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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樁上的神靈

2009-09-11 08:25呂陽明
草原 2009年7期
關(guān)鍵詞:獵人樹林

呂陽明

在一個村莊里,總有那么一兩個人的身份是特殊的。蘇日特就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在這個種地吃糧的漢族人和放牧吃肉的蒙古族人雜居的北方小村落里,蘇日特既不是漢族人也不是蒙古族人,最主要的是。他既不是農(nóng)民也不是牧民。他是一個獵民。

沒有人確切地記得蘇日特是什么時候來到我們這個偏遠的小村落的。他好像是在一個秋天清爽的早晨突然出現(xiàn)在我和小伙伴們的視野中的。那時我們幾個被村人統(tǒng)稱野孩子的小家伙正每人褲襠里夾著一根長長的松木桿大呼小叫地在村子里塵土飛揚的空場上瘋跑。當時比較瘦弱的我摔了一跤,一頭扎在了遍布牛糞和秸稈草的土地上。那時的我在這群孩子中年齡最小??偸翘幱谡疹櫟牡匚?。我趴在地上感受著沖進鼻孔里的泥土干燥的氣息,等待著伙伴們把我扶起來。卻忽然感覺到四周一片出奇的寂靜,似乎所有的聲音到無邊的曠野中突然失去了活力。我驚訝地爬起身來,看見小伙伴們都站在陽光下望著一個方向呆若木雞。我順著伙伴們的目光望過去,一個陌生的老人站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在這僅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里,陌生人是最容易識別的,更不用說他那身奇異的裝束了。他長得很高大,雖然上了年紀有些駝背,還是掩飾不住一種強壯有力。古銅色的臉上密布著縱橫交錯的深深的皺紋,他的胡子和眉毛都是花白的。但一雙眼睛卻像鷹眼一般閃亮。最讓我們驚訝的是他的頭上的帽子上竟然長著兩只角。像小人書上畫的鹿角一樣。我和伙伴們面面相覷。那個人友好地看著我們。甚至向我們伸出一只干枯鐵硬的大手。我們這群野孩子們都恐懼地盯著他頭上那對顫巍巍的犄角,戒備地向后退去。那人向我們走來了,短暫的猶疑之后我和伙伴們像一群炸了窩的小鳥一般扔下一地松木桿四散奔逃。

在一個人人都互相熟識甚至沾親帶故的小村落里。陌生人的出現(xiàn)是最能吸引人們的好奇心的。那個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視野中的人很快就成了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大人們——酒足飯飽之后吸著嗆人的旱煙蹲在墻根下曬太陽聊天的男人和唾沫四濺飛短流長的女人們——幾天之內(nèi)就流傳了關(guān)于這個名叫蘇日特的老人的幾個故事的好幾個版本:

“聽說這個怪老頭是從北國的大森林里來的!”雖然是聽說,說話人的臉上分明帶著權(quán)威和肯定的神色。

“北國有大森林?有多大?”另一個人帶著一臉茫然的好奇問。

“那誰知道。反正比咱村北墳塋地旁邊那片樹林子大多了。里面有得是獐狍野鹿,有老虎也說不定……這老頭就是獵人。”那位權(quán)威說。

“獵人?啊呀呀,阿彌陀佛,那是要殺生的啊!”一個胖得圓滾滾的女人一邊用她寬闊的板牙撕扯著一塊牛肉干,一邊驚訝地喊著。語氣情真意切。

“獵人?那些活獸跑得飛快,追不上不就要挨餓了?”一個人打著酒嗝,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嗤——,我聽說那些獵人吹上一陣口哨。野獸們就乖乖地跑來搖頭擺尾地等著挨槍子兒!”

“唉呀!噴噴噴……”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和將信將疑的贊嘆聲。

太陽西斜。人群漸漸散去,散放的牛羊“哞哞——。咩咩——”地叫著,悠閑地走在一條條回村的小路上。村莊里高低錯落的小土房的煙囪里漸次涌起淡淡的炊煙。聽完大人們閑聊。我拖著兩條土黑的鼻涕回到我家的土房。正想將看到和聽到的重大新聞講給整日里愁眉苦臉的父母親,卻發(fā)現(xiàn)一臉怯懦的父親正耷拉著兩條泥腿更加愁苦地坐在搖搖欲墜的木板炕沿上,沒命地抽著卷好的旱煙。母親一臉惶恐地搓著皸裂的手掌木然地站在地上,在炕沿的另一端,坐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老人,身后的炕席上放著一頂奇特的小皮帽,帽子上面赫然挺立著兩只犄角,我嚇了一跳,向后一退,險些被門檻絆倒。

那人坐在那里,和善地看著我。父親大概對我的手足無措很惱火,瞪了我一眼:“叫大姑父!”

我張了張嘴,沒有叫出來,這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稱謂。我是在這之后很長時間才弄明白它的確切含義的——這個把我們嚇得四散奔逃的陌生人是我父親姐姐的第二任丈夫,我那從未見過面的大姑年輕時遠嫁到了比我們這個北方小村莊更加遙遠的異鄉(xiāng)……

夜晚。家中忽然多了一個人的新奇感讓我睡不著覺,我在熱乎乎的土炕上翻來覆去,聽著紙棚頂上老鼠的跑動吵鬧聲,心里滿是對那睡在西屋陌生親屬的好奇。讓我驚訝的是,我的父母親似乎也都在為生活中突然出現(xiàn)的變化而無眠。

“……家中的口糧自己都不夠,哪有給他吃的……這日子怎么過……喝西北風……”,母親低低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一陣沉默寂靜。

“……破壞公路是大罪吧,政府要不是照顧他。怕是要下大獄了……怎么給弄到這兒來了……還不如讓他下大獄……”母親在喋喋不休地說。

還是讓人喘不上氣來的沉默寂靜。

“……在這里要是再捅出什么婁子。我們?nèi)叶嫉酶ザ状罄巍2蝗纭蹦赣H繼續(xù)喋喋不休地說。

“閉上你的臭嘴。沒人要把你當啞巴賣呀!那年我得病要不是大姐給寄來的二十塊錢和一棵人參。我早到閻王爺?shù)纳啦旧蟿澒创蛱袅?。你的良心讓狗吃?”黑暗中父親的低聲怒罵像一把落下的鍘草刀,使母親的嘀咕聲戛然而止。父親雖然在村人面前總是唯唯諾諾,但在母親面前還是擺著男子漢的威嚴。

每當父親發(fā)火時,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惱人的寂靜中。我睡著了。

老獵人就這樣在我家四處透風的西屋住下了。雖然西屋狹小的窗戶下面有一個覆蓋著塵土的小炕。但讓我們驚異的是蘇日特老人似乎不了解它的用途,夜晚來臨,他就隨便裹上一件破舊的大皮襖睡在冰冷的地上。

我對這位陌生的大姑夫的恐懼感很快就消失了。蘇日特大姑夫時常一個人走向村外的田野和樹林,當他歸來的時候,總是能帶回來幾只麻雀,有一次甚至帶回來一只野兔。多少年過去了,我還一直認為烤麻雀是這世間頂級的美味。在母親升火做飯的時候,父親就將麻雀用泥箍好,埋在灶下的火灰里,用不了多長時間就烤好了。敲開外面的泥殼,一股誘人的肉香直沖鼻孔,烤熟的麻雀沒有了羽毛顯得比原來小了許多。香噴噴油亮亮地擺出好看的造型。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將麻雀胸脯上的大塊肉先吃進嘴里。然后掏出內(nèi)臟,余下的部分我就可以慢慢品嘗了。高興的話我還可以給一起玩耍的野孩子們幾只??粗麄冊谖颐媲奥冻隽w慕和討好的神情,我得意極了。

煩惱是父母親的,對于我來說,蘇日特大姑夫的到來帶給我很多快樂。

那一年冬季。幾乎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雪,枯黃單調(diào)的曠野上只有比往年溫暖一些的風在田野和樹林間刮過。剛?cè)攵?,村里幾戶人家的羊接二連三地得了“轉(zhuǎn)頭瘋”,沒幾天我家羊圈里的幾只羊也開始前赴后繼不知疲倦地原地轉(zhuǎn)個不停,一直轉(zhuǎn)到倒地死去。母親心痛得將眼淚和鼻涕不斷地抹在衣袖上。父親鐵青著臉將羊頭扔掉,然后將死羊剝皮,按照當?shù)亓晳T將手把肉煮到了鍋里。

在父母親悲凄的神色里,我強忍著能

吃到羊肉的喜悅。一天到晚吃得飽飽的。但這種暗喜沒能持續(xù)幾天,恐慌就籠罩我們整個家庭。隨著村里越來越多的羊旋轉(zhuǎn)不已,惱怒的村民開始紛紛傳說是蘇日特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外鄉(xiāng)人將災禍帶到了村子里。我弄不明白那些羊著了魔一般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與終日沉默寡言的蘇日特大姑夫有什么因果關(guān)系,但是村里平日里帶著我一起瘋玩兒的野孩子們忽然之間都和我躲得遠遠的。我耐不住寂寞跑去找他們玩去,他們一個個對我怒目而視,我討好地舉著香噴噴的烤麻雀來籠絡人心,可他們“呸呸”地吐上幾口唾沫都跑得遠遠的。

在一個陰霾的早晨。一陣嘈雜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胡亂地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正看到一群鄉(xiāng)人踹開緊扣的院門沖進來,為首的是一個粗壯的蒙古族紅臉漢子,父親站在土房門口,看著沖進來的鄉(xiāng)人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你們有什么事?”父親顫抖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老疙瘩,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關(guān)你的事,你知道,現(xiàn)在羊群里來了一只批著羊皮的狼,這樣下去我們的羊都要死光了。我們不為難你,讓那只狼滾出來,我們要把他踩到十八層地獄里邊……”紅臉大漢喊著,同來的鄉(xiāng)人們也都罵罵咧咧地隨聲附和。

“你們這是……欺負人……”

怯懦的父親剛辯解了半句,“啪”的一聲脆響。紅臉漢子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瘦小的父親陀螺一般原地轉(zhuǎn)了幾圈,捂著噴血的鼻孔跌坐在地上。

“就欺負你了。你能咋樣!”紅臉漢子齜著兩顆大門牙狂叫著。

看到父親被打,我當時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小狼一般嚎叫著沖向打人的漢子。紅臉漢子剛剛收攏了寬大的手掌。短粗的手指還在有節(jié)奏地彈動著,似乎很是為這一巴掌的力道感到滿意,不提防我旋風一般沖了過來,一口咬住他的一根手指頭。

大漢疼得怪叫了一聲,一把將我推倒在地上。

“他爸——,虎娃——”剛剛走出房門的母親看到這一幕哭喊起來。

就在這時。蘇日特大姑夫駝著背敏捷地像一只貍貓一般從低矮的房門里沖出來。他一聲不響地沖到紅臉大漢面前。一拳下去將紅臉大漢打翻在地上,我分明看見飛濺的鮮血中還飛舞著一只被旱煙熏黃的門牙。

所有的人驚呆了。紅臉漢子爬起來時,臉就變成了憤怒的紫色,嚎叫著沖向蘇日特大姑夫。兩個人玩命地扭打在一起。呆愣的鄉(xiāng)人們回過神來,蜂擁而上,對蘇日特大姑夫群起而攻之。讓人驚訝的是。蘇日特似乎根本沒把圍攻自己的其余鄉(xiāng)人看在眼里,任憑他們的拳頭巴掌打在自己身上。他是天生的獵人。他認準了圍攻自己的狼群中的頭狼,他一心一意地。有節(jié)奏地將那第一個動手打人的紅臉漢子一次次打倒在地上,一直到他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爬不起來。鄉(xiāng)人們被從心理上徹底擊潰了。幫著打架變成了勸架,勸架又變成了求情。

“他大姑夫。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鄉(xiāng)人們陪著笑臉勸拉著蘇日特大姑夫。

“他是來打架的,不是來說話的,有什么話等打完架再說!”蘇日特大姑夫終于開口說話了。

“打完了,不打了……巴根??煺f個軟話,不打了,有事好商量……”鄉(xiāng)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

“我告訴你們,羊得病和我沒有關(guān)系。今年年景不好,這樣的情況我見多了,趕上這樣的冬天我們獵民養(yǎng)的馴鹿也會得病……”蘇日特大姑父喘息著說。

“是,是,我們也覺得這個冬天不像冬天?!编l(xiāng)人們連連點頭。

“等下上一場大雪就好了,快了,七天之內(nèi)就要下大雪了。我們一起企求神靈吧!”蘇日特大姑夫抬起頭看著陰暗的天空。

“對,對,佛祖會保佑的……”鄉(xiāng)人們一邊應著一邊扶起紅臉漢子慢慢向院門口退去。擁擠著出了院門便一哄而散了。

蘇日特大姑夫扶起還呆坐在地上的父親說:“我不在這里住了,鄉(xiāng)人會疏遠你們的?!?/p>

“你……你要走?”父親吃驚地問。

“不,我老了,哪里也去不了了,等開了春,我就在村外給自己修一個‘斜仁柱,我住不慣這樣的地方。”

“修個什么柱?”父親莫名其妙地問。

“就是自己建個房子,你放心,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咱們?!?/p>

蘇日特大姑夫走到我跟前笑著拍了拍我瘦小的肩膀說:“好小子。有種!像你大姑一樣烈性……”就笑瞇瞇地回屋里去了。

正如蘇日特大姑夫預言的那樣。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場雪在三四天后漫天飛舞著覆蓋了田野和村莊,空氣變得清冷而干凈,從那場雪后。村子里再沒有發(fā)生牛羊生病的事情。漫長的冬季里,鄉(xiāng)人們開始走家串戶喝酒耍牌九,像往年一樣制造各種飛短流長的謠言,什么“誰家的婆娘夜里叫得歡了”、“哪家的寡婦多看了誰誰兩眼了”之類的話。與往年相比不同的是這些用拳頭占不了上風的鄉(xiāng)人,開始用舌頭編造蘇日特的故事,他與年齡不相稱的力氣和對天氣驚人的預言似乎更證明了此人的非同尋常,具備這樣能力的人要么是神仙,要么是魔鬼。神仙是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的,所以蘇日特是魔鬼無疑,牛羊生病。甚至冬天不下雪說不定都是他安排的。

曾經(jīng)一起玩耍的野孩子們都不理我了,我在寂寞中迎接著新年的到來。

夏季是最讓人振奮的季節(jié)。溫暖的風夾帶著野花的香氣和泥土的氣息拂過綠油油的田野,金黃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土豆花相繼裝點著無邊無際的大地。村北的小河清澈見底,蜿蜒流淌,河岸上不遠處,離村子的墳塋地不遠的地方,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

蘇日特大姑夫的新房子就坐落在這片樹林中。十幾根長長的松木桿頂端架在一起,圍成一個很好看的圓錐形框架,外面罩著父親和我一起抱去的羊皮和舊毛氈。在背風的方向是窄窄的樺樹皮做成的門。進了門,光線就會立刻暗淡下來,等眼睛適應了周圍的環(huán)境。就會看到正中間的地上是火塘。火塘的正上方是從尖窄的屋頂懸垂下來的鐵吊鍋??坷锩娴牡厣箱佒q絨的羊皮,周圍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這一切組成了在我眼里新奇無比的家?,F(xiàn)在有時回憶起來。甚至覺得那是我童話里的城堡。

在那個夏季,蘇日特大姑夫那奇特的房子和周圍的樹林就成了我童年記憶中的樂園。那時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伙伴的寂寞,反而覺得心里很是安寧。隔上一段時間父親會讓我背上一些糧食給蘇日特大姑夫的城堡里送來,平時一有時間我就來到這里。我常常和老獵人一起坐在房前的樹蔭里,看著樹林枝葉分割得細碎的陽光落在那被他稱作斜仁柱的房子上,一陣風吹來。樹叢有節(jié)奏地沙沙直響,斑駁的陽光便夢幻一般在身旁漾動起來。

最讓我驚嘆的是他打獵的本領,一根手指般粗細的柔軔的柳樹條,一段結(jié)實的麻繩,在他的手里轉(zhuǎn)眼間就被做成了一張彎月一般的弓,再配上幾枝蘆葦桿制成的箭。箭頭是用鐵皮罐頭盒的薄鐵片制作的,一張在蘇日特手中百發(fā)百中的弓箭就做成了,看到我目瞪口呆的神情,老獵人傷感地笑了:“你以為這就是弓箭嗎?這只是我給你做的玩具——我們獵人的弓箭是用紅松做成的,弓弦是用牛筋做的。那樣的一張弓你就是長大了也不一定能拉得開……”

只要我想吃,蘇日特大姑夫就在樹林中射下幾只麻雀來給我烤著吃。傍晚,暮色降臨的時候,他就帶上我去河邊下鉤,將幾根頂端系著繩鉤的木棍深深地扎進河岸邊的淤泥里。魚鉤上是幾只小青蛙作為誘餌,第二天天剛亮我就早早地跑到河邊,這時蘇日特大姑夫已經(jīng)在河邊等我了,我們一起將魚鉤查看一遍。差不多每天都能鉤上幾條鱗光閃閃活蹦亂跳的鯽魚或是渾身黏滑異常兇猛的大鯰魚。這樣我就能吃到香噴噴的燉魚了。

但是,在夏季里能吃到麻雀、烤野兔和燉魚的日子并不是天天都有。有那么一段時間。任憑我饞得口水流出老長,老獵人卻無動于衷。他告訴我,這段時間是獵物傳宗接代的時候,我們不能在這個季節(jié)去打擾它們。

看著我驚訝失望的神情。老獵人慈愛地笑了:“所有的生靈都在主宰神的保佑中,神靈把一些野獸賜給我們作食物,我們不應太貪婪。它們和我們是平等的,很久很久以前的遠古時代。我們獵民的祖先就是在一群鹿的引領下才走出一條被魔鬼施了咒語的山谷的……”

微風吹過樹林簌簌地響著,更平添了周圍的神秘和寂靜,我似懂非懂地抬起頭望著被茂密的樹權(quán)分割成無數(shù)塊的天空。似乎真的聽到了無數(shù)神圣和生靈輕柔的呼吸聲。

逐漸我終于明白了??此乒陋毜奶K日特老獵人其實一點兒也不寂寞,他是在無數(shù)的神靈和生靈的陪伴下生活在那片很小很小。小得稱不上是森林的樹林里。那片小森林是我的樂園。更是他的家園,他在北方大森林里被截斷的生活在這里頑強地延續(xù)著。每次升火時,老獵人都一臉虔誠,我滿心迷惑地看著他小心謹慎地吹旺埋藏在灰燼中的紅火炭,架上柴草升起火來,他一邊烤制食物一邊念念有詞地說著什么。他告訴我。那是在為火神唱得頌詞。

“大姑夫?;鹕耖L得什么樣子?你見過嗎?”我好奇地問。

老獵人微笑著望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對我說:“你看,它不就站在火焰上嗎?”

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仔細地望著篝火。除了那灼熱飛舞的火苗和篝火抖動的景色外。什么也沒有。

“我怎么看不見它呢?”我有些害怕地問。

“它都看見你了,你再仔細看看,那個穿著一身紅衣裳慈祥的紅胡子老人就是火神,他正沖著你笑呢!”老獵人認真地說。

我真得害怕了。長著紅色胡子的火神能看見我,而且還在沖著我笑,而我瞪圓了眼睛竟然看不到它。我被陪伴著老獵人的神靈世界驚呆了。心中充滿了敬畏。

一天上午。我來到老獵人的城堡。忽然發(fā)現(xiàn)蘇日特大姑夫正在用獵刀在一棵粗大的樹干上細心地雕刻著什么。我湊過去一看,是一個老人的頭像,粗重的眉毛,有神的眼睛,寬闊的下頜上滿是濃密的胡須。在樹干上栩栩如生。

“大姑夫,你在畫畫嗎?這是你嗎?”我好奇地問。

大姑夫忽然驚慌地捂住了我的嘴:“不許胡說,這是保佑我們獵民的白那查山神!他主宰著獵民的一切!”

那以后。每次我們在一起吃烤野味時都有一種莊重的儀式,老獵人在歌唱火神的頌詞中烤好一只野兔。再唱著對山神的頌詞將最好的兔肉涂抹在樹干上人像的口中,最后才是我們一起分享神靈賜給我們的食物。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個對旅游癡迷的人,但不是跟著旅行團在導游的帶領下羊群一般的那種旅游。我常常一個人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滿懷畏懼之心地感悟、思考、傾聽。是老獵人讓我知道,只有敬畏大地。才有行者的快樂。

老獵人幾乎是生活在與鄉(xiāng)人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里,在他搬進樹林中的城堡后,就沒有在村莊里塵土飛揚的小道上出現(xiàn)過,我能夠明顯感覺到鄉(xiāng)人們對他的敵視和畏懼。他本來就帶著一種神秘色彩的生活在鄉(xiāng)人們飛短流長的議論中變得更加神秘莫測撲朔迷離。太平安寧的日子里,鄉(xiāng)人們就會把這個生活在樹林中的怪異老頭忘得一干二凈,可一有風吹草動他們總是首先想起那個人。誰家的牛丟了,牛的主人就會憤憤地說,一定是讓那個老頭偷著殺了吃肉了。還要偷偷跑到樹林附近窺探一下??纯茨懿荒馨l(fā)現(xiàn)一兩塊牛骨頭作為物證,誰家的雞窩里少了一兩個雞蛋,馬上就會說一定是讓那個怪老頭偷吃了,甚至誰家的女人難產(chǎn)。他的丈夫都會咒罵說是那住在墳地附近的怪老頭帶來的災難。等到鄉(xiāng)人看到跑失的牛自己回到牛欄里,發(fā)現(xiàn)饞嘴的母雞在自己啄吃雞蛋,難產(chǎn)的嬰兒發(fā)出第一聲嘹亮的哭聲時。牛的主人便像忽然揀到一頭牛一般高興起來,雞的主人將母雞痛打一頓弄得滿院子雞飛狗跳,生孩子的父母親咧著嘴傻乎乎地笑著。享受初為父母的欣喜,這些時候,他們早把自己對那個怪老頭毫無根據(jù)的指責忘到腦后去了,心里也絲毫沒有愧疚之情。

有時候,我忍不住將聽到的這些謠言講給老獵人聽,我以為他一定會氣得跳起來,再打掉碎嘴鄉(xiāng)人的幾顆門牙,可是老人總是像聽笑話的孩子一般笑起來。之后就忘記了,似乎聽到是別人的事情。

那年秋天,老獵人又成了鄉(xiāng)人們議論的焦點。原因是鄉(xiāng)人們養(yǎng)的雞在連續(xù)幾天晚上接二連三地沒有了蹤影。與往常一樣。鄉(xiāng)人們馬上就紛紛傳說是被住在樹林里的老獵人偷去作美餐了。一個平日里忠厚老實的鄉(xiāng)人甚至繪聲繪色地說,他半夜聽到雞窩里傳來雞的驚叫聲。沖出房門就看見夜色中一個有些駝背的黑影從雞窩旁邊逃出來,向著村北面的樹林里跑去了。

我聽到這些傳言后飛跑到樹林里告訴了老獵人,蘇日特大姑夫瞇著眼睛笑了:“我知道是誰干的。她可是做這事兒的高手?!薄笆钦l呀?”我吃驚地問。

“她們一家就住在這片小樹林的那一邊。是前些日子剛搬來的新鄰居,她也不容易,還帶著兩個孩子,前兩天我去看過她們,還給了她們一只打到的野雞呢!”蘇日特興致勃勃地說著。像是談論自己的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我瞪著眼睛聽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弄不明白蘇日特大姑夫說的是誰。

有了證人證言。蘇日特偷吃雞的事情似乎是板上釘釘確鑿無疑了。

鄉(xiāng)人們的反攻開始了。

有了上一次教訓,他們不敢直接去找老獵人,便將矛頭指向了我怯懦的父親。先是幾個婦女沖出家門站在當街上指桑罵槐地破口大罵一番,“什么吃肉不吐骨頭”、“早晚被雞骨頭卡住不得好死”、“斷子絕孫”、“挨千刀”等等惡毒的話語炮彈一般呼嘯著鋪天蓋地落到我們家破敗的小院子里。

“炮擊”過后,男人們出動了,他們?nèi)宄扇旱鼐蹟n起來向氣勢洶洶的我們家的土房包抄過來,在院門口張望了一陣確信老獵人不在我家的土房里,這才進了院子。領頭的還是那個紅臉漢子。好在這群鄉(xiāng)人比上次客氣多了。

紅臉漢子對我父親說:“老疙瘩,不是我非得來找你的麻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不是?可你家他大姑夫也不太不仗義了,俺們也知道他生活苦。偶爾吃一只雞也就吃了,咱也不能看著人家餓死是不?可也不能得寸進尺啊,俺們幾個老哥還想腌幾只咸雞蛋下酒呢。他可倒好,殺雞取蛋斬草除根了?!?/p>

“我大姐夫不是那樣的人?!蔽腋赣H低聲下氣地說。

“老疙瘩,人家王老蔫都看到是他干的了,你還不承認?你不用怕,我們不動手,自古殺人償命,吃雞賠錢,一只雞一張‘大團結(jié),總共吃了九只雞了,拿上錢。我們立馬走人,沒有錢我們可要住在你家吃喝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幾個人說完,不客氣地在碗櫥里掏出茶碗,盛了鍋里的奶茶一個個盤腿上炕大模大樣地喝了起來。

父親哭笑不得:“就算是他大姑夫吃了你們的雞,你們?nèi)フ宜?來找我,我也沒有錢啊!”

“他大姑夫是外鄉(xiāng)人,咱不能欺負人家,自古父債子還,你們是親戚,他是你姐夫,不找你找誰啊?”鄉(xiāng)人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看到形勢不妙,假裝要撒尿溜出了房門,趁人不備翻過柳條籬笆的院墻。氣喘吁吁地向村北的樹林中跑去。

看到蘇日特走進院門,一直在屋子里吵吵鬧鬧的鄉(xiāng)人們像一群看到老鷹的麻雀一般靜了下來,紅臉漢子驚慌地打翻了奶茶碗,慌忙從炕上下了地。

老獵人進了屋門,鷹一般的眼睛掃視了一屋子的鄉(xiāng)人。正想開口說話,村子里忽然傳來一陣雞飛狗跳的聲音和女人們驚慌的叫喊:“啊呀!媽呀——,快來人啊!黃鼠狼進雞窩了!”

喊叫聲從我家破舊骯臟的窗戶紙外邊傳進來,嗡嗡響著在低矮寂靜的土房里回蕩。鄉(xiāng)人們先是一陣驚愕,隨后發(fā)一聲喊。你推我搡地擠出房門,兔子一般向發(fā)出喊聲的方向跑去了。

喊叫聲是王老蔫的老婆發(fā)出的,當我們涌進他家院子里的時候。零亂的院子里正亂作一團,他家拴在鐵鏈子上的大黃狗正沒命地沖著雞窩狂叫著。土坯壘成的雞窩里撲棱作響,伴隨著公雞母雞“嘎吆——嘎吆——”的慘叫聲。剛才還叉著水桶一樣的粗腰站在當街潑婦一般罵人的王老蔫老婆正跌坐在自家塵土飛揚的院子里呼天搶地大喊:“黃大仙啊,黃大仙,俺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俺們兩口子都是本分人,可沒抱過誰家的孩子下井啊,你老人家不能這么禍害俺們呀,啊嗬嗬——”

鄉(xiāng)人們都傻眼了。在這北方小村莊里。雖然沒有人讀過那些寫著狐仙志怪的書本,可幾乎人人都會講上幾個黃仙迷人或狐仙幻作妖媚女子勾走男人魂兒的故事,黃仙和狐仙可都是惹不起的。人們一臉無奈地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在當時還很不富裕的小村莊里。幾只雞是家庭財產(chǎn)的重要組成。誰也不愿這樣輕易失去,哪怕掠奪者是神是仙,最后,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了老獵人身上。

老獵人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慢慢地向雞窩走去了,鄉(xiāng)人們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在人們以為要發(fā)生一場惡戰(zhàn)的時刻。老獵人卻在離雞窩幾米遠的柴堆上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老獵人瞇著眼睛笑了,他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撲騰吵鬧的雞窩里忽然一陣寂靜。連狂吠的大黃狗都夾著尾巴安靜了下來。

“我說你這個家伙。你的膽子太大了,青天白日的敢跑到村子里來。是不是你的孩子餓壞了?也怪我。這兩天沒有打到什么獵物,也沒分給你一些……”老獵人向著雞窩的方向說著,像是和一個老朋友在聊天。

周圍還是一片寂靜。

“你快走吧,離開這里吧,帶上你的孩子去找一個好去處。不然傷著你就不好了,你的這些朋友們也都不容易呢!”老獵人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輕聲說著。

短暫的寂靜之后,一只大黃鼠狼從雞窩門口探出頭來,謹慎地東張西望了一下,默默地與蘇日特對視了一下,似乎還輕輕點了點頭,接著靈敏地跳出來,在無數(shù)雙驚訝的目光注視下輕盈地跑過籬笆墻根。從墻角處一個排水溝鉆出去,向村北樹林的方向跑去。

蘇日特老獵人如釋重負般發(fā)出一聲嘆息,慢慢地踱出院門,也向著樹林的方向慢慢地去了,剩下一院子的鄉(xiāng)人站在秋月明晃晃的陽光下呆若木雞。

從那以后,那只黃鼠狼就和它的孩子們一起走得沒有了蹤影。老獵人也再沒有從他居住的那片森林里走出來,在這小村莊里出現(xiàn)過。

又一年塵土飛揚的秋季。整個村莊都和悶熱的天氣一起躁動不安起來。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的外面的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間想起了北方土地上這個地圖上都沒有標注的小村莊。一條有著一個數(shù)字代號的被稱為國道的公路像一條大蟒蛇一般從遙遠的北方向村莊爬過來,據(jù)說不要爬出很遠,一直爬到南方另外一個省份去。據(jù)鄉(xiāng)里來的一個干部說,國道本來不會經(jīng)過這里,是縣里的干部接連幾次跑到省里,最后為了帶動貧困地區(qū)早日脫貧致富,大蟒蛇公路這才特意拐了個彎,慢吞吞地爬向這里來了。

鄉(xiāng)干部在說起這件事時,一副布衣百姓面對皇恩浩蕩的神情,在那被鄉(xiāng)人評價為“真能白活”的演說的結(jié)尾處。他孩子般激動地喊了起來,鄉(xiāng)親們,要想富,先修路,我們的好日子馬上就要到來了……可是鄉(xiāng)人們卻不領情,當大蟒蛇爬到離村北的墳塋地不遠的地方時,被村民們截住了,能不能致富那都是說不準的事情,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能毀了祖墳壞了風水。兩伙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好幾天,來了幾車唬著臉挺著大肚子的干部,鄉(xiāng)人就是不讓過,一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有用的架勢。大蟒蛇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好幾天,終于無可奈何地偏轉(zhuǎn)了蛇頭。氣勢洶洶地向著距離墳地不遠處的樹林來了。

那時我已在村里那座破爛不堪搖搖欲墜的小學校里上不了學了,那個和鄉(xiāng)人沒有什么區(qū)別的鄉(xiāng)村教師總是臨下課的時候拖著長調(diào)說,今個兒的作業(yè)似(是),每個僧(生)字寫一百遍!害得我很少有時間去樹林里蘇日特大姑夫的城堡里去玩了。當我終于熬到星期日興致勃勃地跑去時。老獵人的變化讓我吃了一驚,幾天不見。他明顯地衰老了,他默默地站在那里,花白零亂的頭發(fā)下一雙渾濁無神的眼睛望著機械轟鳴塵土飛揚的北方,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落入陷阱中的獵物那種慌張絕望的神色。

“大姑夫。大姑夫!你怎么了?”我怯生生地問。

老獵人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問話,站在那里低聲嘀咕著:“按這個進度,再有一個禮拜就要毀掉這片樹林了。”

我順著老獵人的目光望著遠處那熱火朝天的場面。想起當初老獵人剛來到我家那個夜晚父母親的對話,忍不住問:“大姑夫。你修過公路嗎?”

“修過,也拆過,對了,那不叫拆,叫做破壞!”老獵人說。

我沒有聽明白,也不敢仔細問。

“前些年北方大森林里修公路時,我和很多獵民一起都給施工隊當過向?qū)兀矌退麄兏蛇^不少活,那些人都很好,我能說這么好的漢話,是你大姑活著的時候教的?!崩汐C人繼續(xù)說。

“那為什么要破壞呢?”我好奇地問。

“不為什么。我就是恨公路!從公路修進了北方大森林。我們獵民的家園就被毀掉了!樹林子一片一片地沒了。各種野獸幾年間就被從公路上來的人獵光了,后來我們獵人養(yǎng)的馴鹿都跟著遭殃。不斷被人用獵槍打死,你大姑就是那時候著急上火氣死的,我一氣之下,把一段公路給刨了……”

“后來呢?”我問。

“后來?后來我從拘留所來到了這里。來這片樹林里回憶在大森林里的生活。再過幾天,公路修過來。這里也就什么都沒有了,我們這個民族在北方大森林里生活了

幾百年了,世世代代都是獵民,到我這里,怕是最后一個了……”老獵人駝著背,無力地晃了晃,在濃密的樹蔭下,斑駁的陽光落在他暗淡的臉上,我看見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他深陷的眼窩里無聲地流了出來。

公路在幾天后從這片樹林中穿過去了,本來面積就不大樹林被分割成兩半,工地上的人揮舞著斧頭和刀鋸沖進公路兩邊的樹林里,砍倒了很多楊樹用來搭建臨時的工棚。平日里嘰喳亂叫的麻雀,聲音婉轉(zhuǎn)的百靈鳥都一群群驚慌地飛走了,野雞、野兔、小刺猬遍地逃竄。跑得慢的就成了那些說話南腔北調(diào)的工人們的下酒好菜。在小村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歷史中,這片樹林之所以能夠保存著,是因為它是那片村人最終歸宿地風水的輔助部分,如今亂砍濫伐。村人們也跟著沒有了顧忌,村里的青年人老人女人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地沖進樹林里來。粗壯一些的砍下來給家中的老人備作“老本”(棺材),可用之材拿去做房梁和椽子。差一些的可以蓋雞窩鴨舍牛棚豬圈,派不上用場的還可以作燒柴。一時間樹林里斧踞叮當作響,人們忙忙碌碌手抬肩扛。幾天之內(nèi)那片原本郁郁蔥蔥的樹林就消失了,就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只剩下老獵人那座小木房和房門前那棵雕刻著山神頭像的楊樹孤零零突兀著一片凄涼。

初冬來臨。一場重感冒席卷了小村莊,我病倒了。渾身酸痛。發(fā)著高燒。母親給我喝下一罐姜糖水,壓上兩床棉被,我迷迷糊糊地剛剛睡著。忽然看見蘇日特大姑夫輕盈地走進了院門,我一骨碌爬起身來,和父母親一起來到院子里。大姑夫和藹地笑著,眼睛炯炯有神。頭上戴著那頂豎著兩根鹿角的皮帽。

“大姑夫,樹林沒有了,你快搬回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我撲到老獵人的懷中喊著,聽見身后父母親也在這樣說著。

老獵人笑了:“大姑夫是大森林里的人。住不慣這樣的房子啊!我要走了,回北方大森林里去,那里才是我的家園啊!你們看,我的馴鹿來迎接我了!”

我扭頭一看,可不是!從北方的地平線上奔跑過來一群美麗的馴鹿,它們的皮毛在陽光下水一樣閃亮,更奇怪的是每只馴鹿的頭頂上還有一圈美麗耀眼的光暈,它們溫順地圍著大姑夫轉(zhuǎn)了幾圈,忽然和大姑夫一起騰空而起。向著遙遠的北方飛去了。

“大姑夫,等等我,我也想去……”我著急地喊著,猛然間醒了過來,一身大汗像水洗了一般,原來是一場夢。

父親聽見我的喊聲,伸手摸了摸我的前額,驚喜地喊了起來:“哎!退燒了!”

我翻身坐起,真的,我好了,只是還輕微有些頭暈?!拔乙タ创蠊梅?”我喊了起來。

“不行,你感冒還沒好!”母親說。

“我就要去!”我跳下了地。

“小祖宗!好,好,我陪你去!,,母親無可奈何地說?!安?,我要自己去!”我說?!白约合肴ゾ妥屗?男娃子皮實!溜達溜達好得快。把那幾個土豆捎過去?!备赣H不耐煩地說。

我出了院門,踏著初冬第一場小清雪向大姑夫住的地方走過去。那個原本隱藏在一片濃蔭中的小城堡一般的木頭房子如今毫無生氣地籠罩在曠野里一片死寂中。我提著一小袋蔫蔫巴巴的土豆,走過積雪斑駁的田野,走過被砍伐得一片狼籍的樹樁和零亂的灌木叢,走過那刻畫著山神頭像孤零零立在曠野中的老楊樹,在老獵人的木房門前停住了腳步,四野彌漫著壓抑人心的寂靜。小木房子如同一座墳墓一般,我不禁打了個激靈。

“大姑夫——”我在窄窄的門口輕聲喊到。

“咕”的一聲怪叫,一只黑色的老鴰撲棱棱地從小木房的頂上飛上了陰暗的天空。嚇得我頭皮發(fā)麻。頭發(fā)過了電一般根根立起來。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一只突然伸出來的利爪抓住了我的心靈。我雙腿打顫幾乎要轉(zhuǎn)身跑掉。但我的小手還是顫巍巍輕輕地打開了那扇窄窄的門,一股冰冷的寒氣直沖出來,讓我?guī)缀躞@叫出聲來,我幼小的腦海中猛地進射出兩個猙獰可怕的字。那就是——死亡。

是的,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一個人的死亡!雖然村莊里每年都有一些壽終正寢的老人和因其他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的人,被他們的親人哭哭啼啼地埋到村北那片墳地里去。但對于當時我那樣年紀的孩子來說。死畢竟是一件因從未感知和親見而顯得很遙遠的事情。當我驚恐的眼睛適應了木房子里面那無邊的黑暗。我看見老獵人面朝北方直挺挺地坐在冰冷的火塘旁邊。他的頭上戴著豎著鹿角的皮帽,眼睛半睜半閉直視著遠方,掛著一層霜雪的胡須下微微扭曲張開的嘴唇上似乎還凝結(jié)著一絲絲慘烈的笑意。

我雙腿一軟,跌坐在木房門前的地上,幾個土豆驚慌地滾落在雪地上。一陣清冷的風從敞開的木門外涌進,卷起火塘里的灰燼。形成一個小小的旋風,在木房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出了房門,向著北方如煙一般飄散了。

父親拆掉了老獵人的小木房,用那些木料按照我們村里的習慣給他的大姐夫做了一副簡單的棺材。只是這副棺材是立式的。更像一個簡陋的木柜子,老獵人在這不倫不類的棺木里保持著坐立的姿勢。在一般情況下,村子里誰家死了人,幾乎每家都來人幫著忙安葬。而這一次村子里靜悄悄的,即便是這個怪老頭死了,鄉(xiāng)人們似乎還是以一種敵視戒備的態(tài)度對待這件事。

父親在村北的墳地旁邊選了一個地方,就掄著一把鐵鎬費力地刨開已經(jīng)凍了幾寸深的土地。地下的泥土還沒有結(jié)凍,我也拎起一把鐵鍬和父親一起挖土,我們都默不作聲地埋頭苦干,“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在清冷的空氣中吐出一團團白氣。

就在土坑快挖好的時候,一群鄉(xiāng)人忽然向我們走了過來。父親停下鐵鍬,驚慌地望著他們。

“老疙瘩。你不能把一個不相干的外地人埋在村里的墳地上?!鳖I頭的還是那個紅臉漢子。

“就是!就是!這會壞了風水的?!逼渌泥l(xiāng)人七嘴八舌地隨聲附和著。

父親向鄉(xiāng)人們陪著笑臉說:“他大叔他大伯,‘人死為大,入土為安,看在我的面上……”父親嚅囁著說。

“不行,不行!從這怪老頭來村里,我們就沒得安生,你把他埋在這里,想讓咱們的先人地下也不安寧?”

“那你們說埋在哪兒?”我的父親幾乎是帶著哭腔問。

“那我們可不管。反正不能埋在這里。村子的附近也不行!”鄉(xiāng)人們齊聲喊著。紅臉漢子奪過父親手里的鐵鍬想要填平土坑。一向很蔫的王老蔫居然也哇啦哇啦地叫喊著和幾個鄉(xiāng)人來抬那木柜子一樣的棺木,要把它挪到離墳地遠一些的地方。忽然之間,一聲狂怒的嘶喊震徹四野,即便是很多年后當時在場的鄉(xiāng)人還在說那是那個怪老頭活著時候的嗓音,當時鄉(xiāng)人們嚇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不過他們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一聲嘶喊是我的嘴里發(fā)出來的。我瞪著血紅的眼睛,舉著鐵鍬狂叫著撲向鄉(xiāng)人,那把多年來在泥土中進進出出磨得鋼刀般雪亮的鐵鍬在這些人的頭頂上揮舞得嗖嗖直響。

“啊呀!附體了!快跑啊!”墳地上空響起一片讓人毛骨悚然的喊叫。鄉(xiāng)人們像一群炸了窩的雞一般哭爹喊娘連滾帶爬抱頭鼠竄。

多年以后的一天,在遙遠的異鄉(xiāng)生活的我回到久別的小村莊看望年邁的父親。村子變化很大。年邁的父母親已經(jīng)住上了寬敞的紅磚房。從北面的窗子望出去,那片墳地已經(jīng)不見了,變成了一片青翠的菜地,當初那片茂密的樹林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農(nóng)田。我猛然之間想起了蘇日特大姑夫。想起他給我的童年帶來的快樂。我走出院門來到村子的北面,一切都改變了,我在努力辨認中尋找著兒時的痕跡。忽然,我看到了那棵刻畫著山神頭像的老楊樹還在,不,確切地說那是一段兩米多高的死的樹樁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上,我輕輕地走過去,在干枯的樹樁上仔細尋找辨認起來。最后,憑著模糊的記憶我勉強辨認出山神頭像的一只眼睛,一塊干枯的樹脂像一滴眼淚掛在眼角上??斩吹难劬γH坏赝狈交颐擅傻奶炜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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