,“這是個錯誤的想法。我無法去做。那些我想說的東西對我不再有用,它在我心里死了?!?/p>
希爾達給了艾麗一把住所的鑰匙。
“如果你需要地方的話,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這里。如果我不在這里的話,你就自己生火。找你喜歡的東西吃。蒂莉會喜歡看到你的——她討厭被單獨鎖在房子里?!?/p>
艾麗拿了鑰匙,但是她想她根本不需要它。后來,有天下午,家里情況變糟,麻煩增長,詹姆斯拒絕去上學——艾麗就開車去了那個屋子并住下。她告訴母親,作為一個愛好,她正在遛希爾達的狗。她真的帶蒂莉出去了,回來后,她生了火,將自己裹在毯子里,從希爾達的書架上挑出一本書,完全、徹底地放松自己。當希爾達從外面工作回來,推開門時,艾麗震驚地抬起頭,有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以后,她開始一周有一到兩次去那個住所,希爾達有時在家,有時只有艾麗獨自在那里。當希爾達去鄧迪和她養(yǎng)貓的女兒一起過周末時,艾麗就在蒂莉的陪伴下,在住所過夜。
有天晚上,當她和希爾達分享一瓶紅酒的時候,她講述了瑞恩自殺時做了什么,用剃刀刃割開了手腕,在浴缸里流血而死。之前她從沒告訴過任何人:也許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或者他們不想去問,但是希爾達直接問了出來。她們坐在沙發(fā)的兩頭看著對方,縮著腿;她籃子里的狗正在爐火的溫暖中興奮地喘著氣。
“應(yīng)該是媽媽發(fā)現(xiàn)他的,”艾麗說,“通常媽媽比爸爸早回家20分鐘,除非哪天她有興趣繞道去農(nóng)場商店購買蔬菜。我還在曼徹斯特。我另外一個弟弟放學后要踢足球。對于要發(fā)生的事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機會阻止他。幾個小時前,他就已經(jīng)死了。但這意味著媽媽沒有發(fā)現(xiàn)他,而是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爸爸說那天她去買了些蔬菜,這是整個事件中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隨著心臟的劇烈跳動,她玻璃杯中的酒泛起了小小波紋。希爾達過來將毯子拉起來圍住艾麗的肩膀。
“你知道他是如此抑郁嗎?”
“現(xiàn)在,當我們回顧他播放的音樂和他放在Facebook網(wǎng)上的內(nèi)容時,每件事情都證明了他的抑郁。但當時,我們僅僅以為他正在度過一個時期。事實上,他確實在度過一個時期。只是他沒有給自己走出來的機會?!?/p>
“對他女朋友來說這是件可怕的事情,”希爾達嘆息說,“這真讓她受罪。”
艾麗不能容忍希爾達將伊馮想象成那種悲劇性的女主角,她不是那種人?!八麄兘?jīng)常分分又合合,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將他們自己陷入到一種情感的泡沫中。這不能代表什么。”
“但那是你在孩提時關(guān)于愛情做法的所有想法?!?/p>
“那種愛讓我惡心,它是一種偽裝?!?/p>
當希爾達從鄧迪回來時,她帶給艾麗一塊從那邊海灘上挑選的石頭,橢圓而扁平的黑色石頭,有略帶桃色的結(jié)晶條紋,“是被北海沖上來的?!彼f。在希爾達的房子里,它是個漂亮的東西,但在艾麗的臥室架子上,它在那些裝飾物中顯得有點古怪,好像室外的一件東西被錯誤地放到了室內(nèi)。
一天早晨,當艾麗在作家中心復(fù)查即將交付印刷的下一年的課程計劃細節(jié)時,伊馮出現(xiàn)了,在辦公室外徘徊。在她看見里面的艾麗之前,艾麗先透過玻璃認出了她:那是個好天氣,非常冷,在伊馮的黃色頭發(fā)和白色夾克后面的門框里嵌著一片藍天。她因為寒冷而聳著肩膀,瘦削的小腹裸露著,幾乎無法凸出到緊繃的牛仔褲的外面。她將臉貼近玻璃往里看。艾麗感覺自己像罐頭里的一條魚,不能不被看到。
“我得和你談?wù)劇!币榴T一打開門就說,狐疑地到處張望,沒有一絲打算穿過辦公室入口的跡象。
沒有說“請你”或者“如果你不忙的話”。
艾麗脫下外套并建議她們沿河邊散步。她在桌上給凱特留了一張紙條。這天是個短篇小說課程的第二天,所有學員都拿著本子和筆隨意地站在門外。他們肯定已經(jīng)接受了一些寫作訓(xùn)練。你能看到的每個地方都有一名學員,他們會對一根枯死的碼頭草或者石墻的空白拐角或者溝槽口滴水形成的冰柱沉醉和發(fā)呆。他們專心地在本子上記錄,目不斜視。
“真恐怖,”伊馮小聲說,眼睛看著地面,“準備讓他們干什么?”
艾麗感覺必須為中心解釋。她說他們正在練習觀察的技巧。
“觀察個屁。”伊馮說。
她那過去看上去柔滑的臉是消瘦的,唇邊晦暗。伊馮用腳后跟行走,胳膊在胸前交叉抱住,手塞到夾克領(lǐng)子里取暖。路一直通往河邊,她并不熱情地打量著艾麗,好像她很少看到她似的。光禿禿的赤楊、灰塵以及黑刺李在太陽下顯示出一種多刺的朦朧,太陽幾乎就要在河谷陡峭的一邊落山,河床里冰冷的棕色河水深深地盤旋著。當她們超過最后的作家時,艾麗的感覺立刻變好了點。
“每個人都恨我,”伊馮說,“我估計他就希望這樣?!?/p>
“這些事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艾麗說,“沒人恨你。”
伊馮在牛仔褲的口袋中掏出了什么東西,拿出來攥在拳頭里,“我想把這個還給你?!?/p>
艾麗把手放到身后,“我不想要,那是什么?”
“瑞恩給我的一枚蠢笨的耳環(huán)?!?/p>
“我不想要?!?/p>
隨著一陣痙攣,伊馮擺動著身體,松開了手,有個小東西飛到了河里,被河水吞沒前發(fā)出了一道閃光,沒有濺起一個水花,隨后河水立刻恢復(fù)成了原狀。她這么做時大喊著,將手交叉壓在嘴上,她說她沒打算扔它,這是個意外。
“艾麗,幫我把它找回來!”
“不要犯傻了。水太深了。你看不到底——100萬年里你都休想找到它。它不重要?!?/p>
伊馮繼續(xù)大叫和哀求。蹲在地上,她開始脫鞋子,拉扯著鞋帶,好像準備去趟水。因為整個場景使她厭惡,在一種沖動下,艾麗還穿著運動鞋就平靜地走入河中,趟過河邊被浸沒的平平的大石頭。開始她幾乎沒感覺到寒冷,只感覺到河水的推動,好像她的腳踝周圍有東西被夾住了。后來,她往下走進更深的河床,處在乳脂色的卵石中;這里的河水先達到了她小腿的中部,然后接近了她的膝蓋,浸濕了她的褲子,要將她的褲子從腿上卷走,寒冷的震撼正在奪走她的呼吸。在水流得比較急的地方,河水的力量幾乎使她失去了平衡,雖然從表面看河水是平緩的。她靠在河流中心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讓自己站穩(wěn),想著是否應(yīng)該再往深處走。她緊咬著牙關(guān)。很難回想自己是如何能移動雙腳的。
她并不關(guān)心那枚耳環(huán):她下水只是為了用一種故意的輕蔑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河岸上的歇斯底里的動作的抗議。當她回頭看伊馮時,她很吃驚自己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路上的伊馮看上去很遙遠,緊抱著胳膊,大喊著什么,但艾麗聽不到,因為河水流得飛快。這好像是河里一個不同的時空。那個將她們聚到一起的傷心故事的場景仿佛從某個遙遠的將來被瞬間勾畫出來,而她對伊馮的憤怒消失了。只想著要變得和善,她開始認真地尋找著耳環(huán),注視著河底,探尋著河水的閃光,她的雙手因寒冷而疼痛,好像肌肉正在被從骨頭上拉走。她意識到伊馮正在岸上喊她回去。請回來,沒事的,伊馮說,那只是枚耳環(huán)。
就在這時,艾麗看到了它,在水下的一個鋸齒狀的頁巖縫里看到了它,在一束從水面進來的被折射成某個角度的光線中,它的金色被辨認出來。她伸出手去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