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生,皖東豆村人氏。種過地,教過書,當過兵。曾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F(xiàn)供職于池州市杏花村旅游發(fā)展有限公司。出版過長篇報告文學《淮河魂》《血祭江?!贰痘识寄┤铡?散文集《預約秋風》《留在生命里的細節(jié)》,散文作品曾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散文海外版》《讀者》等轉(zhuǎn)載,多篇作品入選高考語文試卷及全國各地高考模擬試卷。安徽省文學獎獲得者。
一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是郁悶的。起碼我是。那時還不興郁悶這個說法,叫苦惱——高加林式的苦惱。苦惱不是病,病了可以吃藥??鄲朗且慧缜榫w的結(jié)石,堵在心里,化不開,也吐不掉,你說能不郁悶么?
也可以說,那是一個時代的郁悶,偏偏被我趕上了。
高中畢業(yè)那天,一場亂雪潦草地打發(fā)了我的學生時代。到了下午,領(lǐng)到畢業(yè)證的同學陸續(xù)都走了,空蕩蕩的校園里,除了雪和我,就是一群麻雀。麻雀不會懂得一個農(nóng)村青年的苦惱,呼啦飛過去,呼啦飛過來,就像藕塘鎮(zhèn)上那幾個吃商品糧的男同學女同學,神氣著呢。
我知道自己這一走,恐怕連只麻雀也不如了。麻雀可以住在校園里,繼續(xù)它們的歌唱,早晚還能聽到瑯瑯的讀書聲,而我呢?據(jù)說家里已經(jīng)提前為我準備好了鋤頭、扁擔和鐮刀,生產(chǎn)隊也給我評定了標準工分,父母甚至連婚事也開始為我張羅了。
舍此,我別無選擇。
那個下午多么漫長!我在校園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又能夠?qū)ふ业绞裁础<偃缬刑圃娝卧~里的欄桿,差不多也該被我拍遍了。亂雪不肯把我迷惘的腳印保存下來,印上去即被抹掉,它毋須記住一個注定要在泥土里討生活的青年。是的,高考的路已經(jīng)貼上了封條,只有通向土地的門向我敞開著,它就像天體那巨大的“黑洞”,不管你愿不愿意,最后都得進去。
然后是徹底消失。
二
過年是應(yīng)該高興的。
離村莊老遠我就聽見刀與砧板縱情地歌唱,煙囪突突地冒著一股股濃煙,好像總算有了一次揚眉吐氣的機會,通紅的灶火正以其少見的濃墨重彩,改寫平日里那一副副表情滄桑的面孔。
對于我的歸來,家中的那只黑眼圈黃狗只抬頭瞅了我一眼,連尾巴也懶得搖一下。父親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驚喜,繼續(xù)編他的柳筐。這也難怪,三天年一過,我得往地里送肥,上水利工地挑土,家中只有兩副柳筐,他得趕在年內(nèi)為我備齊勞動工具。土里刨食的人,能為兒女做的,也莫過如此了。
春風刮過三遍,春雨潤了三遍,農(nóng)事就上手了。就在我死心踏地準備把一生都交給土地時,輾轉(zhuǎn)吹來一股風,上面要在村里設(shè)一個片區(qū)民辦教學點,需要挑選一名教師。當時村里有七八個高中畢業(yè)生,只一個名額,爭還是不爭呢?本分的父親說,爭啥,爭也是白搭。母親不服氣,悄悄從木箱里翻出一塊藍士林布料,叫我拿著去找負責政審的大隊民兵營長。我看著粗布衣服上綴滿補丁的母親,心里著實有些不忍,一時遲疑不決,結(jié)果硬是被母親推出了家門。
那是我第一次向人乞求,心里充滿惶恐和恥辱,好在有濃密的夜色遮掩,總算成全了我的冒險之旅。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卻使我終生難忘:民兵營長把我遞給他的那塊藍士林布料又甩給了我,冷冷地說,干革命工作不興這一套。只此一句,便把我釘在了道德的恥辱柱上。我愣愣地站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頭腦里全是空白。噴著酒氣的營長于是又說,不能怪我不幫忙,咹,你政審這一關(guān)過不去的,咹,只能怪你外公,咹。說罷手一揮,像驅(qū)趕一只討厭的蒼蠅。
那天晚上,父親與母親為我的事吵了一架,母親顯得很委屈,躲在廂屋里一邊小聲地抽泣,一邊喃喃自語,他(我外公)做了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他死的時候,我連相貌還記不清呢。打那以后,母親像歉了我什么似的,總是一副愧疚的神情。
不久,營長把他侄子的名單報上去了。
三
輾轉(zhuǎn)吹來的那一股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它把我的心給吹亂了。心不是草木,草木亂了,風一過又恢復了原態(tài),心不行,風走遠了,它還是搖晃,搖著晃著就散了,空了,像無法收拾的遍地楊花。母親見兒子失魂落魄的樣子,既心疼,又無助,只有暗自嘆息,默默的垂淚?,F(xiàn)在回想起來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如果當時出現(xiàn)陳勝、吳廣,我肯定是他們隊伍中的一員。一個走投無路的農(nóng)村青年,渴望“造反”。
后來是那幾本書拯救了我,王充的《論衡》,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施耐庵的《水滸》,它們幾乎被我翻爛了。粗重的農(nóng)活也是一劑治療心病的良藥,割麥,插秧,給莊稼撒藥,鋤草。汗水流得多了,心反而顯得寧靜了。于是,我又找到了那支久違的“佛子嶺牌”鋼筆,在油燈下寫寫畫畫。
轉(zhuǎn)眼到了五月,布谷鳥沒天沒夜地死叫。這個節(jié)氣,人整天都泡在泥水里,白天插秧,晚上起秧苗,家中兩頭見不著天,人們累得跟稻草人兒似的,風一吹就倒。一天晚上收工后,我正沒精打采地往家走,這時從豆青山頂?shù)哪侵焕壤?傳來了縣廣播站年輕女播音員那甜美的聲音:現(xiàn)在全文播送本站通訊員許俊文采寫的通訊……開始我還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但順著播音員的聲音往下聽,一樁樁事情全是出自我的筆端,剎那間,我就像一塊寒冰遇到了灼熱的陽光,瞬間就融化了。此時,我干脆在山坡上躺下來,躺成一顆安靜的露珠,也許是一株野草,仰望著滿天閃爍的星斗,仿佛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出殼,隨著那女播音員的聲音走了。
命運的轉(zhuǎn)機說來就來了。因為我的那篇通訊寫的是民兵的事跡,第二天,公社武裝部長找到正在田間插秧的我,表揚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陪同的大隊民兵營長也跟著附和,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從此,我成了一名民辦教師。
笑容也重新回到了母親的臉上。
四
學校開學那天,我是從秧田里帶著兩腿泥巴走進教室的。說是教室,其實是一間稍大點的牛棚,土墻,土桌,土凳,土黑板,再加上我這個泥腿子,是一個真正的泥土學校。但鄉(xiāng)親們不這么看,在他們眼里,有我這樣的老師,泥巴團子也能開出花來。此時,從附近幾個村莊趕來的十七名學生,像十七只小鳥,圍著我唧唧喳喳,嗷嗷待哺。別看學生少,卻分三個年級,我只得變著法子,喂這幾只“小鳥”一口,再喂那幾只“小鳥”一口,半天教下來,人就累成一灘稀泥了。
那時候,學生家長對自己子女的愿望,就是將來能像我這樣咬文嚼字,寫出的文章連縣里的女廣播員都得一字一句地讀。因此,平時村里誰家要是來了個識字的親戚,或是偶爾宰雞殺鴨,必讓他們的孩子把我強拉硬拽去,那是敬重,是出自骨子里的,我吃了喝了,他們反倒高興,逢人還會說,小許老師沒有架子,吃飯也文氣。當然,我也沒有使他們失望,我對每一個孩子都充滿了愛心。有一個名叫蕎麥的女孩子,家里窮,母親逼她退學,蕎麥就以絕食來爭取自己的念書權(quán)。母親心軟了,說上學可以,你得每天打一籃豬草。為此,蕎麥每天上學總是挎著一只竹籃子,里面放著書和本子。為了能使蕎麥把書念下去,每天放學后,我就帶著學生到田野里覓豬草,一天也沒有間斷過。一次蕎麥悄悄地告訴我,她母親說了,等到家里那頭豬喂肥了,要給我送上一刀最肥的肉??墒呛髞砦覜]有像孔子那樣得到那刀肉,因為那年秋天蕎麥得了腦膜炎死了,她小小的墳墓就緊挨著我們上課的那座牛棚。下葬的時候,我讓十六名學生每人采了一束野菊花送給蕎麥。
那年頭農(nóng)村窮,連買粉筆、黑板和圓規(guī)的錢都拿不出,我就把打谷場上廢棄的木锨揀回來,拼成一個小黑板。到了秋天,我領(lǐng)著孩子到收割后的地里拾稻穗,居然賣了二十一塊五毛錢。有了這筆小小的財富,我買來了塑料薄膜,把透風漏雨的窗戶蒙起來,免得野狗野貓進進出出,還添置了一把二胡和兩支笛子,讓喜歡音樂的孩子自拉自吹自唱。放學后,等孩子們都走光了,我也會拉(吹)上幾支曲子,有時拉著拉著,心就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像夢中的一朵云,雖然我不知道它將飄向何方,但年輕的心總是渴望走得遠一些。
五
這一年秋天,我遭遇了愛情,或者說被愛情碰了一下腰。
十九歲,就像春天的草木渴望雨水一樣渴望愛情。原來村里有個叫禾的女孩,勞動時曾與我眉目傳情,還悄悄送過我一雙繡花的鞋墊,那針腳真叫細密啊,像一只只螞蟻。然而,后來那個女孩漸漸地與我疏遠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有預感,將來我不會留在那個破學校的,她說,一只想飛的鳥,拴是拴不住的。許多年后我讀路遙的《人生》,總覺得其中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動。
那個女孩算是猜對了,我的確想飛,只是苦于缺少一雙有力的翅膀。其時農(nóng)村青年只有兩條出路,當兵,或者被推薦上大學,這兩條道都荊棘叢生。我雖清楚自己的斤兩,但心不死,就像一首流行歌曲唱得那樣,山不轉(zhuǎn)水也轉(zhuǎn),水不轉(zhuǎn)風也轉(zhuǎn),風不轉(zhuǎn)云也轉(zhuǎn),云不轉(zhuǎn)心也轉(zhuǎn),這人心一轉(zhuǎn),仿佛一切都成了變數(shù)。這不,推薦上大學的名額下來了,我的心又開始轉(zhuǎn)了。
想也是白想。父親還是那句老話。母親就反駁他,孩子吃不到肉,想怎么不能想?當然可以想,但是空想。于是,我拼命地復習已經(jīng)忘掉的知識,一盞小油燈,常常伴著我迎來一聲聲雞鳴。
大隊書記終于朝我走來了,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笑容,它預示著“上帝”將給我?guī)砀R簟H欢?這只是我的錯覺,或者叫鬼迷心竅,他說交給我一項政治任務(wù),幫一個上海女知青替考,也就是當“槍手”。面對自己“上帝”的決定,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有從命。后來那個上海女知青被一座大學錄取了,她臨走的時候,送給我一個筆記本和一張照片,照片背面寫著:你等著,我還會回來的。以我當時的心情,只能把它看作是一句笑話。
這是我的淺薄,也是我的狹隘。一年后那個上海女知青來豆村找我,向我吐露了她真誠的心愿,我一直低頭不語。記得她臨走時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后來化作一塊記憶的石頭,至今還臥在豆村的草叢里。
一朵花兒,還沒有開放就枯萎了。
六
曾被擱置起來的婚事又被父親重新提起,這次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上大學泡了湯,當兵我的眼睛近視,只有老老實實教書,有一碗飯吃,得知足了。母親的心也動了,而我仍然是塊石頭。
石頭從此迷上了二胡,早也扯,晚也扯,扯著扯著秋就被我扯深了。當?shù)乩镒詈笠粔偶t薯收獲之后,石頭撞上了好運氣,一個來征兵的軍官瞄上了我,懵里懵懂地就被帶走了。
此一去,山高水長,直至今天,我依然還是一朵漂泊的云……
責任編輯︱?qū)O俊志